宋誌軍
老栓眯縫著眼躺在村北頭一個麥秸垛的背陰處,旁邊緊挨著他的是那隻跟了他十幾年名叫大黃的狗。盡管炎熱的夏季已經過去,可秋老虎仍然很厲害,老栓感覺自己像一隻曬得半熟的老茄子,而大黃則耷拉著長長的舌頭“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偶爾有一陣風吹過來,人與狗便都感到一絲涼爽。
老栓抬頭看了看斜過頭頂向西移動的日頭,感覺已經過了吃飯時間了,他從早上出來已經在這裏躺了有小半天了,此時肚子裏“咕咕”地叫著。可老栓不想動,他甚至連眼皮都不想抬一下,他的心裏透著幾絲淒涼,悲哀的念頭像樹上飄蕩的枯葉,不斷地攪拌著他疲憊的神經。
老栓動了下身子,愛惜地看了一眼大黃,大黃也抬起渾濁的眼睛看著他。大黃也老了,按人的年齡計算的話,大黃該和老栓差不多一樣大,都是七十多歲了。人與狗對視了一下,便又都垂下了頭,無精打采地進入到昏昏欲睡的狀態。
想起自己的一生,老栓覺得真是沒有太多值得回憶的事。妻子生下栓寶的時候,不幸難產死了。臨死的時候,妻子的眼睛久久地睜著,不肯合上。他知道妻子是放不下剛出生的孩子,就趴在妻子的耳朵邊上說:“你放心,我一定把咱的孩子好好撫養成人。”妻子聽到這話,才頭一歪斷了氣。那時老栓剛過三十歲,可為了兌現對妻子的諾言,一心一意把栓寶撫養長大,他斷了再娶的念頭,一個人既當爹又當媽地把栓寶帶大,供他上學,給他娶妻。幾十年的歲月好像一場夢,不經意間就過去了。前些年栓寶還小,他還有些心勁,圍繞著栓寶的未來也曾經構思過一些夢想,可隨著栓寶長大成家,老栓覺得漸漸地失去了生存的意義。特別是兒媳進門後,他又一天天變得多餘了。兒媳對他幾乎沒有好臉色,嫌這嫌那,讓他經常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無所適從。尤其是兒媳經常喝罵大黃,總讓他覺得是罵他似的。
要說過去的日子有點快樂,幾乎全是大黃帶給他的,大黃是他十幾年前在路邊撿的一條狗,當時大黃生病了,一副快要死的樣子。他把大黃帶回家,像伺候栓寶一樣對待大黃,終於大黃撿回了一條命。從此大黃就與他形影不離,連睡覺都臥在他的床頭,老栓覺得大黃有時候比栓寶都親。老栓想到此,伸手把大黃攬在懷裏,大黃聽話地偎著老栓,依舊伸著舌頭喘粗氣。
老栓想到要做的事,突然有點於心不忍了,他拿起身邊的鋤頭,試著想把大黃趕走,這已經是他今天第三次這樣做了,可大黃依然是和前兩次一樣,嘴裏“嗚嗚”地叫著,圍著他轉了幾圈後,又臥在他的身旁。要趕走大黃看來是不可能了,猶豫再三的老栓終於拿出身上的一塊饅頭,喂大黃吃下去,狗也大半天沒吃東西了,大黃幾口就把饅頭吃到肚子裏。僅僅是過了幾分鍾,大黃突然一頭栽倒在地上,來不及叫上兩聲,就口吐白沫,身子劇烈地抽搐起來,可它的一雙眼睛卻始終盯著老栓,目光裏依然隻有依戀,卻看不到絲毫怨恨的意思。
看著倒在地上的大黃,兩滴渾濁的淚水從老栓的眼眶裏流出來,滲入他那滿是皺紋的臉上。大黃死了,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老栓的淚水繼續向外流出,終於灌滿了滿臉的皺紋,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在炙熱的土地上砸開一點一點的霧氣。過了不知道多長時間,最後,他拉過大黃已經僵硬的身子,小心地把大黃放到深坑裏,放得妥妥當當,然後一下一下地把土推回到坑裏,把大黃埋葬了。
做完這一切,老栓欣慰地看著地上的一堆新土,心裏又想起昨晚兒媳對栓寶說的話:“這條老狗什麽用也沒有了,明天讓鄰村的李大把它宰了吧。”老栓知道自己無法阻止兒子兒媳的行動,可他不願看到大黃被反綁著四條腿掛在樹上,被李大殘忍地勒死後再一刀一刀地把皮剝下來,然後切成很多塊扔到熱鍋裏煮熟賣掉。
如今,他親手毒死了大黃,又親手埋葬了它,他覺得這樣也算是他能給大黃的最好結果。
太陽已經快落到地平麵了,似一個熄滅的大火盆,紅得有點瘮人。
老栓拖著艱難的步子向村子裏走去,好像每走一步就會倒下一樣,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