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十二歲那年冬天,我第一次見到持續時間那麽長、威力那麽大的雪。那天傍晚,蒼茫的天底下,呼呼的西北風卷著片片雪花,漫山遍野地狂虐。我和爹埋伏了許久,要不是穿了厚厚的雙層狼皮襖子,一定早就凍僵了。天快黑的時候,就見不遠處的樹林裏,探出一個黃褐色的頭顱,那是一隻狼。它警惕地向四周張望,過了一會兒,又退了回去。少頃,那隻狼又探出身,再一次確認安全後,就低低地叫了一聲。然後,一隻比貓大不了多少的小狼崽走了出來。
迎著西北風,瘦骨嶙峋的母狼依然不時地向四周警惕地張望。它走上一塊高地,踮起兩條後腿,朝著漫天飛雪的山野發出幾聲低沉、嘶啞又哀傷的嚎叫。它希望能聽到公狼的回應聲,但茫茫天地間,除了風聲,什麽也沒有(那隻公狼前天已被我和爹獵殺)。它絕望地低下頭,走下來,伸出舌頭,在瑟縮的小狼崽身上安撫地舔了又舔。小狼崽並不領情,鑽進母狼腿下,想吮吸狼奶。母狼幹癟的乳房一定是沒有乳汁了,所以小狼崽立即跑出來,兩隻前爪在母狼臉上憤怒地抓撓起來,發出饑餓的“嗷嗷”聲。母狼立在那兒,低著頭,一動不動,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任由小狼崽向自己發泄著不滿和怨恨。
母狼帶著小狼崽向這邊走來,渾然不知危險正在一步步逼近。
槍聲響起的一刹那,母狼縱身躍到小狼崽身上,迅速下蹲,再用四肢抱起小狼崽,就地翻滾。又一聲槍響,小狼崽滾落下來,母狼隨著一聲長長的哀叫滾下了山崖。
爹跑過去一看,崖下黑洞洞的一片。爹拍著P股,懊惱地說:“到手的獵物又飛了,誰知道母狼的屍體滾到哪兒去了!”
那隻小狼崽早已嚇得不知所措—它的父母還沒來得及教給它逃生的本領,就將它孤零零地丟棄在這個世界上了。爹端起槍,瞄準它,我卻捂住槍口,大叫一聲:“爹,不要開槍……”
小狼崽很瘦弱,在我懷裏“嗷嗷”地叫著,小舌頭到處舔舐。爹說:“狼崽子的肉可有營養呢,回去燒了,你好好吃兩頓。”
我告訴爹:“我不吃,小狼崽沒了娘,我要養著它……”我為小狼崽取了個名字—好獸。
當春風吹進山裏的時候,好獸的身子壯實起來,很快就長到一條狗那麽大。我和爹在山上放羊,它要麽伴隨我們左右,要麽和羊群嬉鬧。夜晚,好獸睡在院門口,像一條無比忠實的狗,看護著院裏的一切。
又到大雪封山的時候了,好獸長到了一頭小牛那麽大。這一年,村裏的羊常常被狼叼走,唯有我家散放在院裏的羊,一隻也不曾少過。這當然是好獸的功勞。
那是一個積雪足足有一尺厚的深夜,爹睡熟了。我躺在床上,又思念起門前土墳裏那個隻留給我模糊印象的人來,眼淚竟不知不覺地流了出來。好獸蹲在我的床頭,像是看出了我的心事,幽幽的眼裏也有液體在湧動,還不時用舌頭舔舐我的臉頰。
忽然,不遠處的山林裏傳來幾聲狼嚎,好獸一激靈,兩眼立即放出光芒,豎直兩耳仔細地聽。又一聲狼嚎傳來,好獸忽然站起,緊跟著長嚎一聲,躥出門去。我知道,好獸又去追趕野狼了。
就在我和爹為好獸的安全擔心的時候,好獸拖著疲憊的身子回來了,它一定是剛剛經曆了一場搏鬥。
這天夜裏,我家頭一次少了一隻羊。爹罵道:“狡猾的狼,一定是昨夜好獸追趕野狼時,其他狼趁機叼走的!”好獸伏在一旁,低著頭,幽幽的雙眼寫滿了憂鬱—它是在自責嗎?
接下來,我家的羊隔三岔五就少一隻,爹隻得將羊關在家裏,但奇怪的是羊還是照樣減少。村裏人都說是好獸幹的,我和爹堅決否認,因為家裏沒有絲毫撕食的痕跡。再說,好獸近來更討人喜歡了,總是在我身邊蹭來蹭去的。它怎麽會幹這種事呢?
我們決定弄個明白。
晚上,我和爹埋伏在屋外。半夜,就聽見木板門輕輕的“吱呀”一聲,爹湊過窗子一看,好獸正用兩隻前腿熟練地開著門!少頃,門開了,好獸並沒有出去,而是從門縫裏丟出一隻羊,就立即縮回身,再關門。與此同時,一條黑影躥出,叼起那隻驚魂未定的羊就跑。
“狼!”爹大叫。手電光照去,隻見一隻母狼,正一瘸一拐地跑向山林……
爹愣在那兒,忘記了手中的槍。等爹明白過來,端起槍就向屋裏衝去,還沒到門口,木門“哐當”一聲響,好獸躥了出來,撞落爹手中的槍,向我衝來。我早已傻了眼,我想,完了,野獸什麽時候都改不了本性……
忽然,隻聽“撲通”一聲,好獸伏在我麵前—不,它分明是跪著—閉上眼,頭顱狠狠地在地上一磕,再磕,三磕!接著是一聲淒厲的長嚎,好獸消失在茫茫山林裏。
爹驚魂未定,喃喃地說:“母狼,是……是好獸娘……”
我的眼淚簌簌而下。我奔向那座土墳,撲上去,哭喊道:“娘,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