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民
爺爺當年是趕著馬車來闖關東的,那兩匹馬和爺爺的感情極深。
那是一匹白馬和一匹紅馬,真真正正地為我家立下了汗馬功勞。兒時我曾仔細地觀察過它們,大大的眼睛,長長的鬃毛,長得甚是威武。那時從沒見它們臥倒過,爺爺說馬就是站著睡覺的,要是倒下了,就再也站不起來了。聽這話時,我幼小的心中忽然湧起一種莫名的悲哀。現在想來,也不明白馬到底是肩負著什麽樣的使命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我常見爺爺騎著那匹紅馬出去,紅馬跑起來四蹄生風,大有天地任馳騁的氣勢。而白馬則要安靜得多,除了幹活兒,就是站在那裏一動不動。我曾問過爺爺為什麽不騎白馬,爺爺說:“它倔,不喜歡人騎它。”正因為如此,白馬幹活兒要比紅馬多。
白馬有一個好處,除了不讓騎它,讓它幹什麽都可以,所以村裏人常來借它去幫忙。而紅馬卻恰恰相反,隻喜歡別人騎著它四處奔跑,一套上車它就立刻蔫兒了,也不用力拉車。有一次村裏的黃叔來借白馬,說他家的牛病了,而他要去後山拉石頭。爺爺猶豫了一下,還是讓他把白馬牽走了。可是一直到天快黑了,也沒見黃叔把馬送回來。爺爺急了,帶著我去後山找,在村口遇見了黃叔牽著白馬。黃叔對爺爺說:“裝石頭時,山上滾下一塊石頭正好砸在馬背上。我帶它去鎮上獸醫那兒看了,說沒什麽大事。”爺爺接過韁繩說:“沒事就好。”我看見白馬的背上破了一大塊皮,很心疼,便用手摸了一下,白馬猛地抽搐了一下,我忙把手縮回來。
那天夜裏,一家人睡得正香,忽然被院子裏很響的聲音驚醒。我們來到院子裏,沒發現什麽異常。我飛快地跑向馬棚,隻看見紅馬站在那兒。白馬呢?我向地上看,白馬已經側躺在了地上。我忽然想起爺爺說過的話,便帶著哭腔喊爺爺。爺爺跑過來,當他看見躺在地上的白馬時,忽然腳步變得緩慢而沉重起來。爺爺蹲在白馬旁,用手輕輕地撫摸著它。我看見爺爺眼淚掉了下來,我知道白馬死了,於是大哭起來。一般人家的馬死了都會剝皮賣肉,而爺爺卻不讓,堅持把白馬埋在了我家的南園子裏。許多的日子裏,爺爺總是站在南園裏默默地抽煙。媽媽說,家裏的每一匹馬死後爺爺都要老上幾歲。
那年秋天,紅馬下了一個小駒,也是白色的,酷似死去的白馬。第二年冬天時,小白馬已長得和紅馬差不多高了。沒事時我常騎著它去村前的甸子上溜上一大圈。有一次剛下過雪,我騎著小白馬在甸子上奔跑,跑著跑著,小白馬來了興致,速度忽然快了起來,我隻覺得雪花撲打在臉上麻麻地疼。忽然它一轉彎又猛地一減速,我便從馬背上向前射了出去。由於雪厚,下麵又有一層幹草,我並沒有摔傷。剛想爬起來,看見小白馬沒有收住腳依然向我衝過來。我慌了,秋天時它剛釘上馬掌釘,要是踩在我身上後果不堪設想。我嚇得閉上眼,隻覺臉上涼風一閃,睜開眼,它已從我身上躍過去,站在那兒看著我。回去的時候它跑得很慢,像怕再把我摔著一樣。
那年夏天的一個傍晚,吃過飯後一家人正坐在院子裏納涼聊天兒,忽然看見紅馬在馬棚裏猛烈地拉抻著拴在木欄上的韁繩,像瘋了一樣。爺爺看了一會兒,歎了口氣,過去給它解開韁繩,打開了馬棚的木門,紅馬走出來,直奔南園而去。爺爺把園門打開,它進了園子,站在曾經埋葬白馬的地方,用前蹄不停地刨著土。過了一會兒,它仰起頭長嘶了一聲,便又走回了馬棚,靜靜地站在了那裏。爺爺一聲不響地回屋了,我看見他的煙袋鍋在黑暗中一明一滅。
那天夜裏,小白馬的嘶叫聲驚醒了我。我來到院子裏,看見爺爺正站在馬棚那兒。過去一看,紅馬已躺在了地上。南園裏便又埋進了一匹馬,爺爺又蒼老了許多。後來,爺爺去世了,無聲無息的,也是在一個夜裏。
再後來,我家搬進了城裏,小白馬也賣了。那一天我哭了很久,也看見了小白馬的眼淚。
十年過去了,不知小白馬還在不在,也不知有沒有人含淚將它埋葬。一切都不得而知了,隻是在寂靜的夜裏,記憶中的馬蹄聲會踏碎我一枕的舊夢,讓我在醒來時,心中充滿了懷念與感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