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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母親是船也是岸

  韓靜霆

  那年5月,我回到闊別多年的故鄉,叩響了家門。隔門聽到老人鞋子在地上拖遝的沉緩的聲音,半晌才是蒼老的問話。“誰呀?”“我。”終於還是遲疑著。母親,母親,您辨不出您的兒子的聲音啦?您猜不出是您放飛二十三載的鳥兒歸巢麽?門,“吱吱”地開一條窄縫兒。哦,母親!母親的眼睛!

  那雙眼睛,遲滯地抬起來。老人的兩眼因為灶火熏,做活計熬,又經常哭泣,還倒睫,幹澀澀的,下眼瞼垂著很大的淚囊。那眼睛打量著穿軍裝的兒子,疑惑,判斷,凝固著。真是不認識啦。

  “媽媽!”我喚一聲“媽媽”,母親眼裏的光立即顫抖起來,嘴唇抖動著細小的皺紋,她問自己:是誰?是靜霆啊?眼裏便全是淚了。

  母愛就是這樣,她是人間最無私的、最自私的、最崇高的、最真摯最熱烈最柔情最慈祥最長久的。母親無私地把生命的一半奉獻給兒子,自私地渴望用情愛的紅繩把兒子係在身邊,母親含辛茹苦地教養兒女,誇大兒女的微小的長處,甚至護短。她的愛一直延續到離開人世,一直化成兒女骨中的鈣、血中的鹽、汗中的堿。母親定定地望著我。我在這一刹那間忽然想到了在張家口,在壩上,在長江流域,在魯東,都看到過的“望兒山”,大概全世界無論哪兒都有“望兒山”,都有天天盼望遊子遠歸的母親變成化石。母親還在呆呆地望著我。那雙蒙朧的淚眼啊!

  驀然想到了一周後如何離開,兒子到底是有些自私。我害怕到時候必得說一個“走”字,碎了母親的心。記得十年前我匆匆而歸,匆匆而去。臨走的那個拂曉,我在夢中驚醒,聽見灶間有抽泣的聲音。披衣起身,見老母親一邊佝僂著往灶裏添火,一邊垂淚。

  “媽,才四點鍾,還早啊,你怎麽就忙著做飯?”

  “你愛吃蔥花兒餅,你愛吃。”

  如果兒子愛吃猴頭熊掌,母親也會踏破深山去尋的啊!回到家的日子,母親一會兒用大襟兜來青杏,一會兒去買爆米花,她還把四十歲的軍人當成孩子。我受不住那青杏,受不住那爆米花,更受不住母親用淚和麵的蔥花餅,受不住離別的時刻。

  母親原來是個性情剛烈、脾氣火暴的人。她十四歲被賣做童養媳。生我的那年,父親被誣坐監。母親領著父親前妻遺下的一男一女,忍痛把我用蘆席一卷,丟棄在荒郊雪地裏,多虧鄰居大娘把我拾回,勸說母親撫養。為了這個,我偷偷恨過母親。孩提時遇有人逗我說:“喂,你是哪兒來的?樹上掉下來的吧?”我就惡狠狠地說:“我是亂葬崗撿來的,她是後媽!”理解自己的母親也需要時空,理解偏偏需要離別。印象裏母親似不大在意我的遠行。我十九歲那年離家遠行,到北京讀書。大學畢業正逢十年浩劫,我被遣到農場勞動。那個年月,我做牛拉犁,做馬拉車,人不人鬼不鬼。清理階級隊伍的時候,人人自危。我足足有三個月沒給家寫信。母親來信了,歪歪斜斜的別字錯字塗在紙上。

  “靜霆,是不是你犯錯誤了?是不是你當了反革命啊?你要是當了反革命,就回家吧。什麽也不讓你幹,我養活你……”我的淚撲簌簌落在信紙上。母親,母親,您的懷抱是兒子最後的也是最可靠的窠!你的雙眸永遠是我生命之船停泊的港灣!記得後來我回了一次家,您說:“人老啦,才知道舍不得兒子遠走。”說著聲淚俱下。

  可是你總是得走。你總得離開母親膝下。你是個軍人。可是你到底還是不敢看母親佝僂的背和含淚的眼。你沒有看母親的淚眼,可是你的心上永遠有她老人家的目光。

  那時候我懂得了:母親的目光是可以珍藏的。兒子可以一直把母親的目光帶到遠方。

  我攙著母親走進了昏暗的小屋。屋子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氣味使我感到親切,感到自己變小了,又變成了孩子。年逾古稀的父親呆呆地擁被坐著,無言無淚,無喜無悲。父親患腦血栓,癱瘓失語了。我看見母親用小勺給父親喂水喂飯;看見她用矮小笨拙的身體,背負著父親去解手;看見她把父親的臥室收拾幹淨。母親就這樣默默地背負著家庭背負著生活的重擔而極少在信裏告訴我家庭負擔的沉重。

  我心裏內疚。不孝順,你這個不孝順的兒子!

  可是你還得走。

  轉眼便是離家的日子!我不知怎麽對母親說離去這層意思,隻是磨蹭著收拾行裝。我能感覺到母親的目光貼在我的脊背上。離別大約是人生最痛苦的了。記得,上次我探家回歸的時候,吉普車一動,我萬萬沒想到年邁的母親竟然順著門外的土坡,踉蹌跑起來,追汽車,她喊道:“你的腿有毛病!冷天可要多穿點啊!”

  後來,母親寄給我二十幾雙毛氈與大絨的鞋墊,真不知母親那雙昏花的眼睛怎能看見那樣小那樣密的針腳。

  後來,母親又寄給我一條駝絨棉褲,膝與臀處,都綴著兔皮。她哪裏知道北京的三九天也用不著穿這駝絨與兔皮的棉褲。它實在是太熱了,隻好擱在箱底。為了讓媽媽的眼睛裏有一絲欣慰,少幾分擔憂,我在回信中撒謊說--那條棉褲舒適至極,我穿著,整個冬天總是穿著。

  謊言能報答母親麽?可是天底下哪個兒女不對母親說謊?

  我對母親撒謊說:我不久就會回來。我撒謊:您的兒媳婦和孫子都會來。我說也許中秋也許元旦也許春節一定會來……母親默默地聽著,一聲不響。她的眼神卻回答我:兒子,我--不--相--信!

  我以為,最難的離別,當是遊子同白發母親的告別。見一回少一回啦,不是麽?臨走那天,我實在不敢再看一眼母親的白發和淚眼。我安排了許多同學和親友來安撫母親。車來了,我便逃之夭夭,匆匆忙忙跑出門,匆匆忙忙鑽進吉普車。在車門關上的一瞬間,我,一個四十歲的軍人,竟“嗚嗚”地哭出了聲。我忙把帶淚的目光向車窗外伸展,可是--母親沒有出門來送她的兒子。她沒有用眼淚來送行。

  我不難想象老母親此時此刻的心境。兒子從她身邊離開了,她經不起這痛苦;一個軍人告別家鄉回軍營去了,她必須承受這痛苦。哦,母親,我知道,我還在您的眼睛裏,您那盈滿淚水的眼睛,永遠是兒子泊船的港灣。可是您這個做軍人的兒子,他那愛的小船,卻必須遠航到遙遠的彼岸。

  必須遠航。是的,必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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