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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秋天的的懷念

  史鐵生

  雙腿癱瘓後,我的脾氣變得暴怒無常。望著望著天上北歸的雁陣,我會突然把麵前的玻璃砸碎;聽著聽著李穀一甜美的歌聲,我會猛地把手邊的東西摔向四周的牆壁。這時,母親就悄悄地躲出去,在我看不見的地方偷偷地聽著我的動靜。當一切恢複沉寂,她又悄悄地進來,眼邊紅紅的,看著我。“聽說北海的花兒都開了,我推著你去走走。”她總是這麽說。母親喜歡花,可自從我的腿癱瘓後,她侍弄的那些花都死了。“不,我不去!”我狠命地捶打這兩條可恨的腿,喊著,“我活著有什麽勁!”母親撲過來抓住我的手,忍住哭聲,說:“咱娘兒倆在一塊兒,好好兒活,好好兒活……”

  可我卻一直都不知道,她的病已經到了那步田地。後來妹妹告訴我,她常常肝疼得整宿整宿翻來覆去地睡不了覺。

  那天,我又獨自坐在屋裏,看著窗外的樹葉刷刷地飄落。母親進來了,擋在窗前:“北海的菊花開了,我推著你去看看吧。”她憔悴的臉上現出央求般的神色。“什麽時候?”“你要是願意,就明天?”她說。我的回答已經讓她喜出望外了。“好吧,就明天。”我說。她高興得一會兒坐下,一會兒站起:“那就趕緊準備準備。”“哎呀,煩不煩?幾步路,有什麽好準備的!”她也笑了,坐在我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看完菊花,咱們就去‘仿膳’,你小時候最愛吃那兒的豌豆黃兒。還記得那回我帶你去北海嗎?你偏說那楊樹花是毛毛蟲,跑著,一腳踩扁一個……”她忽然不說了。對於“跑”和“踩”一類的字眼兒,她比我還敏感。她又悄悄地出去了。

  她出去了,就再也沒回來。

  鄰居們把她抬上車時,她還在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我沒想到她已經病成那樣。看著三輪車遠去,我也絕沒有想到那竟是永遠的訣別。

  鄰居的小夥子背著我去看她的時候,她正艱難地呼吸著,像她那一生艱難的生活。別人告訴我,她昏迷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那個有病的兒子和那個還未成年的女兒……”

  又是秋天,妹妹推我去北海看了菊花。黃色的花淡雅,白色的花高潔,紫紅色的花熱烈而深沉,潑潑灑灑,秋風中正開得爛漫。我懂得母親沒有說完的話。妹妹也懂。我們倆在一塊兒,要好好兒活……

  憶母親龐敏憶母親我弟弟九個月的時候,我娘死了,那時我兩歲。

  據爸爸說,娘長得年輕漂亮,死的時候二十三歲。

  這使我常常感到欣慰。

  想起來,沒有娘,是多麽自由痛快。記得我讀三年級的時候--不知為什麽,記起童年的許多樂事,大都發生在三年級,而且常常下雨。

  那是深秋的一天,下了很多雨,很冷。我和弟弟在屋簷溝裏玩水,一人手裏一根棍子,呼的一聲抽下去,啪的一聲爆起來。噴泉一樣的水珠啊!這使我們很快活,我們比賽似的,長長一溜屋簷水被我們抽得精光,就像饞貓舔過的魚盤子。這時,隔壁的大著肚子的香嫂子挑了一擔水,挨上碼頭來。弟弟舉起黏糊糊的泥棍子,涎著臉說:“香嫂子,你賭不賭我把這根棍子放到你的水桶裏?”

  香嫂子站住腳,兩手扶住兩頭的鉤子,說:“賭你!”

  我站旁邊,心裏想:這女人,怕我們不敢還是怎的!

  弟弟把棍子舉得更高一點:“真的賭?”

  香嫂子臉漸漸紅了,眼珠子一瞪:“真的賭!”

  “那我真的會放啦。”弟弟上前一步說。

  香嫂子一張臉變得通紅:“你敢!”

  弟弟鼻子裏滑出輕蔑的笑聲,手往下一落,一攪,一桶清水立刻變得渾黃。

  香嫂子把桶子一頓,掄起扁擔就撲,我發現香嫂子的牙幫骨一直是咬得緊緊的。“快跑!”我對著弟弟哈哈大笑。

  弟弟撒開腳丫子就跑。赤腳板就像剛出爐的烙鐵,踩得腳下的水窪窪哧哧地叫,掉了扣子的灰布衣像折扇一樣,一收一揚,油光光的,沾不上一星半點的水珠。

  “你不跑還好,你要跑,老子今天非得抓住你不可!”香嫂子搖晃著大肚子,氣喘籲籲,鐵鉤鉤撞在竹扁擔上,發出咣當咣當的響聲。

  弟弟回過頭來,衝她挑釁地笑。這時,隻見他身子往前一傾,撲在泥地上,待他爬起來,香嫂子已從後麵抓住了他的衣領,一提,對著麵,揮手就是兩個耳光。

  我萬沒料到弟弟會挨兩個耳光!我把手裏的泥棍往香嫂子的另一桶清水裏一放,朝弟弟跑去。

  弟弟粗糙得像燈芯絨的兩頰,一麵五個紅紅的手指印,我站在他麵前:“你怎麽會摔了一跤呢?”

  弟弟膽怯地望著我:“我忘了,我踩著了我們挖的這個洞眼。”他指著腳下對我說。那洞已經挖了很久了,現在積了滿滿的水,浮著黑黑的一層東西,不知是貓屎還是狗屎。

  我拉著弟弟的手,說:“算了!回去吧。”

  “可憐的,沒娘崽,”我們回過頭去,河邊上的張孤老倚著門框,扯起她的寬厚的大襟衫沾沾眼角,“救得娘在世,自己的兒女哪有讓別人打的喲,要是我的崽女……”

  我眯起一隻眼,衝她做個不屑的鬼臉。我的娘年輕又漂亮!

  弟弟說:“要娘幹什麽?我們沒有娘,不是也很好嗎,對吧,姐姐?”

  是呀!香嫂子這樣的惡婆娘,寧可不要的好呢。她家的小輝、小梅,罵也被罵得要死,打也被打得要死。香嫂子給他們縫了新鞋襪、新帽子,原就是可以因此打他們的。嗐!他們也真傻,怎麽還叫她“娘”呢?

  我看了弟弟一眼:“我們才不稀罕哪,你說是吧,弟弟?”弟弟顧不上擦滿臉的泥湯,連忙說:“是的。”

  又是一個靜靜的冬天,下著指甲那麽小小的雪花,天上地上都是靜靜的。屋簷口、電線上,麻雀的叫聲也是悄悄的,這使我們很掃興,感到很寂寞。

  我們站在台階上,背抵著牆壁,看著雪花從很遠的天上來到我們眼睛裏,遠遠的村莊都靜靜地披上了雪裝。我們都不講話。

  好久,弟弟忽然說:“姐,要是雪花落到身上暖烘烘的,那我情願天天站在這裏挨凍。”

  “怎麽會呢?”我望著遠處河沿楊樹枝上掛著的冷冷的冰淩,小聲說,“我隻想我們永遠這樣站著,終於,我們快要死了。這時候,我們身後突然站著一個仙女,她說:‘可憐的孩子,快進屋去吧,我為你們燒了一堆永遠溫暖的火,做了香噴噴的大米飯,還有熱騰騰的辣椒湯……’”

  “可是我們應該站著不動,我們已經失去了知覺。對吧,姐姐?”弟弟急急忙忙地問我。

  “那當然,可是你聽仙女又說:‘孩子,你要再不進去,我就要傷心了。’她說的時候,還哭了呢。”

  “那我們就進去吧。”

  “不!不要急嘛。仙女她又說:親愛的孩子,你們一定沒有力氣走路了,來,讓我抱你們進去吧。”

  “可是她抱得動嗎?”

  “她會使勁兒抱唄!”

  “可憐的仙女!”弟弟垂下眼瞼,又抬起眼瞼,“姐姐,讓仙女抱著一定很舒服吧?”

  “當然啦。從那以後,仙女就住在咱們家,她不會像媽媽一樣二十三歲就死去,也不會像爸爸一樣常常不待在家裏。我們有吃不完的飯菜,有穿不舊的衣裳,有很多很多的玩具、圖書。”

  “有天上的星星那麽多,地上的渣子那麽多,對吧,姐姐?”弟弟愉快地響應著,“要是仙女哪一天走了呢?”

  我心裏一想:就是呀,於是我結結巴巴地說:“那……那……那個時候我已長大了。”說著,我理直氣壯地伸了伸腰。“那個時候我什麽都有了。”

  弟弟挨緊我:“姐姐,等你長大了,就給我買一把槍,比小輝的那把還長、還大的槍。”

  我使勁點點頭:“等我長大了,等我有了孩子,我要堅決不死,天天隻和他們在一起!”

  做晚飯的時候,弟弟往灶膛裏扔了一把柴火,站起來,隔著煙霧大聲說:“姐姐,我忘了告訴你,等你長大了,也不要離開我!”

  “我保證!”我說,“可這一餐又沒有菜。”

  “我有!這兒有!”弟弟說著舉起兩棵大白菜,菜葉上的冰化了,很是蒼翠。

  “哪裏弄來的?”

  “偷的!”他附在我耳邊,小聲說,“可能是香嫂子家的。”

  “要是她知道了,我們可怎麽辦哪?”我一邊洗菜,一邊問他。

  “姐姐,這裏還有辣椒呢,”他遞給我辣椒,又伏在灶台上洗鍋,“反正我們吃了不認,她也找不到。讓她去罵好了。”

  我們高高興興,吃得心滿意足。

  “真是難得一回吃這麽多菜呀!”弟弟放下筷子,眼皮開始打架了,他坐到灶台腳下,“姐姐快洗碗吧。”

  我也覺得睡意沉沉,把碗堆到鍋裏,浸上水:“明天洗吧。”掌了燈,準備去睡,卻見弟弟仰在柴堆上,微張著嘴,睡著了。

  我蹲下去,一手捏住他的鼻子:“喂,醒來!醒來!”

  他嗯了一聲,又睡到另一邊去了。我放下燈,準備搡他幾下,卻見他突然眉舒舒的,仿佛在輕輕地笑。

  我站起身,外麵風很大,樹尖子好像在承受著巨大的迫害,嗚嗚地叫喚。我兩手夾在腋窩裏,看一眼熟睡的弟弟,我莫名其妙地想點根煙,夾在食指和中指間,然後那麽來來回回地走動。結果,我把被子搬到灶台腳下,蓋在弟弟身上,我也挨著弟弟躺下去,弟弟也像往常一樣靠過來,將手搭在我背上,迷迷糊糊的,我覺得我有了孩子,弟弟成了一個孩子,像一個隻穿著紅兜肚的小小的紅孩子。

  第二天早晨,香嫂子捶得門板乒乓響成一片,我睜開眼,扭頭去看弟弟,弟弟也正扭過頭來看我。

  “怕什麽!”他一躍而起。

  怕什麽呢!我也站起來。

  香嫂子後麵跟著張孤老。“你們這兩個賊子,又偷了我的白菜!”

  我梗著脖子:“我們沒偷!”

  “對,我們根本就沒有偷!”弟弟往我旁邊一站。

  “孫猴子還逃得出如來佛的手心?”她熟門熟路地直往門角落、柴堆裏瞅,“我今天要是不在這裏找出來就不是香嫂子!”她站在灶台邊,就要揭鍋蓋子。

  “哎呀,香嫂子你快來看,”張孤老的聲音讓我們都嚇了一跳,“小梅衣裳沒穿就跑出來了。”

  “小梅!”香嫂子趕忙像著了火似的奔出門去,“這個剁手爪子的死丫頭!”

  張孤老看我們一眼,也像著了火似的慌慌張張地跑了。

  於是,張孤老就常常給我們送來一碗烏黑烏黑、噴香噴香的幹菜葉,有時也送辣椒,也送白菜。遇上我們對她親熱一點,她就要拿著印有藍花花的粗瓷碗,站在門框邊,扯起她的寬厚的大前襟,沾沾眼角:“沒毛毛的鳥鳥天照應咧!要是救得娘在世,唉……”那眼睛裏,仿佛要伸出手摟我們進去似的。她又常常蹲在我們麵前,捏住我們的手,瞪大眼珠子四顧左右:“跟你娘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呢。你娘也是這樣,嘖,漂漂亮亮!”

  有一回,我和弟弟吵架了,互相說好了一生一世再不理睬了。我們正在各生各的氣,張孤老出現在門框邊,手裏又端著一碗堆得冒尖的幹菜葉,她看著我們,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我抬起頭,揚起一隻眼睛看她:“哪個要你的?端回去吧!”我扭轉頭,聽見她短促的喘息聲和急切的腳步聲離開了門邊。這聲音傳進我耳朵裏,也像有一股引力,我撲到門邊:“你回來,你不要走,不要走嘛!”

  張孤老一個踉蹌,回轉臉,眼睛大得嚇人,我忽然覺得張孤老這個樣子很使我滿意。我對弟弟說:“拿碗來。”我們端著碗,雙雙走向她,我又感到很心酸,想哭。“你剛才不會生氣吧?我們剛才吵架了,不是衝你生氣的。”

  張孤老顯然還沒有回過神來,然而我變得十分平靜了,我第一次感覺到了當麵認錯後的那種心靈上的安寧。再看張孤老,不,張大娘的時候,我發現她竟是那樣慈祥、善良。

  我趕忙拉起弟弟的手往回跑,弟弟一點也沒掙紮。

  我們以後再也不要見到她了,我心裏想。

  好多天後,弟弟說:“姐,仙女有時候也會變得又老又醜的吧?”我沒有做聲,因為我早就這麽想過了。

  現在,弟弟已是英俊少年,我也在讀高二,快上高三了。有一次放假我們聚到一起了,在天井裏的石桌子旁喝葡萄酒。那時月滿中天,照耀著人間的喜慶團圓。弟弟拿起酒瓶,又滿了兩杯,遞一杯給我,他說:“姐姐,隻要踏上這烏黑烏黑、噴香噴香的故土,聽見那位大襟衫對我親親熱熱地叫一聲‘兒啊’,我就害怕自己會狼狽而且恭敬地叫出那聲‘娘啊’!”

  我連忙舉起杯子,高過額頭,和弟弟的杯子碰一下,然後仰麵灌了下去。

  媽

  鄒靜之

  母親活著時我寫過一首詩--金鈸

  聽見母親在那間屋中禱告

  嗡嗡的聲音她說著什麽

  像金鈸的每一聲顫動

  所有的話語是為了我們那聲音擴大了另一重天

  那聲音要把胸前的衣扣撐開

  我感覺到心的磨房旋轉

  天下的角落都分配到了愛靜寂中有兩隻相對的鍾表

  善良的尺子量過了時間

  我知道房間的隔壁就是天庭

  那些偉大的神靈也須息在聽母親善良,一生不會恨人,甚至不會恨那些該恨的人。

  記得一件不大的事。“文化大革命”時,在設計院九棟住的“黑高知”“黑高幹”家,幾乎每天夜裏都有人來搜查。有一次父親機關原來常來求教的一位下屬,跟著工宣隊來了。這個再熟悉不過的人,那天像是接受了一件最為榮光的任務,變得不認識了。他手裏拿了根長竹竿,在我家所有能伸進竹竿的地方紮來掃去,表現得分外賣力。他抱著一定能找出什麽來的決心,就那麽無來由地紮著掃著,母親一直平靜而尊嚴地配合著。時間久了,旁邊的工宣隊都有點看不下去了,說走吧。那人還要去陽台上再查一遍。我和妹妹站在深夜的屋子裏憤怒地看著,母親再次打開陽台門讓他進去了,母親的表情像在“文化大革命”前接待他來我家做客時一樣。

  事後,三個哥哥回家來,聽我和妹妹說了這事,要去揍那人,被母親攔住了。母親說,他那樣做也許有他那樣做的道理,知道就行了。

  上世紀90年代中,家裏出了件事。二哥、三哥多年積下的一筆錢,加起來總在一百多萬,被平時最為信任的一個朋友騙光了。這麽多的錢,總要想辦法要回來,結果告也告了,判也判了,就是執行不下來。那人天涯海角地躲著,自己的家也不像家了。母親知道了這事後,想了一天,把兩個哥哥找了去,說,“他也有母親,也有老婆,算了吧……錢終歸不是命。”母親說這話是不願看到那人家破人亡。母親說了“錢不是命”這話。兩個哥哥從此就再不提那錢的事了。

  母親說這話不是輕易說的。在此之前我聽到她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前半夜想想自己,後半夜想想人家。”話很樸素,是菩薩心。

  母親沒怎麽讀過書,心胸很大。母親比父親大兩歲,結婚後才幾天,就放父親出遠門去外邊讀書。當時族中人讓父親結婚原是不想讓他再出門的,現在婚結了人反而留不住,就都站出來反對:“少奶奶,你放少爺出門讀書,將來會後悔一輩子的。”母親不聽這些話,默默地為父親準備行裝。我家祖上當時算是江西的名門望族,父親又是獨子,不求學也可過錦衣玉食的生活,母親不以此來羈絆父親,母親說她看到的敗家子太多了,母親不會看得那麽短淺。父親後來一路求學讀書,直至成為專家,與母親當年的支持和見識分不開的。

  前年我回老家,聽族中的老人們講起母親當年辦的一些事,聽著生動。

  父親在外讀書時,我的曾祖母和大祖母(我有兩個祖母)幾天中相繼去世了。大祖母在世時,因出身詩書人家,雖孤兒寡母(我爺爺在我父親4歲時就去世了),族中人也不太敢欺負。

  現在太祖母、大祖母相繼去世,父親又不在家,母親那時隻生了大姐還抱在懷裏(沒有長孫),族中人就有要來覬覦祖上的家業。母親在此之前又從來沒有管過家,一時真是內外交困。家鄉人回想說母親從容不迫地把這堂白事辦得風風光光,一應禮數都做得十分周全。母親先是帶著家人挨家挨戶地報喪,每家送去一丈白布三塊大洋,氣魄很大。在當事的過程中,母親怕族人挑出禮來,先是請來輩分最高的族人坐鎮,自己幾天幾夜沒有睡覺。到了關鍵的出靈的日子,很多子侄輩的都想來爭著抱靈牌,母親懷抱著大姐,讓大姐抱定了靈牌,就沒有給那些人一點的機會。這事兒,現在聽老人們講起來還是繪聲繪色的。

  日本鬼子就要打來的時候,父親還在西南聯大,一時回趕不回來。母親毅然帶著年幼的大姐和奶奶棄家逃亡。聽奶奶後來說逃難時船在渡頭鎮給炸翻了,母親和大姐落水,母親抱定了大姐不放,最後才被好心人從水裏救出來。再後來母親聽說了家中七進院子的祖宅被日本人當了軍部,麻石穀場成了操練隊伍的操場,母親就再也沒有回過家。現在想,母親在戰火紛飛中拖著小腳的奶奶,抱著女兒逃難求生,投親靠友,得以輾轉千裏與父親團聚,想想那樣的情景一個脆弱的人怎麽能經受得住。

  這樣的大事,母親一生真是經得多了。

  1952年在江西鎢礦當主任的父親,被當時的“打老虎運動”冤屈,關押起來。家中一時從寬裕的生活中跌到了沒有生活來源的境地。那時我還沒出生,前邊已有了一母同胞的三個哥哥,三個姐姐,加上奶奶一家八口人,要吃要喝都沒了辦法。母親為了讓一家人能活下去,懷著我終日在縫紉機前縫鎢砂口袋,一分錢一分錢地掙著家中的吃食。

  這樣的勞作致使在腹內的我,胎位不正。正在八月中秋應該是合家團圓的時候,母親難產,我是寤生而出的(臀位,老百姓的話是橫生),後來才知道這對產婦和孩子都是最危險的,當時母親不知經受了怎樣的痛苦。

  我出生後,還在關押中的父親為家中的境況著想,偷著傳出了一張紙條,說“不管生男生女送給人家”。父親也是怕母親太艱辛了,讓把我送人。母親怎麽會舍得。後來家裏人有時玩笑,說如果真送了人,現在靜之大概在贛州的山裏種地呢。母親後來對我說過“怎麽會送人呢,受了那樣大的罪把你生下來,當時想的是厄運總該到頭了”。真就應了母親所想。我出生後不久,父親無罪而釋,隨後就從江西調到了冶金部(當時的重工業部)來工作了,在我出生幾個月後,全家十口人一起離開了贛州到了北京。

  沒有母親就沒有我,每一個人都能夠說這樣的話,但我要說出的意義真又是不同的。

  母親的處亂不驚是我至今都佩服的。“文化大革命”抄家之前,父親還在德興銅礦主持建設。母親雖然不工作,但以她的敏感,還是覺得大的風雨要來躲不過了。在父親回來之前,連著幾天,母親把家裏的外文書籍和一些古舊的東西都毀掉了,同時又把定為地主成分的奶奶送回了老家。現在想來母親是要在風雨之前,盡力地把家中將麵臨的苦難降至最小的程度。母親對生活敏感而了悟。

  第一次抄家那天我正好從外邊學農勞動回來,母親像是算準了我到家的時間,一直在單元門裏站著,我剛推門進家,母親馬上迎了過來,母親攔著我,現出若無其事,讓我到外邊再去玩會兒。母親不願讓我看到當時的場景,但我還是看見了,家裏已被翻得亂七八糟,我那時不到14歲。看著家裏父親單位的人在興奮地翻著東西,我知道這是在抄家了。我要求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那時我一人住在一間朝北的屋子)。我到了房間看到我讀的一些書和做礦石收音機、半導體的零件都被人歸攏到了一起,抄家的人說這將被當做特務專用的零件收走。我據理力辯,那些人拉著我把我的胳膊反扭了過來,母親趕過來把我拉回到廚房,母親抓著我的手不讓動,就那麽看著那些人把東西搬走了。整個的過程我和母親就那麽站著,相互間一句話也沒說。

  在隨後的抄家展覽中,我看到了那些我的電器零件,果然標明了是製作特務通信的零件。我同時看見了一些我沒見過的鄒家祖傳的小金磚(大概在十多塊之多),那時我並不知道我家還有這些東西。後來我對這些金子產生過非常不著邊際的聯想。

  “文化大革命”結束後,那些金磚以九百九十塊錢一市斤的價退了錢。金子沒有了,母親卻很坦然,說“沒有也好,東西要是在,大概會害了你們”。果不其然,有鄰居的兒女拿了金戒指去倒賣(當時倒賣黃金是犯法的)被抓起來了。母親對生活有樸素的直覺,母親對錢和物的感受是清楚的。她常對家裏人說的一句話是“辛苦錢,萬萬年”。她希望我們子女每掙的一分錢都是勞動得來的。這句話對我感觸很深。

  1960年,搬到皇亭子機關宿舍後,我們家住在一套四居室的大單元裏。“文化大革命”開始,摻沙子擠進來一戶人,四間就變成了三間,沒有多久又擠進來一家,我們家就縮在一個套間中了。當時家裏還有五口人,母親把套間分成了男女宿舍,母親、妹妹和偶爾回來的姐姐住在裏屋,我和父親及侄子住在外屋。家裏不管誰回來了,都按男女宿舍那麽住,床上住不下就打地鋪。

  1976年,唐山大地震的那一夜,我正好在家,當天深夜突然的震動讓正熟睡的人不知所以。書架上的書、花瓶,桌子上的杯子,都被震得摔在了地上。那種震動真是駭人心魄,我聽見整棟樓房的預製板在不斷轟轟地互相撞擊著,當時覺得這樓就要坍了,要坍了……馬上就要坍了時,震動停止了。靜了一會兒,接著是轟響的人聲,父親邊穿衣裳邊招呼大家快往外跑,他嘴裏不斷地念著“地震了!地震了!”拉著侄子跑下樓去。

  我當時的情況是處在人生的最低穀,從北大荒轉到河南農村插隊,生活比在北大荒時還苦,吃不飽,睡不暖,學了8年的美聲也是渺然無望,整個人變得很消極。地震時,我在床上躺著沒動。那時我覺得災難對我已不重要了,我聽著樓上樓下的人蜂擁著衝下去。我躺著想也許就這麽死了也沒什麽可怕的(很青春也很孩子氣)。我以為家裏人都走了,坐起來時,發現裏屋的燈光亮著。

  看見母親在燈下,穿戴整齊地在大衣櫃前翻著什麽,我說:“媽快走吧。”母親打開抽屜說:“我把糧票、副食本帶上。”母親從容地把糧票、糧本、布票、副食本,一家子人生活要用的票證拿好後揣進了懷裏。母親沒有急著逃命,在那樣的時刻她先想到的是一家人要吃要喝(那個時候對城裏人來說票證就是活命)。我不知道母親在那樣的時刻,腦子為什麽會叉到這些東西上去。我沒法讓這樣的經曆重複一下來考驗我,真要是來了我想我還是會獨自逃命。就是在鬧情緒也會這樣。母親不同,母親這就是母親。

  從那這後,我腦中常浮現出來的母親形象,就是在裏屋的白熾燈下,從容不迫地拿著糧票和副食本。

  母親在整座機關宿舍中受人愛戴。去世的前兩年,年老體弱的母親就不大下樓了。院子裏的人見了我總是跑過來問,“鄒媽媽的身體怎麽樣?”前天我回家看父親,原來的一位是醫務室的阿姨拉住我的手不放,說她最惋惜的是我母親過世時,沒能盡上力。

  院子裏的人都說母親福氣好,養了八個兒女,個個孝順個個出息,甚至給別人養大的孩子也那麽出息。母親生養了我們八個後,在我上小學時,鄰居家的阿姨初生的女兒,怎麽也養不好,整日又拉又瀉哭鬧不止,母親看不下去就把孩子抱過來養著。畢竟是養過八個孩子的母親,就那麽給帶養了幾年,把那個孩子帶得又結實又漂亮,這孩子後來都被我們稱為老九了,就跟自己家的人一樣,都很大了還天天長在我們家裏。母親愛孩子,老九到了二十多歲時,對象都是母親讓我的姐姐們給操心的。現在老九久居國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日子過得很美滿。母親火化的那天,老九從國外趕回來,在母親麵前痛哭不已……

  母親老了,2003年開始頻繁地住院,每次住院,兄弟姐妹們都輪班的守護在母親身旁。我第一次值夜班的晚上,扶著母親起夜,她走進衛生間後,執意讓我把門關上,她不願讓自己的小兒子看到她零亂的樣子,母親一生都把自己收拾得一絲不苟,直到去世前,她不再讓人給她照相,母親的一生都是整整齊齊的。

  夏天過後母親住院就越來越頻了,每次在病床上都是打著吊針,手上身上還夾滿了東西。病中的母親平靜地像個局外人一樣地看著那些閃爍的機器和進進出出的醫生護士。母親看著兒女常會不忍心地說:“我一生要強,現在開始拖累你們了。”

  我永遠能記住母親那樣的目光,平靜中壓抑著不舍。有天晚上我在給母親搓過腳後,母親拉著我的手說:“兒子,總有這麽一天的,媽也舍不得,但總有這麽一天……”母親平靜地跟我說出了訣別的話,我從小到大,甚至在北大荒18歲時在上千人的場合中挨鬥時都沒當著人落過淚。那個夜晚,我走在醫院冰冷走廊中再也忍不住了,痛哭不止,把一生的淚都流盡了……

  母親在生命中最後的時日堅決要求回家。我們買了呼吸機和氧氣機,接母親回家了。母親看著她的兒女們忙碌地圍繞在她的身邊,精神反而好多了。

  母親希望自己能平靜而尊嚴地在親人中離開。她甚至在去世的前一天都堅持不讓人給她喂飯。

  古人說“慷慨就義易,從容赴死難”。母親從容而去,她在生命最終的時刻,想得最多的是怎樣地安撫親人。

  母親走的那一天是2003年的感恩節,我看著母親躺在那兒像是睡著了,安詳,甚至呼吸還在。值夜班的二哥說沒有聽到聲音就那麽睡過去了,平靜地睡過去了,93歲,手張開著,所有的幸福、苦難,都撒開了,再不操心了,再不用在周末窗口站著盼著兒女們回來了……

  媽,小時候您帶我到西單菜市場去辦年貨,走丟了,我們在那麽多的人群中急急地相互尋找著,突然看見您挎著籃子喊著我的名字從人群中擠了出來……現在我該去哪兒找您……

  媽您走了,這個世界對我來說已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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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