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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嬰兒

  徐誌摩

  我們要盼望一個偉大的事實出現,我們要守候一個馨香的嬰兒出世:--你看他那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

  她那少婦的安詳、柔和、端麗,現在在劇烈的陣痛裏變形成不可信的醜惡:你看她那遍體的筋絡都在她薄嫩的皮膚底裏暴漲著,可怕的青色與紫色,像受驚的水青蛇在田溝裏急泅似的,汗珠粘在她的前額上像一顆顆的黃豆,她的四肢與身體猛烈地抽搐著,畸屈著,奮挺著,糾旋著,仿佛她墊著的席子是用針尖編成的,仿佛她的帳圍是用火焰織成的;一個安詳的,鎮定的,端莊的,美麗的少婦,現在在陣痛的慘酷裏變形成魔鬼似的可怖:她的眼,一時緊緊地闔著,一時巨大地睜著,她那眼,原來像冬夜池潭裏反映著的明星,現在吐露著青黃色的凶焰,眼睛像燒紅的炭火,映射出她靈魂最後的奮鬥,她的原來朱紅色的口唇,現在像是爐底的冷灰,她的口顫著、噘著、扭著,死神的熱烈的親吻不容許她一息的平安,她的發是散披著,橫在口邊,漫在胸前,像揪亂的麻絲,她的手指間緊抓著幾穗擰下來的亂發;這母親在她生產的床上受罪;但她還不曾絕望,她的生命掙紮著血與肉與骨與肢體的纖維,在危崖的邊沿上,抵抗著,搏鬥著死神的逼迫;她還不曾放手,因為她知道(她的靈魂知道!)這苦痛不是無因的,因為她知道她胎宮裏孕育著一點比她自己更偉大的生命的種子,包涵著一個比一切更永久的嬰兒;因為她知道這苦痛是嬰兒要求出世的征候,是種子在泥土裏爆裂成美麗的生命的消息,是她完成她自己生命的使命的時機;因為她知道忍耐是有結果的,在她劇痛的昏瞀中,她仿佛聽著上帝準許人間祈禱的聲音,她仿佛聽著天使們讚美未來的光明的聲音;因此她忍耐著,抵抗著,奮鬥著……她抵抗繃斷她身體的纖維,她要贖出在她那胎宮裏動蕩的生命,在她一個完全美麗的嬰兒出世的盼望中,最銳利、最沉酣的痛感逼成了最銳利、最沉酣的快感……

  我的幼年巴金我的幼年窗外落著大雨,屋簷上的水槽早壞了,這些時候都沒有修理過,雨水就沿著窗戶從縫隙浸入房裏,又從窗台流到了地板上。

  我的書桌的一端正靠在窗台下麵,一部分的雨水就滴在書桌上,把堆在那一角的書籍、稿件、信函全打濕了。

  我已經躺在床上,聽見水滴的聲音才慌忙地爬起來,扭燃電燈。嗬,地板上積了那麽一大攤水。我一個人吃力地把書桌移開,使它離窗台遠一點。又搬開了那些水濕的書籍。這時候無意間我發見了你的信函。

  你那整齊的字跡和信封上的香港郵票吸引住了我的眼光。我拿起信封抽出了那四張西式信箋。我才記起四個月以前我在怎樣的心情下收到你的來信。我那時沒有寫什麽話,就把你的信放在書堆裏,以後也就忘記了它。直到今天,在這樣的一個雨夜,你的信函又突然地在我的眼前出現了。朋友,你想,這時候我還能夠把它放在一邊而自己安靜地躺回到床上閉著眼睛睡覺嗎?

  為了這書,我曾在黑暗中走了九英裏的路,而且還經過三個冷僻荒涼的墓場。那是在去年九月二十三日夜,我去香港,無意中見到這書,便把袋中僅有的錢拿來買了。這錢我原本打算留來坐Bus回鴨巴甸的。

  在你的信函裏麵我讀到這樣的話。它們在四個月以前曾那麽深地感動了我。就在今天我第二次讀到它們,我還仿佛跟著你在黑暗中走路,走過那些荒涼的墓場。你得把我看做你的一個同伴,因為我是一個和你一樣的人,而且我也有過和這類似的經驗,這樣的經驗我確實有的太多了。從你的話裏我看到了一個時期的我的麵影。年光在我的麵前倒流過去。你的話使我又沉落在一些回憶裏麵了。

  你說,你希望能夠更深切地了解我。你奇怪是什麽東西把我養育大的?朋友,這並不是什麽可驚奇的事,因為我一生過的是“極平凡的生活”。我說過,我生在一個古舊的家庭裏,有將近二十個的長輩,有三十個以上的兄弟姊妹,有四五十個男女仆人。但這樣簡單的話是不夠的。我說過我從小就愛和下人在一起,我是在下人中間長大的。但這樣簡單的話也還是不夠的。我寫出過一部分的回憶,但我同時也埋葬了另一部分的回憶。我應該寫出的還有許多許多的事情。

  是什麽東西把我養育大的?我常常拿這問題去問我自己。當我這樣問的時候,最先在我的頭腦裏浮動的就是一個“愛”字。父母的愛,骨肉的愛,人間的愛,家庭生活的溫暖。我的確是一個被人愛著的孩子。在那時候一院公館便是我的世界,我的天堂。我愛著一切的生物,我討好所有的人。我願意揩幹每張臉上的眼淚;我希望看見幸福的微笑掛在每個人的嘴邊。

  然而死在我的麵前走過了。我的母親閉著眼睛讓人家把她封在棺材裏,從此我的生活裏就缺少了一件東西。父親的房間突然變得空闊了,我常常在幾間屋子裏跑進跑出,喚著“媽”這個字。我的聲音白白地被寂寞吞食了,牆壁下母親的照片也不看我一眼。死第一次在我的心下投了陰影。我開始含糊地了解恐怖和悲痛的意義了。我漸漸地變成了一個愛思想的孩子。但孩子的心究竟容易忘記。我不會整天垂淚的。我依舊帶笑帶吵地過著日子。孩子的心就像一隻羽毛剛剛長成的鳥兒,它要飛,飛,隻想飛往廣闊的天空去。

  幼稚的眼睛常常看不清楚。鳥兒懷著熱烈的希望展翅向天空飛去,但是一下子就碰著鐵絲網落了下來。我這時才知道,我並不是在一個自由的天空下麵,我被關在一個鐵絲籠裏,家庭如今換了一個麵目,它就是阻礙我飛翔的囚籠。

  然而孩子的心是不怕碰壁的。它不知道絕望,它不知道困難。一次做失敗的事情,還要接二連三地重做。鐵絲的堅硬並不能夠毀滅鳥兒的雄心,但經過幾次的碰壁以後,連和平的孩子也知道反抗了。

  同時在狹隘的馬房裏,我躺在那些病弱的轎夫的煙燈旁邊,聽他們敘述悲痛的經曆,或者在寒冷的門房裏,傍著黯淡的清油燈光聽衰老的仆人絕望地申訴他們的胸懷。那些沒有希望隻是苦刑般地生活著的人的故事,在我的心上投擲了第二個陰影。而且我的眼睛還看得見周圍的一切。一個抽大煙的仆人周貴偷了祖父的字畫被趕出去做了乞丐,每逢過年過節,偷偷地跑來,躲在公館門前石獅子旁邊,等著機會去央求一個從前的同事向舊主人討點賞錢,後來終於凍餒地死在街頭。另一個老仆人袁成在外麵煙館被警察接連捉去兩次,關了好幾天才放出來,不久就死在門房裏。我看見他的瘦得像一捆柴的身子躺在大門外石板上,被一張破席子掩蓋著。一個老轎夫出去在斜對麵一個親戚的家裏做看門人,因為被人誣陷偷竊東西,在一個冬天的晚上用了一根褲帶吊死在大門裏麵。當這一切在我的眼前發生的時候,我含著眼淚,心裏起了火一般的反抗的思想,我說我不要做一個少爺,我要做一個站在他們一邊,幫忙他們的人。

  反抗的思想鼓舞著這隻不知天高地厚的幼稚的鳥兒用力往上飛,要衝破那鐵絲網。但鐵絲網並不是那軟弱的翅膀所能夠衝破的。碰壁的次數愈多了,這其間我失掉了第二個愛我的人--父親。

  我悲痛我的這不能補償的損失,但我的生活使我沒有時間來專為個人的損失悲哀了。因為這富裕的大家庭在我的眼前變成了一個專製的王國。仇恨的傾軋和鬥爭掀開和平的表麵而爆發。勢力代替了公道。許多可愛的青年的生命在虛偽的禮教的囚牢裏掙紮,受苦,憔悴,呻吟以至於滅亡。這都是不必要的犧牲,然而我站在旁邊卻不能夠做一點救助的事情。同時在我的渴望著發展的青年的靈魂上,過去的傳統和長輩的威權像一塊磐石沉重地壓下來,“憎恨”的苗於是在我的心上發芽生葉了。接著“愛”來的就是這個“恨”字。

  年輕的靈魂是不能相信上天和命運的。我開始覺得這社會組織的不合理了。我常常狂妄地想:我們是不是能夠來改造它,把一切事情安排得更好一點。但是別人並不了解我。我隻有在書本裏去找我的朋友。

  在這種環境中我的大哥漸漸地現出了瘋狂的傾向。我的房間離大廳很近,在靜夜,大廳裏的一點微弱的聲音我也可以聽見。大廳裏放著五六乘轎子。其中有一頂是大哥的。大哥這些時候常常一個人夜深跑到大廳裏坐到他的轎子裏麵去,慢慢兒用什麽東西打碎轎簾上的玻璃。我因為讀書,睡得很晚,這種聲音我不會錯過。我一聽見玻璃破碎聲,我的心就因苦痛和憤怒而扭曲起來。我不能夠再把心關在書上,我絕望地拿起筆,在紙上塗寫一些憤怒的字眼,或者捏緊拳頭在桌上捶。

  後來我得到了一本小冊子,就是克魯泡特金的《告少年》(這是節譯本)。我想不到世界上還有這樣的書!這裏麵全是我想說而沒有說得清楚的話。它們是多麽明顯,多麽合理,多麽雄辯。而且那種帶煽動性的筆調簡直要把一個十五歲的孩子的心燒成灰了。我把這本小冊子放在床頭,每夜都拿出來,用一顆顫抖的心讀完它。讀了流淚,流過淚又笑。那書後麵附印著一些警句,裏麵有著這樣的一句話:“天下第一樂事,雪夜閉門讀禁書。”我覺得這是千真萬確的。從這時起,我才明白地意識到正義的感覺。這正義感把我的愛和恨調和起來。

  但不久,我就不能以“閉門讀禁書”為滿足了。我需要活動來發散我的熱情,需要事實來證實我的理想。我想做點事情,可是又不知道應該怎樣地開頭去做。沒有人引導我。我反覆地翻閱那本小冊子,作者的名字是真民,書下又沒有出版者的地址。不過給我這本小冊子的人告訴我這是陳獨秀主持的新青年社翻印的。我抄了那地址下來。這天晚上我鄭重地攤開信紙,懷著一顆戰栗的心和求助的心情,給陳獨秀寫信,這是我一生寫的第一封信,我把我的全心靈都放在這裏麵,我像一個謙卑的孩子,我懇求他給我指一條路,我等著他來吩咐我怎樣獻出我個人的一切。

  信發出了,我每天不能忍耐地等待著,我等著機會來犧牲,來發散我的活力。但是回信始終沒有來。我並不抱怨別人,我想或者是我還不配做這種事情,然而我的心卻並不曾死掉,我依舊到處去找尋方法來準備犧牲。我看見上海報紙下載有贈送《夜未央》的廣告,我寄了郵票去,在我的記憶還不曾淡去時,書來了,是一個劇本。我形容不出來這書給我的激動。它給我打開了一個新的眼界。我第一次在這另一國度的一代青年為人民爭自由謀幸福的鬥爭裏找到了我的夢幻中的英雄,找到了我終身的事業。

  不久我意外地得到了一本《實在自由錄》第一集,那裏麵高德曼的文章把我完全征服了,不,應該說把我的模糊的眼睛,洗刷幹淨了。在這時候我才有了明確的信仰。然而行動呢?這問題依舊沒有得到解決。而我的渴望也更加變得迫切了。

  大概在兩個月以後,我讀到一份本地出版的半月刊,在那上麵我看見一篇《適社的旨趣和組織大綱》,這文章是轉載的,這是一個秘密團體的宣言。那意見那組織正是我所朝夕夢想的。我讀完了它,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我無論如何不能夠安靜下去。兩種衝突的思想在我的頭腦裏爭鬥了一些時候。到夜深,我聽見大哥的腳步聲在大廳上響了,我不能自主地取了信紙攤在桌上,一麵聽著玻璃打碎的聲音,一麵寫著願意加入適社的信給那半月刊的編輯,要他給我介紹。

  這信是第二天發出的,第三天回信就來了。一個姓章的編輯親自送了回信來,他約我在一個指定的時間到他家裏去談話。我毫不遲疑地去了。在那裏我會見了三四個青年,他們談話的態度和我家裏的人完全不同。他們充滿著熱情、信仰和犧牲的決心。我把我的胸懷,我的苦痛,我的渴望完全吐露了給他們。作為回答,他們給我友情,給我信賴,給我勇氣,而且對我解說了許多事情。他們把我當作一個熟識的朋友。從他們的話裏我知道適社是重慶的團體,但他們在這裏不久也會有一個類似的組織。他們答應將來讓我加入在他們中間,和他們一起工作。我告辭的時候他們給我幾本適社出版的宣傳冊子,並且還寫了信介紹我給那邊的負責人通信。

  事情在今天也許不會是這麽簡單,這時候人對人也許不會這麽輕易地相信,然而在當時一切都是非常自然。我們絕對想不到別的許多事情。這小小的客廳簡直成了我的天堂。在那裏的兩小時的談話照徹了我的靈魂的黑暗。我好像一隻破爛的船找到了停泊的港口。我的心情高揚起來,我帶著幸福的微笑回到家裏。懷著拜佛教徒朝山進香時的虔誠,我給適社的負責人寫了信。

  我的生活方式漸漸地改變了。我和那幾個青年結了親密的友誼。我做了那半月刊的同人,後來也做了編輯。此外我們還組織了一個秘密的團體均社。我被人稱為“安那其主義者”,是從這時候起的。團體成立以後就來了工作。辦刊物,通訊,散傳單,印書,都是我們所能夠做的事情。我們有時候也開秘密會議,時間是夜裏,地點總是在僻靜的街道,參加會議的人並不多,但大家都是懷著嚴肅而緊張的心情赴會的。每次我一個人或者和一個朋友故意東彎西拐,在黑暗中走了許多路,聽厭了單調的狗叫和樹葉飄動聲,以後走到作為會議地點的朋友的家,看見那些緊張的親切的麵孔,我們相對微微一笑,那時候我的心真要從口腔裏跳了出來。我感動得幾乎不覺到自己的存在了。友情和信仰在這一個陰暗的房間裏開放了花朵。

  但這樣的會議是不常舉行的,一個月也不過召集兩三次。會議之後是工作。我們先後辦了幾種刊物,印了幾本小冊子。我們抄寫了許多地址,親手把刊物或小冊一一包卷起來,然後幾個人捧著它們到郵局去寄發。五一節來到的時候,我們印了一種傳單,派定幾個人到各處去散發。那一天天氣很好,挾了一大卷傳單,在離我們公館很遠的一帶街巷裏走來走去,直到把它們散發光了,又在一些街道上閑步一回,知道自己沒有被人跟著,才放心地去到約定集合的地方。每個人愉快地敘述各自的經驗。這一天我們就像在過節。又有一次我們為了一件事情印了傳單攻擊當時統治省城的某軍閥。這傳單應該貼在各大街的牆壁上。我分得一大卷傳單回家來。在夜裏我悄悄地叫了一個小聽差跟我一起到十字街口去。他拿著一碗漿糊,我挾了一卷傳單,我們看見牆上有空白的地方就把傳單貼上去。沒有人幹涉我們。有幾次我們貼完傳單走開了,回頭看時,一兩個黑影子站在那裏讀我們剛才貼上去的東西。但我相信在夜裏他們要一字一字地讀完它,並不是容易的事。

  那半月刊是一種公開的刊物,社員比較多而複雜。但主持的仍是我們幾個。白天我們中間有的人要上學,有的人要做事,夜晚我們才有空聚在一起。每天晚上我總要走過好些黑暗的街巷到那半月刊社去。那是在一個商場的樓上。我們四五個人到了那裏就忙著卸下鋪板,打掃房間,回答一些讀者的信件,辦理種種的雜事,等候著那些來借閱書報的人。因為我們預備了一批新書免費借給讀者。我們期待著忙碌的生活。我們寧願忙得透不過氣來。我們愉快地談論著各種各樣的事情。那個共同的犧牲的渴望把我們大家如此堅牢地縛了在一起。那時候我們隻等著一個機會來交出我們個人的一切,相信著在這犧牲之後,理想的新世界就會跟著明天的太陽一同升起來。這樣的幻夢固然太帶孩子氣,但這是多麽美麗的幻夢嗬!

  我就是這樣地開始了我的社會生活的。從這時起,我就把我的幼年深深地埋葬了……

  窗外刮起大風。關住的窗門突然大開了。一陣雨點跟著飄了進來。我麵前的信箋上也濺了水。寫好的信箋被風吹起,散落在四處。我不能夠再繼續下去了,雖然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向你吐露出來。我想我不久還有機會給你寫信,再來敘述那些未說的事情。我不知道我上麵的話能不能夠幫助你多少更了解我一點。但我應該感謝你,因為你的信給我喚起了這許多可寶貴的回憶。那麽就讓這風把我的祝福帶給你罷。我現在也該躺一躺了。

  童年絮味

  舒婷

  童年的玩具隻有一個布娃娃,她的塑膠麵具很快就損壞,剝落,隻剩下一個光禿禿的扁平的布腦袋。我隻好用鉛筆、鋼筆、彩筆為它“整容”,隨心所欲地描繪卷曲的睫毛、整齊的劉海兒、鮮紅的櫻桃小口。我懷中的寵物因此麵目常新。我還搜遍外婆的針線筐,尋出碎布頭,給娃娃做小帽子,做超短裙,甚至做了一件遊泳衣。我的妹妹羨慕極了,她也有一個幾不成形的小布娃娃,為央求我給她的小布娃娃打扮打扮,妹妹曾主動而勤勞地給我的洋娃娃洗澡。結果,我的可憐的嬌滴滴的小美人,真正成了一袋濕漉漉的細糠,吊在晾衣繩上晃蕩。那幾天,妹妹畏畏縮縮地像小老鼠一樣,我臉上自然是雷霆萬鈞。

  再記不起有其他玩具了。

  我的小兒子時常把許多玩具與圖書棄之一地,百無聊賴地將自己倒置在沙發上,頭朝下,問:“媽媽,我今天幹什麽?”

  小時候,我若也這樣問媽媽,她必定摑我一巴掌。其實,我記得我們那時候總是很忙,卻不是忙著做作業。作業當然是要做的,但從未聽說過有哪個孩子因為做作業而沒有時間玩。那時節房子少,荒地多,我們捉蝴蝶,拈蜻蜓,挖蚯蚓,釣魚,喇叭花蕊有蜜汁可啜,桑樹上可以采到紫紅的桑葚,我們甚至還鑽防空洞玩,連家門口那條有名的九曲巷都是我們捉迷藏的大好場所。才跟我外婆上掃盲班沒幾天,大約認得十來個字,我就不可一世起來。我不理睬鄰居小夥伴的呼喚,懷抱舅舅的一本精裝英漢大字典,坐在大門鐵欄內,像唱歌般地大聲讀書。過往行人不禁駐足,訝然側耳,等聽清這位“小神童”讀來讀去的都是“上下左右多少……”這幾個字時,皆捂嘴走開。這時,我還未上學,卻已不滿足於媽媽給紮的兩條小辮,於是自己對鏡梳妝,一下子編了六條小辮子,紮上各色花布條,左顧右盼,覺得自己美極了。我大姨媽和媽媽相偕下班回來,看見一個小妖精在大門口跳橡皮筋,滿頭萬國旗飛舞,她們先是前俯後仰,等看清是我,差點背過氣去。

  據說,外祖父生意亨通時,家中有四個丫頭,但媽媽每天早上仍要掃地後才能上學,若掃得不幹淨,即便走出大門也仍要被外婆厲叱回來返工。等我剛懂事,我家非但生意收了十幾年,家當也告竭,且身份是資本家,自然要低頭做人。很小我就自己洗衣服,洗自己的碗,還要接受外婆嚴格的檢查,漸成習慣。譬如洗地板,必用棕毛刷將每塊方磚刷得通紅,刷洗完以後騎在樓梯的扶手上陶醉半天。猶如現在抄稿子,若有塗改必撕去重來,抄畢,如同幾十年前一樣,在自己的勞動成果前心曠神怡。

  我的玩伴很多,不似現在的孩子,總是被封鎖在各個單元裏苦讀書。那時的鄰居,常常不打招呼來到廚房撮一匙鹽就走,如果明天突然下雨,說不定回來就見你晾的床單已疊好放在飯桌上了。小孩子更是在各家隨意走動,“扁頭”啦,“傻呆”啦之類的各種綽號常常一生都蹭不掉。

  我最忠實的影子是我的妹妹,雖隻比我小兩歲,卻視我為絕對權威。她生性馴良,常常哭著從學校回來。我則屢屢替她出征,大多告捷。有一次,對方的姐姐邀來一幫高年級同學助戰,我眼見敵不過,就掄起書包,呼呼有聲,果然把他們全部嚇退。從那以後,妹妹學會此招,再不要我護送。她的鉛筆盒總是被甩開,鉛筆、橡皮、小刀四下亂飛,她為這事不知吃了我媽媽多少巴掌,頭還昂著,臉上一派勝利者的光輝。

  我的小表妹常來外婆家過周末,夏夜我們貪南風,便鋪張竹席睡在長廊。我們以一張破藤桌為舞台,一本正經地自己報幕,然後用盡丹田之氣,鬼哭狼嚎。歌畢,我們立即吱呀一聲跳下藤桌,趴在欄杆上往下瞧,數數聚在門口的聽眾有多少,每次都是我的表妹取勝。她後來考進一家文工團,在真正的舞台上頗出風頭,想必與當年肆無忌憚地拔嗓子有關。

  啊,夏天最是快活!夏天有長長的假期,可以整天泡在海水裏。度完暑假的孩子都曬得黝黑,動作更加機靈,突然長高了許多。秋天的南方陽光最濃稠,而且不炙人,秋遊野餐,秋季運動會陸續舉行。冬天也不錯,人人想著過春節、新衣服、壓歲錢、放鞭炮,一年中最重要的節日在前頭等著,冬日的寒風又算得了什麽!

  我害怕春天的梅雨,因為買不起一雙小小的雨鞋。於是,上學路上我的小布鞋裏就灌滿了水,泡著我的腳整整一天。次日上學,鞋子仍是濕的,把腳伸進去時我總是咬著牙,噙著淚。後來鞋子改成塑料涼鞋,可仍是又濕又冷。

  這麽多年了,我一到冬末就開始病態地數著日子等梅雨。毛衣、被褥,洗了又曬了,梅雨還不來我就焦灼不安。就像小時丟了東西,回家等媽媽發火,可媽媽臉上卻不見動靜,害得我做不成作業,眼睛跟著媽媽在屋子裏亂轉。

  所以,無論我那趕時髦的兒子怎樣撅嘴、跺腳抗議,每年雨季來臨之前,我都要給他買一雙結實的小雨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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