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 閱讀頁

第二十九章 鐵塑料廠

  鄭小瓊

  鐵

  我對鐵的認識是從鄉村醫院開始的。鄉村是脆弱的,柔軟的,像泥土一樣,鐵常常以它的堅硬與冷冰切割著鄉村,鄉村便會疼痛。疾病像尖銳的鐵插進了鄉村脆弱的軀體,我不止一次目睹鄉村在疾病中無聲啜泣。每當我經過鄉村醫院門口時,那扇黝黑的鐵門讓我心裏涼涼的,它沉悶而怪異,沉澱著一種懸浮物,像疾病中的軀體。有風的時候,你便會感覺一個脆弱的鄉村在醫院的鐵門外哭泣。疾病像幽魂一樣在鄉村的路上、田野、莊稼地裏行走,撞著一個人,那個人家裏通亮的燈火便逐漸暗淡下去,他們淨紮、熄滅在鐵一般的疾病中,如鐵一樣堅硬的疾病割斷了他們的喉嚨,他們的生活便沉入了一片無聲的疼痛之中。我在鄉村醫院工作了半年後,無法忍受這種無可奈何的沉悶,便來到了南方。

  在南方,進了一家五金廠,每天接觸的是鐵,鐵機台,鐵零件,鐵鑽頭,鐵製品,鐵架。在這裏,我看到一塊塊堅硬的鐵在力的作用下變形扭曲,它們被切割,分叉,鑽孔,卷邊,磨刺頭,變成了人們所需要的形狀、大小、厚薄的製品。我在五金廠的第一個工種是車床,把一根根圓滑閃亮的鐵截成一小段一小段的絲攻粗坯。一根大約十二米長的鋼條放進自動車床,車床的鋼鐵夾頭夾住鋼條的左右、上下、前後,在數字程序控製下,車床進退移動,鋼條被鋒利的車刀切斷,又被剝出一圈圈細而薄的鐵屑。鐵屑薄如紙樣,閃爍著迷人的光澤,在冷卻油的滴漏下,掉下去,絲絲連接著的鐵屑斷了,變成細碎的鐵屑,沉入塑料盆裏。

  一直以來,我對鋼鐵的切割聲十分敏感,那種“嘶、嘶”的聲音讓我充滿恐懼,它來源我自小對鋼鐵的堅硬的信任。在氧電弧切割聲裏,看著閃著的火花和被切割的鐵,我才知道強大的鐵原來也這樣脆弱。麵對氧電弧的切割,我感覺那些鋼鐵的聲音像從我的骨頭裏發出來,笨重的切割機似乎是在一點點一塊塊地切割著我的肉體、靈魂,那聲音有著尖銳的疼痛,像四散的火花般刺人眼目。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我頑固地認為那些嘈雜而零亂的聲音是鐵在斷裂時的反抗與呐喊。但是在五金廠,在那些凝重的冷卻油的濕潤下,鐵是那樣悄無聲息地斷裂了,分割了,被磨成了尖錐形,沒有一點聲音。十二米長的圓鋼被截成了四五厘米長的絲攻坯,整齊地擺在盒子中。整個過程中,我再也聽不到鐵被切割、磨損時發出的尖銳的叫喊,看不到四處紛飛的火花。有一次,我的手指不小心讓車刀碰了一下,半個指甲便在悄無聲息中失去了。疼,隻有尖銳的疼,沿著手指頭上升,直刺入肉體、骨頭。血,順著冷卻油流下來。我被工友們送到了醫院。在那個鎮醫院,我才發現,在這個小鎮的醫院裏原來停著這麽多傷病的人,大部分都像我一樣,是來自外地的打工者,他們有的傷了半截手指,有的是整個的手,有的是腿和頭部。他們繃著白色的紗布,紗布上浸著血跡。

  我躺在充滿消毒水味道的病床上。六人的病室裏,我的左邊是一個頭部受傷的,在塑膠廠上班;右邊一個是在模具廠上班,斷了三根手指。他們的家人正圍在病床前,一臉焦急。右邊的那個呻吟著,看來,很疼,他的左手三個指頭全斷了。醫生走了過來,吊水,掛針,然後吩咐吃藥,麵無表情地做完這一切,又出去了。我看著被血浸紅又變成淡黃色的紗布,突然想起我天天接觸的鐵,紗布上正是一片鐵鏽似的褐黃色。他的疼痛對於他的家庭來說,如此的尖銳而辛酸,像那些在電焊氧切割機下麵的鐵一樣。那些疼痛劇烈、嘈雜,直入骨頭與靈魂,他們將在這種疼痛的籠罩中生活。這個人來自河南信陽的農村,我不知道斷了三根手指,回到河南鄉下,他這一輩子將怎麽生活。他還躺在床上呻吟著,他的呻吟讓我想起了我四川老家鄉村的修理鋪裏電焊氧切割的聲音,那些粗糙的聲音彌漫在寧靜而開闊的鄉村上空,像巫氣一樣浮蕩在人們的頭上。在這座鎮醫院,在這個工業時代的南方小鎮,這樣的傷又是何其的微不足道。我把頭伸出窗外,窗外是寬闊的道路,擁擠的車輛行人,琳琅滿目的廣告牌,鐵門緊閉的工廠,一片歌舞升平,沒有人也不會有人會在意有一個甚至一群人的手指讓機器吞噬掉。他們疼痛的呻吟沒有誰聽,也不會有誰去聽,他們像我控製的那台自動車床夾住的鐵一樣,被強大的外力切割,分塊,打磨,一切都在無聲中。

  傷口在我的手指上結痂,指甲蓋再也沒有原來那樣光滑與明亮,與其他九個相比,虯起而斑駁,過程就像一次生硬的焊接。平靜的時候,我看著這個在傷痛之上長出來的指甲蓋,猶如深淵生長出來的一個異物,如此突兀地聳立在內心深處。我知道,它是那些尖銳的疼痛積聚起來的,在斑駁凹凸的紋路上,還停留著疼痛消失之後的餘悸。疼痛在我的感覺上徹底消失了,但是那感覺潛伏在我內心的深處,不會消失,也不會逝去。在無人安慰的靜夜,我目睹著我曾經受過傷的手指,慢慢思考著與它有關的細節,仿佛聽到鄉村那個修理鋪師傅的電焊聲在我的耳畔響起,“嘶--嘶--”那鋼鐵的斷裂聲逶迤而來。我聽到的隻是聲音的一部分,更多的聲音已經埋藏在肉體之中,埋藏在結痂的疼痛裏,甚至更深處。在那裏,已經消失了的,以思想的反光昭示著它們的存在,在我的手指與我的詩歌上凝聚,變得更加堅硬。

  我是來南方後寫下第一首詩歌的,準確地說,是在那次手指甲受傷的時候開始寫詩。因為受傷,我無法工作,隻有休息。而手指的傷勢還不足以讓我像鄰床的病友一樣在呻吟中度日。窩在醫院裏,我逐漸變得安靜起來,手上裹著的紗布也在兩天後習慣了。我開始思考,因為從來沒有過這樣節奏緩慢的日子,這樣寬裕而無所事事的時間。我坐在床頭不斷假設著自己,如果我像鄰床的那位病友一樣斷了數根手指以後會怎麽樣?下次我受傷的不僅僅是指甲蓋我會怎麽樣?這種假設性的思考讓我充滿了恐懼,這種恐懼來源於我們根本不能把握住自己的命運,太多的偶然性會把我們曾經有過的想法與念頭撕碎。我不斷地追問自己,不斷聆聽著內心,然後把這一切在紙上敘述下來。在敘述中我的內心有一種微微的顫動,我體內原來有著的某種力量因為指甲受傷的疼痛在漸漸地蘇醒過來。它們像一輛在我身體裏停靠了很久的火車一樣,在疼痛與思考築成的軌道上開始奔跑了,它拖著它鋼鐵的身體,不斷地移動。

  我一直想讓自己的詩歌充滿著一種鐵的味道,它是尖銳的,堅硬的。兩年後,我從五金廠的機台調到五金廠的倉庫,每天守著這些鐵塊,細圓鋼,鐵片,鐵屑,各種形狀的鐵的加工品,周身四方都擺著堆著鐵。在我的意識中,鐵的氣味是散漫的,堅硬的,有著重墜感。我感覺倉庫的空氣因為鐵而增加了不少重量。兩年的車間生活,我開過車床、牙床,做過鑽孔工,我對鐵漸漸有了另一種意識,鐵也是柔軟的,脆弱的,可以在上麵打孔,畫槽,刻字,彎曲,卷折--它像泥土一樣柔軟,它是孤獨的,沉默的。我常常長時間注視著一塊鐵在爐火中的變化,把一大堆待處理的鐵塊放進熱處理器裏,那些原本光亮蒼白的鐵漸漸變紅,原本冷徹的亮度變得透明而灼熱。我這樣注視著,那些灼熱變成了紅色,透明的紅,像眼淚一樣透明,看得人直流淚,那些淚滴落在灼熱的鐵上,很快消失了。直到現在我還頑固地認為,我的那滴眼淚不是高溫的爐火蒸化的,而是滴入了灼熱的鐵中,成為鐵的一部分。眼淚是世界上最為堅硬的物質,它有著一種柔軟而無堅不摧的力量。爐火越來越紅,那股燒灼的鐵味越來越濃,鐵像一根燃燒的柴,隻剩下一道紅色的發光體,它們像一朵朵花在爐火中盛開著。在我視野裏,它漸漸消失了固體的形體,變成了液體的火,氣態的光,有著空闊與虛無,這空闊與虛無吞噬了呈現在我麵前的鐵,它們不斷地閃耀,又不斷地穿越征服著另外一些尚未發光的鐵。

  但是在鐵質的火焰中,我覺得我周圍的工友們的表情總是那樣模糊,一種說不出的力量將我們本來清晰的麵孔扭曲了……我們的臉上,呈現的不過是一些碎片的光,隻在短暫的時刻被它照亮,更多的剩下灰燼,蒼老,迷茫,像堆在露天廢物場的鐵屑碎料一樣,被扔下了。

  生活讓我漸漸地變得敏感而脆弱,我內心像一塊被爐火燒得柔軟的鐵。而我周身的事物卻在一瞬間,都長滿了刺,這些刺不斷地刺激著我那顆敏感而脆弱的心,讓那顆心不停地疼痛。我看到了一個個的工友們,他們來了,走了,最後不知所蹤,隱匿於人海之中。他們給我留下的隻是一張張不同的表情,熱情的,冷漠的,無奈的,憤怒的,焦急的,壓抑的,麻木的,沉思的,輕鬆的,困惑的;這些表情來自於湖南,湖北,四川,重慶,安徽,貴州,最後不知去了哪裏。他們曾與我有過的交談、碰麵、記憶,這一切都像是鐵在外力切割時留下的細碎的火花,很快便歸於熄滅。曾經相遇時有過的那種淡而持續的感受漸漸遠去,像遠過的火車一樣,無法再清晰地記起,隻有一聲聲模糊如同汽笛一樣的東西不斷在腦海中重現。他們來了,走了,對於同樣在奔波中的我來說,他們什麽也沒有帶走,什麽也沒有留下。我的內心在這樣一次次相識、相談、相交中有過的眺望、波動和想象也像一塊塊即將生鏽的鐵一樣,擱置在露天的曠野。時間正從窄窄的、彎彎曲曲的鍾表聲響中湧上來,像鏽漬一樣一點點、一片片地布滿了這塊鐵,最後遮住、覆蓋了這一切,剩下一片模糊的紅褐色的鐵鏽,日漸變深,看不見了。

  血在手指甲蓋上結痂,像生鏽的鐵一樣,一股血的氣味在我的口腔裏彌漫。我在鄉村醫院工作時,每天都接觸病人、傷口和血,那時我從來沒有把血與鐵鏽聯係在一起。在五金廠,我不斷地感受到鐵鏽就一樣的味道,潮熱,微甜,鹹。我坐在病床上,看著結痂的指甲蓋,有如鐵皮廠房那根外露的鋼筋,讓雨水侵蝕出一種斑痕。打工生活原本是一場酸雨,不斷地侵襲著我們的肉體、靈魂、理想、夢幻,但是卻侵蝕不了一顆液體的心,它有著比鋼鐵更為強大的力量。我從熱處理器裏取出那些灼熱的鐵放進冷卻劑裏麵,一陣淬火的氣味直衝過來,從鼻孔深入肺葉,頑固而矜持。我一直把淬火的鐵看做受傷的鐵,它淬烈的疼痛在冷卻液中結痂,那股彌漫著的氣味就是鐵的血,黏稠而腥熱。

  我的一個朋友曾在詩句中寫道,南方的打工生活本是一個巨大的熔爐。兩年後,當我在寫打工生活的時候,寫得最多的還是鐵。我漸漸沒有了剛來南方時那種興奮與眺望,但也沒有別人那種失望與沮喪,我隻剩下平靜。我不斷地試圖用文字把對打工生活的真實感受寫出來,它的尖銳總是那樣的明亮,像燒灼著的鐵一樣,燒烤著肉體與靈魂。我知道打工生活的真實不僅僅隻是像我這樣在底處的農民工,同樣還有一些在高處的管理層,但是我無法逃脫我置身的現實,這種具體語境確定了我的文字是單一向度的疼痛。

  在這樣巨大的爐火間,不斷會有一種尖銳的疼痛從內心湧起、蠕動,它不斷在肉體與靈魂間痙攣,像獸一樣奔跑,與打工生活中種種不如意混合著,聚積著。疼痛是巨大的,讓人難以擺脫,像一根橫亙在喉間的鐵。它開始占據著曾經讓理想與崇高事物占據的位置,使我內心曾經眺望的那個遠方漸漸留下空缺。我站在不知所措的沼澤邊沿,光陰像機台上的鐵屑一樣墜落,剩下一片黑暗在內心深處搖晃。我不知道在打工的爐火中,我是一塊失敗之鐵還是有著鐵的外貌卻實際上成為硫一樣的焦體。我看到自己青春將逝,活在不斷從一個工業區到另一個工業區之間的奔波,不知下一站在哪裏。時間開始在我的額頭開挖著一條條溝壑,它們現在一小段一小段,但是漸漸便會成為整齊的排列,不需多久,它們會在我的肉體開掘一條巨大的河道。日子在我的心中是發黑的陳舊的顏色,和遠處工業區的廠房相似,灰暗,陰濕,帶著憂傷的味道;它不斷地講述著站在樓角生鏽的鐵,失敗的鐵,微弱的聲音在我內心中顫抖。

  疼痛像一塊十馬力的鐵衝撞著打工者的命運,受傷結痂的手指沉澱出一種巨大的能量,它不斷讓我重新思考自己的命運。一塊鐵在這個周遭喧囂的南方工業都市裏,它的嚎叫不再像在鄉村的嚎叫那樣觸目驚心,它的叫聲讓世間的繁華吞沒,剩下的是歎息,與鋼鐵一樣平靜。傷口不斷淤血腫脹,無聲息的病痛不斷折磨著我輕若白紙的思想。我試圖在現實中學會寬容,對世俗從另外的角度觀察與思考,我不止一次轉換一個底層打工者小人物的視角,但無論如何,我都無法抹去內心那種固有的傷痛。我遠離車間了,遠離手指隨時讓機器吞掉的危險,危險的陰影卻經常在睡夢中來臨,我不止一次夢見我左手的食指讓機器吞掉了。每當從夢中醒來,我便會打開窗戶,看夜幕下的星空、樹木,一層鐵灰的顏色遍布在我的周圍。鐵終究是鐵,它堅硬,鋒利,有著夜晚一樣的外殼,而我的肉體與靈魂原來是如此脆弱。是的,我無法在我的詩歌中寬容它帶給我內心的壓抑與恐慌。拇指蓋的傷痕像一塊鐵紮根在我內心深處,它有著強大的穿透力,擴散、充滿了我的血液與全身。它在嚎叫,讓我在漫長的光陰裏感受到一種內心的重力,讓我負重前行。

  塑料廠

  1 塑料廠裏充滿了灼熱的原始氣息,它的柔軟構成了巨大的深淵,比起五金廠,表麵上它沒有鋼鐵那樣堅硬,但它卻比鋼鐵更為堅韌。塑料廠上班的時間普遍比鋼鐵廠更長,那是一種折磨人的綿長,彌漫在肉體深處。機器在上下起伏中,把那些厚厚的塑料壓成堅硬的塑料板、鞋底。如果說五金廠那些鋼鐵的碰撞聲是針紮一樣的疼痛,那麽在塑料廠更多呈現出的是像塑料一樣綿長的寂寞。

  每天,我看見那些身體健壯的上料工扛著一袋重五十斤的聚苯乙烯,它們的顆粒堅硬,光滑。我對這種顆粒狀的東西充滿了好感,有時把手伸進裝滿顆粒的袋子裏,讓那些顆粒在我的皮膚上滑過、蠕動。癢,一種像黃豆或者米粒滑過的癢從手指彌漫開來,這會讓我想起蘇童的小說《米》中的男主人公手指插進米中的細節。注塑車間四處散發著一股灼熱,上料工背著五十斤重的聚苯乙烯在車間走動,笨重的體力活與車間巨大的悶熱使得他們大汗淋漓,整個背部藍色工衣濕成一片。一個月後,藍色工衣被汗液浸泡得褪色,像鹽堿地一樣花白。他們的身體充滿了一股勞動的味道,酸味,我認為這種酸味是勞動的滋味。我的意識中,勞動是累的,而累是酸的,酸累酸累是我時常在地裏幹活的母親常說的一句話。這種酸累從上料工的軀體裏撲出來,在他們周身彌漫。一些人用拖車推著十幾袋聚苯乙烯在車間鐵板過道上走著,汗水從他們的額頭、胸部、背部流出來,在白熾燈裏閃著亮光。走在前麵的是一個老員工,大約二十七八歲,他敞開著上衣,露出隆起的胸部肌肉。他半躬著身子,拉著拖車,那緊繃的肌肉像灌滿漿汁,充盈,結實,肌肉間滾著一顆顆汗粒。在後麵推車的是一個年少的搬運工,他還不習慣這種繁重的勞動。他在搬動的時候,臉部肌肉拉直,身子稍稍地顫動了一下,向後退了半步,隔了數秒鍾,才站穩,然後緩慢地爬上鐵架梯,把聚苯乙烯倒進兩米高的料鬥裏。

  堅硬的顆粒放進密閉高溫的料鬥,被熔化,分解,再流進模槽,冷卻,成型,然後從出料口流出一個個半製品。我戴著白色手套,在出口揀著它們,灼熱從手套間傳來,我飛快地將它們擺在架子上。

  2 注塑車間彌漫著一股濕熱的氣息,機器不停地碰撞,“哢嚓、哢嚓”的聲音在腦海中晃著。機台製品的出口熱氣蒸騰,每個揀貨工的臉都是通紅的。這種濕熱讓人疲憊、慵懶。一股燒烤膠料的氣味在車間彌漫,讓人惡心、嘔吐。人影在狹窄的過道上晃動、穿梭,節奏紊亂而嘈雜。他們的臉疲乏、萎縮,像秋天的葉子,動作也是呆板的,機械的,麵無表情地出出進進。在這個空間裏,我感覺已經找不到足夠的空地容納一顆可以安靜、充滿幻想的心靈,勞動已經把所有的想象與多餘的念頭擠出去了。巨大的機器模具“哐當、哐當”有節奏地轟響,冷卻時間是六十秒,每次“哐當、哐當”的節奏也是六十秒,這台與另一台此起彼伏。在那些鋼鐵縫隙間,我看見一張張臉:馮金娥、劉淑芳、李燕、裴斐……我記下她們周圍的事物:廢料筐。被剪下來的披風膠片。四輪小車。黑色的抽手架。裝盒身的灰色大盆。防止變形的海綿。隔塵塑料膜。黑色塑料的轆套桶,抽手(它們被我擺在貨架上,還散發著熱氣)。巨大的機台。原料膠粒。閃亮的指示燈。綠色的開關。白色的開關燈。指示燈架上掛著的文件夾(分別是機台運作記錄表,產品質量表,產品數量表,交接班情況記錄)。綠色機身。黃色底座。磨得鋥亮的鐵板過道。白色天花板。天花板上灰漬的圖案。白熾燈牆(底下一米二是綠色的油漆,上麵是白色複合粉,有些地方油漆脫落、斑駁)。牆上圓珠筆畫的圖案(圖案畫得很拙,上麵有一行小字,“I love you”,留下兩個工號:P245、P562)。牆下被濕熱腐蝕的斑痕。抽手啤機。盒身啤機。灰暗的鐵窗戶。被敲打出凹形的門。轉過左邊是升降機口。門口停著裝滿半製品的四輪小車。塑料架子。塑料盆。穿著灰色工衣的倉庫工。藍色工衣的品質員和機修工。白色工衣的裝配工。黑色工衣的啤工。紅色工衣的車間管理員。向右是出口。一排鐵架工衣箱(裏麵有外衣、茶杯、手機、鑰匙、皮鞋)。鎖孔。向南是開水房。熱水器。裏麵是廁所。木窗口。每次上廁所時,我經常在那裏看一會兒太陽,感受一下自然的光線照在身上。

  注塑車間在一樓,我在這個車間做過半年揀抽手的啤工。在半年裏,我揀過泰國TDK公司的光抽,半光抽,沙抽,橫紋抽,半橫紋抽。半年後,我去了五樓裝配車間,把外購零件與自製半成品組裝起來。從一樓到五樓,從五樓到一樓,上去,下來,再上去,再下來,因為產品的質量、數量、半成品的生產速度。疲憊灌滿了我的四肢,爬上我的內心,我常常靠在升降機的鐵壁上,蜷伏起來,讓自己休息一下。升降機裏黑暗一片,進入裏麵,關上門,黑暗像潮水一樣窒息著我。我感覺我所有的器官都從皮膚中生長出來,敏感而尖銳地感受著升降機的上升或者下降,身體的沉墜或者飄浮。黑暗滑過我的皮膚,涼而澀。“砰”的一聲,目的地到達了,升降機的鐵門打開了,光亮像巨浪撲了過來。

  有一台升降機經常出故障,有一次上班,我被卡在裏麵,它停在二樓與三樓之間,門緊鎖著。我大聲地叫喊,用拉四輪車的鐵鉤子使勁地敲打著笨重的鐵門。在隻有一平方米左右的狹小空間裏,我煩躁不安。我感覺自己像置身於塑料液體中,不能掙紮。汗水從我的額頭上流下來,我聽到樓梯口的腳步聲,那些聲音極具穿透力,穿過鐵門傳到我的耳中。我想來回走動,找出辦法。但是這個狹小的空間根本沒有來回走動的自由,從這端到那端,還沒有兩步的距離。我隻好蹲下,讓自己安靜:工程部的人肯定會來的,我告訴自己。沒有一分鍾,我又站起來。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有人嗎?有人嗎?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我用不同的節奏敲打著鐵門,沉悶的升降機內沒有一點回音,敲打出來的聲音都是那樣悶悶的。砰砰砰!我聽到有人在外麵跟我說話,他是倉務部的,他以為隻是常遇到的小問題,用鐵絲在鎖孔裏扭動了幾下,沒有動。我感覺喉嚨裏急得冒煙了,就像一樓那些塑膠原料一樣被熔化成一種糊狀,黏滯感充盈著我的全身。他沒有能打開門,離開了。升降機外沒有聲音了,我隻好坐下來,聽手表的走動:滴答。滴答。感覺此刻手表的聲音比在外麵時高了許多倍。它走動的聲音變得緩慢起來,滴-答,或者幹脆變成了滴--答。越來越慢。慢。再慢。而煩躁像熔化的塑膠料一樣越來越多,越來越稠。我想扭動一下,緩慢地扭動一下,再扭動一下,掙脫這種煩躁不安,但被它黏住,困住,越來越深,到我的脖子。我坐著,一分鍾,兩分鍾,多久了,我看一下手表。再看一下手表。兩個小時後,工程部的電工來了。我出來。我全身汗水。走出升降機大門的那一瞬間,我感覺自己像從塑膠泥淖中爬出來一樣。輕鬆。回到車間我跟裴斐說起在升降機裏的感受。她笑,捂著嘴笑。她很興奮,單調的車間從來沒有過這麽好笑的事。她是揀大身的啤工,她在笑,她沒有戴上手套,便去揀從啤機吐出來的大身。哎喲!她被燙得叫了起來。

  注塑車間的機台是不會停下來的,老板需要它不停地運轉,為他生產出利潤,廠房,轎車,二奶。我不斷地感受到塑料顆粒在熔化,分解,流進模具,凝結,被機器手臂推出,讓我們揀好,擺在盆、架、筒裏,送到五樓,再被我們裝配、打包,讓一輛輛貨櫃車運走。一年一年,一件一件。我們也是這樣,把自己的青春熔化,分解,流進每個製品之中,讓人打包,運走。

  3 真實被阻隔在另一邊。在深夜機器的轟鳴中,夜色疲憊得如同一條筋疲力盡的魚,在窗外和機台上遊動。正是黑夜,讓我有了無邊的想象。如果我探出頭,望著窗外,此刻夜空上掛著明月。這座城市的天空是被汙染的天空,我無法像在鄉村一樣清晰地感受到來自月光的明淨、淡雅與皎潔。在水泥、鋼筋、霓虹燈、馬賽克構成的城市裏,柔軟的月亮隻能在堅硬的城市縫隙間閃現出它的臉。城市是高節奏的,它需要瞬間的驚豔,刺激的感受,它是迅速的,熱烈的,暴力的,像歌舞廳裏的閃光燈一樣濃亮四射;如同一個摩登女郎,用緊身衣低腰褲,迅速地暴露出她高聳的胸部,高翹的臀部,勾勒出她的乳溝和股溝,袒露出大片的背部和平坦的腹部。月亮此刻在灰蒙蒙的天空隻是展示出一個模糊的輪廓,在遙遠的高處俯瞰著城市裏熙攘的人群與妖豔的霓虹。

  現在注塑機生產的訂單,是綠色塑料盆景。我從注塑機台上取下綠色的塑料葉子,枝條,植物軀幹,紅色的塑料花瓣,黃色的塑料花蕊。人類不斷地砍伐著真正的綠色植物,卻要製造出這樣虛假的綠色樹木、紅色花朵,來安慰日益貧乏的心靈。我們應該憐惜的事物正在被我們糟蹋,它們在我們的暴力下消逝了,生活挖去了我們內心最為柔弱的部分。人類在詩歌中懷念自然的月亮,卻不敢舍棄那些人造的霓虹。我注視著注塑機口吐出來的葉片花枝,一種從未感到的困惑浮了上來:我們為何要製造一些虛假的東西來滿足日益空洞的心靈,給它虛無的安慰?在注塑機上方是兩盞白熾燈,強烈而冷漠的光線照在這些色澤鮮豔卻沒有生命的塑製葉片上,顯露出沒有活力的寡綠,映襯著人類的世俗與疲憊,人心的寂寞與孤獨。這些被機器製成的葉片與花瓣,將裝點、呈現於鋼筋水泥構成的樓宇裏的許多地方,成為虛假的麵孔,被城市吸納,並慢慢地滲透到城市人的內心。

  我取下一片塑料花瓣,用手撫摸著它,它冷漠、生硬,沒有一絲生命的溫度,工業流水線把它的邊緣微微卷起,製造出一種含苞的形狀。它們隻是一些幾何圖案,枯燥而單調。穿過公司的榮譽室,會看到有麵紅色的錦旗上寫著四個金黃的大字--菩薩心腸。這麵錦旗是某個慈善機構贈送給這家公司老板的,他給這個慈善機構捐款若幹。每次看到這些,我都會想到那些出了工傷的同事,他們得不到賠償,被保安趕出廠門。他們眼神無助,猥瑣的身子在廠門外抖瑟。

  塑料廠老板不需要知道我們生命的感受與疼痛,他需要我們像機器一樣不停地運轉,像那些塑料製品一樣能夠給他帶來利潤和鈔票。他用虛假的塑料植物,滿足對自然綠色植物的虛擬臆想:他熱衷公益,換取聲名,卻對他工廠裏一個個活生生的員工,視而不見,鐵石心腸。

  選自《人民文學》2007年第5期

  
更多

編輯推薦

1心理學十日讀
2清朝皇帝那些事兒
3最後的軍禮
4天下兄弟
5爛泥丁香
6水姻緣
7
8炎帝與民族複興
9一個走出情季的女人
10這一年我們在一起
看過本書的人還看過
  • 綠眼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為紀念冰心獎創辦二十一周年,我們獻上這套“冰心獎獲獎作家書係”,用以見證冰心獎二十一年來為推動中國兒童文學的發展所做出的努力和貢獻。書係遴選了十位獲獎作家的優秀兒童文學作品,這些作品語言生動,意...

  • 少年特工

    作者:張品成  

    文學小說 【已完結】

    叫花子蛻變成小紅軍的故事,展現鄉村小子成長為少年特工的曆程。讀懂那一段曆史,才能真正讀懂我們這個民族的過去,也才能洞悉我們這個民族的未來。《少年特工》講述十位智勇雙全的少年特工與狡猾陰險的國民黨...

  • 角兒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石鍾山影視原創小說。

  • 男左女右:石鍾山機關小說

    作者:石鍾山  

    文學小說 【已完結】

    文君和韋曉晴成為情人時,並不知道馬萍早已和別的男人好上了。其實馬萍和別的男人好上這半年多的時間裏,馬萍從生理到心理是有一係列變化的,隻因文君沒有感覺到,如果在平時,文君是能感覺到的,因為文君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