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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瑞德克利夫廣場

  美因茲

  1453年春

  那片死寂喚醒我。不太對勁。我睜開雙眼,凝視黑暗,設法聽出任何聲音,任何動靜,卻一無所獲。隻有一絲絲銀色的月光斜斜照過地上。黑暗從四麵八方向我圍攏,厚如絲絨。

  彼得成為我的睡伴已經有好幾個月了。他會抽搐、抓搔,搞得我睡不著。我還飽受他的夢和跳蚤折磨,雖然他做的夢從不與我分享,倒是把跳蚤傳染給我。然而,我還是很感激有他為伴。當大雪覆蓋全城的屋頂,冷冰冰的風鑽進屋子時,他的體溫像一頭熊,讓我在漫長冬夜裏不致冷得發抖。

  春天終於來了。莊稼漢與釀酒人再次開始犁田做準備,人們重新打起精神,在融雪的大街小巷擇路前進,新鮮水果的記憶在他們的舌尖蘇醒。好不容易,河水終於解凍,讓船隻可以來回萊茵河上下遊做買賣。

  為了即將在法蘭克福舉行的市集,一開年,古登堡先生就催促我們完成一部分的聖經試印。如今再過幾天就是趕集的日子。他很快就將福斯特的錢投資下去,另外買了五台印刷機,請來更多的排字工人,這些人加上原來的學徒全都遷到漢伯瑞西朵夫(Humbrechthof)去住。那邊住起來更寬敞,大部分的印刷都是在那進行。但是,彼得和我仍在他特別的照管之下,住在他屋裏的閣樓上,分享一張床。彼得很有天分,很快就成為印刷工,而我的手指頭毫無疑問依舊長於排字。

  印製新版聖經這份工作一直在進行,為了這件大事,我們準備了成千上萬的活字和數不清多少令的紙。即便這樣,也還要再兩年的時間才能完成這本厚重的巨著。師傅打算一開頭先印一百五十本,其中有三十本要用最精細的羊皮紙印,可是訂購的名單已經越來越長;教會的神職人員和貴族們都渴望看看我們的神奇機器如何比得上勤奮的抄寫員。甚至有傳言說我們是魔鬼的同路人,不然怎麽能夠那麽快就弄出一模一樣的版本呢?想也知道,那全是一派胡言。還不是都靠我們賣力工作。

  古登堡先生比以前更忙。他每天都會修修活字的字樣,重新調整頁邊空白的大小,實驗每一頁可以放多少行。一切必須井然有序。他期待自己印出來的聖經成為有史以來最美、最清楚易讀的書,以彰顯自己的心靈手巧,見證福音聖言,建立生財獲利的事業,數倍回報福斯特的投資。

  至於福斯特這個人,他經常出現在古登堡先生家裏,徘徊在那口神秘的箱子附近,而不是出現在工作室。對他而言,印製聖經這檔事倒不是那麽重要。他關心的是另外一項研究。如果說福斯特在習妖術,暗自希望揭開天地萬物的法則,我也不會覺得訝異。因為我常看到他對著古老的手稿沉思默想,那些手稿屬於赤足修會的修士所有,裏麵都是些古裏古怪的文句,還有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記號和象征,而他試圖將這些片片斷斷的古文拚湊在一起。由於反複閱讀,搞得他的手指頭都黑黑的,眼底出現重重的黑眼圈揮之不去。三不五時,當我伏案揀字時,他會看著我,然後伸手製止,好似在檢驗我的工作品質。我會回避他的碰觸。

  他是算好時間來訪的,我注意到,是根據月亮的盈缺變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晚上逗留的時間最久,那些夜裏連一絲絲天光都沒有。今晚,從我們閣樓上的臥室往窗外看,隻看得到上空有一彎弦月,勾了幾朵雲。不過,還是足以讓我看清楚室內空空蕩蕩。彼得不見了。

  起先我以為他又出去夜遊,去見一頭黑發的克莉絲蒂娜。克莉絲蒂娜是福斯特的女兒,他對這位穩重端莊、心地善良的姑娘一往情深。每逢宗教節日,印刷工作暫停,就可以看到他逗留在福斯特住所的牆外,有如遭受放逐的戀人;然後夜裏,上了床,就可以聽到他喋喋不休談論克莉絲蒂娜的美貌。可是,今晚彼得並沒有跟克莉絲蒂娜在一起。

  從屋內的某一角傳來談話聲。輕聲細語。細微的動作疾掠過樓下印刷室的地板,好似有人將福斯特寄放的那口箱子從隱蔽處拖出來,在地板上悄悄推動。

  我揉揉雙眼,趕走惺忪的睡意,躡手躡腳朝樓梯走去。鐵製燭台裏的蠟燭已經燒到剩下一小段殘餘的獸脂,發出一股油油膩膩的臭味,卻沒有燭光。我試著在黑暗中摸索,腳下踉蹌。影子在我的四周移動,如水銀般多變。

  我慢慢下樓,小心不發出一點聲音。即使是木頭發出一點嘎吱聲,都可能讓對方知道我在偷聽。

  樓下房間是一片紅色的光。從階梯上可以看到火焰燒得很旺,餘燼重新燃起來。各種形狀在牆上撞擊,閃爍搖曳,好似邪惡的寵臣繞著印刷機起舞。

  我跨得更近一點。

  福斯特已經把那口可怕的箱子拖到火前,俯身在箱上。他口中喃喃有詞,念著我聽不懂的咒語,手指沿著箱子側麵摸索。然後,就如抄寫員替鵝毛筆蘸墨一樣,他熟練地將手指伸進杯子裏,彼得就端著杯子站在福斯特麵前。

  我差點虛脫摔倒。墨水的顏色又深又稠,血似的。

  福斯特迅速曲起手握住那兩條蛇的頭,從他的指尖各滴了一滴液體進去。蛇牙似乎刺入他的皮肉之中,應他的要求滑在一起。箱蓋豁然掀開。

  是我的眼睛看錯了嗎?難道蛇牙居然無毒,不像我之前相信的嗎?

  我慢慢移得更近一點。

  印刷機像一頭怪獸被銬在屋子中央的地板上,我迅速弓身躲到木製的機腹下麵,擠進柱腳之間尋得保護。

  這會兒福斯特從箱子的上層抽出一塊銀綠色的獸皮。我屏住氣。他把獸皮舉高對著光,獸皮立即吸收火光,好似夕陽變成一片殷紅--一片血染的戰場。

  彼得大為驚詫,伸出一隻手去摸它。福斯特把他的手拍到一邊。“去!別碰。”他噓聲製止,一邊將層層的獸皮鋪在地板上,手又伸進暗暗的箱子裏麵。

  我的眼睛睜得更大,因為他抽出一張起伏的長紙,看似會波動,漾著生命。我以前從沒見過這等奇景。那是一張奇大無比的羊皮紙!紙色白如雪,又不像雪會融化。即使火就在一旁燒著,爆出火星,劈啪作響,那張紙也不會融化。施了魔法的紙倒像是會吸收火焰的顏色,燒得更白熱。相形之下,師傅最好的羊皮紙也顯得晦暗。我的手指握緊印刷機的腳,渴望能夠摸一摸那神奇的幻象。

  箱子裏還有更多類似的紙張,我可以看到它們好似銀色月光下的起伏海洋。但就在我看著的時候,福斯特手上薄薄的紙居然分開了,更細、更薄,幾乎透明,一條條脈絡透出細致的銀光。這單張紙似乎變出無限多的頁數。真是奇跡!

  “細雖細,這紙幾乎可以說是韌不可摧。”福斯特說著,將那張獸皮紙的一角垂到火裏。

  我留神傾聽,紙張發出一種輕柔的嘶嘶聲,但是並不像我預期的那樣燒起來,令我大為驚駭。似乎反倒是紙張阻卻了火勢,爐火從火紅變成陰沉沉的灰色,又變回紅色。然而,當福斯特把紙抽回去時,那上麵又不見燒焦或灼痕。

  我揉揉眼睛。這是真的嗎?

  彼得站在他主人的肩後往前瞄。“您怎麽會得到這--這麽不可思議的羊皮紙?”他不敢置信地輕聲問。

  福斯特保持靜默,沉思片刻。然後他露出笑容,舌尖在上下兩排牙齒之間迅速一閃,“就是哈倫(Haarlem,編按:荷蘭城市,有花城之稱)那個虔誠的笨蛋送的啊。”

  我屏息聽他道出那紙的出處。

  幾年前,有一個名字叫勞倫斯寇斯特的荷蘭人,家在沿海低地,他帶著五、六歲大的孫女在家附近散步。他們走到林子中央,發現一棵以前從沒見過的參天大樹。意外的是,他的孫女堅持自己看到了一條龍躲在樹葉間。

  “有嗎?”彼得屏住呼吸問。

  “耐心點!”福斯特說,用責備的眼光令他閉嘴,“我會告訴你。”

  寇斯特的孫女是個充滿想象力的孩子,喜歡做白日夢,寇斯特並不相信她的話。他覺得那棵樹應該是特別高大的山毛櫸。於是,為了證明他的孫女是錯的,寇斯特舉刀深深插入樹幹中心,砍進一圈看起來不太健康的樹皮之中,要激那條龍現身,不然就要把它砍成柴。結果什麽事也沒發生。龍並沒有出現。

  “那個女孩氣壞了,腳一跺噔噔噔走了,”福斯特繼續說,那個小女孩的苦惱似乎讓他幸災樂禍,眼中射出一股邪惡的目光,“淚眼朦朧的她,一頭撞上另外一棵樹,跌倒在地。她的哭聲引得祖父急急跑來。”

  彼得對這則故事失去興致,因為他問這和那紙有什麽關係。

  “我就要講到了,”福斯特冷冷道,“小女孩不知是擦傷了手肘還是刮破了膝蓋,我記不得是哪裏了,總之擦傷之處流血了,祖父隻好用一塊布替她的傷口止血。”

  彼得正要打斷,福斯特豎起一根手指命他安靜。

  “接下來很重要,”他厲色說,“為了哄孫女高興,寇斯特用她發現的那棵樹的樹皮削出一套字母讓她當玩具玩。他是工匠師傅,明白嗎,過去是做木刻設計的。他用那條染了血的布將字母包起來,帶著孫女回家去,打定主意一等她睡著,就回頭來把樹砍了,正好拿來當柴燒。”

  福斯特停下來細看彼得的神情。“不料,一回到住處,”他壓低嗓門繼續說,“寇斯特發現那些字母將樹液轉印到那塊血染的破布上。”

  彼得搖搖頭問:“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呀,彼得,”福斯特說,“印在布上麵的不隻是他刻的那些字母的輪廊,而是一整個字--一雙你看不見卻無所不知的手串成的一個字。就好像那棵樹真有一條龍附身……或是被神靈附身似的。”

  彼得的嘴張得開開的,“可是--”

  “那些字母,”福斯特說得更慢了,“拚出寇斯特他孫女的名字。”

  彼得扯扯耳朵,仿佛聽錯了,“但那怎麽可能?”

  福斯特似乎在笑。我的全身上下打了一個冷顫。

  “張大你的眼睛,孩子。答案就在你的麵前。”

  他朝火爐裏啐了一口唾沫。

  火光一暗,地上那塊龍皮變回原本綠綠的銀色,好似一大捧霜凍的葉子。我發現自己又想將手埋進那張誘人的質地裏。

  “您是說那棵樹上始終有一條龍在嗎?”彼得結結巴巴道,“那條龍認得那個女孩?”

  福斯特微微扭動手腕,攤開在他手上的那張紙便又收攏了。“寇斯特回到林子裏的時候,”他說,“在原先長著那棵樹的空地上發現一大堆簌簌抖動的樹葉。那頭生物痛苦地扭動,褪下樹皮似的獸皮,蜿蜒在地上,在燃燒中做垂死前的掙紮。它吐出最後一口氣,將地麵燒焦成棕黑色。”

  福斯特停下來看著爐床裏的火,看了一會兒。火焰燒得嘶嘶響,發出歎息似的聲音。

  “那條龍燒成灰之後,”他重拾話題,“寇斯特在灰燼和殘骸之中找到一垛純白色的紙和完好無損的鱗片--完美無瑕的龍皮紙。他實在抗拒不了那股強烈的誘惑,將那東西擁入懷中。”

  “而寇斯特把東西拿給您看?”彼得興奮地接過去說,手指那口開開的箱子,“他把龍皮給了您?”

  福斯特吞吞吐吐,“不妨說,有一年的聖誕夜他開放儲藏室讓我參觀。”他避開問題說。

  彼得震驚,轉向他的主人,“您是說您偷來的?而且還在聖誕夜!您怎麽能做這種事呢?”

  “噯,彼得,傻孩子!”福斯特好言哄騙,“不要這麽的正直。你不適合心地純潔那一套。這些紙會讓你致富,變成一個多金、令人眼紅的男人。”

  我搖搖頭,既想逃離這個房間,躲開福斯特缺德的行事作風,又很想留在火爐前麵,看看這種紙能夠顯示什麽奇跡。那獸皮的吸引力,那閃閃發亮的光澤,引誘我靠得更近。

  不管怎樣,福斯特所許諾的財富似乎在彼得心中盤桓不去。他笨拙地摸摸緊身上衣的粗線頭,衣服上有幾塊質料不怎麽搭軋的補丁,那是克莉絲蒂娜幫他縫上去的。

  “這才對嘛,”福斯特狡猾地說,“寇斯特不曉得該怎麽利用他所發現的東西,可是我知道。”

  彼得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主人好一會兒。

  “您打算怎麽做?”最後彼德終於結結巴巴地說,話幾乎出不了口。

  福斯特撚撚分成兩撮的須尾。“我想控製這張獸皮所含的力量,”他沉著回應,“將龍皮紙變成一本書,勝過古登堡印的寶貝聖經。”

  我的心在胸口怦怦跳。怎麽有人敢跟師傅那神聖而不可侵犯的作品相較?

  彼得看起來一臉困惑,“我不明白。”

  “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研究這張龍皮,”福斯特說,“這條龍屬於最稀有、最神秘的那一種--寓言說它曾經住在伊甸園之中,皮下藏著永恒的智慧之謎。亞當和夏娃所渴望、卻又失去的一切,如今就在我們掌握之中。隻要想想看這紙能揭示的,如果我們看得懂的話!”

  彼得咬咬嘴唇,“可是--”

  “哎呀,所有一切!”福斯特心醉神迷地叫道,一邊拍掌,指間的寶石戒指發出撞擊聲。“宇宙萬物的秘密都將被我們掌控,都在一本書裏麵!”

  “可是……可是紙張是空白的,”彼得嘟嚷著,“您要怎麽找到您要的訊息?”

  福斯特笑得很狡猾,眼睛飛快地掃過室內。躲在藏身之處的我身子縮得更低,希望他不會看到我。他的眼睛像無頭蒼蠅一樣靜不下來:眼光停遍一件件的設備,最後落在汙跡斑斑、裝滿油墨的墨球上,墨球是拿來替鉛字上墨用的。

  “油墨,”福斯特終於說,“我們需要油墨。”他停下來搓搓指尖,手指頭上麵仍沾著他用來觸開銀色毒牙的油,黑黝黝的。彼得不安地看一眼桌子,他已經將金屬杯放回桌上。不管裏麵裝的是什麽,已慢慢讓室內充滿一股有毒的味道,鮮血似的金屬味。“你還記得看得到那條龍的是寇斯特的孫女,對吧?”福斯特挑起一道紅色的眉毛,突然冒出一句。

  彼得點頭。

  “是她的血賦予那些字母生命?”

  彼得再次點頭,隻是這回不是那麽信服。

  “你看不出來嗎?”福斯特終於爆發出來,“這紙需要特別的墨水,它的意義才會顯現!”

  我感覺到自己的血色盡失。彼得也變得一臉蒼白。

  “血?”他抖著聲音問,“血就是它需要的墨水嗎?”

  福斯特並未答腔,隻是目不轉睛瞪著火焰看,火焰有如蛇一樣扭動盤繞。他的眼睛紅得像熾熱的煤炭。“隻要想想,”他說,“這個小女孩是如此單純,如此天真,近乎令人反感。然而她--就是她!有那股力量可以從龍那裏喚出字來。那力量是我所沒有的。還沒有的。”他咬牙切齒講完最後一句。

  “什麽意思呢?”

  “寇斯特將這口箱子設計得很靈巧,”福斯特解釋,“他一看到那東西死了,並未湧起一股欲望,反而感到後悔。他領悟到自己毀了造物主手上最神聖的生靈,一頭被上帝賦予永恒知識的獸。光是一個惡意的動作--破壞孫女的想象--就足以令這頭傳說中的生靈失去生命。於是他將這口箱子造得如此嚇人、如此醜陋,令人毛骨悚然,希望沒有人敢打開它。最後,他還添上出自伊甸園裏的兩條背信棄義的蛇。”

  彼得的嘴巴張得開開的,“可是……那您是怎麽……”他指著蓋子開開的箱子。

  我感覺到自己的眼睛再度被那口可怕的箱子吸引住。鑲板上雕刻的惡鬼對我怒目而視,地獄來的妖魔在火光中垂下琥珀色的淚。它的構造顯現一種殘酷,但是也有內疚與悔恨,一股令人感動的傷痛。

  福斯特指指桌上的杯子說:“之前我都嚐試用那東西淨血,是騙得過那道鎖,可是還不太對。即使是僧毒的效力還不足以令龍皮紙上的字現形。為此我需要更強大的東西。”

  他揮著一根黑黑的手指頭,我終於認出向我飄過來的那股氣味。僧毒。師傅用來鑄造特殊鉛字的金屬,一種強力的成分,強到據說有修士將它全喝下去以滌淨靈魂。但是,師傅三番兩次警告我,即使是微量也足以致命。

  福斯特搖搖頭,“不,這紙對別的東西會完全有反應。具備純潔、坦率、真誠……”

  我很想不顧一切飛奔上樓,爬到我的毯子底下,因為我曉得接下來會聽到什麽可怕的事實。

  “這張紙,”福斯特終於說,“要喂童子血。”

  我無法自製,嚇得直往後縮。我的頭撞到印刷機的架子,在昏暗的室內製造出一聲悶響。福斯特從那口箱子前麵轉過身來,疾如狐狸,眼睛掃過家具,想要將任何不該存在的東西趕出來。

  我待在原地,動也不動,怕得連氣都不敢喘一口。

  福斯特的眼光越來越接近我的藏身之處,我往更陰暗處縮。我擔心他就要抓住我的腳後跟,把我拖出去喂那張紙。然而,他似乎打消疑慮,回頭麵對那盆火。他打了個顫,仿佛冷到似的。

  直到那時,我才注意到自己的工具袋就擺在近旁的工作台上。我盡量不引起任何注意,伸手把它抓過來,攤開柔軟的皮製內襯。袋子裏麵裝了一排發亮的金屬工具,我挑了一把銳利的圓鑿護身,以防萬一福斯特或彼得靠得太近。我躲在印刷機下,靜觀其變。

  這時候福斯特抓住彼得的肩膀,對著他耳語。我聽不出他講什麽,卻被彼得的反應嚇一跳。

  “師傅!您怎麽了?”他叫道,因為福斯特的身體滑到了地板上。他的臉色一陣慘白,開始發起抖來,仿佛發燒一樣。

  他抱住肚子,痛苦難忍地發出幹嘔聲。“是僧毒,”他上氣不接下氣,“它對我的身體有害。”

  “我該怎麽辦呢?”

  “送我回去。關好箱子,送我回去。克莉絲蒂娜知道療法。”

  一提到克莉絲蒂娜的名字,刺激了彼得立刻采取行動。他將那張龍皮胡亂往箱子裏一塞,一腳踢上箱蓋,趕緊去幫師傅的忙。他彎下腰,笨手笨腳設法將福斯特扶起身,引他朝樓梯走去。那人腳步蹣跚,搖搖晃晃像個醉漢。

  臨走之前,彼得容許自己迅速瞄了一眼靠著牆擺的那排鏡子,檢視自己在鏡中的影像。那天晚上,我頭一次看到他的嘴角露出真正的笑意。然後他想起杯子裏的僧毒,趕緊回來將餘下的液體澆在火上。爐火起了一陣令人窒息的白煙後,熄滅了。

  室內陷入一片黑暗。

  我待在原地傾聽,確定他們不會再返回出現後,趕緊過去那口箱子所在之處。

  房裏又冷又暗,我幾乎看不見自己的動作。火爐裏隻剩一絲絲的餘熱仍在,它就像冬眠的動物,從灰燼深處紅著眼對我眨巴眨巴。

  我手上握著皮製工具袋,將它擺到身旁。我不顧一切想要一窺箱子的內部,手指頭包住雕花的鑲板慢慢摸索,直到觸及保護箱蓋的那兩頭蛇的圓頭。我的手指緊張得直發抖,不過我極力控製。我曉得自己該怎麽做。我深吸一口氣,讓自己的雙手沿著銀牙光滑的曲線往下滑,最後觸及牙尖。牙尖感覺很利,摸起來冷冷的,猛力往我的肌膚一紮,我人一縮。

  之前的過程我全看到了,因此期待會有大量毒液滲進我的體內,讓我失去知覺而昏睡,可是什麽事也沒發生。最先那股突發的刺痛過去之後,當蛇牙吸著我的指頭時,隻有一股不可思議的涼涼、舒服的感覺。我納悶,自己能否被認定足夠純潔而一窺內部呢?

  不消多久血就停了。接著,我效法福斯特,將蛇牙移在一塊,看著糾纏的蛇頭神奇地分開,箱蓋就開了。

  火苗突然重新竄燒,我驚跳起來。

  我幾乎是當下就發現,長久以來令我感到害怕的毒牙,並不屬於那兩條蛇,而是那龍的一部分,是龍爪穿透蓋子的正麵,從蛇的嘴巴裏伸出來。那兩條蛇不過是表象罷了,作用在威懾。守護那口箱子和裏頭東西的是那條龍本身。它的爪子觸過我的手指,允許我進入。

  我壯起膽,把手伸進箱子裏。最上麵那層龍皮摸起來好似一層被霜凍硬的樹葉。帶著綠色和銀色的龍皮,像被製成一具無往不利的甲胄。我必須提醒自己,這不是樹葉,也不是鎖子甲,而是真的鱗片。龍的鱗片!

  我的心在胸腔裏怦怦亂跳。這會是真的嗎?

  下麵的龍皮紙發出柔和的光,我把自己的手埋入那片如波起伏的材質。我的手指化在一疊如雪冰涼而柔軟的紙之中,卻又不覺寒氣逼人。我感到皮膚一陣震顫。一股莫大的安全感湧上心頭。

  我貪婪地捧起好幾張龍皮紙,看著空氣在其中振動,輕輕拂過,替每一層注入生命。我壓抑不住那股興奮。那紙薄如蟬翼,然而在奇怪的光源照射下又透出光來。我受到了蠱惑,入了迷。

  然後我的視線被什麽東西吸引。是隱隱約約的字,如遊絲般的銀色細字,像神諭一樣出現在我眼前。這些字是從哪裏來的?我很快讀過,渴望汲取上麵的知識:

  The child may see what the man does not(童子得見成人所不能見)

  A future time which time forgot:(在時光所遺忘的未來:)

  Books yet to be and books already written(尚待付梓之書暨已成之書)

  Within these pages lie dormant and hidden。(在書頁之間蟄伏並隱藏。)

  Yet darkness seeks what light reveals(然黑暗尋求光明所揭示)

  A shadow grows:these truths conceal。(陰影生而真相隱。)

  These are my Words,Endymion Spring,(此乃我之所欲言,恩狄米翁史普林)

  Bring only the insight the inside brings……(為局內人之見解……)

  認出那名字令我起了一陣戰栗。那是我的名字!那條龍在對我發言,就如幾年前訴諸寇斯特的孫女。我的雙手開始發抖。

  我還看得到其他的字、其他的訊息,出現在我指下攤開的紙張之間。隨意打開一兜兜的龍皮紙,就是開啟一道通往智慧的隱形之門。這比我以前想象的任何東西還要神奇,比古登堡先生的印刷機速度更快。不過幾頁之間,一個個王國興衰迭起,留下文字的遺產。我想走遍每一條新徑,踏上每一道紙張所建構出來的階梯,搞清楚它們通往何處,然後突然間我的欣喜化為恐懼。

  好似一道陰影從我背後飄進室內,我起了疑心。這不就是福斯特一直想要的嗎?宇宙之謎的解答如一本書攤開在他眼前?還有更多的字出現在神奇的龍皮紙上,從皮下生出來,漫入箱子之中。擋都擋不了!

  頓時,我發覺自己的方法有問題。我打開了一大本知識的選集,永無止境的書中之書。但我要如何把它合上?

  一股夜風悄悄吹進屋內,襲上我的頸背。樓下的門開了,不隻是一組、有兩組腳步聲接近。彼得並未落單。福斯特跟著他一道回來。

  我嚇壞了,抓緊手上的紙。不斷在我手上擴張的紙彷佛有了反應,開始迅速縮小,越折越小。浩瀚的大書很快就小得不比一本冊子大,很容易就拿在掌上。

  我抓起工具袋,匆匆拿掉裏麵的東西,將那疊紙塞進裏麵,盡快纏上皮帶,牢牢一束把它係住,但求起碼能保存這上層的龍皮紙,不教福斯特據為己有。

  奇跡出現,剩下紙上的開始停住,仿佛凍結似的。那些字就像冰層下的影子,雖然透過白紙依稀可見,實際上幾乎無法解讀。或許少了上麵那幾層的紙,下麵那一令令的紙不全了,就無法釋出力量?或許我還能夠撥亂反正?我隻好如此期盼。

  福斯特人快到了。

  我迅速蓋上箱蓋,維持原狀,然後盡量不出聲地拾起散放在地板上的工具,將那本小冊子藏在我的亞麻睡衣下麵,快步穿越房間走向樓梯。火苗又蔫成一團紅光。

  我可以感覺到福斯特的眼睛在黑暗中搜尋我的身影,不過我已經上了樓梯,急急忙忙回到寢室。我逃不過命運的安排,又重操扒手的舊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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