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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亮心跡學儒吐情 謀生計雪梅開店

  楊雪梅寄出家書後,心中忐忑,日夜盼望,扳著指頭算日子。盼了十來天,終於盼來了哥哥楊雪龍的回信。楊雪梅迅速拆開信封,抽出信箋,瀏覽起來。隻見信中寫道:“小妹你好,見信如晤。來信收悉,小妹所慮深遠,見識不凡。眾兄弟商議確定,讚成小妹主張,贈田百畝,餘田出租,用以度日。今後但凡家中一切事務,小妹裁定即可,兄等無異議。順祝安康。民國三十五年九月一日。”

  楊雪梅深深地舒了口氣,叫過楊彩蓮,說:“你爸爸叔叔都同意了。走,我們找校長去。”

  “太好了,總算能做成一件好事!”楊彩蓮高興地說。

  校長楊道康聽說楊雪梅贈田百畝,瞪眼望著楊雪梅,半晌說不出話,許久,激動地握著楊雪梅的手,說:“雪梅侄女,沒想到你門不出戶不出的一個弱女子,竟然有如此胸襟,慷慨解囊,真乃巾幗英豪!我代表全體師生向你表示由衷的感謝!”說著,對著楊雪梅姑侄倆深深地鞠一躬。

  “這可使不得!”楊雪梅彎腰鞠躬還了一個禮,說:“校長叔叔,選個日子,我們將田契交給學校,舉行一個正式的贈田儀式,把族長和各房房長都請來作為見證。您看如何?”

  “極是極是,理應如此。後天初六,六六大順,又正好當街,是個好日子。我看就選後天,我們在墟場的戲台上舉行贈田儀式。你看怎麽樣?”楊道康說。

  “一切聽校長叔叔安排。”楊雪梅說。

  九月初六,秋高氣爽,豔陽高照。白馬寨街上當街的人比平時多出許多,人流如潮;尤其是戲台前的廣場上,更是擠得水泄不通。戲台上方的紅布橫幅上貼著一行醒目的大字:“楊雪龍全家向致和中學贈田儀式”。戲台上前麵擺著一張課桌,後麵擺著一長排椅子,楊雪梅、楊彩蓮、楊道康、族長以及各房的房長,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戲台下的人們踮腳翹首,竊竊私語,內容大致相同:土地是農民的命根子,做人勞碌一輩子,就是為了買幾畝田地,讓子孫後代過日子,怎麽說送就送呢?當年祖祖輩輩省吃儉用,買田置地蓋房子,到了而今晚輩手上竟然分文不取地贈送出去,真是瘋了!農村人,要出這種風頭幹什麽唦?

  年屆古稀的族長掏出懷裏的懷表,看了看,又塞進懷裏。過了一會,又掏出懷表看了看,又塞進懷裏。如此三次。到了九點十八分,族長抑製不住激動,步履蹣跚地走到課桌邊,捋了捋飄飄的須髯,興奮地說:“各位父老鄉親,今天,我們白馬寨有一件大喜事要在這裏舉辦。大家看見戲台上方的橫幅嗎?我們村雪梅侄女,和她五個哥哥商量決定,要將家中一百畝田贈給我們致和中學,以解決學校擴建而經費不足之困難。馬上,要在這裏舉行贈田儀式,請大家做個見證。雪梅六兄妹的這一舉動,真是義薄雲天,是我們白馬寨全村的驕傲!下麵,請雪梅姑娘說一說他們全家贈田的想法。大家歡迎!”

  楊雪梅走到戲台前,對著台下深深地鞠一躬,說:“各位長輩,各位鄉親,有句老話,‘崽賣爺田不心痛’。我今天不是賣,是送,可能有人更會說我在敗祖業。我也知道,我家祖先為了買田,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積攢起來,一次買一畝兩畝,不容易。可是,我們致和中學麵臨發展瓶頸,正舉步維艱,更不容易。校長楊道康叔叔為了創辦致和中學,連南昌的店鋪都變賣了。他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我們白馬寨子子孫孫?因為他堅信知識改變命運。戊戌變法領袖之一梁啟超先生有一段名言說得好:‘少年智則國智,少年富則國富,少年強則國強,少年獨立則國獨立,少年自由則國自由,少年進步則國進步,少年勝於歐洲,則國勝於歐洲,少年雄於地球,則國雄於地球。’國父孫中山先生曾號召國人:‘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我想,支持白馬寨教育,為白馬寨少年創造一個良好的學習條件,也是匹夫有責。既然學校有困難,作為一個白馬寨人,理應盡一點綿薄之力,正如聖人所言:‘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所以,我們兄弟姊妹經過商量,決定向致和中學捐贈良田一百畝。我們隻是做了我們應該做的事情,實在微不足道。”

  “哇--一百畝啊!真是不得了哇!要花多少銀子才能買到這一百畝田呀?輕飄飄的一句話,說送就送了。嘖嘖,不可思議。”

  “別看她門不出戶不出的,天下大道理還真懂得不少,不簡單。”

  戲台下麵立即嗡嗡的議論開了。

  楊雪梅說完,楊道康接著說。自然,楊道康無非是說些感激之類的話語和表示辦好致和中學的決心罷了。

  該講話的人都先後講過了,贈田儀式正式開始。楊雪梅端著一個紅木盒子,抽開蓋板,露出一疊淡黃色的田契紙,雙手將盒子舉過頭,走到楊道康麵前,說:“請楊校長接受百畝贈田。”

  楊道康鄭重地接過紅木盒子,深深地鞠一躬。

  “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贈了這麽多田,今後怎麽生活啊?”台下許多人不無擔心地說。

  誰能想到,楊雪梅贈了田,生活得更好。楊雪梅贈田後,家裏還剩下九畝九分田,全部出租,收點租穀度日。家裏的長工、傭人一律辭退。姑侄倆繡花織布,相依為命。“一唱雄雞天下白”,一夜之間,世道變了,中國解放了!劃分階級成分時,楊雪梅家裏劃成“小土地出租”,屬於內部階級。一些幾十畝田地的小地主,懊悔莫及,悔恨自己沒有楊雪梅的遠見,弄得一輩子抬不起頭。

  解放了,日子一天一個樣。先是土改分田地,單家獨戶耕作了幾年後,開始實行互助組、合作社,合作社又分初級合作社、高級合作社。到了一九五八年,實行人民公社。白馬寨建成白馬人民公社,方圓十裏八村,如聶家、金山、梅花井、張家等等,都屬於白馬公社管轄範圍。

  解放了,楊雪梅姑侄倆繡花織布慢慢難以度日--人們很少需要繡花物品,織的粗布雖說有人買,可是,賣不起價格,商店裏的洋布便宜,而且穿著舒服,粗布自然不好賣了。楊彩蓮略懂一點農活,楊雪梅對於農活基本一竅不通。如此一來,她們的工分底分自然比其他女人低,算半勞力中的半勞力。一年下來,口糧錢都不夠,還要從家裏拿出錢去買口糧。家裏雖說富有,可都是一些硬貨,不好拿出來使用,人民幣並不多,一下子成了欠款戶。兩個聰明伶俐的女人,竟然不能自食其力!姑侄倆感到麵子上難為情。

  楊雪梅思考再三,找來楊彩蓮商量,試圖開一家茶店。楊雪梅說:“我昨天走過街上,看見楊金剛叔叔原來租給人家賣包子的舍屋閑著,沒人租。我便起了租用的念頭。那舍屋有那麽大,可以擺六張桌子,附近有一口井,挑水還比較方便,開茶店還合適。窮店當富家,開店比作田肯定賺錢一些。”

  “主意倒是好主意。不知道隊裏會不會同意?人家開工,我們開茶店,恐怕通不過呢。”楊彩蓮心存顧慮道。

  “我們交錢給隊裏,買工分,隊裏不吃虧,按說應該會同意。我去找隊長說一說。要是隊長不同意,我就去找蘭誌義,他現在是我們公社書記,隻要他同意,隊長肯定沒說的。”楊雪梅成竹在胸地說。

  “你去找他?我看是瞎子點燈--白費蠟。”楊彩蓮不以為然。

  “為什麽?”

  “你這不是明知故問嗎?難道你忘了那次……”

  “你還好意思說那一次!”楊雪梅嗔笑著說,“那次你可有點過分哦。”

  話說蘭誌義在致和中學教書,非常感激楊雪梅的舉薦之恩,教書之餘總愛有事沒事往“振遠居”跑。楊雪梅自從贈了田,辭退了長工、傭人後,成了自食其力的人。然而,有些重活幹起來就頗為吃力,尤其是碾米,成了一件難事,不得不花錢請人--楊雪梅和楊彩蓮都會暈碾。

  一天,蘭誌義來到“振遠居”,楊彩蓮正要出門請人碾米。蘭誌義聽了,高興地說:“碾米多有意思,我七八歲的時候就會碾米,還要請人?我來幫你碾。”

  蘭誌義挑起一擔穀,來到村東頭的碾米房,將稻穀倒進碾盤,套好牛,坐上碾架,輕輕地喝一聲“嘿”,牛邁開四腿,碾架圍著碾柱轉起來。碾架下兩個碾米的石輪直徑約兩尺,邊緣厚度約一寸半,轉動時偶爾碰到碾盤內側,發出“咯咯”的響聲。碾架的一頭套在碾柱上,好比一個圓規,以碾柱為軸心,周而複始地畫起了圓圈。不會暈碾的人,坐在碾架上似乎是一種享受,其實不然。轉久了容易生困,嗬欠連連,弄不好就會打瞌睡,甚至會從碾架上栽下來。而且,米接近碾熟時,容易飛起糠屑,全身髒兮兮的,連頭發縫裏都一層的灰塵。

  蘭誌義挑著一擔碾好的米,進了“振遠居”,頭發一片灰白,成了一個老翁。楊彩蓮忍不住笑道:“蘭老師也像伍子胥一樣,一夜之間白了頭,變成一個瘦老頭了。”

  蘭誌義笑笑,毫不在乎地說:“沒關係,回去洗個澡,換一下衣服就是了。”

  楊彩蓮說:“你是為我家碾米弄髒的衣服,這衣服沒說的,我來洗。”

  於是,楊彩蓮跟著蘭誌義到學校,取了他的髒衣服回來洗。從那後,蘭誌義隻要知道楊雪梅家裏有什麽重活、髒活,便主動承擔。而他的髒衣服,也基本上是楊彩蓮包洗。一來二往,彼此親熱得一家人似的。

  那天,楊彩蓮幫蘭誌義洗衣服,下水之前,將衣服口袋翻了個遍,生怕洗爛了裏麵的錢或者其他東西。翻著翻著,從上衣口袋裏翻出一張折疊得四四方方的紙條,展開一看,隻見上麵寫著:“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彩蓮,請你晚上來白馬橋頭烏桕樹一敘。蘭誌義。”

  楊彩蓮看得耳熱心跳,望著紙條發呆。平心而論,蘭誌義是個讓女孩子心動的青年,無論長相還是才華都不錯。可是,聶國生一直牢牢地占據著她的心田,她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男子。要不是有聶國生,楊彩蓮會幸福得發暈;可是,有了聶國生,看見這紙條就如看見一隻癩蛤蟆,生厭得令人惡心。楊彩蓮拿著紙條給楊雪梅看,說:“姑姑,你看蘭老師無聊不無聊,寫這鬼東西!”

  楊雪梅看過紙條,沉默片刻,眼睛濕濕地看著楊彩蓮說:“彩蓮,這可不是無聊。你是該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聶國生已經四年多杳無音信,要是沒出意外,還不會寫信回來?你別傻等,耽誤了自己。”

  “姑姑,你還說我!聶小剛明明……可你還在這裏守著他。你倒真是耽誤了自己!”楊彩蓮辯駁說。

  楊雪梅倒噎了口氣,歎息道:“你這鬼妹子!你既然心裏丟不下聶國生,你就等吧。感情這東西沒有對與錯,隻有真和假。真有了它是沒辦法丟下的。我不勉強你,你自己看著辦吧。”

  晚上,姑侄倆借著朦朧的月色,在天井邊紡棉花。楊雪梅不時地看看楊彩蓮,見她賭氣似的,頭也不抬,專心致誌地紡棉花,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喔喔啼--”,許久,再次傳來嘹亮的雞鳴聲。楊雪梅說:“彩蓮,雞啼兩遍了,睡覺吧。”

  楊彩蓮忽然站起來,拍拍身子,用不容商量的口吻說:“姑姑,跟我去橋頭烏桕樹那兒走一趟。”

  “怎麽啦?想通了?”楊雪梅說,“這事還能帶人去呀?”

  “看您想的!我是想看看他是不是真在那兒等。”楊彩蓮說。

  “那也隻能是你一個人去呀,為何要我同去?”

  “深更半夜的,我一個人有點怕。”

  “那我就躲到橋這一頭,總可以吧?”楊雪梅說著起身就走。

  “哎哎哎,不能這麽去,要化妝。不能讓他認出我們來。”

  楊雪梅愣了一下,搖頭說:“你呀,真有鬼點子。”

  姑侄二人女扮男裝,身穿長袍,頭戴禮帽,雙手籠在袖子裏,到了橋邊,故意邁著男子的步伐,昂首挺胸地朝橋對岸的烏桕樹走去。來到第三棵烏桕樹邊,隻見前麵的一棵烏桕樹下,一個蹲在地上的黑影忽地站起來,一閃,躲到樹幹背後去了。楊彩蓮上前,楊雪梅跟後,繼續往前走。走到樹邊,楊彩蓮認真瞟了那人一眼,從身材輪廓看,她心裏咯噔一下,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楊彩蓮擦了一下眼睛,昂著頭匆匆往前走,一直走到龍窪橋,跨過龍窪橋,從北屏禪林踅過來,回到“振遠居”。

  回到家裏,楊雪梅說:“看來,蘭老師是一片真心。你怎麽辦?將那張紙條弄濕來,仍然放到衣袋裏,裝著不知道,免得難為情。”

  “不。我要原封不動地放回衣袋裏,讓他知道我的意思。如果裝著不知道,還會有第二張紙條,第三張紙條。”楊彩蓮說。

  “主意不錯,隻是苦了蘭誌義喲。”楊雪梅說。

  翌日中午,蘭誌義來“振遠居”取衣服,一進門便打了個山搖地動的噴嚏,而且噴嚏一個接一個,鼻子裏流著清涕,眼珠紅紅的。楊雪梅心疼地說:“蘭老師,感冒了?秋天不冷不熱的,容易感冒,注意點身子。”

  蘭誌義淒然一笑,說:“昨晚看書看晚了一點。沒事。”接過衣服,紅著臉問楊彩蓮:“彩蓮,你洗衣服翻過口袋麽?不會洗爛了什麽東西吧?”

  “我沒注意,你自己看看吧。”楊彩蓮頭也不抬地說。

  蘭誌義直接伸手掏進上衣口袋,摸了摸那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紙條,愣了一下,馬上滿臉通紅,十分窘迫地說:“還好,沒洗爛。”生怕眼淚流下來,說了聲“謝謝”,趕緊離開。

  此後,蘭誌義雖然還一如既往地來到“振遠居”幫忙做事,衣服髒了也照常拿來彩蓮洗,隻是衣袋裏再也沒有出現過紙條。蘭誌義臉上也難得看見燦爛的陽光。楊雪梅心裏怪不好受,好像虧欠他什麽似的。一日,蘭誌義來到“振遠居”,楊雪梅趁楊彩蓮不在身邊,以長輩的口吻勸導說:“誌義啊,姑姑看見你這個樣子很難過。你的心思姑姑知道,隻是彩蓮和我一樣,認死理,心裏有一個人,就再也容不下第二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單戀一枝花?你條件不錯,就不要傻等彩蓮,找一個合適的姑娘,早點成家。你結婚時,姑姑一定來祝福。”

  蘭誌義默默地流著淚,點點頭。

  後來,蘭誌義與一個女教師結為連理。結婚那天,楊雪梅赴宴喝喜酒,並送上一雙金耳環;楊彩蓮以身子不適為由,躺在床上哭了半天……

  “我看蘭誌義不是那種人。再說,人家現在有家有室,日子過得有滋有味,還會記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想到這裏,楊雪梅坦誠地說。

  出乎意料,楊雪梅的擔心是多餘的。隊長楊衝聽說楊雪梅要開茶店,略微思索一下,便很快答應,說:“我沒意見。全隊男女勞力七八十個,有你們不多,無你們不少。你們每天交兩塊錢到隊裏,隊裏給你們每人記十分,按照隊裏女人最高底分五分打折。你們劃得來,得到了最高分;隊裏也劃得來,增加了收入。這是好事,誰還會有意見?”

  說幹就幹。楊雪梅請來幾個木匠,將舍屋簡單裝修一番,買來六張八仙桌,六桌裙凳,茶杯茶壺熱水瓶等物件置辦得一應齊全,選購了幾斤上等的羅山毛尖茶葉作為開張所用。茶店取名“陸羽茶店”,開張日期選在二月初九九時十八分。並貼出告示,茶館開張免費品茶三天。

  一切準備停當,楊雪梅向楊衝匯報。楊衝十分爽快地說:“你茶館開張的那天,我們全隊社員去你們茶店開會,為你們捧場。”

  “你真不愧是楊再興的後代,爽快。”楊雪梅十分高興。

  二月初九,楊雪梅和楊彩蓮早早地起床,來到茶店。剛打開店門,一個四十幾歲的男子就走進店來,說:“雪梅,聽說你今天茶店開張,我來幫幫忙。”說著,挑起水桶就走。

  “哎哎哎,學儒老師,這可不敢勞你駕呀。”楊雪梅說。

  “別老師老師的,就叫我學儒。沒關係,我反正沒事幹。”楊學儒挑起水桶出了店門。

  楊雪梅看著朝香泉井走去的楊學儒,說:“學儒老師,這旁邊有水井啊。”楊學儒頭也不回,說:“今天開張,要用香泉井的水。”楊雪梅心裏一熱,搖搖頭,輕輕地歎息一聲,自言自語地說:“可惜呀……”

  初春的太陽暖洋洋,笑眯眯,照在人身上怪受用的。“陸羽茶店”喜氣洋洋。桌子板凳一色嶄新,亮堂堂的;地麵掃了一遍又一遍,幹淨得麻糍落地不沾灰。大門口門楣上橫釘著一塊紅色木牌,上書“陸羽茶店”四個金色的顏體大字;兩邊的對聯耐人尋味:“茶葉浮浮沉沉平淡杯中藏有真,茶味濃濃淡淡人生百味皆是福。”店裏中柱上貼著一副對聯:“香茶勝美酒,雅座賽蓬萊。”到了九時十八分,隨著一陣熱烈的鞭炮聲,人們興高采烈地湧進“陸羽茶店”。楊衝大聲問道:“雪梅,你的店不叫‘雪梅茶店’或‘白馬寨茶店’,怎麽叫‘陸羽茶店’?你又不姓陸。”

  “是啊,姓楊的人開的店怎麽取了個姓陸的店名呢?”一時不少人附和著問道。

  楊雪梅粲然一笑,說:“陸羽是我們中國的茶仙、茶聖,開茶店的人都將他當茶神來祭祀呢。所以,取名陸羽茶店。”

  “哦,是這樣啊!隻怪我讀多了書。”楊衝沒讀幾年書,自然不知道陸羽何許人也,聽了楊雪梅的話,似乎恍然大悟。

  楊雪梅首先來到楊衝麵前,提起茶壺,對著茶杯,當開水篩進茶杯的瞬間,猛地將茶壺提高許多,拉出一道長長的水柱,“噗噗噗”衝進茶杯裏;看看開水臨近杯口,猛地停住。茶杯麵上些許水泡,杯中茶葉迅速地翻滾幾下,慢慢下沉,緩緩地伸展開來,展示出嬌小的身子,沒有一片茶葉不甘寂寞地浮上水麵。

  楊衝驚喜地說:“雪梅,你泡茶還真有經驗,一下就泡沉了。我自己在家裏泡茶,開始有一半的茶葉浮在麵上,要好久才會沉下去。”

  “你肯定是慢慢倒的開水。”楊雪梅說。

  “不錯。我怕倒快了會漫出來。看來篩開水還蠻有學問啊。”楊衝似有所悟。

  “跟老婆都有學問,別說篩開水。”一個男子冰冷冰冷地說了句笑話,引得堂前哄堂大笑。

  楊雪梅依次給每個進茶店的人泡上茶,說:“大家嚐嚐,這是羅山毛尖茶,看看味道行不行。”

  楊衝嘬著嘴,輕輕地吹了吹茶水,細細地抿了一口,“噝--呀”一聲,說:“不錯不錯,好香!雪梅,一角錢一杯的茶,你用這麽好的茶葉開店,會虧本的。”

  所謂一杯茶,並不是真的就是一杯茶,而是泡一次茶葉。客人喝一口就走,也算一杯茶;客人從早喝到晚,隻要不換茶葉,也算一杯茶。因而,一杯茶可能讓茶店老板篩茶篩酸手。茶葉用好了,肯定賺不到錢。所以,一般茶館的茶葉都是一些大路貨。

  “這不是開張嘛,當然得用好茶葉羅。”楊雪梅甜甜地說。

  “本身就是免費品嚐,不存在虧本不虧本的。”楊彩蓮補充一句說。

  楊衝看見楊彩蓮,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說:“彩蓮,那次你要是跟著解放軍走了,現在肯定是個不小的軍官,因為你有文化,膽子又大。”

  “我是怕我走了,聶國生回來找不到我。要不然,我還真走了。我看著那女的穿著軍裝,颯爽英姿,真是羨慕死了。”想起那次迎接解放軍,楊彩蓮現在心裏還癢癢的,說不清是遺憾還是悔恨。

  那是一九四九年陽曆五月中旬的一天。楊道康和蘭誌義來找楊雪梅,說是解放軍從撫州方向來豐城,要解放豐城,途經白馬寨。學校組織全校學生迎接解放軍,還要在戲台上和解放軍搞一次軍民聯歡演出,要楊雪梅寫一些歡迎解放軍的標語。站在一旁的楊彩蓮馬上接嘴說:“歡迎解放軍要不要喊口號?你們擬一些口號,我來領呼口號。我的嗓門大,保證呼得響亮。”

  楊道康連忙說:“我還差點忘了這件事,真要挑選一個領呼口號的人。你一個這麽漂亮的女孩子呼口號,再合適不過了,保證解放軍高興。”

  大約中午時分,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隊,從杜市方向逶迤而來,漸漸地越來越近。到了村口,楊彩蓮心裏像揣著一隻兔子,舉起拳頭,振臂高呼:“熱烈歡迎解放軍!”幾百個學生跟著高呼,頓時口號聲鋪天蓋地,幾裏路遠都能聽見。鑼鼓聲、嗩呐聲也跟著響起。走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大個子軍人,腰間吊著一支駁殼槍,估計是個軍官。楊彩蓮看著,覺得眼熟,看樣子很像聶國生,莫非真是他?如此一想,不由得脫口而出地喊了一句“聶國生”。

  大個子軍官愣了一下,站住問道:“姑娘,你剛才說什麽?”

  “我說你是聶國生。”楊彩蓮大聲說。

  “哦。你認錯人了,我不姓聶。我是山東人,今天第一次來到你們這裏,你怎麽可能認識我?”大個子軍官爽朗地笑著說。

  “山東人?”楊彩蓮仔細端詳著大個子軍官,見他左眼眉毛處有一道疤痕,眼皮也是一隻雙眼皮一隻單眼皮,而且一口地道的山東口音;聶國生兩隻眼睛都是雙眼皮,疤痕是在右眼眉毛處。楊彩蓮知道認錯了人,紅著臉說:“我認錯了人,對不起……”

  大個子軍官卻對她產生了極大的興趣,對她看了又看,微笑著問道:“姑娘,是不是你一個朋友叫聶國生,也去當兵了?他在哪個部隊?”

  楊彩蓮搖搖頭,說:“我什麽也不知道,隻知道他離家七八年沒有音信。”

  “哦,那就不好找了。姑娘,你很大膽,也很漂亮,看得出還很有文化。不知道你願不願當兵,參加部隊的文藝宣傳隊?你看,我們部隊裏也有女兵,搞宣傳呢。”大個子軍官指了指身後的幾個女兵,說。

  楊彩蓮看著聶國生後麵的十幾個女兵,個個貌若天仙,頭戴軍帽,腰束軍腰帶,束得腰肢細細的,鼓得胸脯高高的,三分英俊,七分威武,真是令人羨慕。要是自己穿上軍裝,也不比她們差。楊彩蓮真想說“好”,可一想起聶國生,心裏又涼了,難過地搖搖頭,噙著一眶淚水,說:“不,我要等聶國生……”

  要是那次跟著部隊走了,現在還真不知道怎麽樣了呢!可是,人生好比曆史,容不得假設。楊彩蓮歎氣道:“唉,過去了的事,提得沒意思,我也不後悔,現在也挺好,生活還是有希望的。”當年,她派人到處打聽,聽說聶國生跟著一支部隊走了,一直默默地禱告:保佑平安歸來。日本鬼子投降了,楊彩蓮以為聶國生會回來,結果沒等來;解放了,楊彩蓮滿心希望聶國生會回來,結果同樣沒見蹤影。她隱隱覺得,聶國生跟著國民黨去台灣了。台灣也是中國的一部分,遲早一天會解放的,到那時,聶國生肯定能回來。因此,楊彩蓮非常注意收聽收音機裏關於解放台灣的消息,看見牆上寫的“一定要解放台灣”的標語常常熱血沸騰,覺得離聶國生回來的日子越來越近了,生活也越來越有盼頭了。

  說是開會,其實就是三言兩語地安排一番下午的生產,言簡意賅,人們P股還沒坐熱,會就開完了。楊衝看看越來越多的人走進店來沒座位,連忙說:“上午的會就開到這裏,大家去當街,工分照記;下午開工。”

  隊裏的社員走了,楊雪梅和楊彩蓮忙著收拾茶杯,給新來的客人泡茶。楊學儒則跟在楊雪梅後麵,她給誰的杯子裏放茶葉,他就給誰的杯子篩水。一個男子笑著問道:“學儒老師,這個茶館你也有股份?”

  “沒有沒有。”楊學儒忙說。

  “那你……”

  “你也真是!盤根問底的幹什麽?”另一個男子連忙眨眨眼,製止道。

  那男子笑笑,看了眼楊雪梅,不言語了。

  開張三天,高朋滿座。第四天,進入正式營業,生意突然冷清起來。隻有少數老頭來喝茶,中年男子幾乎沒有。楊彩蓮心中著急,對著楊雪梅兩手一攤,說:“這咋辦?不要錢的茶都來喝,要錢的茶就不來了。”

  楊雪梅不緊不慢地說:“你放心,會有人來的。那三天,其實大都是各隊的隊長效仿我們隊長,來這裏開社員會,捧捧場,顯得人多。現在人們都要開工幹活,總不能天天開會吧?白天不得來喝茶,晚上肯定有人來的。我們吃點苦,做好熬夜的準備。”

  “白天做事累得腰酸背痛,晚上誰還會來喝茶?”楊彩蓮不以為然地說。

  “你不知道,大家來這裏不光是為了喝茶,而是為了熱鬧,聊天。大家在一起神吹海聊,說說自己見到的或者聽到的新聞,多有意思!吃了飯就上床,‘沒想頭,抱枕頭’,那有什麽意思?”楊雪梅說。

  楊學儒馬上接嘴說:“對,雪梅說得對,是這樣的。我原來經常去張巷進茶店,就是這種感受。”

  果不其然。到了晚上,人們三三兩兩來到茶店,兩個下午便在這裏喝茶的老頭的座位被別人占去了,弄得後悔不迭地說:“來晚了,來晚了!”隻好端著原來的茶杯,坐到最偏僻的一個燈光有點昏暗的桌子上去。

  人們坐下來,一下子就張家長、李家短地聊起來。本地的,外地的;曆史的,現實的;偷人的,做賊的,什麽話題都有。說到精彩處,引得人們哄堂大笑,好像倒了蛤蟆籠。然而,不管人們怎麽笑,楊學儒卻始終一聲不吭,坐在一個角落的椅子上,手捧杯茶,有一口沒一口地抿著,看見誰的茶杯仰起的角度比較大,便連忙提著茶壺去給誰續水。

  一個男子扭頭看一眼楊學儒,說:“學儒老師,你手腳沒閑,嘴巴卻一直閑著,怎麽沒聽見你說一句話?”

  “禍從口出啊!”楊學儒一笑置之。

  那男子覺得自己失言,輕輕地“哦”了一聲,說:“對不起。”

  人們一下子沉默起來。

  楊學儒在白馬寨算得上一個人物。他年齡和楊雪梅相仿,大學畢業時父母雙亡,成為孤兒。解放前在致和中學當過老師;解放後,致和中學成為公立學校,改名“白馬寨中學”,楊學儒繼續教書。可是,誰也不明白,人才、外貌都不錯的他,竟然四十來歲還是光棍一個,毛遂自薦為他當紅娘的不計其數,主動向他勇獻芳心的姑娘也不少,可都成了打水澆石頭。他似乎是愛情的絕緣體。“可能是生理上有問題”,人們開始猜測。慢慢地,“楊學儒是閹雞公”就成為公開的秘密,再也沒有人提起他的婚事--向一個閹雞公男子提親,那是打人打臉的事,誰會幹?

  楊學儒雖然被人看成閹雞公,可人卻很是熱情大方。在學校,是籃球場上的猛將,是宣傳隊打快板、說相聲的鐵腳,一天到晚曲不離口。一次聊天,說起村裏的大隊黨支部書記楊大牛和村裏大地主楊萬財,楊學儒頗有感觸地說,楊大牛家裏的貧農成分是他父親賭博賭來的,楊萬財的地主成分是他鬼迷心竅買來的。有人不理解,楊學儒進一步闡述開了:

  楊大牛的公公在世時家裏很有錢,外麵開當鋪,家裏請長工,老頭一人娶了五個老婆,在一個大大的房間裏擺著五張床,每天晚上睡覺前喝一碗高麗參湯,然後隨便躺到哪張床上摟著哪個老婆折騰。可是,到了楊大牛父親手裏,家道開始中落。因為,他父親喜歡賭博,經常用傘袋背著大洋去撫州、豐城趕賭。結果,將一個偌大的家業賭得精光。到解放前兩三年,家裏窮得揭不開鍋,隻好去致和中學看門、掃地,賺幾個錢度日。而楊萬財卻相反。楊萬財早年在南昌開銀匠店,靠製作金銀器活命。兵荒馬亂的年月,貨幣嚴重貶值,有錢人拚命地購買金銀,製作金銀器。因而,楊萬財的銀匠店生意跑火。而隨著國民黨在全國戰線的節節敗退,許多有田地的財主開始賣田,而且價格便宜。楊萬財認為手藝隻是防身,土地才是立身之本,便賣掉南昌的店麵,回家購買田地,一口氣買下三百來畝良田。結果不言而喻,土改劃階級時劃為地主。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此話被學校一陳老師聽見,暗暗記在心裏,準備伺機報複。按說,楊學儒和陳老師並無大的過節,隻是一樁小事讓陳老師心存芥蒂。一天,陳老師抱著一大摞書,放到學校水泥台球桌上,想借助強烈的紫外線射死書中蛀蟲。楊學儒平時最看不慣陳老師衝著姐夫是縣教育局副局長而神氣十足、目中無人的樣子,見他曬書,頗為不屑,便端把椅子,坐在操場上,身子仰著,扯起胸前衣衫,將一個幹癟的肚子暴曬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邊拍著肚子,一邊神神叨叨:“曬吧曬吧,曬死你這蛀蟲。”陳老師見了,不免好奇地問道:“楊老師,你這是幹什麽?”楊學儒哂笑道:“曬書也!”陳老師更加如墜五裏雲霧,指著他的肚子,很不以為然地說:“真是癡人說夢!你一個光肚子,書在何處?”楊學儒將肚皮拍得“劈啪”作響,哈哈大笑道:“你聽聽,這不是翻書的聲音麽?你的知識在書上,我的知識在肚裏。我這豈不是曬書?”陳老師頓時好比挨了一記耳光,腦袋嗡的一下,臉紅起來,心裏卻恨恨道:你這個狂人,如此羞辱老子,總有一天老子要扳本。果不其然,陳老師扳本的機會來了。不久,社會上刮起了一股反右傾的浪潮。陳老師不失時機地供出了楊學儒,說他攻擊共產黨的書記,為大地主鳴冤叫屈。結果,楊學儒順理成章地劃為右派,白天上課,晚上批鬥。於是,楊學儒遵循孔子“君子欲訥於言而敏於行”之教誨,追悔莫及,開始沉默,大腦也開始渾渾噩噩起來。

  按說,上回當學回乖,吃一塹長一智。可是,楊學儒不知是生性使然還是何因,枉讀了聖賢書,劃為右派後不到一年,又惹出禍端,且因此徹底失去了教書的機會。

  那日,楊學儒上語文課,課文乃一首陸放翁之《卜算子詠梅》。楊學儒竟然鬼使神差道:“各位同學,陸遊的這首詞大家課後可以看看,不難懂,我在這裏就不講了。我也寫了一首《詠梅》,乃歌頌七百餘年江南望族白馬寨一位傑出女性的,大家好好學一學,務必人人能背能默。”言畢,用衣袖三下五除二地擦幹淨黑板,“刷刷刷”地在黑板上寫下四行龍飛鳳舞的粉筆字:“白馬寨裏一奇葩,才如易安貌如花。冰清玉潔群芳怯,醉煞須眉你我他。”寫畢,在講台前來回踱步,用教鞭點著詩句,猶如喝了幾碗陳年老酒,滿臉興奮,抑揚頓挫地朗誦起來。

  此事在學校驟然轟動,向燈向火者皆有,褒貶不一。褒者認為楊學儒教學方法靈活,結合身邊事例,開闊學生視野;貶者則說楊學儒標新立異,走火入魔,書上的內容不教,教自己的詩作,倘若都這樣,還要課本何用?尤其是陳老師,更是如獲至寶,直接找到校長楊道康告狀,義憤填膺指責楊學儒狂妄自大,自比陸遊,酸腐至極。楊道康拿不準處理意見,忙向公社黨委書記蘭誌義匯報。蘭誌義皺著眉頭思索良久,說:“就說他熬光棍熬得難受,成了花癡,不宜教書,別再任課,叫他管理學校食堂算了。”可是,陳老師不服,直接將此事捅到縣教育局。教育局覺得問題嚴重,要求開除。蘭誌義知道後,找到教育局局長說情,說楊學儒單身生活不容易,給他一點出路。最後弄個開除留用發生活費的處理。此事,文化大革命時成了蘭誌義的一條罪狀,說他同情和保護右派分子。當然,此乃後話。

  受到嚴肅處理的楊學儒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因為,他那首《詠梅》不僅在白馬中學、白馬公社人人皆知,而且在整個豐城縣都出了名,成了名人名作,說起花癡,人們自然念及楊學儒,說到他的《詠梅》。所以,盡管他從那以後沉默寡言,但心裏卻頗有幾分自得,覺得為自己心儀之人做了一件驚天動地之事,人生沒有白活。現在,他能在楊雪梅開的茶店盡一份微薄之力,打打雜,靜靜地聽人們談天說地,覺得很是愜意。聽到人們冷嘲熱諷,便在心裏默念著陸放翁的詞句:“無意苦爭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塵,隻有香如故。”照樣自得其樂。所以,剛才男子的問話並沒有引起他的不快,續完茶水,仍然靜靜地坐在一個角落裏品茶,等待下一輪的續水。

  突然傳來一聲雞啼,有人愕然道:“哎呀,這麽晚了?該回家睡覺了。”說著便起身離開。

  “今天這麽晚回去,你老婆又要你跪榻凳吧?”一老頭對著那人匆匆而去的背影說。

  “哈哈……”茶店裏爆出一陣開懷大笑。

  人們都走光了,楊學儒幫著收拾了茶杯,打掃了衛生,掏出一張角幣,放到桌子上,對楊雪梅輕聲說:“我的茶錢。”

  楊雪梅慌忙抓起那張角幣,塞進楊學儒口袋,說:“你忙了一天,我應該付工錢給你,你還付什麽茶錢?”

  楊學儒固執地掏出那張角幣,想塞進楊雪梅衣袋裏,猶豫了一下,還是放在桌子上,說:“共產黨給了我生活費,我要工錢幹什麽?你們開的是茶店,當然要收茶錢。我在這裏做點雜事,是一種享受。”說完,做賊似的逃出茶店,搖搖晃晃地消失在濃重的夜色裏,身後飄來他那近乎癲狂的朗誦聲:“白馬寨裏一奇葩……”

  楊雪梅看著楊學儒漸漸縮小的身影,聽著那拖腔掖調的朗誦聲,心裏漸漸地沉重起來。

  翌日,楊雪梅來開店門,隻見楊學儒已經早早地蹲在店門口。而且,此後天天如此。每天回家時,他都要放一張一角的紙幣於桌上,楊雪梅也不再說什麽,悄悄地收起,放入一個裝錢盒裏,準備年底一次性奉還。倘若一天沒來,楊雪梅竟會心中一驚:莫非病了?

  說是茶店,有時偶爾也要炒菜。有的茶客當街時會邀伴買一點煎豆腐和肉或者大蒜和肉,放在茶店裏加工,來個煎豆腐燒肉或者大蒜炒肉,打上一斤鄉下人自製的穀燒酒,慢慢喝,慢慢聊。一盤菜,一斤酒,吃上大半天,與其說是喝酒,不如說是聊天。因為,他們下酒不靠吃菜,靠說話。所以,茶店裏喝酒,酒店裏喝茶,都是常事。

  一天,楊學儒買來半斤肉,半斤煎豆腐,往茶店桌子上一放,認真地說:“雪梅,我今天也要雲裏霧裏一回。你幫我弄一下這點菜。”

  菜弄好了,楊學儒獨自坐在一個角落裏,手中提著一玻璃瓶穀燒酒,有一口沒一口地吃著煎豆腐燒肉,有一下沒一下地打喇叭抿著穀燒酒,發出“噝哈噝哈”的響聲。看見誰喝茶時茶杯仰起的角度大了,便忙著去續水。就這樣,從中午吃到深夜關店門,菜涼了熱,熱了涼,最後盤子裏還剩下幾塊肥肉。楊學儒邁著有點飄浮的步子,回頭對楊雪梅說:“雪梅,我喝了酒,你送我幾步路吧。”

  楊雪梅對楊彩蓮說:“你封好爐子,我送學儒叔一程。”送出街麵十幾丈遠,趁著拐彎,楊學儒將一個信封塞進楊雪梅手中,說:“收好,別讓侄女看見。”楊雪梅想推辭,楊彩蓮從後麵追來了,大聲說:“學儒叔,您的煙筒忘了。”楊雪梅隻好趕緊將信封塞進衣袋裏。

  回到閨房,借著煤油燈微弱的亮光,楊雪梅打開信封,裏麵一隻翡翠手鐲,晶瑩剔透,跳躍著一個個亮點;一張紙條,寫著端端正正的毛筆小楷字。楊雪梅的目光在字裏行間遊走、停留,漸漸地模糊起來。紙條寫著:“雪梅,請原諒我冒昧而大膽地叫你一聲‘親愛的!’人們都道我乃‘閹雞公’,其實真冤哉枉哉!我亦有正常生理功能,自幼便愛上了你。無奈那時白馬寨本村男女禁止通婚,故而隻是在心裏暗戀著你,害著嚴重之單相思。高山仰止,我心中有了你這座高山,世上任何女子在我眼裏便黯然失色,毫無可愛之處。婚姻問題自然無從談起。我寫的《詠梅》,你知道是寫誰的,那可是我的一片癡心啊!現在解放了,時代變了,提倡婚姻自由,我們白馬寨村已有本村通婚之先例。所以,我鬥膽向你求婚,懇請你接受我的一片癡情。這隻手鐲是家母當年之陪嫁物,現予你作為定親信物。楊學儒,六月初六子夜。”

  楊雪梅的眼淚嘩嘩地流了下來,心中百感交集。孩提時,楊學儒見了她,確實非常親熱,總是“雪梅妹妹”地叫著;大了,看見她便是尚未開言臉先紅。那時,她做夢也沒想到他愛上了她。因為,本村之間禁止通婚,何來愛情之花綻放?後來,聽說他竟荒唐地在課堂上向學生講解《詠梅》,她才如夢初醒。可是,他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啊!楊雪梅呆呆地坐了許久,思考再三,也提筆寫下幾行小字:“學儒兄:故人知君,君不知故人。在世人眼中,我乃娘邊老處女;在自己心中,我卻是聶小剛之遺孀。隨著夫君之去世,我春心早死,愛的世界冰封雪凍,‘春風不度玉門關’。縱然火山爆發,也難融化冰山一角。若相知,便等冬雷夏雪時。人間之情有多種,兄妹之情亦可貴。手鐲完璧歸趙,萬望見諒。雪梅泣書。”寫著寫著,忍不住一行清淚滾落下來,落在紙上,正好滴在“泣書”二字上,洇得字跡模糊,宛若一張淚臉。

  第二天清晨,楊雪梅姑侄倆來到“陸羽茶店”,門口第一次沒有楊學儒。楊雪梅心裏咯噔一下,隱隱覺得是種不祥之兆,但又不好明言,隻好無事一般,進店開始新的一天忙碌。楊彩蓮挑起水桶,說:“今天學儒叔沒來,我去挑水。”

  楊雪梅係好圍裙,抹著桌子,說:“去吧,我們開店,哪能依賴別人?你學儒叔今天可能有事,不能來。”

  “對不起,對不起,來晚了。”楊雪梅話音未落,楊學儒就一拐一拐地進了店,連連道歉,說,“真不好意思,我昨晚崴了腳,今天挑不了水,要弄得彩蓮侄女著累。”

  原來,昨晚楊學儒回家時,因為喝了酒,腳下有點飄飄然,進屋上階墀時,一下踩空了,崴了腳。現在腳踝骨還是腫的。

  “本來就不該讓你挑水的,別客氣。”楊雪梅找來一瓶紅花油,說,“先擦點紅花油,等會我去請金剛老座給你看一下。”楊雪梅摸著楊學儒腫得看不見的踝骨滾燙滾燙的,說,“扭得不輕呢。喝多了酒吧?”

  楊學儒傻笑著,點點頭又搖搖頭,一臉幸福。

  楊雪梅擦完紅花油,趁楊彩蓮挑水未回,將那個信封塞給楊學儒,輕輕地說:“學儒,給你。”

  楊學儒捏著信封,發覺手鐲在裏麵,頓時臉色大變,漲成紫紅色,說:“你……”

  楊雪梅剛要說什麽,聽見楊彩蓮“呼哧呼哧”地挑著水進了店,忙朝楊學儒搖搖頭,眨眨眼。

  看著楊雪梅緋紅的臉色,楊學儒全身突然僵硬起來,臉色發白,嘴唇發紫,兩眼往上直翻,口吐白沫,轟然倒在地上。

  “媽呀--”楊彩蓮提起一桶水剛要倒進水缸,一眼瞟見楊學儒倒下去,嚇得兩手發軟,“嘩啦”一聲,一桶水全部潑在了地上。

  “學儒老師,學儒老師!”楊雪梅雖然心中有數,畢竟來得突然,愣愣地看著躺在地上的楊學儒,不敢動彈。

  這正是:

  姑侄二人開茶店,為誰辛苦為誰甜?

  世人都道花癡傻,誰知花癡忍熬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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