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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驚人的突破

  晚上六點,兩輛奧迪一前一後滑停在北京機場門口,六個人下了車。田子野夫婦把車開走,到停車場去了。費新吾把大夥兒攏到一塊兒,相隨著進了候機大廳。大廳裏熙熙攘攘,到處是紮堆的人群,紮堆的行李。對麵牆上的時鍾顯示著世界各大城市的當地時間。一對青年戀人在窗前旁若無人地親吻。一個疲憊的母親一手拉著行李箱,一手抱著正在鬧瞌睡的兒子向進口走去。七八位來接班的空姐拉著式樣相同的行李車走過來,她們都化過晚妝,麵容嬌豔,穿著天藍色的空姐服,薄如蟬翼的絲襪裹著健壯潤澤的雙腿,在亂糟糟的人群中顯得十分晃眼。進口處,值勤人員耐心地用金屬探測器檢查著旅客。向遠處看,一架巨大的波音757正緩緩開出停機區駛入跑道,飛機上燈火輝煌。

  費新吾把大夥兒領到一個空場等著。兩歲的牛牛已經困了,渾身酥軟地伏在媽媽夏秋君的肩頭,田歌一直在逗他:“喊姑姑,喊!不喊姑姑不讓你睡。”牛牛惱火地說:“不喊,姑姑壞!”牛牛爸田延豹笑著看姑侄倆鬥嘴。少頃,田子野夫婦急急趕來了。費新吾說:“去雅典的班機還有五十分鍾起飛,我們就要進去了,你們請回吧。”

  他是一名老牌體育記者,剛辦完退休手續,中等身材,眉肅目正,穿一身深灰色的西服。這次雅典之行,算是中國體育報社對他的臨別贈禮。報社胡主編說:“退休了,再出去玩一趟。以前出去都有任務,沒法子痛痛快快地玩,這次找補一下。”不過說歸說,還是給他加了一項任務:交兩篇能叫座的專欄文章。“不交文章就不給你報銷旅費。”胡主編“威脅”他。費新吾說,我就知道你沒那麽大方啊,臨退休了還這麽榨我,這就叫剝削“剩餘價值”啊。說笑歸說笑,其實他對報社的情意是很感激的。這會兒,他接過老伴兒手裏的小皮包,笑著問:

  “你到底去不去?現在改主意還來得及。”

  老伴於香雯也是個文化人,不過一輩子都是“值內勤”(在體育報做編輯)的,很少踏出國門。這次費新吾一心要拉老伴兒同去,說權當咱們是重度蜜月。但兒媳臨產在即,於是,老伴兒堅決打消了出國的念頭。她笑道:

  “度蜜月能有小孫孫重要?你一個人去吧,記住要照料好田歌。”

  田歌用雙臂圈著媽媽的脖子,低聲說著告別的話。她今年二十二歲,是北京郵電大學四年級學生。田歌具有上天垂賜的美貌,一頭長發又黑又亮,一雙眸子湛然有神。雖然不重脂粉,但無論何時何地都能光芒四射,豔驚四座。她穿一身白色亞麻質地的寬鬆休閑裝,顯得飄逸靈秀,白皙的脖頸上掛了一串極細的金項鏈。她父親田子野是一個有儒商氣質的中年人,笑著再次囑托道:

  “費老,歌子就托付給你倆了,你知道她不大出遠門的。”

  費新吾佯怒道:“還這樣稱呼?我沒老到這個程度吧。”

  田子野不好意思地改口說:“老費,拜托了。”

  田歌把媽媽穀玉芬手中的馬桶包要過來,背到身上,同媽媽吻別。說起來,這次雅典之行全是她哄起來的。按說她已過了追星族的年齡了,但是她對近年崛起的華裔美國選手鮑菲謝卻有著近乎癡狂的崇拜--自從她六年前與這位短跑運動員結下了一麵之緣,她就一直關注著謝豹飛(這是那人的中文名字)的進步--那時,謝還是一個很不起眼的人物。這次得知鮑菲爭到了進軍雅典田徑賽的資格,比賽又正好趕在大學的假期,她就宣布要去雅典觀看比賽。父母對她一般是有求必應的,這次卻遲遲不答應。原因也很簡單:這次雅典之行有一定的“危險性”。她已經是大姑娘了(還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又是奔著偶像去的,爹媽害怕女兒在異鄉情感失控。難就難在這點心思不便直接挑明,好在雙方已經心照不宣。但是,田歌可不是個遇到困難就退縮的人。兩個月前,她就開始打工湊路費--當然這隻是個象征性的舉動;同時,她還不屈不撓地化解著父母的鬱悶,纏著奶奶為自己說情。她的奶奶已經八十二歲,又瘦又幹,一陣風都能吹走,但頭腦清晰,說話既幽默又入木三分。她端詳著孫女送來的一大疊有關鮑菲謝的剪報,笑嘻嘻地說:

  “小妮子春心動啦!”

  田歌含羞嗔道:“奶奶!”但她的羞怯隻占三成,另七成是幸福。她當然是衝著這個謝豹飛去的,一心想把他俘獲,這一點不用藏著掖著。奶奶眯著眼瀏覽了一會兒剪報說:“不錯,小夥子挺精神,挺英俊,就是不知道人品咋樣,隔皮不識貨。”

  田歌媽插了一句:“人家可是世界名人。”

  “名人?名人咋的,”奶奶搶白她,“你說說咱小歌子配不上誰?我就看不得你們這種賈桂模樣。”

  有了奶奶的支持,這事算定下了。不過當爹媽的還是不放心,畢竟田歌沒怎麽出過遠門,連上大學也是在家門口,屬於那種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嬌寶寶,咋能放心讓她一個人出國?於是,他們想到了田歌的堂兄田延豹,他當運動員時走南闖北,對國外很熟悉,上次小歌子去東非大草原遊玩就是他陪著去的。田家住在一座四合院內,這種獨門獨姓的四合院在北京已經很少見了,要不是保護民俗,隻怕這家四合院也早被扒掉蓋高樓了。田子野生意做大後在三環外另置了房產,但田歌的奶奶堅決不挪窩,所以這個老窩他們仍是常來常往。田歌比哥哥小十三歲,是豹哥看著長大的,兄妹感情極好,可以說,她在豹哥麵前是說一不二的。但這次請豹哥出山卻費盡口舌,最後田歌不得不頓著腳下了通牒:

  “豹哥,你要是不去雅典,以後我再也不理你了!”

  三十五歲的田延豹唯有苦笑。不諳世事的小妹啊,四年來,溫哥華那個失敗之夜像紅熱的鐵條一樣,時時刻刻都烙著他的心房。一輩子的追求和奮鬥,就這麽輕易斷送在“偶然”和“意外”上。誰說上帝不擲骰子?……那晚,他違犯了團組紀律,單獨一人外出,在酒吧中喝得酩酊大醉。第二天,焦灼的領隊和老費在警察局的收容所裏找到了他--那時,他對頭天晚上的事情已經沒有一點記憶。

  回國之後他就掛靴了,不僅辭謝了讓他作教練的決定,還徹底告別田徑,到一家合資公司作了一名職員。所謂愛之深則恨之切,他對短跑投入了全部的生命,全部的心血,現在,隻要一聽到“百米短跑”這四個字,他的頭皮就發炸,心頭就滴血。所以,他隻有徹底地逃避。看著嬌嗔的妹妹,他心中暗暗歎息:小歌太單純太天真,她怎會知道,再次麵對朱紅色的塔當跑道,對我無異於精神酷刑!

  但他顯然錯怪了田歌,田歌並非不理解他內心的痛苦。那天她跺完腳後,又乖巧地挽著他的胳臂勸說著:“豹哥,我知道你忘不了那次失敗,這幾年,你連有關田徑的電視節目都不看,你是在逃避。但一味逃避不是辦法呀!陪我去吧,也許這一趟雅典之行能幫你走出失敗的陰影。”

  耐不住她的纏磨,也感激她的關切,田延豹終於答應了,而且執意不要叔叔付路費。此後,他又打聽到老相識費新吾也要去,於是便三人結伴同行。

  麥克風裏已經在通報,飛往雅典的航班開始檢票。三個人都沒有大件行李需要辦托運,便各自拎上自己的隨身行李,走向檢票口。在檢票口告別時,夏秋君遞過牛牛:

  “親親爸爸,跟爸爸再見!”

  在媽媽的再三催促下,牛牛勉強睜開睡眼,敷衍了事地在爸爸臉上啄了一下,幾個人都笑了。

  “跟爸爸說,到了外麵的花花世界,別把咱娘兒倆忘了!”

  兩歲的牛牛當然學不來這大套的辭令,田延豹聞聲沒有回話,笑著在兒子臉上親了一下,作為最後的告別。田子野夫婦和田歌都裝著沒有聽見這句稍顯粗俗的、半真半假的玩笑,但費新吾敏銳地察覺了他們與夏秋君之間的距離。

  中航波音757客機正飛在北京一雅典的航線上,高度一萬五千米。從舷窗望出去,外邊是一片深藍色的晴空。飛機的方向是追著太陽飛的,所以,正在西沉的夕陽幾乎靜止地掛在天邊。機下是凝固的雲海,雲眼中鑲嵌著深藍色的黑海。

  晚餐已經結束,空姐推著鍍鉻的餐車走過來。費新吾用餐巾紙揩揩嘴巴,把杯盞遞給空姐。兩個同伴閉著眼睛靠在座背上,專心聽著耳機裏的新聞廣播或音樂。田歌靠窗坐著,挨著老費的是田延豹,他退出田徑場後身體已經稍有發福,但行為舉止仍帶著運動員的瀟灑寫意。

  飛機上乘客不多,不少人到後排的空位上觀景去了。留在原位的乘客大多調暗了燈光,仰在座位上閉目養神。前排幾個小夥子,年齡都是十七八歲,穿著李寧運動衫,聽口音是東北人。他們正神情亢奮地大擺龍門陣,費新吾拾了幾句,聽出談話主題是鮑菲謝:謝的身高,謝的成績,謝的曆次比賽名次,等等。“但願這回謝豹飛能得個三牌,也給咱黃種人爭爭光!”

  原來他們也是衝著謝豹飛去的。他們屬於遲到的觀眾,田徑錦標賽早在三天前就開幕了。不過費新吾是有意而為之的,因為他和兩個同伴主要是衝著田徑之王--男子百米決賽而去,不想多花三天的食宿費。

  男子百米半決賽定於今晚,決賽則定於後天晚上舉行。

  這時,從頭等艙裏出來一個老人,大約六十五歲,麵目清臒,銀發,穿一身剪裁得體的藏藍色西服,細條紋襯衣,淡藍色領帶,顯然都出自名牌商家。他舉止優雅,目光十分銳利。這位老人徑直走過來,邊走邊含笑打量著費新吾和他的同伴。費新吾正在記憶中搜索這是不是一個熟人,老人已立在他身旁,抬頭確認了座位牌,微笑著俯下身:

  “如果我沒有看錯,您就是著名的體育記者費新吾先生吧。”

  他說的是略帶江浙口音的南方官話,相當標準,但仍能聽出他不是大陸人,而是久居國外的華人。費新吾趕忙起身:“不敢當,我曾經當過體育記者,現在已經退休了。先生……”

  老人接著向田延豹致意:“這位先生……”費新吾忙觸觸同伴,田延豹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老人正笑著看他,忙取下耳機,欠過身子。老人繼續說,“如果我沒有看錯,這位就是中國最著名的短跑運動員田延豹先生吧。”

  田延豹的目光變暗了,這句讚揚猶如一根赤紅的鐵棒,無情地烙著他的心房。他不想談這個話題,但對方是個陌生人,總得顧忌起碼的禮貌。於是他慘然一笑,對老人說:

  “一個著名的失敗者。”

  老人在前排空位坐下,慈愛地看著他:“失敗的英雄也是英雄,折斷翅膀的鷹仍然是鷹。畢竟你是在田徑世錦賽上‘聽四槍’的第一個中國選手,也是少數黃種人運動員之一。曆史不會忘記你。”

  費新吾饒有興趣地看著老人。所謂“聽幾槍”是體育界的行話,比如聽兩槍是進入預決賽,聽四槍是進入決賽。看來,這位老人對田徑比賽比較熟悉。老人望著兩人詢問的目光,自我介紹道:“我姓謝,雙名可征,美國馬裏蘭州克裏夫蘭市雷澤夫大學醫學院生物學教授,也是去看雅典田徑比賽的。”

  靠窗坐的田歌忽然扯下耳機,興奮地喊:“半決賽剛結束,他已經殺人決賽了!”

  田延豹急忙問:“成績呢?”

  “9.92秒,仍是最後一名--最後一名也是英雄,飛得再低的雄鷹也是雄鷹!”

  她剛才並沒有聽見三個男人的談話,所以這番關於鷹的話純屬巧合,三個男人不由得笑了。田歌不知道笑從何來,詫異地睃著三個人,眼珠滴溜溜的像隻小鹿,三個人又一次笑起來。

  前邊的三名小夥子耳朵很尖,立即回頭沒頭沒腦地問:“進入決賽了?”

  田歌很默契地笑著點頭。三人高興地說:“我們也是衝著他去的。”

  謝教授微笑著,目光被田歌吸引住了,她的美是天然的,就像山中的清泉,荷葉上的露珠。她身上的穿戴都是名牌,但穿在她身上更有一番風韻。費新吾為老人介紹:

  “這個漂亮姑娘是田先生的堂妹,一個超級田徑迷,雖然她自己的百米成績從未突破15秒。田先生為她找到了其中的原因:老天賜給她的美貌太多,墜住了她的雙腿。所以,她隻好把對田徑的一腔摯愛轉移到她的偶像身上。”

  這番亦莊亦諧的介紹使田歌臉龐微紅,她挽住哥哥的手臂說:“豹哥是我的第一個偶像。”

  謝教授微笑著問:“你剛才談論的是謝豹飛的成績吧?”

  “對,美國運動員鮑菲謝,那是我的第二個偶像,在世界級的賽事上,他和我豹哥是僅有的殺人決賽的兩名中國人,而且名字中都帶一個‘豹’字,真是難得的巧合!我想,他們的父母在為兒子命名時,一定希望他們跑得像非洲獵豹一樣輕快!”

  聽著她的話,田延豹隻是微微扯了扯嘴角。費新吾糾正道:“你犯了一個錯誤,這名運動員隻是華裔,不是中國人。”

  老人微微一笑:“田小姐說得並不為錯吧,雖然謝豹飛,還有我,不是法律意義上的中國人,但總歸是中國的血脈。”他眼睛中閃著異樣的光芒,壓低聲音說,“透露一點小秘密,謝豹飛是我的獨生兒子,我是特意去雅典為他助威的。”

  三名小夥子瞪圓了眼睛,田歌立即蹦起來,驚叫道:“你……”

  老人把手指豎在唇邊:“噓……請不要張揚。”

  田歌站立過猛,膝蓋狠狠撞在未折起的小餐桌上,異常興奮的她盯著這個老人,竟然沒有感覺到疼痛。她做夢也想不到能有這樣難得的巧遇,遇上謝豹飛的父親!老人說:

  “我在乘客名單中看到了你們兩位……你們三位的名字,我對田先生、費先生早已聞名了,今天才有緣見麵。幾位的入場券準備好了嗎?”

  費新吾說:“先頭去的中國記者中有我的熟人,已經托他們辦了,應該沒問題。”

  “百米決賽的入場券比較吃緊,他們能弄到票,但不一定能弄到好位置。這樣吧,為了多少表示一點敬意,我準備向三位贈送百米決賽的入場券,到雅典後請用這個電話號碼與我聯係。”

  他遞過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小紙片。費新吾接過紙片真誠地說:“謝謝,衷心希望令郎在明天取得好名次。”

  老人起身同三個人告別,也同前排的三名小夥子點頭示意--三人忙起身攔住他,不好意思地說:

  “謝先生,難得遇上你,能為我們簽名留念嗎?”

  謝教授笑著點了點頭。

  三人十分欣喜,手忙腳亂地翻出筆記本。謝教授問:“三位的名字?”

  “我叫王剛,老爹起的這個名字太次了,光沈陽至少就有三十個重名的,印在電話號碼簿上足有半頁。這位高個子叫紀士強,這個圓臉的叫夏飛。”

  謝教授邊簽邊問:“你們三位都很熟悉豹飛?”

  “當然!”三人如數家珍地列舉著謝豹飛的個人資料:二十五歲,身高一米八八,體重七十一公斤。最好成績是9.94秒,這是室外成績,室內是9.95秒。他的成績一般徘徊在世界第二十名上下;但最近進步神速,直到剛才殺人決賽。“他是我們的偶像。”大嗓門的王剛說,“雖說他是美國運動員,畢竟是華人呀。在他之前,黃種人中除了這位田大哥外,從未有選手進入過100米決賽。”

  費新吾糾正道:“不,據我所知,至少在第10屆奧運會上,日本選手吉崗隆德就獲得過第六名。”

  “反正少得可憐。黃種人在技巧性項目上占了優勢,男女長跑也翻身了,就是在短跑上讓黑人壓得沒脾氣。我們盼著鮑菲為我們出氣呢。”

  費新吾微笑道:“白人也不行。奧運早期時白人曾在百米項目上稱雄,但後來被‘黑色旋風’掃地出門。這幾十年100米選手每年排行榜上,前二十五名基本上全是黑人,而且多是加勒比地區的黑人,連加拿大的多諾瓦貝利和美國的邁克爾約翰遜的原籍也都是加勒比地區的國家。專家們說,長跑靠鍛煉,短跑靠天賦,不服氣也不行。”

  王剛不服氣地說:“這到底為什麽?是那兒的風水好嗎?”

  費新吾微嘲道:“說起來還是白人殖民者的功勞哩。兩個世紀前,他們對黑奴進行了有組織的、全球性的、卓有成效的基因淘汰。想想吧,能在運奴船和甘蔗園那樣殘酷的環境中活下來的黑人,自然有特別優秀的基因!對吧,謝先生?”

  謝教授微笑著點點頭。費新吾感慨地說:“這位小夥子說的‘短跑中讓黑人壓得沒脾氣’,我也早有感觸,也同樣不服氣。為此,我走訪過不少專家,聽到的論證難免讓人喪氣。專家們說,黑人的體質確實適於短跑。他們的髖部較窄,小腿較細,跑動中空氣阻力小,股四頭肌發達,肌腱結締組織厚,肌肉黏滯性好,用力時不硬化,尤其是肌纖維中的厭氧酶高,快肌纖維的比率大。所以特別適於短跑。”

  田歌聽得一頭霧水。她喜歡短跑,喜歡看謝豹飛在賽場上瀟灑飄逸、有如天人的姿態。當了這麽多年的田徑迷,她也積累了不少短跑知識,但費伯伯說的這些生理學術語,她聽來卻很費勁。她輕聲問:

  “什麽是快肌慢肌?”

  費新吾耐心地解釋:“人的骨骼肌分紅肌和白肌兩種。紅肌中毛細血管豐富,所以呈紅色,這種肌纖維中含肌漿、肌紅蛋白、糖元、線粒體和各種氧化酶較多,主要靠有氧代謝產生的ATP(三磷酸腺苷)供給能量,所以氧化能力強,不易疲勞--但反應速度慢,收縮力量小,不適於快速運動;白肌又稱快縮肌,受大運動神經元支配,這種肌纖維中的脂類、ATP和CP(磷酸肌酸)含量較多,主要靠無氧酵解產生的ATP供能。據測定,加勒比黑人的小腿三頭肌中快肌高達65%~85%,所以奔跑特別迅速。”他看看謝教授,笑道,“我真正是班門弄斧了,這個問題該由謝先生或小田來回答。”

  謝教授簡單地答了一句:“這不是我的專業,所謂隔行如隔山。”隨即他再次向眾人告別,回到頭等艙。費新吾問那幾個小青年:

  “你們都是東北人吧?”

  “對,沈陽人,我們都是沈陽石油技校學生,都是鐵杆田徑迷。”

  “這次出國是自費?”

  “那當然,我們還能指望哪個單位報銷?老爹掏錢唄。”王剛笑著說,“俺們仨的老爹都是個體戶,掏得起我們的路費錢。不過,我們也努力打工掙了一點兒。”

  三人又同田歌攀談幾句,回過頭去。隔著座椅,聽見他們仍在興奮地小聲嘈嘈。費新吾發現,田氏兄妹好一會兒不說話,好像各有心事。田歌忽然站起來,莞爾一笑:

  “我出去一下。”

  她從兩人麵前擠過去,朝前艙走去。看她走遠,田延豹輕輕觸觸老費:

  “知道嗎?之前我就聽說這幾天有個華裔美國人在體育界打聽你我,尤其是你,個人經曆啦,人品啦,打聽得很詳細。我從朋友那兒偶然得知後,一直沒往心裏放。剛剛想起這檔事兒,我想,那個華裔八成就是這位謝先生。”

  費新吾很納悶兒,這麽說,這位謝先生今天和他倆的見麵並不是偶遇。還有一點讓他納悶兒的,百米決賽的門票價格不菲,這位陌生人主動贈送門票,未免有點異常。他困惑地問:“打聽你我?他有什麽用意?”

  “不知道。我想不出他會有什麽用意。我們身上沒有什麽值得他注意的,一個失敗的運動員,一個已經退休的記者。”

  費新吾思忖片刻說:“不必把問題想得太複雜,很可能他隻是聽說我們也去雅典,想找兩個聊天的夥伴。有些老華人長期生活在英語環境中,難免很想用漢語聊聊天的。”

  “可能吧。”田延豹閉上了眼睛。

  謝教授正在瞑目養神,忽然覺得旁邊有人,是田歌,她落落大方地微笑著:“謝伯伯,您好。”

  謝教授忙欠起身,指著旁邊的空位:“你好,請坐。”

  田歌在旁邊坐下,含笑說:“不打擾您吧,我想同伯伯聊一聊。”

  老人笑道:“怎麽會打擾呢,尤其是像你這樣可愛的女孩。”

  田歌在他旁邊坐下,兩手放在膝蓋上,多少有些局促。茶幾上有專為頭等艙旅客準備的水果,謝教授掰下一瓣香蕉,塞到田歌手裏,笑著說:

  “你好像有點局促,我的麵相很凶惡嗎?”

  田歌笑了,局促感一掃而光,爽朗地說:

  “伯伯,你知道,我的豹哥曾是中國最著名的短跑運動員,他在三十一二歲時的崛起曾讓國人抱了多大的希望!可惜……受他的影響,我從小就喜愛田徑。這些年,我對鮑菲很注意,你看,這都是有關他的剪報。”她從隨身的女式掛包中掏出一疊剪報,既有中文的,也有英文的,“我知道鮑菲的不少情況,比如:他母親叫方若華,他出生於費城,他的教練是南非的道格拉斯先生。美國一些報紙稱,鮑菲近兩年的崛起靠的是道格拉斯先生的秘訣。”

  謝教授很有興趣地聽著。

  “但我豹哥再三說,鮑菲的成功不僅僅是靠什麽秘訣,他本身就有極好的先天條件,他的體型、他的奔跑姿勢都是近乎完美的,無瑕疵的。豹哥說,其實最著名的短跑之王也常有技術上的缺陷,隻是圈外人大都不了解罷了。比如多諾瓦貝利,他跑百米的步頻不穩定,有時四十八步,有時五十二步,左髖神經有毛病,右腳步幅比左腳大。又如邁克爾約翰遜,他的膝蓋到踝關節的那一段特別短,跑步時上體和腦袋挺立,姿勢十分僵硬。但在鮑菲身上,卻完全沒有什麽明顯的缺陷。豹哥說,他簡直就是一部完美的奔跑機器,也許隻有獵豹才能和他媲美。他一定能在百米項目上稱王,隻要他的心理穩定,不出現我豹哥那樣的悲劇。”

  謝教授輕輕點頭:“謝謝你,也謝謝田先生。我會把這些精辟的分析和你們的關愛轉達給我兒子。”

  “不過,他的教練確實也有秘訣,而且我湊巧知道這個秘訣!謝伯伯,我有幸在六年前見過他們兩位,那時謝豹飛在田壇上還寂寂無名呢。”

  謝教授非常注意地看看她:“你六年前見過我兒子?在哪兒?”

  “在東非大草原,肯尼亞察沃國家公園。當時,道格拉斯正在用他的秘訣訓練謝豹飛。”

  謝教授“噢”了一聲,沒有往下問。他當然知道田歌說的秘訣是什麽。在為豹飛的短跑訓練打基礎時,道格拉斯曾用過這種“獵捕式”訓練,以便最大限度地激發一個人的野性。這個方法卓有成效。其實,短跑源於什麽?就源於古人類的逃跑(逃離猛獸的捕殺)和追捕(追殺比人類弱小的動物)。保命和覓食是人類最原始的本能。高科技社會的人們在很大程度上忘記了這種本能,而道格拉斯的辦法就是為了喚醒它。

  不過,豹飛的成功主要並不在於這種辦法。真正的原因現在還隱密地保存著,世界上隻有兩個人知道:他和妻子。

  田歌戲謔地說:“伯伯,鮑菲什麽時候才能奪冠呢?我已經急壞了!近幾年他的崛起比較快,但在世界排名榜上卻從未突破前八名。豹哥說,依鮑菲的實力,他完全可以在近期內取得好名次,比如說,躋身前三名!”

  謝教授富有深意地微微一笑。他看看四周,鄰近的旅客都不是中國人,他們對這兒的漢語對話不感興趣。謝教授壓低聲音,神秘地說:

  “謝謝你的關心,我也很欽佩田先生的眼力。透露一點小秘密吧,這個秘密你可以告訴費先生和田先生,但對外要絕對保密,直到明晚九點之後。可以嗎?”

  田歌性急地說:“當然可以!是什麽秘密?”

  老人嘴角漾著笑意,一字一頓地說:“除非有特大的意外,鮑菲在決賽中絕不會是最後一名,甚至前三名的估計也是太保守了。”

  田哥驚喜地瞪大眼睛,幾乎失聲喊出來。謝教授笑著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這次談話到此為止。

  田歌從頭等艙回來後,費新吾敏銳地察覺了她的亢奮,她麵色酡紅,一雙眸子閃閃發亮,回到座位後默默不語,但嘴角一直微微顫動著。費新吾戲謔地想,也許田歌的愛情攻勢(迂回進攻)已經開始實施並初獲小勝?

  當然他不會點破這一點,他低著頭,繼續又讀起飛機上提供的雜誌來。那邊田歌沉思片刻,掏出記事本匆匆寫了兩行字,撕下來遞給田延豹。田延豹看後顯然十分震驚,又把紙條遞給老費。費新吾困惑地接過紙條,上麵寫著:

  謝先生說:鮑菲謝明天絕不會是最後一名,甚至暗示他可能奪冠。他讓絕對保密,直到決賽後。

  費新吾也喜出望外。田歌要過紙條,細心地撕碎,放到前排椅背上的垃圾袋裏。好長一段時間裏三個人都沒有說話,但有一個興奮之球在三人心中來回撞擊著。田延豹伏在老費耳邊輕聲說:

  “如果他是有意隱瞞實力的話……”

  費新吾搖搖手製止住他。作為一個有多年經驗的新聞記者,他當然懂這句話的深意。如果一個有意隱藏實力的選手一直以這種成績殺人決賽,那就說明他對自己有絕對的信心--他知道自己不會因為萬一的不慎被擠出決賽圈。那麽,這個選手極可能有絕對的優勢。短跑不比其他運動(比如5000米和馬拉鬆),它要求運動員的,是一次盡可能猛烈的爆發,盡可能完全的燃燒。在短跑中,戰術基本上不起作用。謝豹飛怎麽能把自己的速度控製得恰到好處呢?

  他和田歌一樣有種抑止不住的狂喜。雖然在種族大融合的21世紀,狹隘的種族自豪感是一種過時的東西,但他還是沒辦法完全擺脫它。他們興奮地交換著目光,不再交談。他們不會辜負老人的信任,一定要把這個秘密保守到決賽之後,因為這是出奇製勝的心理戰術。不過費新吾心中不免有些嘀咕。說到底,他們與這位謝教授隻是初識,他為什麽主動把這個秘密捅給他們呢?他並不像一個保守不住秘密的人啊。

  空姐們開始分發口香糖,讓旅客在飛機下降時不斷咀嚼以平衡內耳壓力,並敦促他們係好安全帶。飛機已經飛臨白色的雅典城,地中海在沉沉暮色中泛著波光。城市的光團漸漸分離成單個的燈光,跑道飛速向飛機迎過來。客機逐漸減慢速度,降落在海倫尼肯機場。

  一行人取了行李,驗過護照,在機場出口三人與謝教授握別。謝教授說:“我住在希爾頓飯店,你們三位呢?”

  “我們隻能住便宜一點兒的。先頭來的新華社記者穆明已經為我們預訂了尼讚旅館的房間,是在市內普拉卡舊城區。”

  三個年輕人走來同他們告別,費新吾問:“你們打算住哪兒?”

  三個人笑道:“走著看吧,隻要不下雨,說不定在公園裏或樹蔭下露宿也有可能。雖說是老爹的錢,也得省著點兒不是?再見,希望還能在雅典碰到你們。”

  “再見。”

  三位遊俠騎士各背一隻小小的馬桶包,晃晃悠悠地走了。

  六年前,田歌曾和堂哥到東非察沃國家公園旅遊。那時,田歌還不是田徑迷,她那時迷的是野生動物。從小學起,電視台上播放的“動物世界”她期期不落,同時,她還搜集了很多有關野生動物的光盤。澳大利亞的毒蛇、毒蜘蛛和塔斯馬尼亞虎,南太平洋的寬吻海豚和黃腹海蛇,北加裏曼丹的巨蜥……都活在一個小女孩的心裏。不過,她最喜歡的還屬東非大草原的野生動物群。由於地勢開闊,那兒的動物似乎離造物主更近,更為昂揚和灑脫。尤其是獵豹的追捕場麵最令人心醉:小羚羊在前麵靈活地蹦跳躲閃,獵豹緊追不舍,四肢和軀幹富有彈性,尾巴高高揚起……她簡直百看不厭。十六歲那年,她提出要在暑假到東非旅遊。父親很支持,專門請她的堂兄作陪。那年田延豹二十九歲,短跑成績徘徊不前,已經決定要退役了,所以,到東非玩一趟也是散心。正因為這次東非之行,他的運動生涯又有了一個短暫的輝煌--不過最後仍以失敗告終,這是後話了。

  察沃國家公園是肯尼亞最大的野生動物園,也是非洲最大的野生動物園之一。它位於首都內羅畢東南一百六十公裏,綿延在內羅畢--蒙巴薩公路中段的兩側地區。公園以熱帶稀疏草原為主,但也有高山、沙壤、灌木林等,地形十分複雜。園內有一千多種動物。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上,常可聽到獅子的吼叫,犀牛、羚羊、長頸鹿、斑馬等獸類和數萬隻鳥禽在這裏出沒。據估計,園中共有大象兩萬頭,是世界上最大的野象集中地。在加拉納河的盧加德瀑布附近,則是鱷魚的樂園。那些在全世界放映、為孩子和成人們所喜愛的、有關野生動物的電視片,大都是在這兒拍攝的。

  那天,他們在公園內的沃依旅館住宿。這個旅館周圍圍著柵欄,窗戶上也圍著鐵欄,遊客們坐在屋裏便可觀賞野生動物。門廳是錯層式建築,田歌和堂兄坐在二樓,粗製的木桌上放著兩杯咖啡。窗外,非洲羚羊和獅群在河邊飲水,夕陽在水中閃著金光。這會兒沒有慘烈的追捕,河邊是一派伊甸園的氣氛。羚羊悠閑地走著,小羚羊在母親的肚子下鑽來鑽去,完全沒把近在咫尺的獅群放在眼裏。當然,這種和睦是有條件的--獅子已經吃飽了肚子。在千萬年的進化中,羚羊們已經學會觀察獅子的肚子,當它們的肚子下垂時,羚羊們便抓緊時間享受生活的樂趣--因為在明天的太陽升起後,它們中的一個或幾個夥伴便肯定會死在獅子、獵豹或鬣狗的利爪下。所以,它們此時表麵上安適恬靜,骨子裏卻帶著宿命的悲愴。

  他們看得十分入迷,沒有注意到不遠處一位中年白人在觀察他們。中年人滿臉胡須,穿著汗衫和短褲,目光顯得冷淡而疲倦,但十分鋒利。他的同伴是位十八九歲的青年,黃種人,個子較高,麵目英俊,身形十分健美。那兩人不怎麽談話,都靜靜地呷著啤酒。後來,中年白人拎著酒瓶過來了,對田延豹說:

  “我能坐在這兒嗎?”

  田延豹忙欠欠身子:“當然,請坐。”

  那人坐下,向田延豹舉起杯子,直截了當地說:“很高興在這兒與你巧遇,我認得你,你是中國的短跑運動員田延豹。”他看見田延豹和田歌疑問的目光,解釋道:“我是一個短跑教練,世界上排名五十以上的短跑運動員我都了解。”

  田延豹已經決定退役,因此不想談這個不愉快的話題,隻簡短地說了一句:“我馬上要退役了。你貴姓?”

  “費曼道格拉斯。”

  田延豹在腦中搜索一遍,沒有找到這個名字。對方顯然看懂了他的心思,淡淡地說:“你不會聽說過我的,一個無名之輩。”

  田延豹真誠地說:“大部分教練都是無名的,不過,我是個運動員,我知道這些無名者在體育明星的成功中所起的作用。”

  “謝謝,這句話讓我心中好受了一點。”那人咧開嘴笑了笑,又凝眸看看他,“知道你的成績為什麽一直沒有突破嗎?”

  田延豹心中微覺不快,他已經決定要忘掉田徑了,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卻再三提起他的失敗,至少是太魯莽了。他冷冷地說:“你知道嗎?請講。”

  那人又問了一遍:“你真的想知道?”

  他的話裏有一種特別的味道,連田歌也聽出來了,她困惑地看著這個人。田延豹皺著眉頭盯著他,重複了一遍:“我真的想知道,請講。”

  那人端起啤酒杯,猛地把一杯啤酒照田延豹的臉上潑過去!在刹那的震驚之後,田延豹刷地立起來,田歌喊一聲:“豹哥!”忙用力按住他的拳頭。田延豹努力克製住自己的憤怒,惡狠狠地說:

  “你想幹什麽?”

  周圍的遊客都看到了即將開始的爭鬥,有人走到天井的欄杆邊,喊旅館的保安人員。隻有那人的同伴安之若素,朝這邊看了一眼後,仍悠然自得地呷著他的啤酒。中年白人若無其事地抽過台布扔給田延豹:“請原諒,擦一擦吧。請坐。”他把憤怒的田延豹按到座位中,“我是有意冒犯你的,我希望你會破口大罵,會衝上來給我一拳,甚至咬我一口。但是很遺憾,你太冷靜了,你很憤怒但不是狂怒,你有強大的理性自製力。這種冷靜對你競技狀態的‘爆發’不利,而短跑在很大程度上依賴於這種爆發力。”他總結道,“你不是輸在技術上,而是輸在缺乏足夠的野性上。”

  田延豹逐漸從憤怒中平靜下來。他已看出中年人並不是尋釁,而是在試探自己的性格。但他的情緒一時扭不過來,於是沒有回答,隻悶悶地坐在那兒。田歌掏出手絹細心地擦去堂兄臉上的酒漬,一邊驚疑地看著這個白人,他的說法--把短跑成績和“野性”聯係在一起--對她來說聞所未聞,無異於左道旁門。兩個旅館保安趕到時,這兒顯然沒有什麽打鬥場麵了,他們困惑地聳聳肩,下去了。

  那人回頭看看自己的同伴,補充一句:“我的同伴就不同。你不妨照他臉上潑一杯酒試試。”

  田延豹敏銳地聽出了他的話外之意:“你的同伴也是短跑運動員?”

  “嗯。他是明天的人。”

  田歌想自己大概沒有聽錯吧,他不是說“明天的運動員”,而是說“明天的人”,這個說法聽著很別扭。也許他是想說“明天的飛人”?她好奇地看看他的那位同伴,那人在椅子上坐得筆直,劍眉朗目,神態中有種可以觸摸到的傲氣和野性。他有明顯的性磁力,屋內幾個女人一直在打量著他,目光中不無挑逗,這些浪漫的西方女人看來想在荒野之旅中添一點風流韻事。不過,那人對這一切視若無睹。

  這是田歌對謝豹飛的第一眼印象,印象不是太深,也許十六歲的田歌還不具備感受異性的本能,直到第二天她才有了更為深刻的印象。

  這時,樓下忽然喧鬧起來,二樓的人都跑到天井的欄杆邊向下看。一隻巨大的雄象不知怎麽從柵欄中闖過來,這會兒已進了旅館。樓下的人驚慌地向四周逃竄。就在上午,馬賽族導遊還告訴他們,不久前一位法國記者闖到象群中拍照時惹惱了一頭雄象,雄象把他用鼻子卷起來在樹上摔了幾下,又踩了一腳,記者當即斃命。好在此時這頭闖進屋裏的雄象沒有發怒,隻是想尋找食物。它用長鼻子卷起桌上的一瓶鮮花,在地上摔碎;又卷過一瓶啤酒,聞聞,甩在一旁。

  它繼續昂首闊步地向前走,女遊客們紛紛尖叫起來。就在這時,一個人從二樓的欄杆一躍而到了一樓的大廳。是那位白人的亞裔同伴。大象吃驚地停頓片刻,怒衝衝地向他逼過去。那人敏捷地躍過桌子,跑向門口,在跑動中順手拎過吧台上放的一籃麵包,拿起一塊麵包向大象扔去。大象嗅嗅,用鼻子卷入嘴中。他一塊一塊地扔著,把大象先引到門外,又引到柵欄外,幾個服務見狀員趕緊過來關緊了柵欄門。

  有驚無險的風波結束了,那人把手抄在褲袋裏,悠閑地踱過來。這會兒他理所當然地成了眾人目光的“靶子”。三個衣著暴露的性感女郎迎上去,熱切地說著什麽,他俯下身低聲說了一句,三個姑娘都興奮地傻笑起來。他推開三個人回來,道格拉斯向他招招手,他走過來,向兩人點點頭,在道格拉斯身邊坐下。道格拉斯冷冷地說:

  “我不希望訓練期間你有另外的約會。”

  謝豹飛把身體仰在座椅上,懶懶地說:“我已經告訴她們啦。我說我的教練不會允許我虛耗精力的,如果想和我約會,必須先去勾引二樓那位公獅子。她們一會兒就會來找你的。”

  道格拉斯蓬鬆的胡須中泛出一點笑意,撇開這個話題,對謝豹飛介紹:“這是中國最著名的短跑運動員田延豹。”

  謝豹飛向這邊點點頭:“你好。不過這個名字我不熟悉,我隻能記得世界上前十名的短跑運動員。”

  田延豹的臉紅了,悶頭不語。田歌感受到堂兄的難堪,著惱地瞪著謝豹飛,想找出幾句鋒利的話刺他,但卻沒能找到合適的武器--因為謝豹飛隻是在敘述一個事實,並不是成心想傷害誰的感情,或者說,他並不在乎這句話是否傷害了別人的感情。道格拉斯看到了兩位中國人的不快,但並沒有解釋,更沒有道歉。謝豹飛說:

  “我下去了。”

  說完,他朝大家略略點頭,揚長而去。他下了樓梯,剛才那三個姑娘又迎過來,謝豹飛低下頭迅速說著什麽,又向樓上作了個手勢。三個姑娘又格格地傻笑起來。

  由於剛才留下的不快,這邊的談話也中止了。道格拉斯起身,簡單地說了聲再見,沒有留下電話和住址,顯然他並沒有打算讓這次交往延續下去。他走後,田歌偷眼瞅瞅堂兄,柔聲勸道:“豹哥,別生悶氣了,這兩個人都是生坯子,說話太難聽。別理他們。”

  田延豹悶悶地說:“西方社會不講溫良恭儉讓的,隻認得成功者。我是個失敗者,隻能怪自己。”

  田歌歎口氣,不再勸了。

  第二天,旅遊團成員乘車去草原遊覽。那位馬賽族導遊再次強調了安全事項。他說這裏一般是不會發生事故的,但野生動物的性子誰也說不準,停車休息時隻能在車輛周圍,不能遠離。他們乘坐的大轎車車窗上裝了堅固的鐵柵欄,車廂上還畫了一頭威風凜凜的犀牛,可能是用來做守護神的吧。

  田歌忘不了這一天。無比廣闊的草原,無比廣闊的天空。野象、角馬、羚羊在這個天地大舞台上自信地演出。這些角馬、羚羊隨時生活在危險中,也許一秒鍾後它們美麗的身體就會被獅子和獵豹撕碎,但即使如此,它們仍和食肉動物一樣是這個草原的主人,它們是美麗的、昂揚的、自由的。當它們像水中精靈一樣靈巧的逃命時,身姿比芭蕾舞姿更動人。

  不過很可惜,今天她沒有看到驚心動魄的獵殺場麵。一群獅子大概還不餓,懶洋洋地拖著尾巴在草叢中散步。沒有最喜歡的獵豹,更沒有獵豹縱躍如飛的場景,田歌覺得太不過癮。這時,一輛車超過了他們,是一輛敞篷吉普,司機滿麵胡子,一看就知道是昨天那位教練。同車的人自然是他的同伴了,他今天裸著身子,隻穿一條短褲。吉普車徑直向羚羊群衝過去,羚羊們抬起頭,不慌不忙地盯著車輛,一直到車輛插入羚羊群中時,近處的羚羊才開始逃竄,纖細的四條腿飛速擺動著,靈巧地轉著彎。吉普車的目標看來是一頭個頭較小的羚羊,不管它怎麽蹦跳轉彎,吉普車仍發瘋般地咬在後邊。田歌拉拉堂兄的袖子,輕聲問:“那不是昨天的兩個人麽,他們在幹什麽?”田延豹搖搖頭。

  這時,吉普已經接近那頭羚羊了,隻見謝豹飛在車上立起身,打開門,身子半掛在車外。他忽然用力跳下去,是麵朝前而身體向後跳,向後的速度多少抵消了一點車速,但餘下的衝勁兒仍使他朝前趔趄著。他緊跑幾步調整好步伐,然後全速向那頭小羚羊奔去。他的速度十分驚人,但與羚羊相比仍稍遜一籌。小羚羊敏捷地左拐右轉,慢慢把距離拉大了。

  謝豹飛放慢了腳步,吉普車追上去,謝豹飛敏捷地躥上車。那位大胡子教練厲聲喊著什麽,雖然相隔這麽遠,田歌二人仍能聽見幾句餘音。吉普車朝著這個方向開過來了,教練仍在厲聲斥罵著,而謝豹飛則狂怒地瞪著教練,似乎下一秒鍾就會撲過去咬住他的喉嚨。吉普車打個彎,又朝另一頭小羚羊撲去,謝豹飛又從車上跳下。這次他的動作更為迅猛,他與小羚羊的距離在縮短。小羚羊向左閃了一下,又以不可思議的敏捷蹦到右邊。不過,這次謝豹飛對它的動作作出了正確的估計,他沒有向左追,而是和身向右撲去。小羚羊被撲倒,一人一羊在地上翻滾起來。

  田歌一直緊張地看著前邊的追獵,這時她大聲喊起來:“司機叔叔,快開過去看看,好嗎?”車上的遊客都大聲讚成,司機笑笑,打過方向盤。

  車開過去的途中,田歌不平地問導遊:“你不是說不準私自進獵場嗎?他們怎麽能?還敢徒步去追野獸,多危險!你看,三頭獅子就在不遠處蹲著呢。”導遊無奈地說:“他們不一樣,是經過特許的,聽說是在進行一種什麽強化訓練,已經在這兒訓練好幾天了。”說著,司機把車停下來,遊客們爭先恐後地下車,圍著那兩人。謝豹飛仍撲在小羚羊身上,緊緊地咬著它的喉嚨,小羚羊痛苦地掙紮著,彈動著四條細腿,而大胡子教練則抱著膀子,站在一邊平靜地觀望著。

  可能是不滿來人打擾了他,謝豹飛放開獵物,怒衝衝地站起身來。他的嘴角掛著一縷血跡,嘴邊沾著幾根羚羊的短毛,赤裸的身上沾滿荒草,麵目猙獰,活像一個蠻荒時代的野人。小羚羊脖子上滴著血,但顯然這點傷不致命。它掙紮著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很快就四蹄撒開,疾速地逃離開去。

  這種人獸大戰的場麵前所未聞,所有人都驚駭地看著謝豹飛。目睹了今天的場麵,田延豹才真正弄明白了昨天道格拉斯說的“野性”是什麽。他忽然一下受到了觸動,心中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個熱點在怦怦地跳動著。不過道格拉斯今天不打算攀談,當他掃視的目光落到田氏兄妹身上時,就像是看陌生人。然後,他迅速扭回頭,向謝豹飛低喝一聲,然後兩人利索地跳上車,吉普一陣風似的離去了。

  這兩人也就這麽一陣風地從田氏兄妹的生活中消失了,從此再沒出現過。

  這番見聞給田歌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一開始這印象中並沒有什麽美感:一個幾乎全裸的男子,嘴上沾著血和獸毛,麵目猙獰,渾身髒汙,簡直是惡魔的形象嘛。但時間長了,惡感慢慢虛化、消失,留下的隻是他的活力,他的剽悍,他的勃勃生機。此後,她一直把這個野性的人像保存在記憶中。她開始注意有關謝豹飛的消息,大約兩年後,謝豹飛的名字開始出現在體育新聞中,他在百米田壇上的名次緩慢地但不可逆轉地上升,直到這次殺人決賽。所有關於他的報道,都保存在田歌的一疊剪報中。

  田延豹的生活從那時也有一番意外的轉折。他退役前參加了最後一次國內比賽,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的成績有了大幅度的提高。他在百米跑道上加速時,心中一直閃現著謝豹飛追捕羚羊的場景,肯定是謝的野性對他起了某種催化作用。國家隊的教練一邊驚歎著:“大器晚成,大器晚成呀”,一邊撕碎了他的退役手續。其後,他的成績飛速提高,直到2013年溫哥華世界田徑賽進入八強。可惜功虧一簣,他在決賽中敗得很慘,所以這兩年的輝煌也就成了回光返照。

  雅典的七月酷熱難當,出租車的空調不大管用,田延豹幹脆讓司機打開車窗,隨即希臘特有的裏瓦斯熱風呼呼地灌進車內。田歌一直扒在車窗上向外看,在她眼裏,什麽都是新鮮的。司機是一個饒舌的中年人,熱心地用英語同他們攀談,介紹著沿途的名勝,不幸的是,他的英語隻有希臘人才能聽懂。田歌隻能禮貌地回以微笑。後來,費新吾擔任了兼職導遊--他在2004年雅典奧運會期間來過雅典,在這兒待了半個月--情況才好轉起來。

  他告訴同伴,雅典早在四千六百年前由邁錫尼人建城,最早的城區在一座一百五十米高的山包上,即今天有名的雅典衛城。雅典是神話和曆史的城市,希臘共和時代是人類曆史上最生氣勃勃的時代。那時的社會和人民健康昂揚,從容大度。在中國曆史上,隻有盛唐時期才差可與其比擬,但盛唐的中國是開明的專製,缺少古希臘的民主政治。“我從年輕時就對古希臘文明十分心儀,我真希望自己也是古希臘自由民的一員,喝著茴香酒,嚼著橄欖,到英雄劇場看荷馬的悲劇,到奧林匹亞參加古代奧運會,或者參加吵吵嚷嚷的公民大會的辯論和自由選舉。我特別喜歡古希臘的裸體雕塑,它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體美。觀賞著這些雕塑,能真切感受到四千年前古希臘人的勃勃生氣。我真不相信這樣偉大的文明會一蹶不振!”

  他說,希臘在公元404年淪於異族統治,直到1829年才趕走土耳其人,贏得獨立。所以,希臘在歐洲是比較落後的,是歐洲的農村。就拿雅典來說吧,這個白色的聖潔之城容納了希臘的一半人口,一直都比較擁擠,綠地很少,汙染相當嚴重,到處廢水橫流。後來直到雅典2004年舉辦奧運時大興土木,城市麵貌才大有改觀。

  說話間,出租車已開入雅典市區,現在是當地時間晚上十點二十分,但雅典人的夜生活才剛剛進入狀態。到處是室外餐廳,空氣中彌漫著煮咖啡的香氣。小販們在集市上兜售著舌鰨、鰩魚和海綿,身穿白色夏裝、膚色稍黑的女孩在叫賣鮮花。在建築物的空當裏,費新吾為他們指認了著名的伯提儂神廟和埃雷赫修廟,它們都是白色的大理石建築。

  田歌看得目醉神迷。出租車在擁擠的車流中緩慢地爬行,但田歌毫不著急,一直注視著窗外流動的夜景。汽車到了普拉卡舊城區,這是一片陡峭的山地,密集的建築物依山勢而建,錯落有致。出租車停了,司機指著高處快速地說著英語,費新吾請他重複了兩遍才聽懂,他說尼讚旅館已經到了,就在這串石階之上。他願意幫客人把行李提上去,因為汽車是開不到跟前的。費新吾說:

  “謝謝。隻有幾件小行李,我們自己可以拿的,這是車費,不用找了。”

  司機高興地同他們告別:“再見,希望你們喜歡雅典。”

  這是個中等規模的旅館,十分整潔。經理卡佐米茨看見兩男一女進來,立即用英語問道:

  “歡迎,你們是中國來的費先生、田先生和田小姐吧?”

  “對。”

  “房間已經預定了,是四樓的10號和12號房。按你們的要求,其中10號房有可以上網的電腦,並且加了一張床。”

  “謝謝。”

  田延豹在櫃台上辦了手續,臨結束時卡佐米茨殷勤地問:“三位要紀念品嗎?本店代賣田徑運動會的紀念T恤衫。”

  費新吾婉言辭謝道:“等我們吃過晚飯吧,飛機上的晚飯太早了。”

  侍應生帶三人上樓,房間不是太大,但對於“擠慣”了的中國人來說已經夠用了。屋裏有衛生間,有一間小小的起居室,桌上擺著一台台灣鴻基電腦。臥室較小,兩張單人床已經拚在了一塊兒。費新吾對兩人說:

  “抓緊時間洗漱,然後下去吃飯。我先給熟人打個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了,那邊說:“是老費嗎?新華社的穆明出去采訪,交待我等你的電話。房間還滿意吧?”

  “房間很好,謝謝你們。”

  “不客氣。穆明讓轉告你,後天百米決賽的票已經搞到,明天你過來取。”

  “不用了,我們在飛機上遇到一位朋友,他已經為我們準備了入場券。那邊的三張票好處理吧?”

  “沒問題。門票的黑市價格已經翻了五倍。”

  “中國隊戰績如何?我知道昨天隻有一塊女子5000米的金牌上賬。”

  “今天又添了兩枚金牌,女子競走和男子跨欄。這次中國隊的人氣不錯,但畢竟底子太差,不會有太大的突破。”

  兩人寒暄幾句,掛了電話。浴室裏水聲嘩嘩,但田延豹還是聽到了外麵的談話,大聲問道:“今天幾塊?”

  “兩塊金牌。”

  田延豹穿著浴衣出來,一邊擦頭發,一邊評論道:“不錯,開局不錯,有這個勢頭,今年中國隊還能上一個台階。你去洗漱吧。”

  兩人穿戴齊畢,田歌正好來敲門,新浴過後,她顯得格外鮮嫩。“費叔叔,豹哥,吃完飯,咱們再逛逛雅典的夜景吧?”

  “你不累?”

  “不累。走前就說要調時差,我看時差肯定調過頭了,這會兒特精神,想睡也睡不著。”

  “好吧。”

  雅典似乎沒有夜晚,外國遊客淹沒在希臘人的海洋中。露天舞場裏,人們彈著桑圖裏琴,跳著邦多紮裏舞。佩著電警棒的警察在街道上溜達,個個滿麵笑容。費新吾領著同伴在一個露天餐廳就座:

  “先填飽肚子再說吧。吃什麽?來點正宗的希臘飯菜?”

  田歌饒有興趣地答應了。費新吾向侍者點了菜,告訴田歌,希臘的作息時間很特別,由於天氣酷熱,希臘人的習慣是:中午一直休息到五點,夜裏八至十二點吃晚飯,商業活動則徹夜不停。為了節約電力,希臘政府不得不以法律形式規定,淩晨兩點商店必須關門。但店主們常常關門半個小時做做樣子,就又開門了。“和咱中國一樣,這叫你有政策我有對策。你們要是有興趣有精力的話,咱們今天玩個通宵。”

  田歌雀躍道:“行,逛個通宵!呀,這是什麽東西?”她皺著眉頭打量著杯子裏色味怪異的飲料,費新吾笑了:“你不是想嚐嚐正宗的希臘風味嗎?這就是老希臘人愛喝的鼠尾草煎汁。喝吧。”

  田歌喝了一口,立時把臉皺成了苦瓜,兩個男人見狀開心地大笑起來,正端菜上桌的希臘侍者也笑了。

  希爾頓飯店的仆役把謝可征送進豪華套間,這裏的正廳懸掛著枝形水晶燈,牆上是暗褐色的實木護板,浴室非常寬敞,有一個雪花石的浴盆。仆役把他的行李箱放到壁櫃中,微笑著說:

  “先生也是來觀看田徑比賽的吧,你來得很巧,正好趕上百米決賽。”

  “對,我是為它來的。對了,請你馬上到門票預售處拿三張明晚決賽的門票,送到普拉卡城區的尼讚旅館。”

  “好的,我馬上去辦。先生你休息吧。”

  仆役走了,謝可征先洗了個熱水澡。防霧鏡中顯出他的麵容,眼角皺紋密布,鬢發已經全白。他老了,時光之神的腳步是不可阻擋的。六十五年來,他一直在科學之路上埋頭疾進,現在該回過頭來看看一生的曆程了。這一生中,他在科學研究上取得了不少突破,但最成功的作品是他的兒子。明晚,百米決賽之後,兒子的成功就會昭示於世。實際上,兒子早就可以成功了,但他和妻子一直謹慎地保守著秘密,把這一天一次次向後推延,因為這個成功太驚人了,它一定會像高壓飯鍋爆炸一樣,把體育界或科學界的盛宴攪得亂作一團。

  兒子的成功無可置疑,現在他關心的是,怎麽把高壓鍋中的蒸氣慢慢釋放一些。

  電話響了,他伸手拿過浴室裏的電話,是道格拉斯:“謝先生你好,我估計你已經到了。”

  “鮑菲呢?”

  “正在接受興奮劑的檢查,一切按我們與耐克公司的協議進行。以我看來,這回新聞界是太遲鈍了,對鮑菲超強度的興奮劑檢查,竟沒人看出其中的不正常!”

  “恐怕是惰性使然吧,他們都不相信一個黃種人運動員會在這個屬於黑人的領域裏取得突破。鮑菲的情緒怎麽樣?”

  “很好,明晚他一定會有不錯的競技狀態。放心吧。”

  “我很放心,預祝你成功。”

  道格拉斯笑了:“不,這句話應該由我來說。”

  “那好,就預祝我們成功吧。”

  披上浴衣,他掛通了美國家裏的電話。妻子方若華這次沒來,執意留在家中。這一生中,若華一直與他宛若一體,既是他的妻子,也是他科學上的助手。豹飛明天的成功是他們兩人心血的結晶。但若華年歲漸大後變得怯懦了,她擔心兒子的成功會毀了他作為正常人的一生。妻子的退卻使他常常有一種孤獨感,現在,隻餘他一人在荊棘之路上前進了。

  是女仆莎蒂瑪接的電話,說女主人正在院裏修剪花木,是否需要去喊她?謝可征說:“不用了,隻告訴她我已經安頓好,剛才我和道格拉斯通過電話,豹飛的情緒很穩定,讓她放心。”

  掛上電話,他擦幹身體,躺到那張寬大的雙人床上。很長時間他沒有入睡,他想起豹飛夭折的六個哥哥;想起鮑菲出生時夫婦二人的狂喜;想起鮑菲的童年,那時他是個脾氣暴躁的小家夥……他忽然想到了田歌,那個漂亮的、性情怡人的姑娘。她對鮑菲的情意是很明顯的,這多半緣於六年前在東非草原上結成的緣分吧。他對田歌的印象很好,也許這個中國姑娘是命運之神送到他麵前來的。

  他漸漸沉入睡夢中。

  體育運動是古希臘人對世界文明的重大貢獻。公元前776年,古希臘人在奧林區亞村召開了第一屆奧運會,這個傳統一直延續到公元393年,共舉行了293屆。後來,異族統治中斷了這個傳統,留下了長久的空白。直到1896年3月25日,希臘國王格奧爾基奧斯在全雅典體育場宣布,第一屆現代奧運會開幕,曆史才重新接續起來。在那次奧運會上,希臘共獲四十七枚金牌,高踞金牌榜的首位。

  其後,希臘的體育成績就慘不忍睹了。說到底,體育的興旺不能靠曆史的餘威,它要靠巨大的財力和高度發達的科技。但不管成績如何,希臘人對體育的熱情從未降低。

  謝教授已經讓希爾頓飯店的仆役送來了入場券。第三天晚上,費新吾三人很早就吃了晚飯,乘車向帕特西耐孔體育場出發。他們覺得自己像是正走進一個巨大的能量場,離得越近,越能感受到運動會的巨大磁力。一隊隊警車在為運動員的車隊開道,數目眾多的警察牽著警犬在運動員村和體育場附近巡邏。等待轉車的新聞記者焦灼地翹首遠望,一旦大會的專車開來,他們就會肩扛手提笨重的攝影器具,蜂擁而上。身著盛裝的本地觀眾或乘車或步行,潮水般擁往賽場。這種人的海潮在賽場門口被阻住了,數目眾多的男女警察把觀眾分成單行縱隊,認真地進行檢查。三個人排在行列中耐心地等待著,費新吾搖頭歎道:

  “體育和暴力已經密不可分了。慕尼黑奧運會慘案,亞特蘭大奧運會爆炸案……怎麽能想象古希臘的運動會中對觀眾搜身?這也是現代文明不可避免的副作用吧。”

  雅典帕納西耐孔體育場一直是體育運動的聖殿,就像是伊斯蘭信徒心中的麥加天房。帕納西耐孔體育場建於公元前330年,它全部由潔白的大理石建成,坐落在圓形的山丘上。體育場正麵是典型的古希臘朵利亞建築風格的高大前柱式門廊,門廊中央是巍峨莊嚴的白色大理石圓柱,前後共排列二十四根。中央門廊成“品”字形,共十二根,後門廊柱共六根。看台依跑道的環帶而建,也全部由潔白如雪的大理石製成,跑道兩端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方形聖火台,它們靜臥在乳白色的地毯上。

  體育場後麵是鬱鬱蔥蔥的綠樹,晚霞正灑落在高大的樹冠上。這個古老的體育場同時也充滿了現代氣息,兩塊巨型電視屏幕高高聳立,十口鍋狀的衛星天線一字排開朝向天空。暮色漸漸沉落,但體育場內亮如白晝,燈光映照著綠色的草坪,朱紅色的塔當跑道,還有數萬興奮的盛裝觀眾。

  看台上可以說是座無虛席。費新吾不由想起上個世紀在雅典舉行的田徑賽事上,曾鬧過一場小小的風波。世界田聯主席內比奧洛批評賽場裏觀眾太少,從而引起他與希臘體育部長的一番唇槍舌劍。這番爭吵在報紙上披露後,希臘人潮水般地購票入場,作為對內比奧洛的回敬。想到這裏,費新吾不由會心地笑了。從某些方麵看,希臘人和中國人有相似之處,兩者都有燦爛的古代史,也有令人扼腕的近代史。所以,在涉及民族自尊的問題上,兩者都是極為敏感的,甚至敏感到病態的地步。他揶揄地想,也許今天的觀眾中就有一些人並非愛好體育,他們僅僅是為了民族的自尊才付出了高昂的票價。不過,他對這種看似幼稚的自尊心卻十分理解。

  費新吾和兩個同伴在靠近跑道終端的兩層看台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做了多年的體育記者,他知道在百米決賽的黃金時段,這樣的位置是十分難得的。他十分感激那個慷慨的老人。但他沒有找到老人的影子,附近沒有,貴賓席上也沒有。莫非在這個令人癲狂的時刻,作為謝豹飛的父親,他還能端坐在臥室中看電視?

  他在貴賓席上看到了原美國短跑名將路易斯,這位百米跑道上的風雲人物曾多次打破世界紀錄並榮獲奧運冠軍,現在已經五十六歲了。這會兒,他正與貴賓席正中的原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交談,羅格左側則是現任世界田聯主席德比洛夫。兩位主席當然不會錯過今天的比賽,畢竟,男子百米是田徑運動中分量最重的獎項之一。

  回頭望望看台,七排以上全是各國的新聞記者,他們胸前掛著長焦距相機或攝影機,膝上擺著最新式的筆記本電腦,麵前還有為他們特意配置的小型閉路電視。費新吾用目光掃視一遍,從他們佩戴的台徽看,有英國的BBC,美聯社,意大利的RAI,日本的TBS,加拿大的CBC,法國的FT2,挪威的NRK,以色列的IBA……自然也少不了新華社。新華社的穆明也看到他了,兩人遠遠地招了招手。

  田延豹一直瞑目而坐,眉峰微蹙,仿佛又回到了四年前那個痛苦的夜晚。田歌穿一件潔白的露肩裝,緊緊捧著一束碩大的花束,裏麵有象征勝利的月桂和象征愛情的玫瑰。她的眸子裏有兩團火在燃燒,從她手指和嘴角無意識的抖動中,能看出她心中極度的渴盼。

  有人拍拍費新吾的肩膀,是個子矮胖的穆明,他才從人群中擠過來。費新吾移移身體,讓他擠著坐下,穆明一邊呼哧呼哧地喘氣,一邊說:

  “熱,希臘的天氣真要命!下次再出國采訪,我隻到阿拉斯加和冰島。喂,誰給你弄來這麽好的位子?能在百米決賽時弄到這兒的位子,那人肯定有神通。”

  “我們在飛機上邂逅了一位美國的教授,是他主動贈送的。對了,他是鮑菲謝的父親,知道鮑菲嗎?就是決賽中那個唯一的黃種人。”

  “當然知道,他的成績是八個人中最後一名。”穆明罵了一句粗話,“采訪百米真沒勁,盡是黑人耀武揚威,中國人連邊也沾不上,有個華人還是墊底的。”

  費新吾怕他的話刺激田延豹,忙觸觸他,使了一個眼色。穆明這才探過身同田延豹搭訕:“是老田吧,咱們打過交道。喲,這位漂亮姑娘是誰?我敢說你是體育場中最漂亮的--智慧女神雅典娜!”

  田歌雖說有些羞澀,仍落落大方地同他握手:“我是田延豹的堂妹。”

  費新吾指指貴賓台:“那一位是誰?”

  “羅格左邊的?是前田聯主席內比奧洛的孫子,是一個重要的體育商。記得嗎?1981年,內比奧洛上任時,國際田聯是個窮家破廟,資產隻有五萬美元,到他卸任時,國際田聯的家底已經上億了!那個意大利跳遠運動員對國際田聯進行了許多意義重大的改革,實行一國一票製,允許田徑選手拿高額獎金,促進了田徑運動的商業化。現在田聯主席已是財大氣粗,即使奧委會主席對他也要禮讓三分了。”

  費新吾搖搖頭:“這不一定是好事。體育的商業化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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