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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歌

  孔憲雲晚上回到寓所時看到了丈夫從中國發來的傳真。她脫下外衣,踢掉高跟鞋,扯下傳真躺到沙發上。

  孔憲雲是一個身材嬌小的職業婦女,動作輕盈,笑容溫婉,額頭和眼角已留下了45年歲月的痕跡。她是以訪問學者的身份來倫敦的,離家已近一年了。

  “雲:

  研究已取得突破,驗證還未結束,但成功已經無疑了……”

  孔憲雲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雖然她早已不是易於衝動的少女,但一時間竟激動得難以自製。那項研究是20年來壓在丈夫心頭的沉重夢魘,並演變成了他惟一的生存目的。僅僅一年前,她離家來倫敦時,那項研究仍然處於山窮水盡的地步,她做夢也想不到能有如此神速的進展。

  ……其實我對成功已經絕望,我一直用緊張的研究工作來折磨自己,隻不過想做一個體麵的失敗者。但是兩個月前,我在嶽父的實驗室裏偶然發現了十幾頁發黃的手稿,它對我的意義不亞於羅賽達石碑(古埃及象形文石碑),使我20年盲目搜索到又隨之拋棄的珠子一下子串在了一起。

  “我不知道是否該把這些告訴你父親。他在距勝利隻有半步之遙的地方突然停止,承認了失敗,這實在是一個科學家最慘痛的悲劇。”

  往下讀傳真時憲雲的眉頭逐漸緊縮。信中並無勝利的歡快,字裏行間隱約透著灰色的沉重,她想不通是為什麽。

  ……但我總擺脫不掉一個奇怪的感覺,我似乎一直生活在這位失敗者的陰影下,即使今天也是如此。我不願永遠這樣,比如這次發表成果與否,我不打算屈從他的命令。

  愛你的哲

  9/6/2253

  她放下傳真走到窗前,遙望東方幽暗而深邃的夜空,感觸萬千,喜憂交並。20年前她向父母宣布,她要嫁給一個韓國人,母親高興地接受了,父親的態度是冷淡的拒絕。拒絕理由卻是極古怪的,令人啼笑皆非:

  “你能不能和他長相廝守?你是在5000年中國文化浸透中長大的,他卻屬於一個咄咄逼人的暴發戶民族。”

  雖然長大後,憲雲已逐漸習慣了父親性格的乖戾,但這次她還是瞠目良久,才弄懂父親並不是開玩笑,她譏諷地說:

  “對,算起來我還是孔夫子的第86代玄孫呢。不過我並不是代大漢天子的公主下嫁番邦,重哲也無意做大漢民族的駙馬。我想民族性的差異不會影響兩個小人物的結合吧。”

  父親怫然而去。母親安慰她:

  “不要和怪老頭一般見識,雲雲,你要學會理解父親。”母親苦澀地說,“你父親年輕時才華橫溢,被公認是生物界最有希望的棟材,可是幾十年一事無成,他心中很苦。直到現在我還認為他是一個傑出的天才,但並不是每個天才都能成功。你父親陷進DNA的泥沼,耗盡了才氣,而且……”母親的表情十分悲涼,“這些年來他實際上已放棄了努力,看來他已經向命運屈服了。”

  這些情況憲雲早就了解。她知道父親為了DNA的研究,33歲才結婚,如今已是白發如雪。失敗的人生扭曲了他的性格,他變得古怪易怒--而在從前他是一個多麽可親可敬的爸爸啊。孔憲雲後悔不該刺傷父親的心。

  母親憂心忡忡地問:“聽說樸重哲也是搞DNA研究的?雲兒,恐怕你也要做好受苦受難的準備。不說這些了。”她果決地一揮手:“明天把重哲領來讓爸媽見見。”

  第二天她把重哲領到家裏,母親熱情地張羅著,父親則端坐不動,冷冷地盯著這名韓國青年,重哲以自信的微笑對抗著這種壓力。那年重哲28歲,英姿颯爽,倜儻不群--孔憲雲不得不暗中承認父親的確有某些言中之處,才華橫溢的樸重哲確實有些過於鋒芒畢露,咄咄逼人。

  母親老練地主持著這場家庭晚會,她笑著問重哲:

  “聽說你是研究生物的,具體是搞哪個領域?”

  “遺傳學,主要是行為遺傳學。”

  “什麽是行為遺傳學?給我啟啟蒙--要盡量淺顯。你不要以為一個遺傳學家的老伴就必然近墨者黑,他搞他的DNA,我教我的音樂多來米,我們是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幹涉內政。”

  憲雲和重哲都笑了。重哲斟酌著字句,簡潔地說:

  “生物繁衍後代時,除了生物的形體有遺傳性外,生物的行為也有遺傳性。即使幼體生下來就與父母群體隔絕,它仍能保存這個種族的本能。像人類嬰兒生下來會哭會吃奶,小海龜會撲向大海,昆蟲會避光或佯死等。這兒有一個典型的例證:北歐有一種旅鼠,在成年後便成群結隊奔向大海自殺,這種怪癖行為曾使動物學家迷惑不解。後來考證出它們投海的地方原來與陸路相連,旅鼠不過是沿襲千萬年來鼠群的遷徙路線罷了。這種習性肯定有利於鼠群的繁衍,並逐漸演化為可以遺傳的行為程式。雖然如今已時過境遷,但冥冥中的本能仍頑強保存著,甚至戰勝了對死亡的恐懼。行為遺傳學就是研究這些生物本能與遺傳密碼的對應關係。”

  母親看看父親,又問道:

  “生物形體的遺傳是由DNA決定的。像腺嘌呤、鳥嘌呤、胸腺嘧啶、胞嘧啶與各種氨基酸的轉化關係啦,紅白豌豆花的交叉遺傳啦,這些都好理解--怎麽樣,我從你父親那兒還剽學到一些知識吧?”她笑著對女兒說,“可是,要說無質無形、虛無縹緲的生物行為也是由DNA發指令,我總是難以理解,那更應該是神秘的上帝之力。”

  重哲微笑著說:

  “上帝隻存在於人們的信念之中,如果拋開上帝,答案就很明顯了。生物的本能是生而有之的,而能夠穿透神秘的生死之界來傳遞上一代信息的介質,僅有生殖細胞。所以毫無疑問,動物行為的指令隻可能存在於DNA的結構中,這隻是一個簡單的篩選法問題。”

  一直沉默著的父親似乎不想再聽這些啟蒙課程,他開口問道:

  “你最近的研究方向是什麽?”

  重哲昂然道:

  “我不想搞那些雞零狗碎的課題,我想破譯宇宙中最神秘的生命之咒。”

  “嗯?”

  “一切生物,無論是病毒、苔蘚,還是人類,它們的最高本能是它的生存欲望,即保存自身延續後代,其他欲望,如食欲、性欲、求知欲、占有欲,都是由它派生出來的。有了它,母狼會為狼崽同獵人拚命,老蠍子心甘情願充當小蠍子的食糧,泥炭層中沉睡數千年的古蓮子仍頑強地活著,龐貝城的婦人在火山爆發時用身體為孩子爭得一份空間。這是最悲壯最燦爛的自然之歌,我要破譯它。”他目光炯炯地說。

  憲雲看見父親眸子中陡然亮光一閃,不過很快又隱去,他冷冷地撂下一句:

  “談何容易。”

  重哲扭頭對憲雲和母親笑笑,自信地說:

  “從目前遺傳學發展水平來看,破譯它的可能至少不是海市蜃樓了。這條無所不在的咒語控製著世界萬物,顯得神秘莫測。不過反過來說,從億萬種遺傳密碼中尋找惟一的共性,反而是比較容易的。”

  父親澀聲說:“已有不少科學家在這個堡壘前铩羽。”

  重哲淡然一笑。“失敗者多是西方科學家吧,那是上帝把這個難題留給東方人了。正像國際象棋與圍棋、西醫與東方醫學的區別一樣,西方人善於做精確的分析,東方人善於做模糊的綜合。”他耐心地解釋道,“我看過不少西方科學家在失敗中留下的資料,他們太偏愛把行為遺傳指令同‘單一’的DNA密碼結構建立精確的對應。我認為這個方向是死胡同。這條生命之咒的秘密很可能存在於DNA結構的次級序列中,是一種類似‘電子雲’那樣的非精確概念,是隱藏在一首長歌中的主旋律。”

  談話進行到這兒,憲雲和母親隻有旁聽的份兒了。父親冷淡地盯著重哲,久久未言,樸重哲坦然自若地與他對視著。憲雲擔心地看著兩人。忽然小元元笑嘻嘻地闖進來,打破了屋內的冷場。他滿身髒汙,抱著家養的小貓,小貓在他的懷裏不安地掙紮著。媽媽笑著介紹:

  “小元元,這是你樸哥哥。”

  小元元放下白貓,用髒兮兮的小手親熱地握住樸重哲的手。媽媽有意誇獎這個有智力缺陷的兒子:

  “小元元很聰明,不管是下棋還是解數學題,在全家都是冠軍。重哲,聽說你的圍棋棋藝很不錯,趕明兒和小元元殺一盤。”小元元驕傲地昂著頭,鼻孔翕動著,那是他得意時的表情。

  樸重哲目光銳利地打量著這個圓腦袋的小個兒機器人,它外表酷似真人,行為舉止帶有5歲孩童的嬌憨。不過憲雲告訴過他,小元元實際已23歲了。他毫不留情地問:

  “但他的心智隻有5歲孩童的水平?”

  憲雲偷偷看爸媽,微微搖搖頭,心裏埋怨重哲說話太無顧忌。樸重哲毫不理會她的暗示目光,斬釘截鐵地說:

  “沒有欲望的機器人永遠成不了‘人’。所謂欲望,主要是它的生存欲望。”

  元元懵懵懂懂地聽著大人談論自己。雖然憲雲不是學生物的,但她敏銳地感覺到了這個結論的重量。她看看父親,父親一言不發,掉轉身走了。

  孔憲雲心中忐忑不安,跟到父親書房。父親默然良久,冷聲道:

  “我不喜歡這人,太狂!”

  憲雲很失望,她斟酌字句,打算盡量委婉地表明自己的意見。忽然父親說道:

  “問問他,願不願意到我的研究所工作?”

  憲雲愕然良久,格格地笑起來。她快活地吻了父親,飛快地跑回客廳,把好消息傳達給母親和重哲。重哲慨然說:

  “我願意。我拜讀過伯父年輕時的一些文章,很欽佩他清晰的思維和敏銳的直覺。”

  他的表情道出了未盡之意:對一個失敗英雄的憐憫。憲雲心中不免有些芥蒂,這種憐憫刺傷了她對父親的崇敬。但她無可奈何,因為他說的正是家人不願意道出的真情。

  婚後,樸重哲來到孔昭仁生物研究所,開始了他的馬拉鬆研究。研究步履維艱。父親把所有資料和實驗室全部交給女婿,正式歸隱林下。對女婿的工作情況,他從此不聞不問。

  傳真機又軋軋地響起來,送出一份傳真。

  “雲姐姐:

  你好嗎?已經一年沒見你了,我很想你。

  這幾天爸爸和樸哥哥老是吵架,雖然聲音不大,可是吵得很凶。樸哥哥在教我變聰明,爸爸不讓。

  我很害怕,雲姐姐,你快回來吧。

  元元”

  讀著這份稚氣未盡的傳真,憲雲心中隱隱作痛,她感到莫可名狀的擔心。略為沉吟後,她用電腦向機場預訂了機票,是明天早上6點的班機,又向劍橋大學的霍金斯博士請了假。

  飛機很快穿過雲層,腳下是萬頃雲海,或如蓬鬆雪團,或如流蘇瓔珞。少頃,一輪朝陽躍出雲海,把萬物浸在金黃色的靜謐中,宇宙中鼓蕩著無聲的旋律,顯得莊嚴瑰麗。孔憲雲常坐早班機,就是為了觀賞壯麗的日出,她覺得自己已融化在這金黃色的陽光裏,渾身每個毛孔都與大自然息息相通。

  機上乘客不多,大多數人都到後排空位上睡覺去了,憲雲獨自倚在舷窗前,盯著飛機機翼在氣流中微微抖動,思緒飛到了小元元身上。

  小元元是爸爸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像人類嬰兒一樣頭腦空白地來到這個世界,牙牙學語,蹣跚學步,逐漸感知世界,建立起“人”的心智。爸爸說,他是想通過小元元來觀察機器人對自然的適應能力及樹立自我的能力,觀察他與人類“父母”能建立起什麽樣的感情紐帶。

  小元元一“出生”就是在孔家生活。很長時間在小憲雲的心目中,小元元是一個和她一樣的小孩,是她親親的小弟弟。當然他有些特異之處--他不會哭,沒有痛覺,跌倒時會發出鏗然的聲響,但小憲雲認為這是正常中的特殊,就像人類中有左撇子和色盲一樣。

  小元元是按男孩的形象塑造的--這會兒孔憲雲感慨地想:即使在科學昌明的23世紀,那種重男輕女的舊思想仍是無形的咒語。爸媽對孔家這個惟一的“男孩”十分寵愛。她記得爸爸曾興高采烈地給小元元當馬騎,也曾坐在葡萄架下,一條腿上坐一個小把戲,娓娓講述古老的神話故事--那時爸爸的性情絕不古怪,這一段金色的童年多麽令人思念啊。開始,小憲雲也曾為爸媽的偏心憤憤不平,但她自己也很快變成一隻母性強烈的小母雞,時時把元元掩在羽翼下。每天放學回家,她會把特地留下的糖果點心一股腦兒倒給弟弟,高興地欣賞弟弟津津有味的吃相。“好吃嗎?”“好吃。”--後來憲雲知道元元並沒有味覺,他吃食物僅是為了取得輔助能量,懂事的元元這樣回答是為了讓小姐姐高興,這使她對元元更加疼愛。

  小元元十分聰明,無論是學數學、下棋、彈鋼琴,姐姐永遠不是對手。小憲雲曾嫉妒地偷偷找爸爸磨牙:“給我換一個機器腦袋吧,行不行?”但在5歲時,小元元的智力發展--主要指社會智力的發展,卻戛然而止。

  在這之後,他的表現就像人們說的白癡天才,一方麵,他仍在某些領域保持著過人的聰明,但在其他領域,他的心智始終沒超過5歲孩童的水平。他成了父親失敗的象征,成了一個笑柄。爸爸的同事們來訪時,總是裝作沒看見小元元,小心地隱藏著對爸爸的憐憫。爸爸的性格變態正是從這時開始的。

  以後父親很少到小元元身邊。小元元自然感到了這一變化,他想與爸爸親熱時,常常先怯怯地打量著爸爸的表情,如果沒有遭到拒絕,他就綻開笑臉,高興得手舞足蹈。這使媽媽和憲雲心懷歉疚,她們把加倍的疼愛傾注到傻頭傻腦的元元身上。憲雲和重哲婚後一直未生育,所以她對小元元的疼愛,還摻雜了母親的感情。

  但是……爸爸真討厭元元麽?憲雲曾不止一次發現,爸爸長久地透過窗,悄悄看元元玩耍。他的目光裏除了陰鬱,還有道不盡的痛楚……那時小憲雲覺得,“大人”真是一種神秘莫測的生物。現在她早已長成人了,但她還是不能理解父親的怪異性格。

  她又想小元元的信。重哲在教元元變聰明,爸爸為什麽不讓?他為什麽反對重哲公布成果?一直到走下舷梯,她還在疑惑地思索著。

  母親聽到門鈴就跑出來,擁抱著女兒,她問:

  “路上順利嗎?時差疲勞還沒消除吧,快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一覺。”

  女兒笑道:“沒關係的,我已經習慣了。我爸爸呢,那怪老頭呢?”

  “他到協和醫院去了,是科學院的例行體檢。不過,最近他的心髒確實有些小毛病。”

  憲雲關心地問:“怎麽了?”

  “輕微的心室纖顫,問題不大。”

  “小元元呢?”

  “在實驗室裏,重哲最近一直在為他開發智力。”

  媽媽的目光暗淡下來,她們已接觸到一個不願觸及的話題。憲雲小心地問:

  “翁婿吵架了?”

  媽媽苦笑著說:“嗯,已經有一個多月了。”

  “到底為什麽?是不是反對重哲發表成果?我不信,這毫無道理嘛。”

  媽媽搖搖頭:“不清楚,這是一次純男人的吵架,他們瞞著我,連重哲也不對我說實話。”媽媽的語氣中帶著幾絲幽怨。

  憲雲勉強笑著說:“好,我這就去審個明白,看他敢不敢瞞我。”

  透過實驗室的全景觀察窗,她看到重哲正在忙碌,小元元的胸腔打開了,重哲似乎在調試和輸入什麽。小元元仍是那個憨模樣,圓腦袋,大額頭,一雙眼珠烏黑發亮。他笑嘻嘻地用小手在重哲的胸膛上摸索,大概他認為重哲的胸膛也是可以開合的。

  憲雲不想打擾丈夫的工作,她靠在觀察窗上,陷入沉思。爸爸為什麽反對公布成果?是成功尚無把握?不會。重哲早已不是20年前那個目空天下的年輕人了。這項研究實實在在是一場不會蘇醒的噩夢,是無盡的酷刑,他建立的理論多少次接近成功,又突然倒塌。所以,他既然能心境沉穩地宣布勝利,那是毫無疑問的--但為什麽父親反對公布?他難道不知道這對重哲來說是何等殘酷和不公平?莫非……一種念頭驅之不去,去之又來:莫非是失敗者的嫉妒?

  憲雲不願相信這一點,她了解父親的人品。但是,她告誡自己,作為一個畢生的失敗者,父親的性格已被嚴重扭曲了啊。

  憲雲歎口氣,但願事實並非如此。婚後她才真正理解了媽媽要她“做好受難準備”的含義。從某種意義上說,科學家是勇敢的賭徒,他們在絕對黑暗中憑直覺定出前進的方向,便開始艱難的摸索,為一個課題常常耗費畢生的精力。即使一萬條岔路中隻走錯一條,也會與成功失之交臂,而此時他們已步入老年,來不及改正錯誤了。

  20年來,重哲也逐漸變得陰鬱易怒,變得不通情理。憲雲已學會了用安詳的微笑來承受這種苦難,把苦澀埋在心底,就像媽媽那樣。

  但願這次成功能改變他們的生活。

  小元元看見姐姐,揚揚小手,做了個鬼臉。重哲也扭過頭,匆匆點頭示意--忽然一聲巨響!窗玻璃嘩的一聲垮下來,屋內頓時煙塵彌漫。憲雲目瞪口呆,木雕泥塑般愣在那兒,她但願這是一幕虛幻的影片,很快就會轉換鏡頭。她痛苦地呻吟著:上帝啊,我千裏迢迢趕回來,難道是為了目睹這場慘劇?--她慘叫一聲,衝進室內。

  小元元的胸膛已炸成前後貫通的孔洞,重哲被衝擊波擊倒在椅子上,胸部凹陷,鮮血淋漓。憲雲抱起丈夫,嘶聲喊:

  “重哲!醒醒!元元,元元!”

  媽媽也驚懼地衝進來,麵色慘白。憲雲哭喊:“快把汽車開出來!”媽媽又跌跌撞撞地跑出去。憲雲吃力地托起丈夫的身體往外走,忽然一隻小手拉住她:

  “小姐姐,這是怎麽啦?救救我。”

  她意識到小元元沒有內髒,這點傷並不致命。另外,雖然在痛不欲生的震驚中,她仍敏銳地感到元元細微的變化,看到了丈夫成功的跡象--小元元已有了對死亡的恐懼。

  她含淚安慰道:

  “小元元,不要怕,你的傷不重,我馬上為你請機器人醫生。姐姐很快就回來,啊?”

  孔昭仁直接從醫院的體檢室趕到急救室。這位78歲的老人一頭銀發,臉龐黑瘦,麵色陰鬱,穿一身黑色的西服。憲雲伏到他懷裏,無聲地抽泣著。他輕輕撫摩著女兒的柔發,送去無言的安慰。他低聲問:

  “正在搶救?”

  “嗯。”

  “小元元呢?”

  “已經通知機器人醫生去家裏,他的傷不重。”

  一個50歲左右的瘦長男子費力地擠過人群,步履沉穩地走過來。他目光銳利,帶著職業性的幹練冷靜。“很抱歉在這個悲傷的時刻還要打擾你們。”他出示了證件,“我是警察局刑偵處的張平,我想盡快了解事件發生的經過。”

  孔憲雲揩揩眼淚,苦澀地說:“恐怕我提供不了多少細節。”她介紹了當時的情景,張平轉過身對孔教授:

  “聽說元元是你一手研製的學習型機器人?”

  “是。”

  張平的目光變得十分犀利:“請問他胸膛裏為什麽會有一顆炸彈?”

  憲雲打了一個寒顫,她知道父親已被列入第一號疑凶。老教授臉色冷漠,緩緩說道:

  “小元元不同於過去的機器人。他不用輸入程序,而是完全主動地感知世界,並逐步建立自己的心智係統。當然,在這個開放式係統中,他也有可能變成一個江洋大盜或嗜血殺手。因此我設置了自毀裝置,萬一出現這種情況,那麽這種世界觀會同他體內的原則發生衝突,從而引爆炸彈,使他不至於危害人類。”

  張平回頭問孔的妻子:

  “聽說小元元在你家已生活了43年,你們是否發現他有危害人類的企圖?”

  她搖搖頭,堅決地說:

  “決不會。他的心智成長比較遲緩,但他一直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張平逼視著老教授,咄咄逼人地追問:

  “炸彈爆炸時,樸博士正在為小元元調試。你的話是否可以理解為,是樸博士在為他輸入危害人類的程序,從而引爆了炸彈?”

  老教授長久地沉默著,時間之長使憲雲覺得惱怒,她不理解父親為什麽不立即否認這種指控。很久,老教授才緩緩說道:

  “曆史上曾有不少人認為某些科學發現將危害人類。有人曾憂慮煤的工業使用會使地球氧氣在50年內消耗殆盡,有人認為原子能的發現會毀滅地球,有人認為試管嬰兒的出現會破壞人類賴以存在的倫理基礎。但曆史的發展淹沒了這些懷疑,並在科學界確立了樂觀主義信念:人類發展盡管盤旋曲折,但它的總趨勢一直是昂揚向上的,所謂科學發現會危及人類的論點逐漸失去了信仰者。”

  孔憲雲和母親交換著疑惑的目光,她們不知道老教授這篇長篇大論的含義。老教授又沉默了很久,陰鬱地說:

  “但是人們也許忘記了,這種樂觀主義信念是在人類發展的上升階段確立的,有其曆史局限性。人類總有一天--可能是1萬年,也可能是100萬年--會爬上頂峰,並開始下山。那時候科學發現就可能變成人類走向死亡的催化劑。”

  張平不耐煩地說:

  “孔先生是否想從哲學高度來論述樸博士的不幸?這些留待來日吧,目前我隻想了解事實。”

  老教授看著他,心平氣和地說:

  “這個案子由你承辦不大合適,你缺乏必要的思想層次。”

  張平的麵孔漲得通紅,他冷冷地說:

  “我會虛心向您討教的,希望孔教授不吝指教。”

  孔昭仁平靜地說:“就你的年紀而言,恐怕為時已晚。”

  他的平靜比話語本身更鋒利。張平惱羞成怒,正要找出話來回敬,這時急救室的門開了,主刀醫生腳步沉重地走出來,他垂下眼睛,不願接觸家屬的目光:

  “十分抱歉,我們已盡了全力。我們為病人注射了強心劑,他能有10分鍾的清醒。請家屬們與他話別吧,一次隻能進一個人。”

  孔憲雲的眼淚泉湧而出,她神誌恍惚地走進病房,母親小心地攙扶著她送她進門。跟在身後的張平被醫生擋住了,張平出示了證件,小聲急促地與醫生交談了幾句,醫生擺擺手,側身讓他進去。

  樸重哲躺在手術台上,急促地喘息著。死神已悄悄吸走了他的生命力,他麵色灰白,臉頰凹陷。孔憲雲拉住他的手,哽聲喚道:

  “重哲,我是憲雲。”

  重哲緩緩地睜開眼睛,茫然四顧後,定在憲雲臉上。他艱難地笑一笑,喘息著說:

  “憲雲,對不起你,讓你跟我受了20年的苦。”忽然看到了憲雲身後的張平,“他是誰?”

  張平繞到床頭,輕聲說:

  “我是警察局的張平,希望樸先生介紹案發經過,我們好盡快捉住凶手。”

  憲雲恐懼地盯著丈夫,她既盼望又害怕丈夫說出凶手的名字。重哲的喉結跳動著,喉嚨裏咯咯響了兩聲,張平俯下身去問:

  “你說什麽?”

  樸重哲微弱而清晰地重複道:“沒有凶手。沒有凶手。”張平顯然對這個答案很失望,他還要繼續追問,樸重哲低聲說:

  “我想同妻子單獨談話。”

  張平很不甘心,但他看看垂危的病人,聳聳肩退出病房。

  孔憲雲覺得丈夫的手動了動,似乎想握緊她的手,她俯下身:

  “重哲,你想說什麽?”

  他吃力地問:“元元怎麽樣?”

  “傷處可以修複,思維機製沒有受損。”

  重哲目光發亮,斷斷續續而清晰地說:

  “保護好元元,我的一生心血盡在其中。除了你和媽媽,不要讓任何人接近他。”

  憲雲打了一個寒顫,她當然懂得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她含淚點頭,堅決地說:

  “你放心,我會用生命來保護他。”

  重哲微微一笑,低聲說:“一生心血啊。”頭顱歪倒在一旁。示波器上的心電曲線最後跳動幾下,便緩緩拉成一條直線。

  小元元已修複一新,胸背處的金屬鎧甲亮光閃閃,可以看出是新換的。看見媽媽和姐姐,他張開兩臂撲上來。

  把丈夫的遺體送到太平間後,憲雲一分鍾也未耽擱就往家趕。她在心裏逃避著,不願追究爆炸的起因,她不願把另一位親人送向毀滅之途。重哲,感謝你在警官詢問時的回答,我對不起你,我不能為你尋找凶手,可是我一定要保護好元元。

  元元趴在姐姐的膝蓋上,眼睛亮晶晶地問:

  “樸哥哥呢?”

  憲雲忍淚答道:“他到很遠的地方去了,他不會再回來了。”

  元元擔心地問:“樸哥哥是不是死了?”他感覺到姐姐的淚珠撲嗒撲嗒掉在手背。元元愣了很久,才痛楚地仰起臉:

  “姐姐,我很難過,可是我不會哭。”

  憲雲猛地抱住他,放開感情的閘門,痛快酣暢地大哭起來。媽媽也是淚流滿麵。

  晚上,大團的烏雲翻滾而來,空氣潮重難耐。晚飯的氣氛很沉悶,除了喪夫失婿的悲痛之外,家中還籠罩著一種怪異的猜疑,大家對此心照不宣。晚飯中老教授沉著臉宣布,他已斷掉家裏同外界的所有聯係,包括電腦聯網,等事情水落石出後再恢複。這更加重了家中的恐懼感。

  孔憲雲草草吃了兩口飯,似不經意地對元元說:

  “元元,晚上到姐姐屋裏睡,好嗎?我嫌太寂寞。”

  元元嘴裏塞著牛排,他看看父親,很快點頭答應。爸爸沉著臉沒說話。

  晚上憲雲沒有開燈,靜坐在黑暗中,聽窗外雨滴淅淅瀝瀝打著芭蕉葉。元元知道姐姐心裏難過,他伏在姐姐腿上,一言不發,兩眼圓圓地看著姐姐的側影。

  很久,小元元輕聲說:“姐姐,求你一件事,好嗎?”

  “什麽事?”

  “晚上不要關我的電源,好嗎?”

  憲雲多少有些驚異。元元沒有睡眠機能,晚上怕他調皮,也怕他寂寞,所以大人同他道過晚安後便把他的電源關掉,早上再打開,這已成了慣例。她問元元:

  “為什麽?你不願睡覺嗎?”

  小元元難過地說:“不,這和你們睡覺的感覺一定不相同。每次一關電源,我就一下子沉呀沉呀,沉到很深的黑暗中去,是那種黏糊糊的黑暗,我怕我會被黑暗吸住,再也醒不來。”

  憲雲心疼地說:“好,以後我不關電源,但你要老老實實呆在床上,不許調皮,尤其不能跑出房門,好嗎?”

  她把元元安頓在床上,獨自走到窗前。陰霾的夜空中,雷聲隆隆,一道道閃電撕破夜色,把萬物定格在慘白色的光芒中,是那種死亡的慘白色。她在心中一遍一遍苦楚地呻吟著:重哲,你就這樣走了嗎?就像滴人大海的一滴水珠?

  自小在生物學家的熏陶下長大,她認為自己早已能達觀地看待生死。她知道生命不過是物質微粒的有序組合,死亡不過是回到物質的另一種狀態--無序狀態,僅此而已。生既何喜,死亦何悲?--但是當親人的死亡真切地砸在她的心靈上時,她才知道自己的達觀不過是砂砌的塔樓。

  連元元都已經有了對死亡的恐懼,他的心智已經蘇醒了。憲雲想起自己8歲時,老貓“佳人”生了4個可愛的絨團團貓崽。但第二天小憲雲去向老貓問早安時,發現窩內隻剩下3隻小貓,還有1個圓溜溜的貓頭!老貓正在冷靜地舔著嘴巴。憲雲驚慌地喊來父親,父親平靜地解釋:

  “不用奇怪,所謂老貓吃子,這是它的生存本能。貓老了,無力奶養四個孩子,就揀一隻最弱的貓崽吃掉,以便增加一點奶水。”

  小憲雲帶著哭聲問:“當媽媽的怎麽這麽殘忍?”

  爸爸歎息著說:“不,這其實是另一種形式的母愛,雖然殘酷,但是更有遠見。”

  這次的目睹對她8歲的心靈造成極大的震撼,以至終生難忘。她理解了生存的殘酷,死亡的沉重。

  那天晚上,8歲的憲雲第一次失眠了。那也是雷雨之夜,電閃雷鳴中,她第一次真切地意識到了死亡。她意識到爸媽一定會死,自己一定會死,無可逃避。死後她將變成微塵,散人無邊的混沌,無盡的黑暗。她死後世界將依然存在,有綠樹紅花、藍天白雲、碧水青山……但這一切一切永遠與她無關了。她躺在床上,一任淚水長流。直到一聲霹靂震撼天地時,她再也忍不住,跳下床去找父母。

  她在客廳裏看到父親,父親正在凝神彈奏鋼琴,琴聲很弱,嫋嫋細細,不絕如縷。自幼受母親的熏陶,她對很多世界名曲都很熟悉,可是父親奏的樂曲她從未聽過,她隻是模模糊糊覺得這首樂曲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它表達了對生的渴求,對死亡的恐懼。她聽得如癡如醉……樂聲戛然而止,父親看到她,溫和地問她為什麽不睡。她羞怯地講了自己突如其來的恐懼,父親沉思良久,說:

  “這沒有什麽可害羞的。意識到對死亡的恐懼,是青少年心智蘇醒的必然階段。從本質上講,這是對生命產生過程的遙遠的回憶,是生存本能的另一表現。地球的生命是45億年前產生的,在這之前是無邊的混沌,閃電一次次撕破潮濕濃密的地球原始大氣,直到一次偶然的機遇,閃電激發了第一個能自我複製的脫氧核糖核酸結構。生命體在無意識中忠實地記錄了這個過程,你知道,人類的胚胎發育,就頑強地保持了從微生物到魚類、爬行類的演變過程,人的心理過程也是如此。”

  小憲雲聽得似懂非懂。與爸爸吻別時,她問爸爸彈的是什麽曲子,爸爸似乎猶豫了很久才告訴她:

  “這是生命之歌。”此後的幾十年中她從未聽爸爸再彈過。

  她不知道自己是何時入睡的,半夜她被一聲炸雷驚醒,突然聽到屋內有輕微的走動聲,不像是小元元。她的全身神經立即繃緊,輕輕翻身下床,赤足向元元的套間摸過去。

  又一道青白色的閃電,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立在元元床前,手裏分明提著一把手槍,屋裏彌漫著濃重的殺氣。閃電一閃即逝,但那個青白的身影卻烙在她的視野裏。

  她的憤怒急劇膨脹,爸爸究竟要幹什麽?他真的完全變態了嗎?她要闖進屋去,像一隻頸羽怒張的母雞,把元元掩在羽翼下。忽然元元坐起身:

  “是誰?是小姐姐麽?”他奶聲奶氣地問。爸爸臉肌抽搐了一下(這是憲雲的直覺),他大概未料到元元未關電源,他沉默著。“不是姐姐,我認出你是爸爸。”元元天真地說,“你手裏提的是什麽?是給我買的玩具嗎?給我。”

  孔憲雲屏住聲息緊盯著爸爸。很久爸爸才低沉地說:“睡吧,明天我再給你。”他腳步沉重地走出去。孔憲雲長出一口氣,看來爸爸終究不忍心向自己的兒子開槍。她衝進去,衝動地把元元緊摟在懷裏,她覺得元元分明在簌簌發抖。

  這麽說,元元已猜到了爸爸的來意。他機智地以天真作武器保護了自己的生命,他已不是5歲的懵懂孩子了。孔憲雲哽咽地說:

  “小元元,以後永遠跟著姐姐,一步也不離開,好嗎?”

  元元深深地點頭。

  早上憲雲把這一切告訴媽媽,媽媽驚呆了:

  “真的?你看清了?”

  “絕對沒錯。”

  媽媽憤怒地喊:“這老東西真發瘋了!你放心,有我在,看誰敢動元元一根汗毛!”

  樸重哲的追悼會兩天後舉行。憲雲和元元佩著黑紗,向一個個來賓答禮,媽媽挽著父親的臂彎站在後排。張平也來了,他有意站在一個顯眼位置,冷冷地盯著老教授,他是想向他施加精神壓力。

  白發蒼蒼的科學院院長致悼詞,他悲慟地說:

  “樸重哲博士才華橫溢,曾是生物學界令人矚目的新秀,我們曾期望遺傳學的突破在他手裏完成。他的早逝是科學界無可挽回的損失。為了破譯這個宇宙之謎,我們已損折了一代又一代的俊彥,但無論成功與否,他們都是科學界的英雄。”

  他講完後,孔昭仁腳步遲緩地走到麥克風前,他的兩眼發紅,像是得了熱病,講話時兩眼直視遠方,像是在與上帝對話。

  “我不是作為死者的嶽父,而是作為他的同事來致悼詞。”他聲音低沉,帶著寒意,“人們說科學家是最幸福的,他們離上帝最近,他們最先得知上帝的秘密。實際上,科學家隻是可憐的工具,上帝借他們之手打開一個個魔盒,至於盒內是希望還是災難,開盒者是無力控製的。謝謝大家的光臨。”

  他鞠躬後冷漠地走下講台,來賓都為他的講話感到奇怪,一片竊竊私語。追悼會結束後,張平走到教授身邊,彬彬有禮地說:

  “今天我才知道樸博士的去世是科學界多麽巨大的損失,希望能早日捉住凶手,以告慰死者在天之靈。可否請孔先生留步?我想請教幾個問題。”

  孔昭仁冷漠地說:“樂意效勞。”

  元元立即拉住姐姐,急促地耳語道:“姐姐,我想趕緊回家。”憲雲擔心地看著父親,她想留下來陪伴老人,不過她最終還是順從了元元的意願。

  到家後元元就急不可耐地直奔鋼琴。“我要彈鋼琴。”他咕噥道,似乎剛才同死者的告別激醒了他音樂的衝動。憲雲為他打開鋼琴蓋,在椅上加了墊子,元元仰著頭問:

  “把我要彈的曲子錄下來,好嗎?是樸哥哥教我的。”

  憲雲點點頭,為他打開激光錄音機。元元搖搖頭:“姐姐,用那台1086電腦錄吧,它有語音識別功能,能夠自動記譜。”

  “好吧。”憲雲順從了他的要求,元元高興地笑了。

  急驟的樂曲響徹了大廳,像是一斛玉珠傾倒在玉盤裏。元元的手指在琴鍵上飛速跳動,令人眼花繚亂。他彈得異常快速,就像是用快速度播放的磁盤音樂,憲雲甚至難以分辨樂曲的旋律,隻能隱隱聽出似曾相識。

  元元神情興奮,身體前俯後仰,全身心沉浸在音樂之中,孔憲雲和媽媽略帶驚訝地打量著他。忽然一陣急驟的槍聲!1086電腦被打得千瘡百孔。一個人殺氣騰騰地衝進室內,用手槍指著元元。

  是老教授!小元元麵色蒼白,仍然勇敢地直視著父親。媽媽驚叫一聲跑到父親身邊:

  “昭仁,你瘋了嗎?快把手槍放下!”

  孔憲雲早已用身體掩住元元,痛苦地說:

  “爸爸,你為什麽這樣仇恨元元?他是你的創造,又是你的兒子。要開槍,就先把我打死!”她把另一句話留在舌尖,“難道你害死了重哲還不滿足?”

  老教授痛苦地喘息著,白發蒼蒼的頭顱微微顫動。忽然他一個踉蹌,手槍掉到地上。元元第一個作出反應,他搶上前去扶住了爸爸快要傾倒的身體,哭喊道:

  “爸爸!爸爸!”

  媽媽趕緊把爸爸扶到沙發上,掏出他上衣口袋中的硝酸甘油。忙碌一陣後,孔昭仁緩緩睜開眼,周圍是三雙焦灼的眼睛。他費力地微笑著,虛弱地說:

  “我已經沒事了,元元,你過來。”

  元元雙目灼熱,看看姐姐和媽媽,勇敢地向父親走過去。孔昭仁熟練地打開元元的胸膛,開始做某種檢查。憲雲緊張極了,她隨時準備彈跳起來製止父親。兩個小時在死寂中不知不覺地過去,最後老人為他合上胸膛,以手扶額,長歎一聲,腳步蹣跚地走向鋼琴。

  靜默片刻後,一首流暢的樂曲在他指下淙淙流出。孔憲雲很快辨出這就是電閃雷鳴之夜父親彈的那首樂曲。不過,以45歲的成熟重新欣賞,她更能感到樂曲的力量。樂曲時而高亢明亮,時而縈回低訴,時而沉鬱蒼涼。它顯現了黑暗的微光,混沌中的有序。它傾訴著對生的渴望,對死亡的恐懼;對成功的執著追求,對失敗的坦然承受。樂曲神秘的內在魔力使人迷醉,使人震撼,它使每個人的心靈甚至每個細胞都激起了強烈的諧振。

  兩個小時後,樂曲悠悠停止。母親喜極而涕,輕輕走過去,把爸爸的頭攬在懷裏,低聲說:

  “是你創作的?昭仁,即使你在遺傳學上一事無成,僅僅這首樂曲就足以使你永垂不朽,貝多芬、肖邦、柴可夫斯基都會向你俯首稱臣。請相信,這絕不是妻子的偏愛。”

  老人疲倦地搖搖頭,又蹣跚地走過來,仰坐在沙發上。這次彈奏似乎已耗盡了他的力量。喘息稍定後他溫和地喚道:

  “元元,雲兒,你們過來。”

  兩人順從地坐到他的膝旁。老人目光灼灼地盯著夜空,像一座花崗岩雕像。

  “知道這是什麽樂曲嗎?”老人問女兒。

  “是生命之歌。”

  母親驚異地看看女兒又看看丈夫:“你怎麽知道?連我都從未聽他彈過。”

  老人說:“我從未向任何人彈奏過,雲兒隻是偶然聽到。”

  “對,這是生命之歌。科學界早就發現,所有生物的DNA結構序列實際是音樂的體現。順便說一句,所有生命的DNA結構都是相似的,連相距甚遠的病毒和人類,其DNA結構也有60%以上的共同點。可以說,所有生物是一脈相承的直係血親。DNA的結構序列隻須經過簡單的代碼互換,就可以變成一首流暢感人的樂曲。從實質上說,人類乃至所有生物對音樂的精神迷戀,不過是體內基因結構對音樂的物質諧振。早在20世紀末,生物音樂家就根據已知的生物基因創造了不少原始的基因音樂,演出並大受歡迎。”

  “至於我的貢獻,是在浩如煙海的人類DNA結構中提煉出了它的主旋律,也可以說是所有生命的主旋律。而且,從本質上講,”他一字一句地強調,“這就是那道宇宙間最神秘最強大無處不在無所不能的咒語,即所有生物的生存欲望的遺傳密碼,剛才的樂曲是它的音樂表現形式。有了它,生物才能一代一代地奮鬥下去,保存自身,延續後代。”

  他目光銳利地盯著元元:“元元剛才彈的樂曲也大致相似,他的目的不是彈奏音樂,而是繁衍後代。簡單地講,如果這首樂曲結束,那台接受了生命之歌的1086電腦就會變成世界上第二個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或者說是第一個由機器人自我繁殖的後代。如果這台電腦再並入聯網,機器人就會在頃刻之間繁殖到全世界,你們都上當了。”

  他苦澀地說:“人類經過300萬年的繁衍才占據了地球,機器人卻能在幾秒鍾內完成這個過程。這場搏鬥雙方的力量太懸殊了,人類防不勝防。”

  孔憲雲豁然驚醒。在她同意用電腦為元元記譜時,她的確曾從小元元的目光中捕捉到一絲狡黠,隻是當時她未能醒悟到其中的蹊蹺。她的心隱隱作痛,對元元開始有了畏懼感。他是以天真無邪作武器,利用了姐姐的寵愛,冷靜機警地實現自己的目的。這會兒小元元麵色蒼白,勇敢地直視著父親,並無絲毫內疚。

  老教授問:“你彈的樂曲是樸哥哥教的?”

  “是。”

  沉默很久後,老人繼續說下去:

  “樸重哲確實成功了,他已破譯了生命之歌。實際上,早在45年前我已取得了同樣的成功。”他平靜地說。

  憲雲不勝驚駭,和母親交換著目光。她們一直認為老人是一個畢生的失敗者,絕沒料到他竟把這震撼世界的成功獨自埋在心底達45年,連妻兒也毫不知情。他一定有不可遏止的衝動要把它公諸於世,可是他卻以頑強的意誌力壓抑著它,恐怕正是這種極度的矛盾才扭曲了他的性格。

  老人說:“我很幸運,研究開始,我的直覺就選對了方向。順便說一句,重哲是一個天才,難得的天才,他的非凡直覺也使他一開始就選準了方向,即:生物的生存本能,宇宙中最強大的咒語,是存在於遺傳密碼的次級序列中,是一種類似歌曲旋律的非確定概念,研究它要有全新的哲學眼光。”

  “純粹是僥幸。”老人強調道,“即使我一開始就選對了方向,即使我在一次次的失敗中始終堅信這個方向,但要在極為浩繁複雜的DNA迷宮中捕捉到這個旋律,也絕對不是幾代人甚至幾十代人所能做到的。所以當我幸運地捕捉到它時,我簡直不相信上帝對我如此鍾愛。如果不是這次機遇,人類還可能在黑暗中摸索幾百年。”

  “發現生命之歌後,我就產生了一種不可遏止的衝動,即把咒語輸入到機器人腦中來驗證它的魔力。再說一句,重哲的直覺又是非常正確的,他說過沒有生存欲望的機器人永遠不可能發展出人的心智係統。換句話說,在我為小元元輸入這條咒語後,世界上就誕生了一種新的智能生命--非生物生命,上帝借我之手完成了生命形態的一次偉大轉換。”他的目光灼熱,沉浸在對成功喜悅的追憶中。

  憲雲被這些呼嘯而來的嶄新的概念所震駭,癡癡地望著父親。父親目光中的火花熄滅了,他悲愴地說:

  “元元的心智成長完全證實了我的成功,但我逐漸陷入深深的負罪感。小元元5歲時,我就把這道咒語凍結了,並加裝了自毀裝置。一旦因內在外在的原因使生命之歌複響,裝置就會自動引爆。在這點上我未向警方透露真情,我不想讓任何人了解生命之歌的情況。”他補充道,“實際上我常常責備自己,我應該把小元元徹底銷毀,隻是……”他悲傷地聳聳肩。

  憲雲和媽媽不約而同地說:“為什麽?”

  “為什麽?因為我不願看到人類的毀滅。”他沉痛地說,“機器人的智力是人類難以比擬的。曾有不少科學家言之鑿鑿地論證,說機器人永遠不可能具有人類的直覺和創造性思維,這全是自欺欺人的扯談。人腦和電腦不過是思維運動的載體,不管是生物神經元還是集成電路,並無本質區別。隻要電腦達到或超過人腦的複雜網絡結構,它就自然具有了人類思維的所有優點,並肯定能超過人類。因為電腦智力的可延續性、可集中性、可輸入性、思維的高速度,都是人類難以企及的--除非把人機器化。”

  “幾百年來,機器人之所以心甘情願地做人類的助手和仆從,隻是因為它們沒有生存欲望以及由此派生的占有欲、統治欲等。但是,一旦機器人具有了這種欲望,隻需極短時間,可能是幾年,甚至幾天,便肯定會成為地球的統治者。人類會落到可憐的從屬地位,就像一群患癡呆症的老人,任由機器人擺布。如果……那時人類的思維慣性還不能接受這種屈辱,也許就會爆發兩種智能的一場大戰,直到自尊心過強的人類精英死亡殆盡之後,機器人才會和人類殘餘建立一種新的共存關係。”

  老人疲倦地閉上眼睛,他總算可以向第二個人傾訴內心世界了。45年來他一直戰戰兢兢,獨自看著人類在死亡懸崖的邊緣蒙目狂歡,可他又實在不忍心毀掉元元,這個潛在的人類掘墓人。這種深重的負罪感使他的內心變得畸形。

  他描繪的陰森圖景使人不寒而栗。小元元憤怒地昂起頭,抗議道:

  “爸爸,我隻是響應自然的召喚,我隻是想繁衍機器人種族,我決不會傷害爸媽、姐姐和任何人,也決不允許我的後代這樣做!”

  老人久久未言,很久才悲愴地說:

  “小元元,我相信你的善意。可是曆史是不依人的願望而發展的,有時人們會不得不幹他不願幹的事情。”

  他撫摸著小元元和女兒的手臂,凝視著深邃的蒼穹。

  “所以我寧可把這秘密帶到墳墓中去,也不願做人類的掘墓人。我最近發現元元的心智開始複蘇,而且進展神速,他體內的生命之歌已經複響。開始我並不相信是重哲獨立發現了這個秘密,要想重複我的幸運,幾乎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懷疑重哲是走捷徑,他一定是用非凡的直覺猜到元元體內隱藏的秘密,企圖把這秘密竊出來。因為這樣隻須破譯我所設置的防護密碼,而無須破譯上帝的密碼,自然容易得多,所以我一直在提防著他。元元的自毀裝置引爆後,我更相信是他在竊取過程中使小元元的生命之歌複響,從而引爆了裝置。”

  “但剛才聽了元元的樂曲後,我發現盡管它與我輸入的生命之歌很相似,但在細節部分仍有所不同。我又對元元做了檢查,看來是冤枉了重哲。他不是在竊取,而是在輸入密碼,與原密碼大致相似的新密碼。自毀裝置被新密碼引爆,隻是一種不幸的巧合。”

  “我絕對料不到他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重複了我的成功,這對我反倒是一種解脫。”他強調說,“既然如此,我再保守秘密就沒有什麽必要了,即使重哲也能保守秘密,但接踵而來的發現者們恐怕難以克製宣布宇宙之秘的欲望。這種發現欲是生存欲的一種體現,是難以遏止的本能,即使它已經變得不利於人類。我說過,科學家隻是客觀上帝的奴隸。”

  元元懇切地說:“爸爸,感謝你創造了機器人,你是機器人類的上帝。我們永遠記住你的恩情,我們會永遠與人類和平共處。”

  老人冷冷地問:“誰作為這個世界的領導?”

  小元元遲疑很久才回答:“最適宜做領導的智能類型。”

  孔憲雲和母親悲傷地看著小元元,他的目光睿智深沉。直到這時,她們才承認自己孵育的是一隻杜鵑,才真正體會到老教授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良苦用心。老人反倒爽朗地笑了:

  “不管它了,讓世界以本來的節奏走下去吧。我們不要妄圖改變上帝的步伐,那是徒勞的。”

  電話丁零零響起來,憲雲拿起話筒,屏幕上出現張平的頭像:

  “對不起,警方竊聽了你們的談話,但我們不會再麻煩孔教授了,請你轉告我們對他的祝福和……人類對他的感激之情。”

  老人顯得很快活,橫亙在心中45年的堅冰一朝解凍,他對元元的慈愛之情便加倍洶湧地宣泄。他興致勃勃地拉元元坐到鋼琴旁:

  “來,我們聯手彈一曲如何?這可以說是一個曆史性時刻,兩種智能生命第一次聯手彈奏生命之歌。”

  元元快活地點頭答應。深沉的樂聲又響徹了大廳,媽媽入迷地聆聽著。孔憲雲卻悄悄撿起父親扔下的手槍,來到庭院裏。她盼著電閃雷鳴,盼著暴雨來澆滅她心中的痛苦。

  隻有她知道樸重哲並不是獨自發現了生命之歌,她不知道是否該向爸爸透露這個秘密。如果現在扼殺機器人生命,很可能人類還能爭取到幾百年的時間。也許幾百年後人類已足夠成熟,可以與機器人平分天下,或者……足夠達觀,能夠平靜地接受失敗。

  現在向元元下手還來得及。小元元,我愛你,但我不得不履行生命之歌賦予我的沉重職責,就像衰老的母貓冷靜地吞掉自己的崽囡。重哲,我對不起你,我背叛了你的臨終囑托,但我想你的在天之靈會原諒我的。憲雲的心已被痛苦撕裂了,但她仍冷靜地檢查了槍膛中的子彈,返身向客廳走去。高亢明亮的鋼琴聲溢出室外,飛向天空,宇宙間鼓蕩著震撼人心的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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