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犧牲者

  警官何宇建明跳下直升機,匆匆走進未婚妻的寓所,用自己的鑰匙打開房門,脫下外衣掛在牆上。女主人沒有像往常那樣撲入他的懷中,她仍在窗邊陷於沉思。建明邊走邊問:

  “有什麽事?你這樣急著讓我趕來。”

  姬杜靈玉這才起身,吻吻他的額頭,引他坐到沙發上,端來一杯咖啡。靈玉今年25歲,雖然稱不上絕頂美貌,但也算得上那種惹人愛憐的清純女子,大眼睛,翹鼻頭,額角稍凸,穿一件綠色的無染布料的長裙。她的微笑常被建明形容為“天真爛漫”,但今天的笑容多少有點勉強。等到未婚夫坐好,她伸手按了一下遙控,對麵牆上的壁掛式大屏幕顯出重播的新聞。兩具屍體和一名傷者躺在球形太空島的內壁上,到處血跡斑斑。播音員正說到:

  “自30年前人類向太空島移民以來,這是太空島上第三起親人相殘的悲劇。據心理學家分析,太空島雖然舒適幽雅,但長期完全封閉的環境容易導致居民的精神障礙,甚至瘋狂……”

  靈玉關了電視,憂慮地說:“我要到太空島去看爺爺,我已經訂了今天的船票。”

  建明驚異地說:“這麽急?你……”

  靈玉搶過話頭說:“我今天一定要去,昨晚我做了一個噩夢,今天又看到這則新聞……你知道,我已經18年沒有見過爺爺了。”

  建明笑著說:“已經是21世紀50年代了,你還相信這些夢兆預感之類的玩意兒?日程往後推兩天吧,我把局裏的手頭工作安排一下,陪你一塊去。”

  平時隨和開朗的靈玉今天卻很執拗:“不,我一定要今天去。”

  建明皺起眉頭,緩緩說:“靈玉,這些年你不大談起爺爺的,也不大談起他的太空島。”

  靈玉垂下目光,沒有言語。她2歲那年,父母在一次太空巡視中不幸去世,從那時起,她就隨爺爺姬野臣住在那個編號為KW201的太空島內。那5年沒有給她留下多少好印象。沒錯,太空島很漂亮,爺爺也很疼她,如果是一次為期3天的假期旅遊,她會把它保留在緋色的回憶中。但她卻是終年生活在那裏,隻有她、爺爺和一個叫RB基恩的B型智能人。每天見到的是同樣的天空,同樣的麵孔,被鈦合金和碳纖維的球形外壁緊緊箍著。而且……那時爺爺已經61歲了,在太空中也生活了10年,性格變得古怪偏執,比如他對基恩的嚴厲冷漠就相當不近情理。RB基恩是個忠實的侍者,對靈玉很好。但他太寡言,尤其是爺爺在身旁時,他常常像一隻膽怯的兔子--而爺爺很少有不在身邊的時候,太空島隻是一個直徑百米的空心球。

  所以,7歲那年,小靈玉堅決要求離開太空島,她的叛逆大大出乎爺爺的預料,爺爺拗不過她,惱怒地把她送回地球。他的感情受到了很嚴重的傷害,此後他從未回過地球,也很少同孫女通話。靈玉苦笑道:

  “直到現在,回想起那個幽閉的太空島,仍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可是,他畢竟是我的爺爺,實際上是非常寵愛我的。他一直呆在那種環境中,我擔心他也會出現精神障礙。我要去親眼看看他,還要盡力勸他回地球來散散心,最好能參加咱們的婚禮。”

  何宇建明勉強同意了:“好吧,你先去,我隨後會趕上你。幾點的船票?我送你。”

  太空島的電磁軌道炮像一把巨大的利劍斜插雲天。小巧玲瓏的太空船將在軌道上加速到第一宇宙速度,這樣它的燃料自重就可大大減少了。姬杜靈玉預定的X-303號雙人飛船出了點小故障,起飛時間推遲了半個小時。這點意外使建明很不安,心中有一塊陰雲悄悄彌漫著。他再次勸未婚妻:

  “還是推遲兩天吧,我陪你一塊去,要不我會擔心的。”

  靈玉今天脫下了裙裝,換上一身瀟灑的牛仔服。她取笑建明:“你怎麽了?你不是不相信預感嗎?不要再勸我了。”

  建明笑笑,不好再說什麽。但不知怎的,他心中仍然怔忡不寧。他問靈玉:“你爺爺使用的那個RB基恩是第一代B型智能人,對吧?”

  “嗯。”

  40年前,人工智能的發展分為兩個方向,一個方向是發展所謂的A型智能人,即盡量發揮電腦優於人腦的特性,像提高浮點運算速度和存儲容量等;另一個方向是研製B型智能人,即用一切生物的、非生物的方法,盡量使智能人逼真地模擬人類,尤其是人類的大腦。這項研究幾乎盡善盡美,現在,大量的B型智能人早已進入尋常家庭,他們除了沒有指紋外,與人類沒有任何區別。建明似乎隨口說道:

  “B型智能人的體內並沒有所謂的機器人三原則。”

  “嗯,我知道。”

  “因此,他們隻能用後天形成的道德觀來約束自己的行為,就像人類一樣。”

  靈玉聽出了他的話意,她點點頭:“嗯,我會留意的。”

  建明是在警察局的B係統工作,職責是監督B型智能人的忠誠。他知道,隨著B型智能人的壯大,在他們中間已經有了反抗的潛流。太空島內的幾次流血事件與此有一定的關係。這些情況暫時還對公眾保密,他無法對靈玉說破自己的擔心。所以他努力把下麵要做的事處理成一個玩笑。他輕鬆地笑道:

  “到太空島後,每天給我至少來一個電話,能記住嗎?”

  “好的,我一定照辦。”

  “靈玉,咱們最好提前規定一些暗語:如果一切平安,就在通話中隨便說出一種植物的名字;如果有危險,就隨便說出一種動物的名字;若是情況危急,則說‘我的上帝’!能記住嗎?”

  靈玉覺得很好玩,興致勃勃地說:“哈,這是警察愛玩的把戲吧,好,我一定記住。”

  建明把一個小巧的皮盒塞進她的衣袋,“這是一把坤式手槍,裏麵有20發微型子彈,你帶上它預防萬一。”他笑著說,“當然,這些都是多餘的擔心,我相信這次旅行一定非常順利。”

  靈玉掏出那把小手槍,好奇地把玩一會兒,重又放入袋中。X-303的升空時刻已經到了,建明為她穿好太空衣,把她安頓在乘員艙中,同她吻別,蓋上透明的艙蓋。隨著強勁的嗡嗡聲,X-303在軌道上逐漸加速,很快在軌道盡頭留下一團藍霧,消失在空中。

  KW201太空島漂浮在廣袤的太空,它緩緩旋轉著,為球內環境提供著0.6g的重力。陽光射在外壁的太陽能極板上,轉化為充沛的電能。太空島下麵是親愛的老地球,那兒正處於日夜交界處,金色的朝陽照著蜿蜒的長江和黃河,遠處是綠色的平原、褐色的高原和閃亮的雪山。姬杜靈玉存心想給爺爺和RB基恩一個驚喜,直到X-303靠近太空島,她才打開送話器:

  “爺爺,基恩叔叔,我是靈玉,我看你們來啦!快打開減壓艙門!”

  通話器中立即響起基恩驚喜的聲音:“是小靈玉嗎?你爺爺正在睡覺,你稍等一會兒,我馬上把艙門打開。”

  但這個“一會兒”未免太長了,20分鍾後,艙門處還沒有動靜。靈玉著急地喊:“基恩叔叔,你在磨蹭什麽呀?”

  基恩笑著安撫她:“莫急莫急,馬上就好。”又等了5分鍾,艙門終於打開了。靈玉打開飛船的密封艙蓋,她的太空衣立即鼓脹起來。她艱難地從乘員艙中擠出去,把太空船係纜妥當,走進減壓艙。外艙門緩緩關閉,艙內氣壓慢慢升高。等她從內艙門出來,走進那個熟悉的太空球時,看見爺爺躺在強力睡眠機上,基恩仍在他的腦後忙著。他笑容滿麵地對靈玉說:

  “稍等一下,姬先生的睡眠馬上就要結束,我幫你脫太空服。”

  “謝謝,我自己能行。”

  她小心地脫掉太空服,來到爺爺身邊。她知道在18年前爺爺就習慣於使用強力睡眠機,他說睡眠機上的3個小時相當於8小時的普通睡眠,每天可以節約5個小時用於工作。她也知道爺爺最近更忙了,他要完成一部800萬字的巨著:《與哲人的對話--過去、現在和未來》。這會兒,爺爺睡得很安詳,睡夢中仍然顯得很威嚴。基恩對靈玉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爺爺要醒了。果然,爺爺的眼睛眨巴幾下睜開了,一下子盯在靈玉身上。靈玉大笑著撲到他的懷中:

  “爺爺,是我,是你的小靈玉,我回家看你來了!”

  她親親熱熱地蹭著爺爺的臉。爺爺顯然也很欣喜,但他仍像從前那樣不讓感情外露,表情淡淡的,也沒有說話,隻是用右臂摟住孫女。RB基恩關好睡眠機,走過來,用他那沒有指紋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靈玉的柔發。靈玉站起來,高高興興地同這個智能人擁抱。她沉浸在久別重逢的快樂氛圍中,不由想到自己來前的擔心是多麽可笑。

  79歲的姬野臣顯得十分健康,麵色紅潤,動作利索,他吩咐基恩:“準備早飯吧。”

  基恩揚揚眉毛,高興地答應一聲,轉身走開。20分鍾後,他端著食盤走進餐廳,往靈玉麵前擺上煎蛋、豆沙包子、熱咖啡和小米粥,笑著說:

  “18年沒有為你做飯了,我怕不合你的胃口,剛才特意向你家的電腦索取了你的家常食譜。怎麽樣,還對你的口味吧?”

  “謝謝你,基恩叔叔,你做什麽飯菜我都喜歡。”

  她不安地發現,基恩往桌上端咖啡時,手明顯地顫抖著。其實剛才她已經發現,基恩走路時身體前傾,動作遲緩,像是患了老年癡呆症的老人,這未免不正常。B型智能人與自然人有同樣的身體結構,同樣的壽命,而基恩才剛剛40歲。她關心地問:

  “基恩叔叔,你的身體不好嗎?你的手指為什麽發抖?”

  基恩麵色變白了,他偷偷看看主人,勉強笑道:“沒有的事,我的身體很好。”

  但他的手分明抖得更厲害了。姬野臣橫他一眼,冷冷地說:“早在幾年前基恩就明顯衰老了,今年更甚,已不能勝任工作,隻有報廢了。顯然他是一件不合格產品,我已經向RB公司提出索賠,他們答應賠償一個新的B型智能人,這個月就要送來。”

  RB基恩的麵色更見蒼白,他沉重地低下頭,步履蹣跚地回到廚房。靈玉不滿地低聲喊:“爺爺!……你不該當他的麵談論這些。”

  爺爺刻薄地說:“為什麽?你怕他傷心?你要記住,不管他多麽像人,歸根結底,他仍是一件機器,他的‘生命’是人工製造的,生生死死對他而言隻是預定的程序。我最看不得年輕人中廉價的博愛!這種貌似高貴的感情實際上是貶低了人類的地位,把人類與機器並列。”

  靈玉暗暗歎息著,沒有同爺爺爭論。18年沒有見麵,爺爺的古怪偏執並未消減。

  飯後她在爺爺膝下聊了兩個小時,午飯前特意到廚房幫助做飯,她想找機會安慰安慰可憐的基恩。但基恩十分達觀,沒有主人在身邊,他顯得開朗多了,一邊炒菜,一邊輕鬆地說:

  “小姐,你不用安慰我,主人說得對,我知道自己已經得了老年癡呆症,無藥可醫,很快就要被銷毀了。”

  靈玉難過地問:“為什麽?你隻有40歲呀。”

  “不知道。我是第一批B型智能人,可能那時合成人的質量還不穩定。”

  靈玉低聲說:“你跟我回去,我為你醫治。”

  “沒有用的,除非更換大腦--但換過大腦後我實際上還是不再存在。既然如此,何不幹脆換一個基恩?”他笑道,“你真的不用擔心,B型智能人的生命是人工賦予的,我們沒有對死亡的恐懼。幸運的是,姬先生的身體很好,79歲的年齡仍然思維敏捷,動作靈活,就像40歲的盛年。小姐,你已經同他聊了很久,你感到他有絲毫老態嗎?”

  “沒有,他甚至比我離開這兒時還年輕。”

  “有沒有病態或其他異常?”

  “沒有。”

  “看,我沒說錯吧,他一定能再活20年,寫完這部巨著。”他揚揚眉毛欣喜地說,“我很高興,我真的很高興。隻要主人身體健康,我會笑著跳入銷毀池中。開飯了,走吧。”

  午飯後她撥通了建明的電話,通話時建明在屏幕裏不錯眼珠地盯著她,兩人談了很久,建明仍然連聲問:

  “還有要說的嗎?還有要說的嗎?”

  靈玉終於恍然大悟,來這兒以後隻顧沉醉於重逢的欣喜,她已經忘了走前約定的暗號!於是她大笑道:“還有我屋裏的花!你不要忘了澆水啊。”建明這才笑了,掛上電話。

  太空島已經進入地球的陰影,下麵現在是燈火輝煌的北美大陸,五大湖在夜色中泛著冷光。靈玉走進電腦室,打開屏幕,電腦中立刻響起一個悅耳的男低音:

  “靈玉小姐,你好,我是主電腦尤利烏斯,我能為你做什麽事?”

  “你好,尤利烏斯,我們已經18年沒有見麵了,當然,除了在網絡上。”

  “對,你已經是個漂亮的大姑娘了。”

  “謝謝你的誇獎,尤利烏斯,我想查查爺爺的健康檔案。”

  “樂意效勞。”

  屏幕上顯出了爺爺的有關資料。靈玉從醫學院畢業,已經行醫兩年了,現在她要為爺爺作一次全麵的身體檢查。從人體自動監測係統的數據和圖表看,爺爺的身體狀況相當不錯,大腦的狀況尤其好,沒有老年人常見的褐色素沉積、空洞和腦血管硬化。她瀏覽了一遍,滿意地點點頭,準備關閉電腦。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驚呆了。爺爺腦部的超聲波圖像上有一圈極其明顯的裂紋,正因為太明顯,她幾乎把它忽略了。她定定神,仔仔細細地再看一遍,沒錯,是一圈異常清晰的接口,或者說,爺爺的腦蓋被人掀開了,現在隻是“粘”在頭顱上。對接口的光譜分析表明,黏合劑是一種從蛤貝身上提取的生物膠。

  靈玉嚇得牙齒得得直抖,脊背上有冷汗在緩緩往下滾落。她在地球時也查過爺爺的健康檔案,當時沒有發現這一點。那麽,或者是當時疏忽了,或者是有人搗鬼,向網上輸入了作過假的資料。

  是誰?答案再明顯不過。她想起RB基恩親切的笑容,實在不願承認他是凶手。但是,具有諷刺意味的是,這個作案環境太封閉了,容不得對他的辯護。在如此封閉的太空球內,絕不可能是外來者作案。如果基恩的確是一個陰險的凶手,那麽他的假麵具實在高明。

  她又回過頭檢查了腦組織的圖像,沒有發現異常,僅在額葉部發現了一條極細的接痕,非常細,幾乎難以覺察。關上電腦,她久久地思索著,RB基恩究竟要幹什麽?像某些科幻小說中寫的,一個機器人陰險地解剖和觀察人類?當然不會。在研製B型智能人的這40年間,作為模本的人類大腦已經被研究透徹了,所有資料都可以在任何一台電腦終端中輕易地索取出來,用不著去幹“揭開頭蓋骨”的傻事。就拿基恩來說,他的身體就是對人類的逼真仿製。這種仿製如此逼真,以致不得不製定一項嚴格的法律,規定B型智能人不得有指紋,以防B型智能人假冒人類的身份。

  也許這就是作案者的動機,是一種反抗意識,他們在智力體力上都不弱於人類,卻生來注定要做馴服的仆人。如果再攤上一個孤僻怪誕的老人做主人,這個B型智能人就更不幸了。靈玉不敢在電腦裏再查尋下去,她不知道主電腦尤利烏斯是否也參與其中?無疑這是一樁險惡的陰謀,如果他們知道秘密已經暴露,說不定會鋌而走險的。

  她步履滯重地來到爺爺的書房。爺爺正在寫作,他仰在高背座椅上,閉著眼,太陽穴上貼著兩塊腦電波接收板,大腦中的思維自動轉換成屏幕上跳跳蹦蹦的文字。跳動的速度很快,靈玉勉強看清了其中幾句:

  “……即使在蒙昧時代,人類也知道了自身的不凡:他們是上帝創造的,是萬物中吃了智慧果的惟一幸運者。從達芬奇、伽利略到牛頓、愛因斯坦,人類更是沉迷於美妙的智慧之夢、科學之夢中,科學使人類迅速強大,使人類的自信心迅速膨脹。

  偉大的中國哲人莊周曾夢見身化為蝶,醒來不知此身是蝶是我?人類從科學之夢中醒來,才發現自己甚至不理解一個最基本的概念:什麽是人?

  人類是地球生命的巔峰,秉天地日月之精華,經曆億萬年的機緣、拚搏和生死交替,才在無生命的物質上升華出了智慧的靈光。但恰恰是人類的智慧腐蝕著人類的自尊。現在,一個叫RB基恩的B型智能人正垂手侍立一旁。除了沒有指紋外,上帝也無法分辨他和人類的區別。但他卻是由一堆無生命的物質在生物工廠裏合成的,他在20個小時的製造周期裏獲得了生命--40億年進化的真蘊。他會永遠垂手侍立在我的身後嗎?

  上帝,請收回人類的智慧吧!……”

  無意中看到爺爺的獨白,她才知道,原來爺爺在內心一直對B型智能人懷著深深的戒備,難怪他對基恩一直冷顏厲色。這使靈玉的心境更加沉重。爺爺一直沒有發現她,她俯下身,悄悄觀察爺爺的腦後:沒錯,爺爺的頭蓋上有一圈隱約的接痕,掩在頭發中,不容易發現,但仔細觀察還是能夠看見的。靈玉覺得揪心地疼,這個可憐的老人,隻知道在思維天地裏遨遊,對這樁險惡的陰謀一定毫無覺察。她不能對爺爺說明真相,忍著淚悄悄退出書房。

  第二天早餐時,RB基恩關心地問:“小姐,你昨晚沒睡好嗎?你的眼睛有點浮腫。”

  這句問話使靈玉打了一個寒顫,她昨晚確實一夜沒睡,一直在考慮那個發現。她覺得難以理解基恩的企圖。他想加害主人?但爺爺的身體包括大腦都很健康。這會兒她鎮靜了自己,微笑道:“是啊,一夜沒睡好,一定是不適應太空島裏的低重力環境。”

  爺爺也看看她的眼睛,但沒有說話。基恩擺好早餐,仍像過去那樣垂手侍立。靈玉笑著邀請他:“基恩叔叔,你也坐下吃飯吧。”爺爺不滿地哼了一聲,基恩恭敬地婉辭道:

  “謝謝,我隨後再吃。”

  在基恩麵前,靈玉仍扮演著心無城府的天真女孩。她撒嬌地磨著爺爺:“爺爺,隨我回地球一趟吧,你已經18年沒有回過地球了,建明說無論如何一定要把你拉回去。”

  爺爺搖搖頭:“不,我在這兒已經習慣了。再說,我想抓緊時間把這部書寫完。10年前我就感到衰老已經來臨,還好,已經10年了,死神還沒有想到我。”

  “爺爺,我昨晚檢查過你的健康資料,你的身體棒極了,至少能活到100歲。爺爺,隻回去3天行不行?你總得參加我的婚禮呀。”

  爺爺冷淡地說:“我老了,不想走動,你們到這兒來舉行婚禮也是可以的。”

  靈玉苦笑著,對老人的執拗毫無辦法,你總不能挑明了說這兒有人在謀害他!想了想,她決定把話題引到爺爺的頭顱上,她想觀察一下基恩的反應:

  “爺爺,你不要硬裝出一副老邁之態。你的身體確實不錯,尤其是大腦,比40歲的人還要年輕!”

  她在說話時不動聲色地瞄著基恩,分明在基恩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得意。爺爺不願和她糾纏,便把話題扯開:

  “我知道你在醫學院裏學的是腦外科。最近幾年這個領域裏有什麽突破性的進展嗎?”

  “幾乎沒有。因為在研製B型智能人時,對人類大腦的研究已經足夠透徹了。腦外科醫生早就發明了‘無厚度的’激光手術刀,能夠輕易地對腦組織作無損移植;發明了能使被移植腦組織快速愈合的生長刺激劑,等等。從技術上說,對人類大腦進行修複改造的手段已經盡善盡美--可惜,這是法律不允許的,所以,這個領域的發展實際已經停滯了。”

  爺爺不滿地糾正道:“法律從沒有限製大腦的修複,法律隻是不允許在手術中使用人造神經元。就我來說,我寧可讓大腦萎縮,也絕不同意在我的頭顱裏插入一塊廉價的人工產品。”

  靈玉不願同爺爺衝突。不僅爺爺,即使在醫學院裏,這樣執拗的老人(他們都是各個專業中德高望重的宗師)也為數不少。在他們心目中,作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作為物質量高形態的人類大腦,是最神聖的東西,是絲毫不能褻瀆的。他們不一定信奉上帝,但他們對大腦的崇拜可以媲美於最虔誠的宗教信仰。靈玉悄悄轉了話題:

  “爺爺,大腦確實是最神妙的東西,是一種極其安全有效的複雜網絡。我經手過一個典型病例,一個女孩在1歲時摘除了發生病變的左腦,20年後來我這兒做檢查時,發現她的右腦已經大大膨脹,占據了左腦的大部分空腔,也接替了左腦的大部分功能。大腦就像全息照相的底片,即使有部分損壞,剩餘部分仍能顯示相片的全貌,隻是清晰度差一些。”

  但爺爺顯然仍在繼續著剛才的思路,他冷冷地說:“我知道醫學界的激進者經常在論證大腦代用品的優越性。他們現在大可不必費心,如果他們願意把自己降低到機器的身份,等我們這一代死光再說吧,我們眼不見為淨!”

  靈玉隻好沉默了。她看看基恩,基恩一直麵無表情,默然肅立,收拾碗盤後默默退下。但靈玉覺得自己已經了解了他的作案動機,換了她,也不能容忍別人每時每刻鋸割著你的自尊!她忽然聽到一聲脆響,原來是步履蹣跚的基恩打碎了一疊瓷碗。正在盛怒中的爺爺立即抓起電話機:

  “是RB機器人公司嗎?……”

  靈玉立即摁斷電話,輕輕向爺爺搖頭。姬野臣也悟到自己過於衝動,便勉強抑住怒氣,回到書房。靈玉來到廚房,心緒複雜地看著基恩,她在昨晚已經肯定基恩正對爺爺施行著什麽陰謀,她當然不會聽任他幹下去。但在心底她又對這名作案者抱有同情,她覺得那是一名受壓迫者正當的憤怒。基恩默默地把碗碟放到消毒櫃中,靈玉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道:

  “基恩叔叔,不要為我爺爺生氣。他老了,脾氣太古怪。如果……你到我那兒去度晚年,好嗎?”

  基恩平靜地說:“不,B型智能人不允許‘無效的生命’。不過我仍要謝謝你。你不必難過,你爺爺其實是個很好的人,是一個思想的巨人。他能預見到平常人看不到的將來,因此也具有常人沒有的憂煩。不要緊,這些年來我早已習慣了。”

  晚上建明打來電話:

  “親愛的,太空球裏住得慣嗎?我手頭的工作已經處理完,隨時聽候你的召喚。”

  靈玉覺得事態尚未明朗,暫時不想讓他來這兒,也不想讓他在地球上擔心,便笑著說:“你等等吧,誰知道爺爺是否歡迎你這個陌生人?這兩天我先在爺爺那兒為你求求情。”

  建明笑道:“這麽好的孫女婿,他咋能不歡迎?我要為爺爺準備一件禮物,你說吧,要一束鮮花還是要一隻波斯貓?”他加重語氣說道。

  “鮮花,當然是鮮花。”這個安全信號讓建明放了心,道別後掛上電話。

  快到晚上10點了。每天晚上10點到淩晨1點是爺爺的睡眠時間。毫無疑問,RB基恩如果對爺爺做手腳的話,隻能在這個時間。她決定今晚通宵守在強力睡眠機旁。爺爺和基恩進來了,爺爺的心情已經好轉,笑問孫女:

  “夜貓子,怎麽不去休息?”

  “爺爺,我想看你使用強力睡眠機的情況。在地球上,這種機器已經沒人使用了,連那些曾經熱衷於此道的人也放棄了。現在的時髦是‘按上帝定下的節奏’走完一生。”

  爺爺黯然道:“他們是對的,但我是在與死神賽跑,我隻能這樣。”

  他在睡眠機的平台上睡好,基恩熟練地安裝好各種傳感器和發送器,然後啟動機器。兩分鍾後老人就進入了深度睡眠,他的麵容十分安詳,嘴角掛著笑意。靈玉不禁想到,這個毫無警覺的老人就是在這樣的安詳中被殘忍地揭開頭蓋,注入什麽毒素或者幹了別的勾當,她不由對這位“親切”的基恩滋生出極度的仇恨。

  基恩已經把該做的程序都做完了,他笑著勸靈玉:“小姐,我會在這兒守到他醒來,請你回去休息吧。”

  “不,我想觀察一個全過程,今晚要一直守在這兒。”

  “好吧,”基恩沒有勉強,在靈玉對麵坐下,眯起雙眼。靈玉警惕地守護著,但她很快覺得腦袋發木,兩眼幹澀,她艱難地撐著眼皮,不讓自己睡著,但眼皮越來越沉重。等她意識到是有人在搗鬼,已經來不及了,無聲無息的催眠脈衝很快把她送入了夢鄉。

  等她一覺醒來,正好是淩晨1點,RB基恩正對老人輸入喚醒程序。他看看正在揉眼睛的靈玉,笑著問:“小姐,睡醒了?我看你太困,沒有喚醒你。”

  他的笑容仍然十分真誠,但此時此刻,這種“真誠”讓靈玉脊背發涼。她看見自己身上搭著一張毛毯,便勉強笑道:“是的,昨晚我太累了,謝謝你為我蓋上毛毯。”

  她想,基恩也許知道她發現了異常,但他並沒打算中止行動。靈玉開始後悔沒有讓建明同行,至少昨天該把危險信號發回去。現在,誰知道基恩是否切斷了同外界的聯係渠道?爺爺的身體開始動彈,他睜開雙眼,變得十分清醒,神采奕奕。他從平台上坐起來,笑道:“靈玉你真的守了3個小時?快去休息吧,我要去工作了。”

  靈玉順勢告辭:“好的,我真的困了,爺爺晚安,不,該說早安了。”

  她走近房門時,爺爺喚住她:“噢,還有一件事。你準備一下,今天我同你一起回地球。”

  靈玉瞪大了眼睛:“真的?”爺爺笑著點點頭。這本來是件高興事,但靈玉卻笑不出來。執拗的爺爺這次很難得地答應了孫女的要求,問題是基恩會不會順順當當放他們走。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在忐忑不安中睡著了。

  早飯時爺爺仍然神采奕奕,一點不像通宵工作過的樣子。他邊吃邊吩咐基恩:“幫我準備一下,飯後我們就走,明天返回。”

  靈玉悄悄觀察著基恩,從他沉靜的表情中看不出什麽跡象。她笑著問爺爺:“爺爺,你怎麽突然改變了主意?”

  “沒什麽,我隻是突然想見見那個騙走我孫女的家夥。”

  靈玉紅著臉說:“爺爺不許亂說!”雖然表麵上言笑盈盈,但她心裏一直墜著沉重的鉛塊,她想基恩恐怕不會讓主人帶著頭上的傷痕回地球的。基恩收拾好餐具,把主人的隨身物品放進一個小皮箱內,三人穿好太空服,通過減壓艙走出太空島。外艙門一打開,靈玉立即驚叫一聲,係在艙門外的雙人太空船已經無影無蹤了!

  憤懣在心中膨脹,她記得很清楚,前天她在泊船時,非常仔細地扣好了錨樁上的金屬搭扣。何況太空並不是海灣,這裏沒有能衝走船隻的海流。毫無疑問是基恩搗了鬼。問題還不止於此,基恩不會不清楚,自己的這個把戲很容易被人識破,但看來他並不在乎這一點。靈玉憤怒地盯著基恩,聲調冰冷地問:

  “基恩叔叔,你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嗎?”

  基恩真誠地連連道歉:“都怪我,是我的失職,我昨晚該幫小姐檢查的。請先回去,我馬上為你們聯係一條新船。”

  靈玉隻好和爺爺返回太空島。當基恩忙著同地球聯係太空船時,姬野臣從孫女的表情上看出了蹊蹺,他盯著靈玉的眼睛問:“靈玉,出了什麽事?”

  靈玉在心中歎息著“可憐的老人”,他雖然是一個博大精深的學者,但在日常生活中卻十分低能--他連自己的腦蓋被人掀開都毫無所知,你還能指望他什麽呢?她不想把真情告訴爺爺,誰知道呢,也許基恩(尤利烏斯?)在這小小的太空球內早已布滿了竊聽器。她勉強笑道:

  “沒什麽,我是生自己的氣,前天泊船時太馬虎了。爺爺,你的行程隻好推遲兩天了。太空港還得等候合適的發射窗口呢。”

  建明這兩天一直比較忙。警察局的B係統曾被認為是多餘的配置,因為從生物工廠裏生產出來的1.5億個B型智能人個個是忠誠的典範。不過現在風向有點變了,這些忠仆中開始有了小小的麻煩。前天一對戀人在登記結婚時,男方被發現偽造了指紋。原來他是一個B型智能人,但他的年輕美貌的女主人發瘋似的愛上了他,一如古老傳說裏女神愛上了凡人,公主愛上了乞丐。女主人用盡辦法為他更改了戶籍,又用激光微刻機在他的手指上刻下極為逼真的指紋。可惜這些伎倆沒能瞞過警察局的中心電腦。當這名“有危險傾向”的B型智能人被送進銷毀站時,他的女主人在鐵門外呼天搶地,哀慟欲絕,讓何宇建明也覺得於心不忍。

  快中午時,他才騰出時間給太空島掛了電話,聽見靈玉急迫地說:

  “我的上帝!可盼到你的電話了!”

  建明吃了一驚,昨天她不是還發來了平安信號嗎?今天卻突然變成“極端危險”!表麵上他不動聲色地開著玩笑:“你才是我的上帝呢,我已經請了假,準備去太空島陪伴你。”

  “你今天就來吧,你知道嗎,我的太空船飄走了,我正發愁怎樣回去哩。建明,你要坐四人太空艇來,爺爺也要回地球看看。”

  建明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太空船當然不會無緣無故飄走的。他說:“好的,我馬上訂船票。”

  掛斷電話,他緊張地琢磨一會兒,立即要了高局長的電話,對著話筒說“何宇建明有急事求見”。那邊很久沒有摁下同意受話的按鈕,建明著急了,他想直接上樓去敲局長的門。這時屏幕亮了,50歲的老局長微笑著問:

  “何宇警官,有什麽事?”

  建明三言兩語說明了情況:“局長,我不知道那兒是否真的出了什麽事,但按我們走前的約定來看,我的未婚妻一定是發現了某種危險。我想立即去看一看。”

  局長猶豫片刻,爽快地說:“好吧,我讓秘書為你聯係最近的航班,你是否帶上幾個人?”

  “謝謝局長,我想一個人能對付。”

  “這樣吧,你先一個人去,到達太空島立即給我來個電話。如果抵達後兩個小時內見不到你的電話,我就派警用飛船去接應你。”

  “謝謝局長,你考慮得真周到。”

  局長笑道:“什麽時候學會客氣啦?我當然要考慮周到,我可不想失去一個能幹的部下。”

  在局長辦公室裏,局長摁斷了通話,何宇建明的麵孔從屏幕上消失了。但另一塊屏幕上仍然是建明的頭像,還列著他的詳細資料。一名矮胖的中年警官懷疑地問:

  “怎麽這樣巧?會不會是他聽到了風聲?”

  局長搖搖頭:“不會的,兩天前他就給我打過招呼。你繼續說吧。”

  “剛才已經說過,這種錯誤是極為罕見的。B型智能人是用遺傳密碼的生物方法製造的,但在製造初期就仔細剔除了有關指紋的基因密碼,在製造的各個階段更是層層設防,嚴格檢查,所以,40年來所製造的1.5億個B型智能人中,從未發現帶有指紋的例外。現已查明,何宇建明的父親是RB工廠的高級工程師,他喜愛自己的產品到了喪失理智的地步,所以利用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對工廠警戒係統的熟悉,精心策劃,製造了一個有天然指紋的B型智能人嬰兒,並騙過各級檢查程序,他把秘密帶回家中,又為他偽造了合法的身份。不久前,我們在複查警方人員的出生證明時,才無意中發現了這個秘密。我們秘密審訊了何宇建明的父親,他對此供認不諱。”

  高局長沉默了很久,在手中玩弄著一支鋼筆,胖警官耐心地等待著。很久局長才問:“何宇建明本人不知道嗎?”

  “他不知道。他的父親說從未告訴過他。”

  “他父親呢?”

  “已經在我們的監控中。他哀求我們保守這個秘密,說他願意代替兒子被銷毀。局長,我也不忍心,何宇建明是一個好警察。”

  局長輕輕歎息道:“是啊,一個好警察。”他在屋裏踱著步,長久地思索著,胖警官的腦袋隨著他轉來轉去。很久之後,局長才停下來,一邊思考,一邊緩緩說道:

  “人類和B型智能人之間,除了指紋,身體結構沒有任何區別,所以法律規定的辨別標準隻有一個,就是鑒定他的指紋是否為偽造,偽造指紋者一律銷毀。換句話說,如果某人確有天然指紋,即使明知道他是B型智能人,我們也無法從法律上指認他。對於他,隻能實施‘無罪推定’的法律準則。我說的對嗎?”

  胖警官心領神會地說:“對,一點兒不錯。”

  局長的思路已經理清,說話也流暢了,他果斷地一揮手:“這樁案子仍要按正常程序審理,誰也沒有膽量、沒有權利對一個B型智能人徇私。但你找一個高明的律師好好核對一下,既然何宇建明是1.5億個B型智能人中惟一的幸運者,就讓他從法網之眼中逃一條性命吧。當然,即使能活著,他也不能在警察局裏呆下去了。”

  “好,我這就去辦。何宇警官那兒……”

  “暫時保密。等他返回地球後我親自告訴他。另外,同太空警署聯係,對那個太空島實施24小時監控,一旦他遇到麻煩好去及時接應。從另一方麵說,如果他本人……我們也可預作防備。”

  胖警官很佩服局長的細密周到,他說:“好,我馬上去。”

  姬野臣很快又把世俗煩惱拋卻腦後,專心於寫作。也許他是想,即使有些小小的麻煩,機靈的孫女也會處理的。姬杜靈玉盡力保持著表麵的平靜,她為爺爺煮咖啡,同他閑聊,到廚房幫基恩準備飯菜。基恩有條不紊地幹著例行的家務瑣事,他同靈玉交談時仍然十分坦誠親切。這種偽裝功夫讓靈玉十分畏懼。

  自始至終,她一直把爺爺放在自己的視野裏。她要保護好爺爺,直到未婚夫到達。她當然不相信陰險的基恩會自此中止陰謀--可惜她至今沒猜到,他到底是在搞什麽鬼把戲--但是,既然已經同建明通了信息,建明很快就要抵達,她相信基恩也不敢公然撕破臉皮,對他們下毒手。

  建明每隔兩個小時就打來一次電話,他告訴靈玉,現在他正在地球的另一側,8個小時後才能趕上合適的發射窗口,大約在明天淩晨2點可以趕到這兒。他在屏幕上深深地看著那雙隱含憂慮的大眼睛,叮嚀道:

  “好好休息,等我到達。”

  爺爺仍在旁若無人地寫作。RB基恩開始對太空島生命維持係統作例行檢查。靈玉不禁想到,如果他想在生命維持係統上搗點鬼,那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人類從繁瑣勞動中脫身,把它們交給機器奴隸,但養尊處優的同時必然會喪失一些至關重要的權利和保障,不得不把自己的生存寄托在機器仆人的忠誠上。這種趨勢是必然的,無可逃避的。

  她很奇怪,基恩為什麽這樣平靜?他既然冒著被識破的危險把太空船放走,說明他的陰謀已經不能中止了。但他為什麽不再幹下去?太空島裏彌漫著怪異的氣氛:到處是虛假的親切,心照不宣的提防,掩飾得體的恐懼。這種氣氛令人窒息,催人發瘋,隻有每隔兩小時與建明的談話能使她回到正常世界。下午兩點,建明打來最後一次電話,說他即將動身去太空港:“太空島上再見。我來之前,你要好好休息啊。”

  她知道建明實際說的是:我來之前一定要保持鎮定。現在,她一心一意地數著時間,盼著建明早點到這兒。

  變光玻璃慢慢地暗下來,遮住了強烈的日光,為球內營造出夜晚的暮色。10點鍾,爺爺和基恩照舊走向睡眠機。在這之前,靈玉已經考慮了很久,她不知道今晚敢不敢讓爺爺仍舊使用強力睡眠機。最後她一咬牙,決定一切按原來的節奏,看基恩在最後5個小時能耍什麽把戲。她拿起一本李商隱的詩集跟著過去,微笑著說:

  “爺爺,基恩叔叔,我今晚沒有一點兒睡意,還在這兒陪你們吧。”

  基恩輕鬆地調侃著:“你要通宵不睡,等著建明先生嗎?”

  靈玉把恨意咬到牙關後,甜甜地笑著說:“他才不值得我等呢,我隻是不想睡覺。”

  基恩熟練地做完例行程序,爺爺立即進入深度睡眠。靈玉攤開詩集,安靜地守在一旁。實際上,她一直用眼睛的餘光罩著爺爺和基恩。幾分鍾後,昨晚那種情形又出現了,她感到頭腦發木,兩眼幹澀,眼皮重如千斤。她堅強地凝聚著自己的意誌力,努力把眼皮抬上去,落下來再抬上去……她豁然驚醒,看見麵前空無一人,基恩不在,爺爺連同他身下的平台也都不在了。靈玉的額頭立即冷汗涔涔,她掏出手槍,輕手輕腳地檢查各個房間。

  她沒有費力便找到了,不遠處有一間密室,這兩天她沒有進去過,但此時門虛掩著,露出一道雪白的燈光。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從門縫裏窺視,立時像挨了重重一擊,恐懼使她幾乎要嘔吐。在那間小屋裏,爺爺--還有基恩!全被揭開了腦蓋,裸露著白森森的大腦,兩人的眼睛都緊閉著。伴隨著輕微的嗡嗡聲,一雙靈巧的機械手移到爺爺頭上,指縫間閃過一道極細的紅光,切下額葉部一小塊腦組織,然後極輕柔地取下來。

  作為醫生,她知道自己正在目睹一次典型的腦組織無損移植手術,那道紅光就是所謂的“無厚度激光”。現在手術刀正懸在爺爺頭上,她不敢有所動作,眼睜睜地看著機械手把這塊腦組織移過去,放在一旁;又在基恩大腦的同樣部位切下相同的一小塊,然後機械手把爺爺那塊腦組織嵌在基恩大腦的那個缺口上。

  到這時,靈玉才知道這次手術的目的。接著,機械手又把基恩的那塊腦組織移過來,輕輕地嵌在爺爺的大腦上。然後機械手在兩人的腦蓋斷麵塗上生物膠,蓋上頭蓋,理好被弄亂的短發。這一切都做得極為熟練輕巧,得心應手。

  原來,他們是在用爺爺的健康腦組織為基恩治病!靈玉仇恨地盯著那雙從容不迫的機械手,嘴唇都咬破了。她想,從手術情況看,毫無疑問,主電腦尤利烏斯也是陰謀的參加者,A、B兩種智能勾結起來,對付一個毫無戒心的老人。手術結束了,靈玉想自己可以向凶手開槍了,就在這時,基恩睜開了眼睛,目光十分清醒,一點不像剛做了腦部手術的樣子。他站起身,蹣跚地走近仍在睡夢中的爺爺,端詳著他的腦部,滿意地說:

  “好,這是最後一次了,謝謝你,尤利烏斯,這個曆時10年的手術可以劃一個圓滿的句號了。”

  屋裏響起尤利烏斯悅耳的男低音:“我也很高興看到今天的成功。姬杜靈玉小姐是否在門外?請進來吧。”

  靈玉一腳踹開房門,衝了進去。她的雙眼噴著怒火,黑洞洞的槍口指著基恩的胸口。基恩沒有絲毫懼意,相反,他的表情顯得相當得意,他微笑著說:“靈玉小姐,你睡醒了?手術正好也結束了,現在,我可以向你講述這個故事了。”

  靈玉再也忍不住,她狂怒地喊道:“我要殺死你這個畜生!”在叫喊中她扣動了扳機。

  KW201號太空球在眩目的陽光中慢慢旋轉著,所有舷窗玻璃都已變暗,遠遠看去像一個個幽深的黑洞。何宇建明打開反噴製動,輕輕停靠在減壓艙外,打開通話器呼叫:

  “爺爺,靈玉,我已經到達,請打開艙門。”

  通話器裏沉默了幾秒鍾,然後一個悅耳的男低音說:“是何宇建明先生嗎?我是主電腦尤利烏斯,太空球內剛剛發生了一些意外,姬先生和靈玉小姐這會兒都不能同你通話。現在我代替主人做出決定。”

  建明的心猛地一沉,脫口問道:“他們……還活著嗎?”

  “別擔心,他們都很安全。請進。”外艙門緩緩打開,建明泊好船,進入減壓艙。外艙門緩緩關閉,氣壓逐漸升高。在等待內艙門打開時,建明變得非常警覺。太空島內部情況不明,無法預料有什麽危險在等著他。而在脫下太空服前,他幾乎是沒有還手之力的。內艙門打開了,按太空島的作息時間現在正是淩晨,球內晨色蒼茫。建明迅速脫掉太空服,打開燈開關,在雪亮的燈光下,麵前沒有一個人影。他掏出手槍,打開機頭,開始尋找,一邊輕聲喊道:“靈玉,爺爺,你們在哪兒?”

  一間小屋裏有動靜,透過半開的房門,看見靈玉平端著那支小巧的手槍,指著麵前的兩人,一個是基恩,一個是……爺爺!姬先生目中噴火,但在手槍的威脅下被迫呆坐不動。基恩左胸貼著雪白的止血棉紗,斜倚在牆上,似乎陷入了昏迷狀態。建明急忙喊著靈玉,跨進屋子,靈玉立即把槍口對準他的胸口:

  “不準動!你是什麽人?”

  建明一愣,焦灼地說:“是我,何宇建明,靈玉你怎麽了?”

  “說出暗號!快,要不我就要開槍了!”

  建明迅速回答:“植物表示安全,動物代表危險,極端危險就說我的上帝!”

  “我倆的第一次約會是在什麽時間?快說!”

  建明苦笑著:“我一時想不起來,我隻記得是在醫院第一次碰見你的,三個星期後,約會地點是公園涼亭裏。”

  靈玉這才放心,哭著撲入建明的懷抱。姬野臣站起來,怒衝衝地罵道:

  “這個女瘋子!”

  靈玉立即從未婚夫懷裏抬起槍口,命令道:“不許動!爺爺你不許動!”

  建明縱然素來機警敏銳,這時也被搞糊塗了。他苦笑著問:“靈玉,究竟是怎麽一回事?誰是敵人?”

  靈玉的眼淚如開閘的洪水一樣直往外淌,她抽噎著說:“建明,我不知道,我沒辦法弄明白。尤利烏斯和RB基恩勾結起來,為基恩和爺爺換了大腦,現在他,”她指指爺爺,“是爺爺的身體和思想,但卻是基恩的大腦。他,”她指指基恩,“頭顱裏裝的是爺爺的大腦,卻是基恩的思想和身體。我真不知道該打死誰,保護誰。你進來時,我連你也不敢相信。建明,你說該怎麽辦?”

  姬野臣已經忍無可忍了,他厲聲喝道:“快把這個女瘋子的槍下掉!我是姬野臣,是這個太空島的主人!”

  建明皺著眉頭,一時也不能作出決定。這時尤利烏斯的聲音響起來:“你好,何宇建明先生,讓我告訴你事情的真相吧。”

  靈玉狂亂地說:“建明,千萬不要相信他!他是幫凶,是他實施的手術!”

  尤利烏斯笑道:“不是幫凶,是助手。何宇先生,靈玉小姐,還有我的主人,請耐心聽我講完,然後再作出你們的判斷,好嗎?”

  姬野臣和建明互相看看,同時答應:“好的。”

  “那麽,請先替基恩處理好外傷,可以嗎?”

  10分鍾後,機械手為基恩取出子彈,包紮好,又打了一針強心針。子彈射在心髒左上方,不是致命傷。靈玉哽咽著告訴建明,剛才當她滿懷仇恨對基恩開槍時,猛然想起基恩剛說過的話:“這是最後一次。”也就是說,基恩和爺爺的大腦至此已全部互換完畢。如果以大腦作為人格最重要的載體,那麽她正要開槍打死的才是她的爺爺,所以,最後一瞬間她把槍口抬高了。

  “那時我又想到,我全力保護的原來那個爺爺實際已被換成敵人。可是,他雖然已經換成了基恩的大腦,但他的行為舉止、他的思想記憶明明是爺爺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她的淚水又刷刷地流下來,建明為她擦去淚水,皺著眉頭思考著,同時嚴密監視著那兩個不知是敵是友的人。這時,屋內的一張屏幕自動打開了,一個虛擬的男人頭像出現在屏幕上,向眾人點頭示意:

  “我是尤利烏斯。你們已經準備好了嗎?我要開始講述了。10年前,我的主人姬野臣先生已經患了老年癡呆症,他的大腦開始發生器質性的病變,出現了萎縮和腦內空腔。現代醫學對此並非無能為力,可惜人類的法律和道德卻不允許。因為,”他在屏幕上盯著主人的眼睛,“正如姬先生所信奉的,衰老和死亡是人類最重要的屬性,絕不能使其受到異化,更不能采用人造神經組織來修補自然人腦。我說的對嗎,我的主人?”

  姬野臣顯然抱著“姑妄聽之”的態度,這時他冷冷地點頭:“對,即使人造神經組織在結構上可以亂真,但它的價值同自然人腦永遠不可相比,就像再逼真的贗品也代替不了王羲之或梵高的真品。”

  對主人的這個觀點,尤利烏斯隻是淡淡一笑,接著說下去:“那時基恩來同我商量,他說姬先生的巨著尚未完成,他不忍心讓姬先生這樣走向衰老死亡,但用人造腦組織為他治病顯然不能取得他的同意。於是他說服我對主人實施秘密手術,用他的健康腦組織替換主人已經衰老的腦組織。這次手術計劃延續10年,每天隻更換1/3000.因為,根據醫學科學家的研究結果,隻要新嵌入的腦組織不超過大腦的1/3000,原腦中的信息就會迅速漫過新的神經元,衝掉新神經元從外界帶進來的記憶。然後原腦中的信息會在一兩天內恢複到原來的強度,這種情形非常類似人體在失血後的造血過程。這樣循環不息地做下去,換腦的兩人都能保持各自的人格、思想和記憶。靈玉小姐到達這兒時,手術隻剩下最後兩次,為了做完手術,基恩隻好偷偷放走了太空艇。現在這個手術終於結束了,也取得了完全的成功,正如你們親眼看到的。”

  姬野臣勃然大怒:“一派胡言!你們不要聽信他的鬼話,我即使再年老昏聵,也不會對自己腦中嵌入異物一無所知。”

  建明和靈玉交換著目光,靈玉苦笑著說:“尤利烏斯所說可能是真的,我親眼看見了最後一次手術。現在,既然爺爺非常健康而基恩卻老態龍鍾,那麽他們就真的是在為爺爺治病而不是害他。對了,還有一點可以作旁證:前天我剛來就感到某種異常,但一直不知道究竟是什麽。剛才我才想起來,這是因為爺爺改掉了一些痼習,如說話時常常揚起眉頭,走路左肩稍高等,偏偏這些痼習都跑到了基恩身上!這說明他們確實已經換過腦,不過換腦後原來的記憶並不能完全衝掉,多多少少還要保留一些。”

  姬野臣不再說話,他的目光中分明出現了猶疑。建明思索片刻,突然向尤利烏斯發問:

  “那麽,你們為什麽一定要用基恩的腦組織來更換?B型智能人的身體部件是隨手可得的商品,你們完全可以另外買一個B型智能人的大腦,那樣手術也會更容易。”

  尤利烏斯微微一笑:“你說的完全正確,這正是我最初的打算。但基恩執意要與主人換腦,即使這樣顯然要增大手術難度。你們知道這是為什麽嗎?”

  他有意停下來讓人們思考。靈玉惶惑地看著建明,輕輕搖頭。建明多少猜到一些,但他也保持沉默,等尤利烏斯說出來。少頃,尤利烏斯繼續說:“我想基恩的決定有兩方麵的原因,其一是頑固的忠仆情結,他一定要‘親自’代替主人的衰老死亡;其二,”屏幕上的尤利烏斯頭像富有深意地微笑著,“基恩是用這種自我犧牲來證明B型智能人的價值,關於這一點就毋須多說了。”

  靈玉和建明都把目光投向爺爺,又迅即移開,不敢讓爺爺看見他們的憐憫目光。尤利烏斯說得夠清楚了,現在,這個固執的老人,這個極力維護自然人腦神聖地位的姬野臣先生,正是被B型智能人的腦組織延續了生命。從嚴格意義上講,盡管他仍保持著姬野臣的思維和愛憎,但他實際上已經變成他一向鄙視的B型智能人。

  屋裏很靜,隻能聽見傷者輕微的喘息聲。建明嚴厲地說:

  “尤利烏斯,你和基恩沒有征得主人的同意,擅自為他做手術,你難道不知道這是非法的?按照法律中對B型智能人有‘危險傾向’的界定,你和基恩都逃脫不了被銷毀的命運。”

  尤利烏斯笑道:“在我的記憶庫中還有這樣的指令:如果是涉及主人生命的特殊情況,可以不必等候甚至違抗主人的命令。比如說,如果主人命令我協助他自殺,我會從命嗎?”

  何宇建明沉默了。RB基恩已經恢複過來,他艱難地掙起身子,用目光搜索到了主人,揚了揚眉毛想同主人說話。這個熟悉的動作使姬野臣身子一抖,目光中透出極度的絕望和悲涼。他猛然起身,決絕地拂袖而去。靈玉和建明尚未反應過來,基恩已經急切地指著他的背影喊道:

  “快去阻止他自殺!”

  等兩人趕到書房,看見爺爺已經把手槍頂在太陽穴上。靈玉哭喊著撲過去:

  “爺爺,爺爺,你不要這樣!”

  在這一刻,她完全忘掉了心中的“夷夏之防”,忘掉了對老人真正身份的疑慮。爺爺立即把槍口轉向她--他的動作確如中年人一樣敏捷,怒喝道:

  “不許過來,否則我先開槍打死你!”

  他把槍口又移向額頭,靈玉再度哭著撲過去,一聲槍響,子彈從她頭頂上飛過,靈玉一驚,收住腳步,但片刻之後她仍然堅定地往前走:

  “爺爺,你要自殺,就先把我打死吧。”

  她涕淚俱下地喊著,爺爺冷淡地看她一眼,不再理她,自顧把槍口移向額頭。建明突然高聲喝道:

  “不要開槍!……靈玉你也不要再往前走。爺爺,你的自殺是一個純粹的、完完全全的邏輯錯誤,請你聽完我的分析,如果那時還要自殺,我們決不攔你,行嗎?”

  他嘻笑自若地說。這種奇特的指責使素以智力自負的老人臉上浮出了疑惑,他沒有說話,但槍口分明高了一點兒。建明笑道:

  “我知道你是想以一死來維護人類的純潔性,我對爺爺的節操非常欽敬。但你既然能作出這樣的決定,就說明你仍保持著自然人的堅定信仰,你並沒有因為大腦的代用就蛻變為‘非人’。我想你知道,每個人從呱呱墜地直到衰老死亡,他全身的細胞(隻有腦細胞除外)都在不斷地分裂、死亡、以舊換新,一生中他的身體實際上已經更換多次,所謂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但這並不影響他作為一個特定人的連續性和獨特性。每個生命都是一具特殊的時空構體,它基於特定的物質架構又獨立於它,因此才能在一個‘流動’的身體上保持一個‘相對恒定’的生命。既然如此,你何妨達觀一點,把這次的腦細胞更換也看作是其他細胞的正常代換呢?”

  他看見老人似有所動,便笑著說下去:“換個角度說,假如你仍然堅持認為你已經被異化--那好,你已經變成了B型智能人,請你按B型智能人的視點去考慮問題吧,你幹嘛要自殺?幹嘛非要去維護‘主人’的純潔性?這樣做是否太‘自作多情’了?”

  “所以,”他笑著總結道,“無論你認為自己是否異化,你都沒必要自殺。我的三段論推理沒有漏洞吧。”

  在建明嘻笑自若地神侃時,靈玉非常擔心,她怕這種調侃不敬的態度會對爺爺的狂怒火上加油。但是很奇怪,這番話看來是水而不是油,爺爺的狂躁之火慢慢減弱,神色漸歸平靜。她含悲帶喜地走過去,撲進爺爺的懷裏,哽咽著說:

  “爺爺,你仍然是我的好爺爺。”

  爺爺沒有說話,但把她攬入懷中,他的感情分明有了突變。建明偷偷擦把冷汗,剛才他心裏並不像表麵那樣鎮靜自若。他也嘻笑著湊過來:“爺爺,不要把疼愛全給了孫女,還有孫女婿呢。”

  靈玉佯怒地推他一把:“去,去,油嘴滑舌,今天我才發現你這人很不可靠。”

  建明笑著說:“你這不是過河拆橋嗎?”

  兩人這麽逗著嘴,爺爺的嘴角也綻出笑意。忽然他把靈玉從懷中推出去,用目光向外示意。原來基恩正扶著牆,歪歪倒倒地走過來,他的傷口掙開了,鮮血洇紅了繃帶。靈玉和建明急忙過去扶他進來,把他安頓在座椅上,RB基恩仰望著主人,嘴唇抖顫著說不出話來。姬野臣冷漠地看著他,看了很久,終於走過去,把他攬入懷中。

  靈玉和建明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忽然大笑著擁作一團,熱烈地吻著對方。靈玉喃喃地說:

  “建明,我太高興了,我真沒料到是這樣圓滿的結局。”

  她笑靨如花,但兩行清淚卻抑止不住地淌下來。

  早飯是靈玉和建明做的,基恩被他們按在床上休息。飯做好後,他們本來要把飯菜端到基恩床前,但基恩精神很好,執意要起來,靈玉隻好把他扶到餐廳。她生怕爺爺仍不讓基恩“在主人麵前就座”,撒嬌地央求道:

  “爺爺,讓基恩坐下吧,他是個傷員呢。”

  爺爺麵無表情地點點頭,靈玉立即笑著把基恩按到椅子上,在他麵前擺上酒杯。建明遺憾地說:“可惜尤利烏斯不會吃飯。”

  尤利烏斯的聲音立即響起來:“謝謝,雖然我不能吃飯,也請為我擺上一副碗筷。”靈玉格格笑著,真的為它擺上一副碗筷。四個人剛端起酒杯,通話器響了:

  “KW201太空島的居民,何宇建明警官,我們是太空警署RL區巡邏隊,請立即打開艙門!”

  四個人猛然一驚,建明疑惑地說:“奇怪,我已經發過安全信號了呀。”他解釋道:“來前我曾同高局長約定,進入太空島兩個小時內如果未能發出安全信號,他就要派人來接應我。我已經發過,是否他們未收到?”

  他打開視頻通話器,屏幕上顯出一艘警用太空飛船,炮口虎視眈眈地指向這裏。建明笑著對通話器說:“我是警官何宇建明,這裏一切都好,我現在就打開減壓艙門。”

  他按下了外艙門開啟按鈕,想了想,摁斷對外通話鍵,對飯桌上的幾個人嚴肅地叮嚀道:“不要對任何人提及兩人的換腦手術,因為警方,還有法律,對類似事情是極端嚴厲的。大家一定要記住我的話!”

  他們走到減壓艙口迎接客人,內艙門打開了,三名穿著太空服的警官闖進來,他們隻取下了頭盔,警惕地平端著槍支。建明讓為首的警官看了自己的證件,笑道:

  “我未婚妻原來的報警隻是一場誤會,還是怪長期幽閉的環境,造成了一些心理障礙。現在誤會已經消除。你們沒有收到我發出的安全信號?”

  那個陌生的警官搖搖頭:“沒有,我們隻收到了高局長的求援電話,警署就派我們來了。”他看看基恩胸前的傷口,疑惑地問:“他……”

  “他是這裏的仆人,B型智能人基恩,剛才在一場混亂中,為掩護主人受了傷。”

  三名警官看了看四周,收起武器,為首的警官說:“我是警官夏裏,高局長要求我們把你們全部護送回地球,這個命令到現在為止沒有撤消,請問……”

  建明知道他們仍有疑慮,便笑道:“正好,我們正準備今天返回地球呢。基恩需要回地球療傷,爺爺要參加我們的婚禮,你們盡可執行原來的命令。請你們稍等片刻。”

  姬野臣的臉色已經陰沉下來,他可不喜歡一班警察大爺在他的家裏發號施令。靈玉機警地發現了他要發火,立即乖巧地偎過去:

  “爺爺,真巧,咱們正要回地球,就有警察來鳴鑼開道……爺爺,你答應過要參加我們的婚禮,可不許變卦喲。”

  她像牛皮糖似的粘住爺爺,老人終於綻出笑意,默認了警察的安排。20分鍾後,四個人已經在建明帶來的四人太空艇中安頓好。夏裏交給靈玉一個小型公文包,說他們隻護送X-303號降落,然後就要折返太空,因此請她把這個公文包轉交給高局長。建明坐在駕駛位,嘴裏還在嚼著麵包,他興致勃勃地對送話器說:“我們已經準備好了,啟程吧。”

  “好的,你們先走,我們在後邊護送。”

  兩艘太空艇飄飄搖搖向地球降落,KW201號太空球很快變成一顆淺黑色的小星星,消失在眩目的陽光中。下麵是浩瀚的太平洋,撒著綠色的島嶼、星星點點的環礁、還有壯觀的海上人造城市。靈玉抱著那個公文包,興高采烈地憑窗眺望著,她忽然驚奇地發現護送的警艇不見了,它已經遠遠落在後邊。靈玉拿過通話器笑嘻嘻地喊:“後邊的警官先生們,快追上來呀,要不這船危險分子就要逃跑啦!”

  四個人都開心地笑起來。

  在高局長的辦公室裏,他正臉色陰沉地聽著天上的報告:

  “局長閣下,X-303號太空船已到達預定海域,我們已撤離至安全範圍,請你決定是否執行下一步計劃。”

  “好的,謝謝你們的協助。”

  昨天,在何宇建明上天之前,為了確保對他的控製,高局長密令手下在他身上安裝了竊聽器。所以,太空球內的事態發展一直在他的監視之中。隨著案情剝繭抽絲,一步步真相大白,局長的眉頭也越皺越緊。

  他知道,世界政府一直小心翼翼地守護著人類和B型智能人之間的堤壩。這道堤壩是由浮沙堆成的,極不可靠,稍有一點點風浪就能把它衝潰,而KW201號太空球內發生的事情可不僅是一點點風浪。假如公眾知道嵌入人造神經元並不會導致自身人格的異化,假如他們知道連姬野臣這樣德高望重的守舊派都成了“雜合人”,假如1.5億B型智能人從忠仆基恩身上觸摸到潛意識的反抗……那條堤壩還能幸存嗎?

  何宇建明曾是他手下的愛將,他確實想為他爭一條活命。但現在他對建明很不滿。作為B係統的警官,他竟然對這種嚴重事態如此麻木,甚至發展到企圖欺騙上司,隱瞞真相,他的表現實在太糟糕了。也許真的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現在他已不值得挽救了。

  那艘飛船上的三個B型智能人(包括姬野臣,他現在隻能劃到B型智能人的範疇裏)都死不足惜--不,對他們不能使用“死亡”這個詞,隻能說是銷毀,隻有姬杜靈玉令人惋惜。她是一個多可愛的姑娘啊。但是在眼前的情況下,無法單單讓她活著回來,即使能這樣安排,她會對三個人的死緘口不言嗎?

  那個爆炸裝置正抱在靈玉懷裏,隻要摁下這個紅色按鈕,飛船就會在一聲巨響中化為碎片,飄灑在太平洋中。高局長撥開了紅色按鈕的鎖定裝置,在激烈的思想鬥爭中,他的右手食指緩緩地按下去……

  注:據《科技日報》1998年1月10日報道,英國科學家向一隻腦細胞受損的家鼠腦內注入新的腦細胞(從老鼠胚胎中取得),使其完全恢複了失去的記憶和辨別能力。英國科學家將在今後3年內開始人腦的細胞移植,以治療因中風和心髒病引發的腦細胞壞死。這項技術的臨床應用可望在21世紀實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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