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也在跳,混亂不堪地,連帶著令我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異樣的,甚至是叵測而不詳的。
耳邊傳來連綿的“撲通”下跪聲,師父並不是一個人來的,身後還跟著多人,宮女太監自是不提,還有些身著藍色長袍的,全是宮中禦醫。
“皇上恕罪,侯爺他醒來後就……”
“皇上恕罪,臣等攔不住侯爺……”
“皇上恕罪。”
“皇上恕罪。”
……
聲聲都在求饒。
子錦獨自立在所有人麵前,眼睛卻隻看著師父,我立在師父背後,看不到他的表情,隻覺得他握住我的手指冰冷,卻十指有力,被這樣握著,就好像永遠都不可能分開。
我漸漸心定下來,眼前人物便恢複清晰,身子一動,卻是師父拉我一同跪下,對著子錦說了句。
“臣錯入長樂宮,請皇上恕罪。”
子錦眉毛一揚,上前來兩手去扶師父,嘴裏道:“朕早已賜武威侯免跪之禮,武威侯何須如此?”又掃了一眼匍匐在地上的眾人:“還不退下。”
那些人便如潮水一樣迅速地消失了,有個老太醫起身慢了些,還有兩個小太監伸手來拖,唯恐有稍息耽擱。
回廊裏隻剩下子錦,師父,還有我,空氣裏充滿了無形的壓力,令我呼吸困難。
“好些了嗎?”子錦對師父開口,聲音親切,與最好的朋友說話那樣。
“蒙皇上關心,臣已經好多了。”
“武威侯乃是國之棟梁,適才議事殿內傷情複發,朕與左右重臣皆是憂極,既然卿家醒轉,怎不多休息一會兒,也好讓禦醫們為卿家診治傷情。”
我聽到這裏,手指就是一顫,師父並不看我,隻是握住我的手緊了緊。
“臣適才意識不明,醒來竟是公主所居之處,萬幸公主不在長樂宮中,臣錯入公主宮中,自當請罪。”
子錦歎口氣:“怎是冒犯?景寧與你自小相識,她眼中除了你便沒有第二個人了,我正想著……”
“皇上,臣已經有妻子了。”師父打斷他。
我聽見子錦開口,慢慢地:“我已經知道了。”
“臣與妻子終生已定,兩情相悅,不敢委屈公主。”
“兩情相悅啊……”子錦拖長聲音重複了一句:“真是令朕羨慕,朕登基以來,日日批閱奏折至天明亦不能止,身邊人來人往,卻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
“皇上為國事操勞,萬民之福。”
“縱升鬥小民亦有良伴解憂,朕心之憂,卻是滿朝文武,無人可解。”
回廊裏有短暫的沉默,我雙唇動了動,卻隻覺幹澀,根本無話可說。
縱然有話,在這個人麵前,也唯有無聲。
寂靜中再次響起師父的聲音。
“皇上登基三月,官吏一洗陳腐,東南輕徭薄賦,西北賑濟災民,臣進京路上常聽百姓稱頌,聖明君主乃是萬民心之所向,縱有邊疆之亂,亦是蚍蜉不足以撼樹,不足為懼。”
“蚍蜉不足以撼樹?”子錦垂目:“武威侯的意思是,朕要是做個聖明君主,便是百姓稱頌,萬民所向,邊疆之亂自有人出來替我分憂,若我不是呢?換一個聖明君主?”
這句話說得重了,連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氣,師父雙膝落地,隻說了一個字:“臣……”然後一隻手便舉了起來,從肺裏發出來的咳聲從指縫中透出,撕心裂肺的,入耳驚心。
我兩隻手握住他的手,臉上失色:“師……佩秋,你怎麽樣?”
擔憂都是真的,驚惶也是真的,就算我是在離開侯府前看著師父服下藥物的,到了這個時候,入宮之後所累積的驚恐也足以衝破我的所有堤防,直接將我原本就微不足道的信心全部打碎。
子錦彎腰來扶,臉上亦是顏色略變:“我叫禦醫過來。”
“不!”我煞白著臉叫了一聲,好像咳得快要死去的人是我。
師父已經止住咳聲,聲音裏仍有嘶啞的喘息:“臣還好,無需麻煩禦醫。”
皇帝維持著那個彎腰的姿勢,兩隻手放在跪在地上的師父的肩膀上,兩張臉靠得如此近,即使我驚惶萬狀都免不了看到他的表情。
皇帝的臉色並不好看,眼裏複雜一片,無數情緒匯在一起,融成烏沉沉吞滅一切的雲霧。
“徐持,縱使聖明天子,亦需江山穩固。”
他把手放在他的身上,直呼他的名字,好像他還是在混沌未明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需要他,他是他的守護神。
不詳的預感令我渾身緊繃,連心髒都感覺不到跳動。
空氣在這兩個人之間凝滯,師父慢慢抬頭,與子錦眼睛對著眼睛。
子錦與他四目相對,臉上神色一動,張口竟是:“我……”
師父重重叩首,並未讓皇帝再說出一個字。
“皇上放心,徐家世代護國,豈容外族侵擾邊疆,臣雖力薄,亦必肝腦塗地,為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一字字像是有實際形狀的,打在我業已停止跳動的心上,疼得我想要蜷起身子,想要拿雙手去阻止。
又哪裏阻得住。
之後眼前仿若有迷霧聚攏,連帶著耳邊傳來的任何聲音都變得模糊,我看著子錦拿手將師父扶了起來,又看著他嘴唇張合,一切景象都像是隔著濃霧籠罩的川流,我與他們立在岸的兩端,是耶非耶,沒有一個字能夠明白。
直到手上再次被握住,傳來的力道令我在窒息前突醒過來。
隨著呼吸恢複的還有我的眼與耳,眼前迷霧散盡,我看到師父麵對我的臉,聽到師父叫我的名字。
“玥兒,玥兒!”
之前突然消失的那隊錦衣侍衛不知何時盡數返還,再次整齊地立在皇帝身後,就連徐平都回來了。
師父看住我,眼中盡是擔憂,臉上線條緊繃,見我喘回一口氣來才鬆了一些,又道:“皇上已準我們回府。”
與皇帝道別的時候自是要下跪的,就算師父不用,我還是要的。
我便在眾目睽睽之下跪了,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說“皇上我走了”顯得冒犯,說“謝皇上開恩”我又不願意。
倒是子錦先開了口,聲音一派平和,適才的情緒起伏已經過去了,垂目間重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
“小玥,武威侯乃是國之棟梁,江山重臣,為國犧牲良多,今有良配,你倆鶼鰈情深,朕心裏也是歡喜的。”
話說到這裏就停了,也不叫我起身,像是一定要等到我的回答。
我低著頭,手心裏全是冷汗,師父立在我身邊,我看到他落在地上的影子一動,像是要彎腰來扶我。
我趕在那影子彎折前開口,聲音是空的,落在耳裏沒一點實感。
“謝皇上,小玥祝皇上龍體康泰,萬壽無疆,從今往後,擁萬裏江山,受萬民敬仰。”
這句話說完,皇帝便是一愣,然後竟仰頭笑起來,笑著說了句:“好,說得好!”
他身後所有人便轟隆跪地,聲音齊整:“皇上龍體康泰,萬壽無疆,擁萬裏江山,受萬民敬仰。”
子錦的笑聲在這聲音中戛然而止,我仍舊低著頭,隻看到他明黃色的龍袍下擺,還有投在地上的影,而後那影也終於動了起來。
“送武威侯回府吧。”皇帝說完這最後一句話,轉身離去。
我被師父扶起來,那道明黃已經走過了回廊轉角,帶著整隊的侍衛離開我的視線,師父看著我,眼中憂色更重,伸出兩手,像是要來抱我。
我沒有說話,隻是避開他的目光,有生以來第一次,在師父伸出的雙手麵前——默默地退了一步。
§§第十七章霸圖今已矣,驅馬複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