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號那天,我按照通知上的要求,來到研討會的會場中心。昨天傍晚到達花都,出了火車站直接去預定好的酒店,沒有提前跟無涯說,我準備結束後再聯係他,省得見麵時互訴相思之苦而分了神。
會場不大,不是我想象中濟濟一堂的階梯禮堂,而是三十多人圍著橢圓形的會議桌,每個與會人員麵前放著名牌。
我找到自己的名字坐了下來,瞧瞧四周,大家正或站,或坐,和相識的,不相識的人談笑風生,女同誌們多是著雅致的套裙,妝容得體大方,男同誌們一律穿西裝打領帶,個個神情愉悅,自信滿滿,洋溢著濃厚的精英氣息。
還沒開始,我便慌了,第一次經曆這樣的場合,沒考慮到著裝的問題,穿著日常的繡花連衣裙就過來了,昨晚亢奮的睡不著,熬夜把PPT從頭到尾再完善了一下,想必此時的氣色無疑雪上加霜。我摸了摸臉,走到洗手間照照鏡子,黑眼圈甚是明顯,嘴唇泛白,和眾人相比,我的素麵朝天顯得頹廢和無精打采。
向來難得化妝,包裏沒有備置粉撲、唇膏之類的習慣,怎麽辦,沮喪一陣蓋過一陣,準備的作品力求完美無缺,卻忽略了儀表,這可是留給人家的第一印象啊。
“你是寧主編吧?”在旁邊洗手的女人上下打量我。
“啊,我是寧書。”我沉浸在自己的苦惱中,心不在焉的應道。
“我是市報社的,總共兩個名額,給了你跟我,我叫葉婭靜。”
“噢,葉前輩,你好。”我掃了一眼她的裝束,煙灰色套裝上別著一枚山茶花胸針,利落精幹中不失女性的魅力,心情瞬間沉到了穀底,勇氣一點點在打退堂鼓,寧書,你的勝算渺茫了。
“叫我葉姐就行,怎麽了?生病了?臉色這麽差。”
“昨晚睡的不太好。”
她笑起來,“不用緊張,我去年就參加過,我們從小地方來的,提交的新聞作品自然和大城市裏的記者們沒辦法比,他們早習慣了我們的水平,心態放平和一點,沒人會笑話我們做的差的,權當來省城散散心了,順便多結識些同行。”
“我知道了,謝謝葉姐。”我朝她訕訕的笑,假裝離開,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會議還沒開始,我焦慮的在走廊裏打轉,胡亂轉到樓梯口,迎麵撞上了一個人。
“對不起,對不起。”我低著頭連聲道歉。
“寧書,你是江城今日晨報的寧書吧!”
脆蹦蹦的女聲,我好奇的抬起頭打量,是一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姑娘,有些麵熟,好像在哪裏見過。
“寧書,你不認得我了,我是黃玲,花都晚報的,我們以前一起參加過研討會,我想想,好像是前年吧,你不記得了嗎,我是秦羽的同學,江城大學文學院的。”
她拋出一堆提示信息,我很快聯想起了那次的情形,還是從她口中聽說秦羽和莎莎的故事,聽說了那個源於“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昵稱。
“師姐,你也在啊。”我魂不守舍的同她打招呼,她像是瘦了些,性格依然惹人注目,笑的吊起眼角,懷裏抱著厚厚的一遝資料。
“我們報社是參辦單位,必須要來,哎,你是來麵試的嗎?”
“麵試?”
“我跟你說,今天的研討會和我們上次參加的不同,正兒八經是省裏的各大媒體來招人的,待會開會時打起精神,喏,我們總編輯親自來了,如果你想跳槽到一流的媒體工作,今天得加把勁了。”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到一個中年男子倚在牆上,雙手環胸,用鷹似的眼神觀察過往的人,不禁心頭一跳,如實說:“想倒想,但準備的還是欠周全。”
她見我苦著臉,皺眉安慰道:“哦,準備作品是挺難的,靈感和能力缺一不可,不要緊,重在參與嘛,以後有機會的。”
“這次是第二期了吧,明年還會舉辦麽,去年我都沒資格參加,今年能來還多虧了領導照顧。”我重重的歎口氣,透過樓梯口的窗戶瞥見街上有一家服裝店麵,頓時升起一線希望,忙對黃玲說:“師姐,我出去有點事,待會再聊。”
“喂,你去哪啊?會議馬上開始了。”
我指指身上的衣服,“穿的不合適,我下去買件衣服。”
“別去買了,穿我的吧,這附近哪有商場,你上哪去買職業裝,錯過了時間,你真的沒有機會了。”
我停住腳步,隨她走到一個標識“辦公區域”的房間裏,她打開櫃子,拿出一條米色的真絲連衣裙在我身上比劃,“我們工作人員昨晚住在這裏的,天氣熱,我多帶了一些衣服,你穿的話,雖然有點老氣,但比你身上這件好多了,快換上吧。”
裙子自配腰帶,係上後倒也合體,顯得穩重大方,黃玲道:“你穿多大碼的鞋?”
“三十六碼。”
“跟我一樣,把你的平底涼鞋換給我。”
我穿上她那雙黑色的高跟鞋,對著鏡子轉了個圈,感激的說:“謝謝你師姐,要不是遇到你,我真不知該怎麽辦了。”
“小事一樁,看你急的滿頭汗,快洗把臉來化個淡妝,決不能丟文學院的麵子。”
有了黃玲的幫助,我順利克服了小波折,情緒終於恢複平靜,甚至添加了不少的鬥誌。我是最後一個展示自己作品的,麵對潛在的考官們,保持微笑,鎮定的介紹自己做這個主題的初衷和目的,采訪的對象一位是基層公務員何慕,名牌大學的法律係畢業生,為了母親的遺願放棄了做律師的夢想,在基層的崗位上,一邊掙紮迷茫於抱負得不到施展,一邊不甘墮落的奮發向上;另一位是書讀的不好,卻深諳縣城人際關係的黃欣妍,擅長融入機關的氛圍裏,對安逸的生活狀態感到滿足,然而也時常自卑於水平低下和不被器重。
之所以選擇他們,因為他們代表了米縣公職人員和年輕夫妻的現狀,同時投影出米縣上一輩人對子女培養的想法和觀念,這是我能駕馭的題材,並且避免了和其他記者的雷同。
我講完後,會議進入自由討論的議程,如果對哪個作品感興趣,可以和作者溝通交流,我忐忑不安的坐著,等有人主動問我問題。花都晚報的總編輯和黃玲耳語了幾句,黃玲笑眯眯的走向我,興奮的說:“小師妹,我們總編輯問你,你的作品我們能拷備一份嗎?”
我抑製住內心的狂喜,“可以,當然可以。”
“恭喜你噢,能入我們總編輯的眼,很不容易呢,沒想到你去了縣裏的報社,不待在今日晨報了嗎?”
“前兩年就回老家了。”
“話說回來,今日晨報現在發展的還不錯,快脫離三流報社的行列了,你秦羽師兄離開的是時候,你走的就有點虧了,但如果能進我們報社,那更好啊。”
“是啊,那再好不過了。”
她邊拷作品邊嘀咕,“沒結婚時自由啊,全國各地想去哪去哪,如今被小孩絆住了腳,有了牽掛,什麽地方都去不了,兩天沒見兒子就特別的想。但這人啊,到了歲數,免不了結婚生孩子,當年的男神秦羽也要結婚了……”
我模糊的聽到“秦羽結婚”幾個字,市報社的葉姐跟我打招呼,“寧主編,我先走了,和老朋友逛街去了。”
“哎,葉姐再見。”
我回過神,裝作閑聊似的問:“師姐,你剛剛說秦羽結婚了?”
“對呀,和他的青梅竹馬歐陽蔚杉,全班同學都收到請柬了,下周我要去出份子錢啦。”
“歐陽蔚衫?和秦羽結婚?”我呢喃著重複,不敢相信他居然要結婚了,還是和歐陽蔚杉。
“你認識歐陽蔚杉啊?聽說她家境優越,和秦羽在大學裏談的女朋友不相上下,他那樣的世家子弟,婚姻能有什麽懸念,注定要娶門當戶對的女人,想想我們在大學裏流的口水,年輕真傻。”
她的話仿佛從遙遠的地方傳來,帶給耳朵深深的傷痛。我像一個被戳穿了把戲的小醜,無力的撐住會議桌,一種惡心和壓抑的惆悵勒住喉嚨,夾雜著殘存的歡喜,這下他有希望接手家族企業了吧,這下他能在商業圈立足了吧,我應該為他感到開心才對。
我誇張的笑出聲,笑出了一行清淚。
“寧書,你哭了?”
“我,我這是高興的,師兄在報社的時候,挺照顧我的,師姐,你幫我帶個紅包行嗎?”
“行,沒問題。”
“那我現在去取錢,你等我一下。”
“好的,快去吧。”
我出了大樓,不知該去往哪裏,漫無目的的走了長長的一段路,正午的太陽如同一把殘忍無情的利劍,逼著落寞的人流下止不住的淚水和汗水,直到再也走不動,直到濕淋淋的,如同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
我拎著高跟鞋,坐在炙熱的馬路邊,望著對麵的銀行發呆。
好想抽一根煙,喝一杯酒。
我沒有那麽高尚的要祝他幸福,我自私的盼著有一天他會找到我,向我解釋清楚,他的杳無音信,他的海誓山盟,他的從一而終。
可是寧書啊,你的從一而終和海誓山盟呢。永遠別在愛情裏裝出大義凜然的模樣,我們都是懷揣自私心思的小女人,所有做不到的承諾和背負,隻會把自己傷的更深,傷到最後,都不知道為什麽流淚了。
都不知道人生為什麽會走到這一步了。
都不知道如何和這個世界相處了。
卡裏所有的錢取了出來,離五十萬還差三萬三千塊,我想打電話向朋友借,拿起手機才發現我已經沒有了朋友。
我想打電話給媽媽,電話通了,卻隻講了無關緊要的家常話。
於是我隻好打給無涯,我說,無涯,借我一點錢。
他說,你在哪裏,我馬上過來。
我說,無涯,借我一點錢,我還情債啊。
他像沒有聽見,一直追問道,小先,你在哪。
我忽然覺得這個名字一點都不好笑,反而讓我覺得有卑微的溫暖,一絲絲灑在一個卑鄙的棄婦身上。
我繼續坐在馬路邊等他來,看見他飛奔著向我,眼前塵土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