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樂樂領我去找剛子,看看他,順便幫我要錢。他仍然在一家規模甚小的網絡公司做程序員,到他單位樓底下,樂樂給他打了電話,不大一會,剛子匆匆下樓來,在冗長的樓梯上走的歪歪扭扭,臉色蠟黃,瘦了一大圈。結婚時還是一個陽光健壯的青年,現今萎縮成幹癟的小老頭。
“樂樂,寧書,你們來啦,走,到對麵酒樓吃午飯,我請客。”他笑嘻嘻的,完全無抑鬱的跡象,露出一排黃色的煙牙。
樂樂道:“吃不吃飯的不重要,我們找個地方坐坐吧。”
“馬上到吃飯的點了,不如去吃飯,那酒樓的菜不錯,清淡爽口,我們單位裏的女同事們都愛吃。”
他說著走到前頭指引我們。
我對樂樂道:“剛子挺開朗的,就是氣色差了些,但不至於抑鬱吧。”
樂樂歎口氣,“你有所不知,沒看出剛子語無倫次麽,他說單位裏的女同事們都愛吃,他們那小單位,統共隻有一個女的,還是前台。”
我打了個哆嗦,“你搞的我瘮得慌。”
“沒事,待會察言觀色,我幫你,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到了酒樓裏,我們挑了個靠窗的座位,車水馬龍交隔間,陽光打在他削瘦的臉上,令那張本該青春洋溢的臉愈發顯得蒼老,可他笑的陽光燦爛。
點好菜,要了兩瓶啤酒,樂樂打破沉悶的氣氛,開口道:“剛子最近過的怎麽樣?瘦成這樣,在減肥啊。”
剛子搓搓雙手,“嗨,還打算跟你們說說心裏話呢, 你一上來就調戲我。”
“誰調戲你了,我從來不調戲有婦之夫,你現在名望高,在門衛那一提到你的名字,那老頭就差沒給我們敬禮了,一幢樓的租賃公司,他記你記那麽深刻,你腰板挺的可直哈。”
“你就別笑話我了,你不知道我現在的處境,我和李默缺乏共同語言,她喜歡時髦,玩樂,整天變著法子消費,我被她折騰的一點私人時間都沒有,稍有不順,就跟我大吵大鬧。她有了身孕後,更是變本加厲,我處處得謙讓她不說,丈母娘又嫌我賺的少,成天在我耳邊叨叨叨,說撫養孩子需要花大筆的錢,我爸媽也插上一腳,一直跟我鬧孩子姓氏的事,她們家希望孩子姓李,但我家呢,我家三代單傳,這要跟她家姓了,我爸媽非得氣死,我的人生啊,我的人生豈一個鬧字了得。”
樂樂唏噓不已,“我的媽呀,敢情你一腳踏進去的不是金鑾寶殿,而是十八層地獄啊。”
剛子用力抓了抓頭發,冷笑著,“門當戶對不無道理,否則苦水咽到自個肚子裏,不知情的人還羨慕你。朋友一下子多了起來,拖你辦這事辦那事,我在李家算哪根蔥,連仆人都排不上,一失足成千古恨呐。寧書,你是大記者,你開導開導我,你告訴我,我何必死皮賴臉活在這世上。”
我訕訕的看樂樂,她朝我擠眼,示意我快說。
我拚命醞釀措詞,謹慎小心的說:“每個人的婚姻愛情觀是不同的,雖然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但幸福的內涵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有人說,有真愛才有婚姻;也有人說,貧賤夫妻百事哀。或許當你選擇了後者,你們會為生存斤斤計較,哪還會顧得上愛情。不過我以前采訪的時候,遇到過窮困但過的很幸福的夫妻,這事誰說的準呢,人生中每次選擇就像賭博,既然你選定了眼下的生活方式,盡量揚長避短吧。”
他嗤之以鼻,“揚什麽長?避什麽短?哪裏有長處可揚噢。”
子佩驚訝的和我相視一看,“長處肯定有的哇,老丈人是法院院長,這住的,吃的,用的,還有代步工具,總歸是高級的,喂,你開的是什麽車?”
“我哪有車,我每天十一路走著上班。”
“不對啊,李默家就沒陪嫁點,她家可隻有她一個獨生女兒。”
“當初我也這麽想的,說白了,不圖財產我幹嘛跟她結婚啊。”剛子端起杯子喝下啤酒,“舒馨那樣的女孩子,哪裏再找得著,報應,這全是老天爺對我的報應。”
“舒馨?”我好奇的問:“她是誰?”
樂樂踢了我一腳,瞪我道:“在喝酒的狀態下,從一個男人嘴裏蹦出來的女人,大多是前任,別轉移話題。”
我恍悟的點點頭。
樂樂道:“那她家到底有沒有陪嫁啊?”
“陪了,還不少,但她家有個做律師的親戚,我結婚時你們見過的,叫魏無涯,法律水平了解,他領著我們去做了什麽公證,在各種各樣的材料上讓我簽字,公證完了我去谘詢皓軒,皓軒說一切都晚了,從此李默的錢跟我沒半毛錢關係。”
“啊?”我和樂樂張大嘴巴,一時心情相當複雜。
“該死的魏無涯,王八蛋,拖累了一群人。”樂樂生氣的呢喃道。
剛子是聰明的人,聽出了她話裏的言下之意,“寧書,你們今天來不是問我要錢的吧?我欠你的錢肯定會還的,隻是目前我暫時還不了你。我的工資除了支付家裏的開銷,還得慢慢還你們的錢,我那朋友最近急需錢,我先得先把他的五萬塊還上,寧書,你能再寬裕些日子嗎……”
話說到這份上,我再不鬆口,等於把他逼往絕路,剛準備說“不急的”,樂樂道:“我們哪裏來要錢的,寧書是這種見朋友於危難而袖手旁觀的人嗎,她難得來江城,我們這是特意來看看你,你放寬心,日子會一步步好起來的,等你有錢了再還她。”
剛子喜形於色,“那……”
樂樂趕忙道:“寧書,你朋友不是跟你要回那錢了麽,我再去湊一湊,跟其他人借一點,把錢趕緊給人家還了,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哪個朋友都不能得罪了。”
剛子將到嘴的話咽了下去,弱弱的道:“吃菜,快吃菜,我請客。”
“不吃啦,吃撐了,寧書你吃飽了嗎?吃飽了咱們走吧,下午要上班的。”
我忙說:“飽了,飽了,剛子你手頭拮據,這頓飯我來請吧。”
樂樂拉我,“寧書你別跟剛子客氣了,你一個女人請一個大男人吃飯,說的過去嘛。”
剛子道:“沒事的,再窮這一頓飯還是請的起的,跟你們嘮嘮嗑,心裏高興。”
我生出一陣酸楚,頂不是滋味,和樂樂走出酒樓,站在馬路邊等出租車。銀杏樹在狂風裏嘩啦啦的落黃葉,連綿不斷,有如抽刀斷水水更流,心情和天氣不差毫厘。
“得了,你哭喪著臉,嫌我辦錯事了唄。”樂樂掏出粉餅補妝,幽怨的呲我。
“你辦的八麵玲瓏,多虧你反應快,不然估計剛子又要開口向我借錢了。”
“你全聽出來了,怎麽還這副表情,我們該慶幸啊。”
“好歹剛子是我們的朋友。”
“什麽叫朋友,朋友應當是平等的,我幫你你幫我,那才叫朋友。但剛子呢,一味的想讓我們幫他,但他考慮過你的處境麽,如果真是秦羽問你要那筆錢,寧書你怎麽辦,真正的朋友,是不會讓朋友感到為難的,也不會在你需要他的時候,欲言又止,低三下四,而直接命令一聲,‘樂樂,我要跟你住,我要生孩子!’。”
我被她逗笑了,“一下子十萬塊打了水漂,讓我發現什麽叫坐吃山空,生完孩子後,必須找一份工作。”
“沒那姓魏的律師從中攪合,剛子不至於落的如此下場,你的錢也不會去無蹤,我記得他喜歡你啊,怎麽沒下文了?”
“樂樂,我遇到的人中,真心愛我的隻有秦羽一個人。”
“少來。”她笑的前俯後仰,然後不笑了,“是啊,有多少人愛慕你年輕時的容顏,僅僅容顏而已,他媽的。”
她點上一根煙,我勸她,“你煙癮越來越大了,注意身體。”
“你不懂,這玩意似酒,是好東西。”她靠在銀杏樹上朝遠處張望,“現在等輛出租車和找個好男人一樣,這麽難。”
我打了個噴嚏,“天氣冷了,坐出租車的人就多了。”
“是啊,你需要的別人也需要,他們說畢業後兩三年是女孩子最想結婚的階段,我終於能理解了,時刻對這個社會充滿了恐慌,像個無頭蒼蠅,橫衝亂撞,隻盼望有個男人站在你邊上,攬你入懷,安慰你一切的困難由他搞定,沒經驗啊,所有的怨氣都出於對自己無能的憤怒。”
她的眼圈紅了,我掏出紙巾想幫她擦,她倔強的打掉我的手,我們失落的站在工作日的街頭,把二十多歲的人生站成了一棵光禿禿的樹。
直到我的手機響了,是媽媽打來的,在我的計劃裏,這時何慕到了我家,向我父母說明我為何留在江城。
我思索了一會,接了起來,“喂,媽,吃飯了嗎?”
“正在和小何一起吃飯呢,小書,韓社長突然讓你留在江城培訓,搞的我們和小何的父親措手不及,你這培訓什麽時候結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