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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撲天雕雙修生死書 宋公明一打祝家莊

  話說當時楊雄扶起那人來,叫與石秀相見。石秀便問道:“這位兄長是誰?”楊雄道:“這個兄弟姓杜名興,祖貫是中山府人氏,因為他麵顏生得粗莽,以此人都叫他做鬼臉兒。上年間做買賣來到薊州,因一口氣上打死了同夥的客人,吃官司監在薊州府裏。楊雄見他說起拳棒都省得,一力維持救了他。不想今日在此相會。”杜興便問道:“恩人,為何公事來到這裏?”楊雄附耳低言道:“我在薊州殺了人命,欲投梁山泊去入夥。昨晚在祝家店投宿,因同一個來的火伴時遷,偷了他店裏報曉雞吃,一時與店小二鬧將起來,性起把他店屋放火都燒了。我三個連夜逃走,不提防背後趕來。我弟兄兩個搠翻了他幾個,不想亂草中間舒出兩把撓鉤,把時遷搭了去。我兩個亂撞到此,正要問路,不想遇見賢弟。”杜興道:“恩人不要慌,我叫放時遷還你。”楊雄道:“賢弟少坐,同飲一杯。”

  三人坐下,當下飲酒,杜興便道:“小弟自從離了薊州,多得恩人的恩惠,來到這裏,感承此間一個大官人見愛,收錄小弟在家中做個主管,每日撥萬論千,盡托付與杜興身上,甚是信任,以此不想回鄉去。”楊雄道:“此間大官人是誰?”杜興道:“此間獨龍岡前麵有三座山岡,列著三個村坊。中間是祝家莊,西邊是扈家莊,東邊是李家莊。這三處莊上,三村裏算來,總有一二萬軍馬人家。惟有祝家莊最豪傑,為頭家長,喚做祝朝奉,有三個兒子,名為祝氏三傑。長子祝龍,次子祝虎,三子祝彪。又有一個教師,喚做鐵棒欒廷玉,此人有萬夫不當之勇。莊上自有一二千了得的莊客。西邊那個扈家莊,莊主扈太公有個兒子,喚做飛天虎扈成,也十分了得。惟有一個女兒最英雄,名喚一丈青扈三娘,使兩口日月雙刀,馬上如法了得。這裏東村莊上,卻是杜興的主人,姓李名應,能使一條渾鐵點鋼槍,背藏飛刀五口,百步取人,神出鬼沒。這三村結下生死誓願,同心共意,但有吉凶,遞相救應。惟恐梁山泊好漢過來借糧,因此三村準備下抵敵他。如今小弟引二位到莊上,見了李大官人,求書去搭救時遷。”楊雄又問道:“你那李大官人,莫不是江湖上喚撲天雕的李應?”杜興道:“正是他。”石秀道:“江湖上隻聽得說獨龍岡有個撲天雕李應是好漢,卻原來在這裏。多聞他真個了得,是好男子,我們去走一遭。”楊雄便喚酒保,計算酒錢。杜興那裏肯要他還,便自招了酒錢。

  三個離了村店,便引楊雄、石秀來到李家莊上。楊雄看時,真個好大莊院,外麵周回一遭闊港,粉牆傍岸,有數百株合抱不交的大柳樹,門外一座吊橋,接著莊門。入得門來到廳前,兩邊有二十餘座槍架,明晃晃的都插滿軍器。杜興道:“兩位哥哥在此少等,待小弟入去報知,請大官人出來相見。”杜興入去,不多時隻見李應從裏麵出來。楊雄、石秀看時,果然好表人物,有《臨江仙》詞為證:

  鶻眼鷹睛頭似虎,燕頷猿臂狼腰,疏財仗義結英豪。愛騎雪白馬,喜著絳紅袍。

  背上飛刀藏五把,點鋼槍斜嵌銀條,性剛誰敢犯分毫。李應真壯士,名號撲天雕。

  當時李應出到廳前,杜興引楊雄、石秀上廳拜見。李應連忙答禮,便教上廳請坐,楊雄、石秀再三謙讓,方才坐了。李應便教取酒來且相待。楊雄、石秀兩個再拜道:“望乞大官人致書與祝家莊,來救時遷性命,生死不敢有忘。”李應教請門館先生來商議,修了一封書緘,填寫名諱,使個圖書印記,便差一個副主管齎了,備一匹快馬,星火去祝家莊取這個人來。

  那副主管領了東人書劄上馬去了,楊雄、石秀拜謝罷。李應道:“二位壯士放心,小人書去便當放來。”楊雄、石秀又謝了。李應道:“且請去後堂,少敘三杯等待。”兩個隨進裏麵,就具早膳相待。飯罷吃了茶,李應問些槍法,見楊雄、石秀說的有理,心中甚喜。

  巳牌時分,那個副主管回來,李應喚到後堂問道:“去取的這人在那裏?”主管答道:“小人親見朝奉下了書,倒有放還之心,後來走出祝氏三傑,反焦躁起來,書也不回,人也不放,定要解上州去。”李應失驚道:“他和我三家村裏結生死之交,書到便當依允,如何恁地起來?必是你說得不好,以致如此。杜主管,你須自去走一遭親見祝朝奉,說個仔細緣由。”杜興道:“小人願去,隻求東人親筆書緘,到那裏方才肯放。”李應道:“說得是。”急取一幅花箋紙來,李應親自寫了書劄,封皮麵上使一個諱字圖書,把與杜興接了。後槽牽過一匹快馬,備上鞍轡,拿了鞭子,便出莊門,上馬加鞭奔祝家莊去了。李應道:“二位放心,我這封親筆書去,少刻定當放還。”楊雄、石秀深謝了,留在後堂飲酒等待。

  看看天色待晚,不見杜興回來,李應心中疑惑,再教人去接,隻見莊客報道:“杜主管回來了。”李應問道:“幾個人回來?”莊客道:“隻是主管獨自一個跑馬回來。”李應搖著頭道:“卻又作怪!往常這廝不是這等兜搭,今日緣何恁地?”楊雄、石秀都跟出前廳來看時,隻見杜興下了馬入得莊門,見他模樣,氣得紫漲了麵皮,齜牙露嘴,半晌說不的話。有詩為證:

  麵貌天生本異常,怒時古怪更難當。

  三分不像人模樣,一似酆都焦麵王。

  李應出到廳前,連忙問道:“你且言備細緣故,怎麽地來。”杜興氣定了,方才道:“小人齎了東人書劄,到他那裏第三重門下,卻好遇見祝龍、祝虎、祝彪弟兄三個坐在那裏,小人聲了三個喏,祝彪喝道:‘你又來做甚麽?’小人躬身稟道:‘東人有書在此拜上。’祝彪那廝變了臉,罵道:‘你那主人恁地不曉人事!早晌使個潑男女來這裏下書,要討那個梁山泊賊人時遷。如今我正要解上州裏去,又來怎地?’小人說道:‘這個時遷不是梁山泊夥內人數,他自是薊州來的客人。今投見敝莊東人,不想誤燒了官人店屋,明日東人自當依舊蓋還,萬望俯看薄麵,高抬貴手,寬恕寬恕。’祝家三個都叫道:‘不還,不還!’小人又道:‘官人請看東人親筆書劄在此。’祝彪那廝接過書去,也不拆開來看,就手扯的粉碎,喝叫把小人直叉出莊門。祝彪、祝虎發話道:‘休要惹老爺性發,把你那李應捉來,也做梁山泊強寇解了去。’小人本不敢盡言,實被那三個畜生無禮,把東人百般穢罵,便喝叫莊客來拿小人,被小人飛馬走了。於路上氣死小人,叵耐那廝枉與他許多年結生死之交,今日全無些仁義。”詩曰:

  徒聞似漆與如膠,利害場中忍便拋。

  平日若無真義氣,臨時休說死生交。

  李應聽罷,心頭那把無明業火,高舉三千丈,按納不下,大呼:“莊客,快備我那馬來!”楊雄、石秀諫道:“大官人息怒,休為小人們壞了貴處義氣。”李應那裏肯聽?便去房中披上一副黃金鎖子甲,前後獸麵掩心,穿一領大紅袍,背胯邊插著飛刀五把,拿了點鋼槍,戴上鳳翅盔,出到莊前,點起三百悍勇莊客。杜興也披一副甲,持把槍上馬,帶領二十餘騎馬軍。楊雄、石秀也抓紮起,挺著樸刀,跟著李應的馬徑奔祝家莊來。

  日漸銜山時分,早到獨龍岡前,便將人馬排開。原來祝家莊又蓋得好,占著這座獨龍山岡,四下一遭闊港。那莊正造在岡上,有三層城牆,都是頑石壘砌的,約高二丈。前後兩座莊門,兩條吊橋。牆裏四邊,都蓋窩鋪,四下裏遍插著槍刀軍器,門樓上排著戰鼓銅鑼。李應勒馬,在莊前大叫:“祝家三子,怎敢毀謗老爺!”隻見莊門開處,擁出五六十騎馬來,當先一騎似火炭赤的馬上,坐著祝朝奉第三子祝彪。怎生裝束:

  頭戴縷金荷葉盔,身穿鎖子梅花甲,腰懸錦袋弓和箭,手執純鋼刀與槍。馬額下垂照地紅纓,人麵上生撞天殺氣。

  李應見了祝彪,指著大罵道:“你這廝口邊奶腥未退,頭上胎發猶存,你爺與我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共意保護村坊。你家但有事情,要取人時,早來早放;要取物件,無有不奉。我今一個平人,二次修書來討,你如何扯了我的書劄,恥辱我名,是何道理?”祝彪道:“俺家雖和你結生死之交,誓願同心協意,共捉梁山泊反賊,掃清山寨,你如何卻結連反賊,意在謀叛?”李應喝道:“你說他是梁山泊甚人?你這廝卻冤平人做賊,當得何罪?”祝彪道:“賊人時遷已自招了,你休要在這裏胡說亂道,遮掩不過。你去便去,不去時連你捉了,也做賊人解送。”

  李應大怒,拍坐下馬,挺手中槍,便奔祝彪。祝彪縱馬去戰李應。兩個就獨龍岡前,一來一往,一上一下,鬥了十七八合,祝彪戰李應不過,撥回馬便走。李應縱馬趕將去,祝彪把槍橫擔在馬上,左手拈弓,右手取箭,搭上箭拽滿弓,覷得較親,背翻身一箭。李應急躲時,臂上早著。李應翻筋鬥,墜下馬來,祝彪便勒轉馬來搶人。楊雄、石秀見了,大喝一聲,拈兩條樸刀,直奔祝彪馬前殺將來。祝彪抵當不住,急勒回馬便走,早被楊雄一樸刀,戳在馬後股上。那馬負疼,壁直立起來,險些兒把祝彪掀在馬下,卻得隨從馬上的人,都搭上箭射將來。楊雄、石秀見了,自思又無衣甲遮身,隻得退回不趕。杜興也自把李應救起上馬先去了。楊雄、石秀跟了眾莊客也走了。祝家莊人馬趕了二三裏路,見天色晚來,也自回去了。

  杜興扶著李應,回到莊前下了馬,同入後堂坐。眾宅眷都出來看視,拔了箭矢,伏侍卸了衣甲,便把金瘡藥敷了瘡口,連夜在後堂商議。楊雄、石秀與杜興說道:“既是大官人被那廝無禮,又中了箭,時遷亦不能夠出來,都是我等連累大官人了。我弟兄兩個隻得上梁山泊去,懇告晁、宋二公並眾頭領,來與大官人報仇,就救時遷。”因辭謝了李應。李應道:“非是我不用心,實出無奈。兩位壯士,隻得休怪。”叫杜興取些金銀相贈,楊雄、石秀那裏肯受。李應道:“江湖之上,二位不必推卻。”兩個方才收受,拜辭了李應,杜興送出村口,指與大路。杜興作別了,自回李家莊,不在話下。

  且說楊雄、石秀取路投梁山泊來,早望見遠遠一處新造的酒店,那酒旗兒直挑出來。兩個入到店裏,買些酒吃,就問路程。這酒店卻是梁山泊新添設做眼的酒店,正是石勇掌管。兩個一麵吃酒,一頭動問酒保上梁山泊路程。石勇見他兩個非常,便來答應道:“你兩位客人從那裏來?要問上山去怎地?”楊雄道:“我們從薊州來。”石勇猛可想起道:“莫非足下是石秀麽?”楊雄道:“我乃是楊雄,這個兄弟是石秀。大哥如何得知石秀名?”石勇慌忙道:“小子不認得。前者戴宗哥哥到薊州回來,多曾稱說兄長。聞名久矣,今得上山,且喜,且喜。”三個敘禮罷,楊雄、石秀把上件事都對石勇說了。石勇隨即叫酒保置辦分例酒來相待。推開後麵水亭上窗子,拽起弓放了一枝響箭。隻見對港蘆葦叢中,早有小嘍羅搖過船來。石勇便邀二位上船,直送到鴨嘴灘上岸。石勇已自先使人上山去報知。早見戴宗、楊林下山來迎接。俱各敘禮罷,一同上至大寨裏。

  眾頭領知道有好漢上山,都來聚會,大寨坐下。戴宗、楊林引楊雄、石秀上廳參見晁蓋、宋江並眾頭領。相見已罷,晁蓋細問兩個蹤跡,楊雄、石秀把本身武藝,投托入夥先說了,眾人大喜,讓位而坐。楊雄漸漸說到有個來投托大寨同入夥的時遷,不合偷了祝家店裏報曉雞,一時爭鬧起來,石秀放火燒了他店屋,時遷被捉,李應二次修書去討,怎當祝家三子堅執不放,誓願要捉山寨裏好漢,且又千般辱罵,叵耐那廝十分無禮。不說萬事皆休,才然說罷,晁蓋大怒,喝叫:“孩兒們將這兩個與我斬訖報來!”正是:

  楊雄石秀少商量,引帶時遷行不臧。

  豪傑心腸雖似火,綠林法度卻如霜。

  宋江慌忙勸道:“哥哥息怒,兩個壯士不遠千裏而來,同心協助,如何卻要斬他?”晁蓋道:“俺梁山泊好漢,自從火並王倫之後,便以忠義為主,全施仁德於民。一個個兄弟下山去不曾折了銳氣,新舊上山的兄弟們各各都有豪傑的光彩。這廝兩個把梁山泊好漢的名目去偷雞吃,因此連累我等受辱。今日先斬了這兩個,將這廝首級去那裏號令,便起軍馬去,就洗蕩了那個村坊,不要輸了銳氣。孩兒們快斬了報來。”宋江勸住道:“不然。哥哥不聽這兩位賢弟卻才所說,那個鼓上蚤時遷,他原是此等人,以致惹起祝家那廝來,豈是這二位賢弟要玷辱山寨?我也每每聽得有人說,祝家莊那廝要和俺山寨敵對。即目山寨人馬數多,錢糧缺少,非是我等要去尋他,那廝倒來吹毛求疵,因而正好乘勢去拿那廝。若打得此莊,倒有三五年糧食。非是我們生事害他,其實那廝無禮。哥哥權且息怒,小可不才,親領一支軍馬,啟請幾位賢弟們下山去打祝家莊。若不洗蕩得那個村坊,誓不還山。一是與山寨報仇,不折了銳氣;二乃免此小輩被他恥辱;三則得許多糧食,以供山寨之用;四者就請李應上山入夥。”吳學究道:“公明哥哥之言最好,豈可山寨自斬手足之人?”戴宗便道:“寧乃斬了小弟,不可絕了賢路。”眾頭領力勸,晁蓋方才免了二人。楊雄、石秀也自謝罪。宋江撫諭道:“賢弟休生異心,此是山寨號令,不得不如此。便是宋江,倘有過失也須斬首,不敢容情。如今新近又立了鐵麵孔目裴宣做軍政司,賞功罰罪,已有定例。賢弟隻得恕罪恕罪。”楊雄、石秀拜罷,謝罪已了,晁蓋叫去坐在楊林之下。山寨裏都喚小嘍羅來參賀新頭領已畢,一麵殺牛宰馬,且做慶喜筵席,撥定兩所房屋,教楊雄、石秀安歇,每人撥十個小嘍羅伏侍。當晚席散,次日再備筵席,會眾商量議事。

  宋江教喚鐵麵孔目裴宣,計較下山人數,啟請諸位頭領,同宋江去打祝家莊,定要洗蕩了那個村坊。商量已定,除晁蓋頭領鎮守山寨不動外,留下吳學究、劉唐,並阮家三弟兄、呂方、郭盛,護持大寨。原撥定守灘、守關、守店有職事人員,俱各不動。又撥新到頭領孟康管造船隻,頂替馬麟監督戰船。寫下告示,將下山打祝家莊頭領分作兩起:頭一撥,宋江、花榮、李俊、穆弘、李逵、楊雄、石秀、黃信、歐鵬、楊林,帶領三千小嘍羅,三百馬軍,披掛已了,下山前進;第二撥便是林衝、秦明、戴宗、張橫、張順、馬麟、鄧飛、王矮虎、白勝,也帶三千小嘍羅,三百馬軍,隨後接應;再著金沙灘、鴨嘴灘二處小寨,隻教宋萬、鄭天壽守把,就行接應糧草。晁蓋送路已了,自回山寨。

  且說宋江並眾頭領徑奔祝家莊來,於路無話。早來到獨龍山前,尚有一裏多路,前軍下了寨柵。宋江在中軍帳裏坐下,便和花榮商議道:“我聽得說祝家莊裏路徑甚雜,未可進兵,且先使兩個入去探聽路途曲折,知得順逆路程,卻才進去,與他敵對。”李逵便道:“哥哥,兄弟閑了多時,不曾殺得一人,我便先去走一遭。”宋江道:“兄弟,你去不得。若是破陣衝敵,用著你先去。這是做細作的勾當,用你不著。”李逵笑道:“量這個鳥莊,何須哥哥費力,隻兄弟自帶三二百個孩兒殺將去,把這個鳥莊上人都砍了,何須要人先去打聽。”宋江喝道:“你這廝休胡說!且一壁廂去,叫你便來。”李逵走開去了,自說道:“打死幾個蒼蠅,也何須大驚小怪。”宋江便喚石秀來說道:“兄弟曾到彼處,可和楊林走一遭。”石秀便道:“如今哥哥許多人馬到這裏,他莊上如何不提備,我們扮作甚麽人入去好?”楊林便道:“我自打扮了解魘的法師去,身邊藏了短刀,手裏擎著法環,於路搖將入去。你隻聽我法環響,不要離了我前後。”石秀道:“我在薊州原曾賣柴,我隻是挑一擔柴進去賣便了。身邊藏了暗器,有些緩急,匾擔也用得著。”楊林道:“好,好。我和你計較了,今夜打點,五更起來便行。”正是隻為一雞小忿,致令眾虎相爭,所以古人有篇《西江月》道得好:

  軟弱安身之本,剛強惹禍之胎。無爭無競是賢才,虧我些兒何礙!

  鈍斧錘磚易碎,快刀劈水難開。但看發白齒牙衰,惟有舌根不壞。

  且說石秀挑著柴擔先入去,行不到二十來裏,隻見路徑曲折多雜,四下裏彎環相似,樹木叢密,難認路頭,石秀便歇下柴擔不走。聽得背後法環響得漸近,石秀看時,卻見楊林頭帶一個破笠子,身穿一領舊法衣,手裏擎著法環,於路搖將進來。石秀見沒人,叫住楊林說道:“看見路徑彎雜難認,不知那裏是我前日跟隨李應來時的路。天色已晚,他們眾人都是熟路,正看不仔細。”楊林道:“不要管他路徑曲直,隻顧揀大路走便了。”石秀又挑了柴,隻顧望大路先走,見前麵一村人家,數處酒店肉店。石秀挑著柴,便望酒店門前歇了,隻見各店內都把刀槍插在門前,每人身上穿一領黃背心,寫個大“祝”字,往來的人亦各如此。石秀見了,便看著一個年老的人,唱個喏,拜揖道:“丈人,請問此間是何風俗?為甚都把刀槍插在當門?”那老人道:“你是那裏來的客人?原來不知,隻可快走。”石秀道:“小人是山東販棗子的客人,消折了本錢,回鄉不得,因此擔柴來這裏賣,不知此間鄉俗地理。”老人道:“隻可快走別處躲避,這裏早晚要大廝殺也。”石秀道:“此間這等好村坊去處,怎地了大廝殺?”老人道:“客人,你敢真個不知,我說與你。俺這裏喚做祝家村,岡上便是祝朝奉衙裏。如今惡了梁山泊好漢,現今引領軍馬在村口,要來廝殺。卻怕我這村裏路雜,未敢入來,現今駐紮在外麵。如今祝家莊上行號令下來,每戶人家,要我們精壯後生準備著,但有令傳來,便去策應。”石秀道:“丈人村中,總有多少人家?”老人道:“隻我這祝家村,也有一二萬人家,東西還有兩村人接應。東村喚做撲天雕李應李大官人,西村喚扈太公莊,有個女兒喚做扈三娘,綽號一丈青,十分了得。”石秀道:“似此,如何卻怕梁山泊做甚麽?”那老人道:“若是我們初來時,不知路的也要吃捉了。”石秀道:“丈人,怎地初來時要吃捉了?”老人道:“我這村裏的路,有首詩說道:‘好個祝家莊,盡是盤陀路。容易入得來,隻是出不去。’”石秀聽罷,便哭起來,撲翻身便拜,向那老人道:“小人是個江湖上折了本錢,歸鄉不得的人,倘或賣了柴出去,撞見廝殺走不脫,卻不是苦?爺爺,怎地可憐見小人,情願把這擔柴相送爺爺,隻指小人出去的路罷。”那老人道:“我如何白要你的柴?我就買你的。你且入來,請你吃些酒飯。”

  石秀便謝了,挑著柴跟那老人入到屋裏。那老人篩下兩碗白酒,盛一碗糕糜,叫石秀吃了。石秀再拜謝道:“爺爺指教出去的路徑。”那老人道:“你便從村裏走去,隻看有白楊樹便可轉彎,不問路道闊狹,但有白楊樹的轉彎便是活路,沒那樹時都是死路,如有別的樹木轉彎,也不是活路。若還走差了,左來右去隻走不出去。更兼死路裏地下埋藏著竹簽鐵蒺藜,若是走差了,踏著飛簽,準定吃捉了,待走那裏去!”石秀拜謝了,便問:“爺爺高姓?”那老人道:“這村裏姓祝的最多,惟有我複姓鍾離,土居在此。”石秀道:“酒飯小人都吃夠了,改日當厚報。”

  正說之間,隻聽得外麵鬧吵。石秀聽得道拿了一個細作。石秀吃了一驚,跟那老人出來看時,隻見七八十個軍人背綁著一個人過來。石秀看時,卻是楊林,剝得赤條條的,索子綁著。石秀看了隻暗暗地叫苦,悄悄假問老人道:“這個拿了的是甚麽人?為甚事綁了他?”那老人道:“你不見說他是宋江那裏來的細作?”石秀又問道:“怎地吃他拿了?”那老人道:“說這廝也好大膽,獨自一個來做細作,打扮做個解魘法師,閃入村裏來。卻又不認這路,隻揀大路走了,左來右去,隻走了死路,又不曉的白楊樹轉彎抹角的消息。人見他走得差了,來路蹺蹊,報與莊上官人們來捉他,這廝方才又掣出刀來,手起傷了四五個人。當不住這裏人多一發上,因此吃拿了,有人認得他從來是賊,叫做錦豹子楊林。”

  說言未了,隻聽得前麵喝道,說是莊上三官人巡綽過來。石秀在壁縫裏張時,看見前麵擺著二十對纓槍,後麵四五個人騎戰馬,都彎弓插箭,又有三五對青白哨馬,中間擁著一個年少的壯士,坐在一匹雪白馬上,全副披掛了弓箭,手執一條銀槍。石秀自認得他,特地問老人道:“過去相公是誰?”那老人道:“這個正是祝朝奉第三子,喚做祝彪,定著西村扈家莊一丈青為妻。弟兄三個,隻有他第一了得。”石秀拜謝道:“老爺爺指點尋路出去。”那老人道:“今日晚了,前麵倘或廝殺,枉送了你性命。”石秀道:“爺爺,可救一命則個。”那老人道:“你且在我家歇一夜,明日打聽得沒事,便可出去。”石秀拜謝了,坐在他家,隻聽得門前四五替報馬報將來,排門分付道:“你那百姓,今夜隻看紅燈為號,齊心並力,捉拿梁山泊賊人,解官請賞。”叫過去了。石秀問道:“這個人是誰?”那老人道:“這個官人是本處捕盜巡檢,今夜約會要捉宋江。”石秀見說,心中自忖了一回,討個火把,叫了安置,自去屋後草窩裏睡了。

  卻說宋江軍馬在村口屯駐,不見楊林、石秀出來回報,隨後又使歐鵬去到村口,出來回報道:“聽得那裏講動,說道捉了一個細作,小弟見路徑又雜難認,不敢深入重地。”宋江聽罷,忿怒道:“如何等得回報了進兵?又吃拿了一個細作,必然陷了兩個兄弟,我們今夜隻顧進兵,殺將入去,也要救他兩個兄弟。未知你眾頭領意下如何?”隻見李逵便道:“我先殺入去,看是如何?”宋江聽得,隨即便傳將令,教軍士都披掛了。李逵、楊雄前一隊做先鋒,使李俊等引軍做合後,穆弘居左,黃信在右,宋江、花榮、歐鵬等中軍頭領,搖旗呐喊,擂鼓鳴鑼,大刀闊斧,殺奔祝家莊來。比及殺到獨龍岡上,是黃昏時分,宋江催趲前軍打莊。先鋒李逵脫得赤條條的,揮兩把夾鋼板斧,火剌剌地殺向前來。到得莊前看時,已把吊橋高高地拽起了,莊門裏不見一點火。李逵便要下水過去,楊雄扯住道:“使不得。關閉莊門必有計策,待哥哥來別有商議。”李逵那裏忍得住,拍著雙斧,隔岸大罵道:“那鳥祝太公老賊!你出來,黑旋風爺爺在這裏!”莊上隻是不應。宋江中軍人馬到來,楊雄接著,報說莊上並不見人馬,亦無動靜。宋江勒馬看時,莊上不見刀槍人馬,心中疑惑,猛省道:“我的不是了。天書上明明戒說,臨敵休急暴。是我一時見不到,隻要救兩個兄弟,以此連夜進兵,不期深入重地。直到了他莊前,不見敵軍,他必有計策,快教三軍且退。”李逵叫道:“哥哥,軍馬到這裏了,休要退兵,我與你先殺過去,你們都跟我來。”

  說猶未了,莊上早知,隻聽得祝家莊裏一個號炮,直飛起半天裏去,那獨龍岡上千百把火把一齊點著,那門樓上弩箭如雨點般射將來。宋江急取舊路回軍,隻見後軍頭領李俊人馬先發起喊來,說道:“來的舊路都阻塞了,必有埋伏。”宋江教軍馬四下裏尋路走。李逵揮起雙斧,往來尋人廝殺,不見一個敵軍。隻見獨龍岡上山頂又放一個炮來,響聲未絕,四下裏喊聲震地,驚的宋公明目睜口呆,罔知所措。你便有文韜武略,怎逃出地網天羅?正是:安排縛虎擒龍計,要捉驚天動地人。

  畢竟宋公明並眾頭領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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