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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回 錦豹子小徑逢戴宗 病關索長街遇石秀

  話說當時李逵挺著樸刀來鬥李雲,兩個就官路旁邊鬥了五七合,不分勝敗。朱富便把樸刀去中間隔開,叫道:“且不要鬥,都聽我說。”二人都住了手。朱富道:“師父聽說,小弟多蒙錯愛,指教槍棒,非不感恩。隻是我哥哥朱貴現在梁山泊做了頭領,今奉及時雨宋公明將令,著他來照管李大哥。不爭被你拿了解官,教我哥哥如何回去見得宋公明?因此做下這場手段。卻才李大哥乘勢要壞師父,卻是小弟不肯容他下手,隻殺了這些土兵。我們本待去得遠了,猜道師父回去不得,必來趕我。小弟又想師父日常恩念,特地在此相等。師父,你是個精細的人,有甚不省得?如今殺害了許多人性命,又走了黑旋風,你怎生回去見得知縣?你若回去時,定吃官司,又無人來相救,不如今日和我們一同上山,投奔宋公明,入了夥。未知尊意若何?”李雲尋思了半晌,便道:“賢弟,隻怕他那裏不肯收留我。”朱富笑道:“師父,你如何不知山東及時雨大名,專一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好漢?”李雲聽了,歎口氣道:“閃得我有家難奔,有國難投,隻喜得我又無妻小,不怕吃官司拿了,隻得隨你們去休。”李逵便笑道:“我哥哥,你何不早說?”便和李雲剪拂了。這李雲不曾娶老小,亦無家當,當下三人合作一處,來趕車子,半路上朱貴接見了大喜。

  四籌好漢跟了車仗便行,於路無話。看看相近梁山泊路上,又迎著馬麟、鄭天壽,都相見了,說道:“晁、宋二頭領又差我兩個下山來探聽你消息。今既見了,我兩個先去回報。”當下二人先上山來報知。次日,四籌好漢帶了朱富家眷,都至梁山泊大寨聚義廳來。朱貴向前,先引李雲拜見晁、宋二頭領,相見眾好漢,說道:“此人是沂水縣都頭,姓李名雲,綽號青眼虎。”次後朱貴引朱富參拜眾位說道:“這是舍弟朱富,綽號笑麵虎。”都相見了。李逵拜了宋江,給還了兩把板斧,訴說取娘至沂嶺,被虎吃了,因此殺了四虎。又說假李逵剪徑被殺一事,眾人大笑。晁、宋二人笑道:“被你殺了四個猛虎,今日山寨裏又添得兩個活虎,正宜作慶。”眾多好漢大喜,便教殺羊宰馬,做筵席慶賀兩個新到頭領。晁蓋便叫去左邊白勝上首坐定。

  吳用道:“近來山寨十分興旺,感得四方豪傑望風而來,皆是晁、宋二兄之德,亦眾弟兄之福也。然是如此,還請朱貴仍複掌管山東酒店,替回石勇、侯健。朱富老小,另撥一所房舍住居。目今山寨事業大了,非同舊日,可再設三處酒館,專一探聽吉凶事情,往來義士上山。如若朝廷調遣官兵捕盜,可以報知如何進兵,好做準備。西山地麵廣闊,可令童威、童猛弟兄帶領十數個火伴那裏開店,令李立帶十數個火家去山南邊那裏開店,令石勇也帶十來個伴當去北山那裏開店。仍複都要設立水亭號箭,接應船隻,但有緩急軍情,飛捷報來。山前設置三座大關,專令杜遷總行守把,但有一應委差,不許調遣,早晚不得擅離。又令陶宗旺把總監工,掘港汊,修水路,開河道,整理宛子城垣,修築山前大路。他原是莊戶出身,修理久慣。令蔣敬掌管庫藏倉廒,支出納入,積萬累千,書算帳目。令蕭讓設置寨中寨外,山上山下,三關把隘,許多行移關防文約,大小頭領號數。煩令金大堅刊造雕刻,一應兵符、印信、牌麵等項。令侯健管造衣袍鎧甲五方旗號等件。令李雲監造梁山泊一應房舍、廳堂。令馬麟監管修造大小戰船。令宋萬、白勝去金沙灘下寨。令王矮虎、鄭天壽去鴨嘴灘下寨。令穆春、朱富管收山寨錢糧。呂方、郭盛於聚義廳兩邊耳房安歇。令宋清專管筵宴。”都分撥已定,筵席了三日,不在話下。梁山泊自此無事,每日隻是操練人馬,教演武藝。水寨裏頭領都教習駕船、赴水、船上廝殺,亦不在話下。

  忽一日,宋江與晁蓋、吳學究並眾人閑話道:“我等弟兄眾位今日都共聚大義,隻有公孫一清不見回還。我想他回薊州探母參師,期約百日便回,今經日久,不知信息,莫非昧信不來。可煩戴宗兄弟與我去走一遭,探聽他虛實下落,如何不來。”戴宗願往。宋江大喜,說道:“隻有賢弟去得快,旬日便知信息。”當日戴宗別了眾人,次早打扮做承局,下山去了。正是:

  雖為走卒,不占軍班。一生常作異鄉人,兩腿欠他行路債。監司出入,皂花藤杖掛宣牌;帥府行軍,黃色絹旗書令字。家居千裏,日不移時;緊急軍情,時不過刻。早向山東餐黍米,晚來魏府吃鵝梨。

  且說戴宗自離了梁山泊,取路望薊州來。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作起神行法來,於路隻吃些素茶素食。在路行了三日,來到沂水縣界,隻聞人說道:“前日走了黑旋風,傷了好多人,連累了都頭李雲不知去向,至今無獲處。”戴宗聽了冷笑。當日正行之次,隻見遠遠地轉過一個人來,手裏提著一根渾鐵筆管槍。那人看見戴宗走得快,便立住了腳,叫一聲:“神行太保!”戴宗聽得,回過臉來,定睛看時,見山坡下小徑邊立著一個大漢,生得頭圓耳大,鼻直口方,眉秀目疏,腰細膀闊。戴宗連忙回轉身來問道:“壯士素不曾拜識,如何呼喚賤名?”那漢慌忙答道:“足下果是神行太保!”撇了槍,便拜倒在地。戴宗連忙扶住答禮,問道:“足下高姓大名?”那漢道:“小弟姓楊名林,祖貫彰德府人氏,多在綠林叢中安身,江湖上都叫小弟做錦豹子楊林。數月之前,路上酒肆裏遇見公孫勝先生,同在店中吃酒相會,備說梁山泊晁、宋二公招賢納士,如此義氣,寫下一封書,教小弟自來投大寨入夥,隻是不敢輕易擅進。公孫先生又說:‘李家道口舊有朱貴開酒店在彼,招引上山入夥的人。山寨中亦有一個招賢飛報頭領,喚做神行太保戴院長,日行八百裏路。’今見兄長行步非常,因此喚一聲看,不想果是仁兄,正是天幸,無心得遇。”戴宗道:“小可特為公孫勝先生回薊州去,杳無音信,今奉晁、宋二公將令,差遣來薊州探聽消息,尋取公孫勝還寨,不期卻遇足下。”楊林道:“小弟雖是彰德府人,這薊州管下地方州郡都走遍了。倘若不棄,就隨侍兄長同去走一遭。”戴宗道:“若得足下作伴實是萬幸。尋得公孫先生見了,一同回梁山泊去未遲。”

  楊林見說了大喜,就邀住戴宗,結拜為兄。戴宗收了甲馬,兩個緩緩而行,到晚就投村店歇了。楊林置酒請戴宗,戴宗道:“我使神行法,不敢食葷。”兩個隻買些素饌相待。過了一夜,次日早起,打火吃了早飯,收拾動身。楊林便問道:“兄長使神行法走路,小弟如何走得上?隻怕同行不得!”戴宗笑道:“我的神行法也帶得人同走。我把兩個甲馬拴在你腿上,作起法來,也和我一般走得快,要行便行,要住便住。不然,你如何趕得我走?”楊林道:“隻恐小弟是凡胎濁骨,比不得兄長神體。”戴宗道:“不妨,我這法諸人都帶得。作用了時,和我一般行;隻是我自吃素,並無妨礙。”當時取兩個甲馬替楊林縛在腿上,戴宗也隻縛了兩個,作用了神行法,吹口氣在上麵,兩個輕輕地走了去,要緊要慢,都隨著戴宗行。兩個於路閑說些江湖上的事,雖隻見緩緩而行,正不知走了多少路。

  兩個行到巳牌時分,前麵來到一個去處,四圍都是高山,中間一條驛路。楊林卻自認得,便對戴宗說道:“哥哥,此間地名喚做飲馬川,前麵兀那高山裏常常有大夥在內,近日不知如何。因為山勢秀麗,水繞峰環,以此喚做飲馬川。”兩個正來到山邊過,隻聽得忽地一聲鑼響,戰鼓亂鳴,走出一二百小嘍羅攔住去路,當先擁著兩籌好漢,各挺一條樸刀,大喝道:“行人須住腳。你兩個是甚麽鳥人?那裏去的?會事的快把買路錢來,饒你兩個性命!”楊林笑道:“哥哥,你看我結果那呆鳥!”拈著筆管槍搶將入去。那兩個好漢見他來得凶,走近前來看了,上首的那個便叫道:“且不要動手,兀的不是楊林哥哥麽!”楊林見了,卻才認得。上首那個大漢提著軍器向前剪拂了,便喚下首這個長漢都來施禮罷。楊林請過戴宗說道:“兄長且來和這兩個弟兄相見。”戴宗問道:“這兩個壯士是誰?如何認得賢弟?”楊林便道:“這個認得小弟的好漢,他原是蓋天軍襄陽府人氏,姓鄧名飛。為他雙睛紅赤,江湖上人都喚他做火眼狻猊。能使一條鐵鏈,人皆近他不得。多曾合夥,一別五年,不曾見麵,誰想今日卻在這裏相遇著!”鄧飛便問道:“楊林哥哥,這位兄長是誰,必不是等閑人也。”楊林道:“我這仁兄是梁山泊好漢中神行太保戴宗的便是。”鄧飛聽了道:“莫不是江州的戴院長,能行八百裏路程的?”戴宗答道:“小可便是。”那兩個頭領慌忙剪拂道:“平日隻聽得說大名,不想今日在此拜識尊顏!”戴宗看那鄧飛時,生得如何,有詩為證:

  原是襄陽閑撲漢,江湖飄蕩不思歸。

  多餐人肉雙睛赤,火眼狻猊是鄧飛。

  當下二位壯士施禮罷,戴宗又問道:“這位好漢高姓大名?”鄧飛道:“我這兄弟,姓孟名康,祖貫是真定州人氏,善造大小船隻。原因押送花石綱,要造大船,嗔怪這提調官催並責罰他,把本官一時殺了,棄家逃走在江湖上綠林中安身,已得年久。因他長大白淨,人都見他一身好肉體,起他一個綽號,叫他做玉幡竿孟康。”戴宗見說大喜。看那孟康怎生模樣,有詩為證:

  能攀強弩衝頭陣,善造艨艟越大江。

  真州妙手樓船匠,白玉幡竿是孟康。

  當時戴宗見了二人心中甚喜,四籌好漢說話間,楊林問道:“二位兄弟在此聚義幾時了?”鄧飛道:“不瞞兄長說,也有一年多了。隻半載前在這直西地麵上遇著一個哥哥,姓裴名宣,祖貫是京兆府人氏,原是本府六案孔目出身,極好刀筆;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本處人都稱他鐵麵孔目。亦會拈槍使棒,舞劍掄刀,智勇足備。為因朝廷除將一員貪濫知府到來,把他尋事刺配沙門島,從我這裏經過,被我們殺了防送公人,救了他在此安身,聚集得三二百人。這裴宣極使得好雙劍,讓他年長,現在山寨中為主。煩請二位義士同往小寨,相會片時。”便叫小嘍羅牽過馬來,請戴宗、楊林都上了馬,四騎馬望山寨來。行不多時,早到寨前下了馬,裴宣已有人報知,連忙出寨,降階而接。戴宗、楊林看裴宣時,果然好表人物,生得麵白肥胖,四平八穩,心中暗喜。有詩為證:

  問事時巧智心靈,落筆處神號鬼哭。

  心平恕毫發無私,稱裴宣鐵麵孔目。

  當下裴宣邀請二位義士到聚義廳上,俱各講禮罷,謙讓戴宗正麵坐了,次是裴宣、楊林、鄧飛、孟康,五籌好漢賓主相待,坐定筵宴,當日大吹大擂飲酒。看官聽說,這也都是地煞星之數,時節到來,天幸自然義聚相逢,有詩為證:

  豪傑遭逢信有因,連環鉤鎖共相尋。

  漢廷將相由屠釣,莫怪梁山錯用心。

  當下眾人飲酒中間,戴宗在筵上說起晁、宋二頭領招賢納士,結識天下四方豪傑,待人接物,一團和氣,仗義疏財,許多好處。眾頭領同心協力,八百裏梁山泊如此雄壯,中間宛子城、蓼兒窪,四下裏都是茫茫煙水,更有許多兵馬,何愁官兵來到。隻管把言語說他三個。裴宣回道:“小弟寨中也有三百來人馬,財賦亦有十餘輛車子,糧食草料不算,倘若仁兄不棄微賤時,引薦於大寨入夥,願聽號令效力。未知尊意若何?”戴宗大喜道:“晁、宋二公待人接物,並無異心;更得諸公相助,如錦上添花。若果有此心,可便收拾下行李,待小可和楊林去薊州見了公孫勝先生回來,那時一同扮做官軍,星夜前往。”眾人大喜。酒至半酣,移去後山斷金亭上,看那飲馬川景致吃酒,端的好個飲馬川。但見:

  一望茫茫野水,周回隱隱青山。幾多老樹映殘霞,數片彩雲飄遠岫。荒田寂寞,應無稚子看牛;古渡淒涼,那得奚人飲馬。隻好強人安寨柵,偏宜好漢展旌旗。

  戴宗看了這飲馬川一派山景,喝采道:“好山好水,真乃秀麗,你等二位如何來得到此?”鄧飛道:“原是幾個不成材小廝們在這裏屯紮,後被我兩個來奪了這個去處。”眾皆大笑。五籌好漢吃得大醉。裴宣起身舞劍助酒,戴宗稱讚不已。至晚各自回寨內安歇。次日,戴宗定要和楊林下山,三位好漢苦留不住,相送到山下作別,自回寨裏收拾行裝,整理動身,不在話下。

  且說戴宗和楊林離了飲馬川山寨,在路曉行夜住,早來到薊州城外,投個客店安歇了。楊林便道:“哥哥,我想公孫勝先生是個出家人,必是山間林下村落中住,不在城裏。”戴宗道:“說得是。”當時二人先去城外,到處詢問公孫勝先生下落消息,並無一個人曉得他。住了一日,次早起來,又去遠遠村坊街市訪問人時,亦無一個認得。兩個又回店中歇了。第三日,戴宗道:“敢怕城中有人認得他。”當日和楊林卻入薊州城裏來尋他。兩個尋問老成人時,都道:“不認得,敢不是城中人。隻怕是外縣名山大刹居住。”

  楊林正行到一個大街,隻見遠遠地一派鼓樂,迎將一個人來。戴宗、楊林立在街上看時,前麵兩個小牢子,一個馱著許多禮物花紅,一個捧著若幹緞子彩繒之物;後麵青羅傘下,罩著一個押獄劊子。那人生得好表人物,露出藍靛般一身花繡,兩眉入鬢,鳳眼朝天,淡黃麵皮,細細有幾根髭髯。那人祖貫是河南人氏,姓楊名雄,因跟一個叔伯哥哥來薊州做知府,一向流落在此。續後一個新任知府,卻認得他,因此就參他做兩院押獄,兼充市曹行刑劊子。因為他一身好武藝,麵貌微黃,以此人都稱他做病關索楊雄。有一首《臨江仙》詞,單道著楊雄好處:

  兩臂雕青鐫嫩玉,頭巾環眼嵌玲瓏。鬢邊愛插翠芙蓉。背心書劊字,衫串染猩紅。

  問事廳前逞手段,行刑刀利如風。微黃麵色細眉濃。人稱病關索,好漢是楊雄。

  當時楊雄在中間走著,背後一個小牢子擎著鬼頭靶法刀。原來才去市心裏決刑了回來,眾相識與他掛紅賀喜,送回家去,正從戴宗、楊林麵前迎將過來。一簇人在路口攔住了把盞,隻見側首小路裏又撞出七八個軍漢來,為頭的一個,叫做踢殺羊張保。這漢是薊州守禦城池的軍,帶著這幾個,都是城裏城外時常討閑錢使的破落戶漢子,官司累次奈何他不改,為見楊雄原是外鄉人來薊州,卻有人懼怕他,因此不怯氣。當日正見他賞賜得許多緞匹,帶了這幾個沒頭神,吃得半醉,卻好趕來要惹他。又見眾人攔住他在路口把盞,那張保撥開眾人,鑽過麵前叫道:“節級拜揖。”楊雄道:“大哥來吃酒。”張保道:“我不要吃酒,我特來問你借百十貫錢使用。”楊雄道:“雖是我認得大哥,不曾錢財相交,如何問我借錢?”張保道:“你今日詐得百姓許多財物,如何不借我些?”楊雄應道:“這都是別人與我做好看的,怎麽是詐得百姓的?你來放刁,我與你軍衛有司,各無統屬。”張保不應,便叫眾人向前一哄,先把花紅緞子都搶了去。楊雄叫道:“這廝們無禮。”卻待向前打那搶物事的人,被張保劈胸帶住,背後又是兩個來拖住了手,那幾個都動起手來,小牢子們各自回避了。

  楊雄被張保並兩個軍漢逼住了,施展不得,隻得忍氣,解拆不開。正鬧中間,隻見一條大漢挑著一擔柴來,看見眾人逼住楊雄,動彈不得。那大漢看了,路見不平,便放下柴擔,分開眾人,前來勸道:“你們因甚打這節級?”那張保睜起眼來喝道:“你這打脊餓不死凍不殺的乞丐,敢來多管!”那大漢大怒,焦躁起來,將張保劈頭隻一提,一交攧翻在地。那幾個幫閑的見了,卻待要來動手,早被那大漢一拳一個,都打的東倒西歪。楊雄方才脫得身,把出本事來施展動,一對拳頭穿梭相似,那幾個破落戶都打翻在地。張保見不是頭,爬將起來,一直走了。楊雄忿怒,大踏步趕將去。張保跟著搶包袱的走,楊雄在後麵追著,趕轉小巷去了。那大漢兀自不歇手,在路口尋人廝打。戴宗、楊林看了,暗暗地喝采道:“端的是好漢,此乃‘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真壯士也!”正是:

  匣裏龍泉爭欲出,隻因世有不平人。

  旁觀能辨非和是,相助安知疏與親。

  當時戴宗、楊林向前邀住勸道:“好漢看我二人薄麵,且罷休了。”兩個把他扶勸到一個巷內。楊林替他挑了柴擔,戴宗挽住那漢手,邀入酒店裏來。楊林放下柴擔,同到閣兒裏麵。那大漢叉手道:“感蒙二位大哥解救了小人之禍。”戴宗道:“我弟兄兩個也是外鄉人,因見壯士仗義之事,隻恐一時拳手太重誤傷人命,特地做這個出場,請壯士酌三杯,到此相會結義則個。”那大漢道:“多得二位仁兄解拆小人這場,卻又蒙賜酒相待,實是不當。”楊林便道:“‘四海之內,皆兄弟也’,有何傷乎?且請坐。”戴宗相讓,那漢那裏肯僭上?戴宗、楊林一帶坐了,那漢坐於對席。叫過酒保,楊林身邊取出一兩銀子來,把與酒保道:“不必來問,但有下飯,隻顧買來與我們吃了,一發總算。”酒保接了銀子去,一麵鋪下菜蔬、果品、按酒之類。

  三人飲過數杯,戴宗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那漢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學得些槍棒在身,一生執意,路見不平,但要去相助,人都呼小弟作‘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外鄉販羊馬賣,不想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還鄉不得,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既蒙拜識,當以實告。”戴宗道:“小可兩個因來此間幹事,得遇壯士。如此豪傑流落在此賣柴,怎能發跡?不若挺身江湖上去,做個下半世快樂也好。”石秀道:“小人隻會使些槍棒,別無甚本事,如何能夠發達快樂?”戴宗道:“這般時節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銀,換套穿衣服,隻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石秀歎口氣道:“小人便要去,也無門路可進。”戴宗道:“壯士若肯去時,小可當以相薦。”石秀道:“小人不敢拜問二位官人貴姓?”戴宗道:“小可姓戴名宗,兄弟姓楊名林。”石秀道:“江湖上聽的說個江州神行太保,莫非正是足下?”戴宗道:“小可便是。”叫楊林身邊包袱內取一錠十兩銀子,送與石秀做本錢。石秀不敢受,再三謙讓,方才收了,才知道他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正欲訴說些心腹之話,投托入夥,隻聽得外麵有人尋問入來。三個看時,卻是楊雄帶領著二十餘人,都是做公的,趕入酒店裏來。戴宗、楊林見人多,吃了一驚,乘鬧哄裏,兩個慌忙走了。

  石秀起身迎住道:“節級那裏去來?”楊雄便道:“大哥,何處不尋你,卻在這裏飲酒?我一時被那廝封住了手,施展不得,多蒙足下氣力,救了我這場便宜。一時間隻顧趕了那廝去,奪他包袱,卻撇了足下。這夥兄弟聽得我廝打,都來相助,依還奪得搶去的花紅緞匹回來,隻尋足下不見。卻才有人說道:‘兩個客人,勸他去酒店裏吃酒。’因此才知得,特地尋將來。”石秀道:“卻才是兩個外鄉客人,邀在這裏酌三杯,說些閑話,不知節級呼喚。”楊雄大喜,便問道:“足下高姓大名?貴鄉何處?因何在此?”石秀答道:“小人姓石名秀,祖貫是金陵建康府人氏。平生性直,路見不平,便要去舍命相護,以此都喚小人做‘拚命三郎’。因隨叔父來此地販賣羊馬,不期叔父半途亡故,消折了本錢,流落在此薊州賣柴度日。”楊雄看石秀時,好個壯士,生得上下相等。有首《西江月》詞,單道著石秀好處。但見:

  身似山中猛虎,性如火上澆油。心雄膽大有機謀,到處逢人搭救。

  全仗一條杆棒,隻憑兩個拳頭。掀天聲價滿皇州,拚命三郎石秀。

  當下楊雄又問石秀道:“卻才和足下一處飲酒的客人何處去了?”石秀道:“他兩個見節級帶人進來,隻道相鬧,以此去了。”楊雄道:“恁地時,先喚酒保取兩甕酒來,大碗叫眾人一家三碗吃了去,明日卻得來相會。”眾人都吃了酒,自去散了。楊雄便道:“石秀三郎,你休見外。想你此間必無親眷,我今日就結義你做個弟兄如何?”石秀見說大喜,便說道:“不敢動問節級貴庚?”楊雄道:“我今年二十九歲。”石秀道:“小弟今年二十八歲,就請節級坐,受小弟拜為哥哥。”石秀拜了四拜。楊雄大喜,便叫酒保安排飲饌酒果來,“我和兄弟今日吃個盡醉方休。”

  正飲酒之間,隻見楊雄的丈人潘公,帶領了五七個人,直尋到酒店裏來。楊雄見了,起身道:“泰山來做甚麽?”潘公道:“我聽得你和人廝打,特地尋將來。”楊雄道:“多謝這個兄弟救護了我,打得張保那廝見影也害怕。我如今就認義了石家兄弟做我兄弟。”潘公叫:“好,好,且叫這幾個弟兄吃碗酒了去。”楊雄便叫酒保討酒來,每人三碗吃了去,便叫潘公中間坐了,楊雄對席上首,石秀下首。三人坐下,酒保自來斟酒。潘公見了石秀這等英雄長大,心中甚喜,便說道:“我女婿得你做個兄弟相幫,也不枉了公門中出入,誰敢欺負他!”又問道:“叔叔原曾做甚買賣道路?”石秀道:“先父原是操刀屠戶。”潘公道:“叔叔曾省得殺牲口的勾當麽?”石秀笑道:“自小吃屠家飯,如何不省得宰殺牲口?”潘公道:“老漢原是屠戶出身,隻因年老做不得了,止有這個女婿,他又自一身入官府差遣,因此撇下這行衣飯。”三人酒至半酣,計算酒錢,石秀將這擔柴也都準折了。三人取路回來,楊雄入得門,便叫:“大嫂,快來與這叔叔相見。”隻見布簾裏麵應道:“大哥,你有甚叔叔?”楊雄道:“你且休問,先出來相見。”布簾起處,走出那個婦人來。原來那婦人是七月七日生的,因此小字喚做巧雲,先嫁了一個吏員,是薊州人,喚做王押司,兩年前身故了,方才晚嫁得楊雄,未及一年夫妻。石秀見那婦人出來,慌忙向前施禮道:“嫂嫂請坐。”石秀便拜,那婦人道:“奴家年輕,如何敢受禮?”楊雄道:“這個是我今日新認義的兄弟,你是嫂嫂,可受半禮。”當下石秀推金山倒玉柱,拜了四拜。那婦人還了兩禮,請入來裏麵坐地,收拾一間空房,教叔叔安歇。話休絮煩。次日楊雄自出去應當官府,分付家中道:“安排石秀衣服巾幘。”客店內有些行李包裹,都教去取來楊雄家裏安放了。

  卻說戴宗、楊林自酒店裏看見那夥做公的入來尋訪石秀,鬧哄裏兩個自走了,回到城外客店中歇了。次日又去尋問公孫勝兩日,絕無人認得,又不知他下落住處,兩個商量了且回去。當日收拾了行李,便起身離了薊州,自投飲馬川來,和裴宣、鄧飛、孟康一行人馬,扮作官軍,星夜望梁山泊來。戴宗要見他功勞,又糾合得許多人馬上山,山上自做慶賀筵席,不在話下。

  再說有楊雄的丈人潘公自和石秀商量,要開屠宰作坊。潘公道:“我家後門頭是一條斷路小巷,又有一間空房在後麵,那裏井水又便,可做作坊,就教叔叔做房在裏麵,又好照管。”石秀見了也喜,“端的便益。”潘公再尋了個舊時識熟副手,“隻央叔叔掌管帳目。”石秀應承了,叫了副手,便把大青大綠妝點起肉案子、水盆、砧頭,打磨了許多刀杖,整頓了肉案,打並了作坊、豬圈,起上十數個肥豬,選個吉日開張肉鋪。眾鄰舍親戚都來掛紅賀喜,吃了一兩日酒,楊雄一家得石秀開了店,都歡喜。自此無話。一向潘公、石秀自做買賣。

  不覺光陰迅速,又早過了兩個月有餘。時值秋殘冬到,石秀裏裏外外,身上都換了新衣穿著。石秀一日早起五更,出外縣買豬,三日了方回家來,隻見鋪店不開。卻到家裏看時,肉店砧頭也都收過了,刀杖家火亦藏過了。石秀是個精細的人,看在肚裏便省得了,自心中忖道:“常言:‘人無千日好,花無百日紅。’哥哥自出外去當官,不管家事,必然嫂嫂見我做了這些衣裳,一定背後有說話。又見我兩日不回,必有人搬口弄舌,想是疑心,不做買賣。我休等他言語出來,我自先辭了回鄉去休。自古道:‘那得長遠心的人?’”石秀已把豬趕在圈裏,卻去房中換了腳手,收拾了包裹行李,細細寫了一本清帳,從後麵入來。潘公已安排下些素酒食,請石秀坐定吃酒。潘公道:“叔叔遠出勞心,自趕豬來辛苦。”石秀道:“丈丈,禮當。且收過了這本明白帳目。若上麵有半點私心,天地誅滅。”潘公道:“叔叔何故出此言?並不曾有個甚事。”石秀道:“小人離鄉五七年了,今欲要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還帳目。今晚辭了哥哥,明早便行。”潘公聽了,大笑起來道:“叔叔差矣。你且住,聽老漢說。”那老子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報恩壯士提三尺,破戒沙門喪九泉。

  畢竟潘公說出甚言語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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