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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回 及時雨會神行太保 黑旋風鬥浪裏白跳

  話說當時宋江別了差撥,出抄事房來,到點視廳上看時,見那節級掇條凳子坐在廳前,高聲喝道:“那個是新配到囚徒?”牌頭指著宋江道:“這個便是。”那節級便罵道:“你這黑矮殺才,倚仗誰的勢要,不送常例錢來與我?”宋江道:“‘人情人情,在人情願。’你如何逼取人財?好小哉相!”兩邊看的人聽了,倒捏兩把汗。那人大怒,喝罵:“賊配軍,安敢如此無禮!顛倒說我小哉!那兜馱的,與我背起來,且打這廝一百訊棍!”兩邊營裏眾人都是和宋江好的,見說要打他,一哄都走了,隻剩得那節級和宋江。那人見眾人都散了,肚裏越怒,拿起訊棍,便奔來打宋江。宋江說道:“節級,你要打我,我得何罪?”那人大喝道:“你這賊配軍是我手裏行貨,輕咳嗽便是罪過。”宋江道:“你便尋我過失,也不到得該死。”那人怒道:“你說不該死,我要結果你也不難,隻似打殺一個蒼蠅。”宋江冷笑道:“我因不送得常例錢便該死時,結識梁山泊吳學究的,卻該怎地?”那人聽了這話,慌忙丟了手中訊棍,便問道:“你說甚麽?”宋江又答道:“自說那結識軍師吳學究的,你問我怎的?”那人慌了手腳,拖住宋江問道:“你正是誰?那裏得這話來?”宋江笑道:“小可便是山東鄆城縣宋江。”那人聽了大驚,連忙作揖道:“原來兄長正是及時雨宋公明。”宋江道:“何足掛齒!”那人便道:“兄長,此間不是說話處,未敢下拜。同往城裏敘懷,請兄長便行。”宋江道:“好,節級少待,容宋江鎖了房門便來。”

  宋江慌忙到房裏取了吳用的書,自帶了銀兩,出來鎖上房門,分付牌頭看管,便和那人離了牢城營內,奔入江州城裏來,去一個臨街酒肆中樓上坐下。那人問道:“兄長何處見吳學究來?”宋江懷中取出書來,遞與那人。那人拆開封皮,從頭讀了,藏在袖內,起身望著宋江便拜。宋江慌忙答禮道:“適間言語衝撞,休怪,休怪!”那人道:“小弟隻聽得說有個姓宋的發下牢城營裏來。往常時,但是發來的配軍,常例送銀五兩,今番已經十數日,不見送來,今日是個閑暇日頭,因此下來取討,不想卻是仁兄。恰才在營內甚是言語冒瀆了哥哥,萬望恕罪!”宋江道:“差撥亦曾常對小可說起大名。宋江有心要拜識尊顏,又不知足下住處,亦無因入城,特地隻等尊兄下來,要與足下相會一麵,以此耽誤日久。不是為這五兩銀子不舍得送來,隻想尊兄必是自來,故意延挨。今日幸得相見,以慰平生之願。”

  說話的,那人是誰?便是吳學究所薦的江州兩院押牢節級戴院長戴宗。那時故宋時金陵一路節級,都稱呼“家長”,湖南一路節級,都稱呼做“院長”。原來這戴院長有一等驚人的道術,但出路時,齎書飛報緊急軍情事,把兩個甲馬拴在兩隻腿上,作起神行法來,一日能行五百裏;把四個甲馬拴在腿上,便一日能行八百裏。因此人都稱做神行太保戴宗。有《臨江仙》為證:

  麵闊唇方神眼突,瘦長清秀人材,皂紗巾畔翠花開。黃旗書令字,紅串映宣牌。

  健足欲追千裏馬,羅衫常惹塵埃,神行太保術奇哉!程途八百裏,朝去暮還來。

  當下戴院長與宋公明說罷了來情去意,戴宗、宋江俱各大喜。兩個坐在閣子裏,叫那賣酒的過來,安排酒果、肴饌、菜蔬來,就酒樓上兩個飲酒。宋江訴說一路上遇見許多好漢,眾人相會的事務,戴宗也傾心吐膽,把和這吳學究相交來往的事,告訴了一遍。

  兩個正說到心腹相愛之處,才飲得兩三杯酒,隻聽樓下喧鬧起來,過賣連忙走入閣子來,對戴宗說道:“這個人隻除非是院長說得他下,沒奈何,煩院長去解拆則個。”戴宗問道:“在樓下作鬧的是誰?”過賣道:“便是時常同院長走的那個喚做鐵牛李大哥,在底下尋主人家借錢。”戴宗笑道:“又是這廝在下麵無禮,我隻道是甚麽人。兄長少坐,我去叫了這廝上來。”

  戴宗便起身下去,不多時引著一個黑凜凜大漢上樓來。宋江看見,吃了一驚,便問道:“院長,這大哥是誰?”戴宗道:“這個是小弟身邊牢裏一個小牢子,姓李名逵,祖貫是沂州沂水縣百丈村人氏。本身一個異名,喚做黑旋風李逵。他鄉中都叫他做李鐵牛。因為打死了人,逃走出來,雖遇赦宥,流落在此江州,不曾還鄉。為他酒性不好,多人懼他。能使兩把板斧,及會拳棍,現今在此牢裏勾當。”有詩為證:

  家住沂州翠嶺東,殺人放火恣行凶。

  不搽煤墨渾身黑,似著朱砂兩眼紅。

  閑向溪邊磨巨斧,悶來岩畔斫喬鬆。

  力如牛猛堅如鐵,撼地搖天黑旋風。

  李逵看著宋江問戴宗道:“哥哥,這黑漢子是誰?”戴宗對宋江笑道:“押司,你看這廝恁麽粗鹵,全不識些體麵。”李逵便道:“我問大哥,怎地是粗鹵?”戴宗道:“兄弟,你便請問這位官人是誰便好,你倒卻說‘這黑漢子是誰’,這不是粗鹵,卻是甚麽?我且與你說知:這位仁兄,便是閑常你要去投奔他的義士哥哥。”李逵道:“莫不是山東及時雨黑宋江?”戴宗喝道:“咄!你這廝敢如此犯上,直言叫喚,全不識些高低,兀自不快下拜等幾時?”李逵道:“若真個是宋公明我便下拜;若是閑人,我卻拜甚鳥!節級哥哥,不要瞞我拜了,你卻笑我。”宋江便道:“我正是山東黑宋江。”李逵拍手叫道:“我那爺!你何不早說些個,也教鐵牛歡喜。”撲翻身軀便拜。宋江連忙答禮說道:“壯士大哥請坐。”戴宗道:“兄弟,你便來我身邊坐了吃酒。”李逵道:“不耐煩小盞吃,換個大碗來篩。”宋江便問道:“卻才大哥為何在樓下發怒?”李逵道:“我有一錠大銀,解了十兩小銀使用了,卻問這主人家挪借十兩銀子,去贖那大銀出來便還他,自要些使用。叵耐這鳥主人不肯借與我,卻待要和那廝放對,打得他家粉碎,卻被大哥叫了我上來。”宋江道:“隻用十兩銀子去取,再要利錢麽?”李逵道:“利錢已有在這裏了,隻要十兩本錢去討。”宋江聽罷,便去身邊取出一個十兩銀子,把與李逵,說道:“大哥,你將去贖來用度。”戴宗要阻當時,宋江已把出來了。李逵接得銀子,便道:“卻是好也!兩位哥哥隻在這裏等我一等,贖了銀子便來送還,就和宋哥哥去城外吃碗酒。”宋江道:“且坐一坐,吃幾碗了去。”李逵道:“我去了便來。”推開簾子,下樓去了。

  戴宗道:“兄長休借這銀與他便好,卻才小弟正欲要阻,兄長已把在他手裏了。”宋江道:“卻是為何?”戴宗道:“這廝雖是耿直,隻是貪酒好賭。他卻幾時有一錠大銀解了,兄長吃他賺漏了這個銀去。他慌忙出門必是去賭。若還贏得時,便有的送來還哥哥;若是輸了時,那裏討這十兩銀來還兄長?戴宗麵上須不好看。”宋江笑道:“院長尊兄何必見外,量這些銀兩何足掛齒,由他去賭輸了罷。我看這人倒是個忠直漢子。”戴宗道:“這廝本事自有,隻是心粗膽大不好。在江州牢裏,但吃醉了時,卻不奈何罪人,隻要打一般強的牢子。我也被他連累得苦。專一路見不平,好打強漢,以此江州滿城人都怕他。”詩曰:

  賄賂公行法枉施,罪人多受不平虧。

  以強淩弱真堪恨,天使拳頭付李逵。

  宋江道:“俺們再飲兩杯,卻去城外閑玩一遭。”戴宗道:“小弟也正忘了和兄長去看江景則個。”宋江道:“小可也要看江州的景致,如此最好。”

  且不說兩個再飲酒,隻說李逵得了這個銀子,尋思道:“難得宋江哥哥,又不曾和我深交,便借我十兩銀子,果然仗義疏財,名不虛傳。如今來到這裏,卻恨我這幾日賭輸了,沒一文做好漢請他。如今得他這十兩銀子,且將去賭一賭,倘或贏得幾貫錢來請他一請也好看。”當時李逵慌忙跑出城外小張乙賭房裏來,便去場上將這十兩銀子撇在地下,叫道:“把頭錢過來我博。”那小張乙得知李逵從來賭直,便道:“大哥且歇這一博,下來便是你博。”李逵道:“我要先賭這一博。”小張乙道:“你便傍猜也好。”李逵道:“我不傍猜,隻要博這一博,五兩銀子做一注。”有那一般賭的,卻待要博,被李逵擗手奪過頭錢來,便叫道:“我博兀誰?”小張乙道:“便博我五兩銀子。”李逵叫一聲,胳穡地博一個叉。小張乙便拿了銀子過來,李逵叫道:“我的銀子是十兩。”小張乙道:“你再博我五兩,快,便還了你這錠銀子。”李逵又拿起頭錢,叫聲:“快!”肐穡的又博個叉。小張乙笑道:“我叫你休搶頭錢,且歇一博,不聽我口,如今一連博上兩個叉。”李逵道:“我這銀子是別人的。”小張乙道:“遮莫是誰的,也不濟事了。你既輸了,卻說甚麽?”李逵道:“沒奈何,且借我一借,明日便送來還你。”小張乙道:“說甚麽閑話?自古賭錢場上無父子,你明明地輸了,如何倒來革爭?”李逵把布衫拽起在前麵,口裏喝道:“你們還我也不還?”小張乙道:“李大哥,你閑常最賭的直,今日如何恁麽沒出豁?”李逵也不答應他,便就地下擄了銀子,又搶了別人賭的十來兩銀子,都摟在布衫兜裏,睜起雙眼,就道:“老爺閑常賭直,今日權且不直一遍。”小張乙急待向前奪時,被李逵一指一交。十二三個賭博的一齊上,要奪那銀子,被李逵指東打西,指南打北。李逵把這夥人打得沒地躲處,便出到門前,把門的問道:“大郎那裏去?”被李逵提在一邊,一腳踢開了門便走。那夥人隨後趕將出來,都隻在門前叫道:“李大哥,你恁地沒道理,都搶了我們眾人的銀子去!”隻在門前叫喊,沒一個敢近前來討。詩曰:

  世人無事不嬲帳,直道隻用在賭上。

  李逵不直亦不妨,又為賭賊作榜樣。

  李逵正走之時,聽得背後一人趕上來,扳住肩臂喝道:“你這廝如何卻搶擄別人財物?”李逵口裏應道:“幹你鳥事!”回過臉來看時,卻是戴宗,背後立著宋江。李逵見了,惶恐滿麵,便道:“哥哥休怪,鐵牛閑常隻是賭直,今日不想輸了哥哥的銀子,又沒得些錢來相請哥哥,喉急了,時下做出這些不直來。”宋江聽了,大笑道:“賢弟但要銀子使用,隻顧來問我討。今日既是明明地輸與他了,快把來還他。”李逵隻得從布衫兜裏取出來,都遞在宋江手裏。宋江便叫過小張乙前來,都付與他。小張乙接過來說道:“二位官人在上,小人隻拿了自己的,這十兩原銀,雖是李大哥兩博輸與小人,如今小人情願不要他的,省的記了冤仇。”宋江道:“你隻顧將去,不要記懷。”小張乙那裏肯。宋江便道:“他不曾打傷了你們麽?”小張乙道:“討頭的、拾錢的和那把門的,都被他打倒在裏麵。”宋江道:“既是恁的,就與他眾人做將息錢,兄弟自不敢來了,我自著他去。”小張乙收了銀子,拜謝了回去。

  宋江道:“我們和李大哥吃三杯去。”戴宗道:“前麵靠江有那琵琶亭酒館,是唐朝白樂天古跡。我們去亭上酌三杯,就觀江景則個。”宋江道:“可於城中買些肴饌之物將去。”戴宗道:“不用,如今那亭上有人在裏麵賣酒。”宋江道:“恁地時卻好。”當時三人便望琵琶亭上來。到得亭子上看時,一邊靠著潯陽江,一邊是店主人家房屋。琵琶亭上有十數付座頭,戴宗便揀一付幹淨座頭,讓宋江坐了頭位,戴宗坐在對席,肩下便是李逵。三個坐定,便叫酒保鋪下菜蔬、果品、海鮮、按酒之類,酒保取過兩樽玉壺春酒,此是江州有名的上色好酒,開了泥頭。宋江縱目觀看那江時,端的是景致非常。但見:

  雲外遙山聳翠,江邊遠水翻銀。隱隱沙汀,飛起幾行鷗鷺;悠悠小蒲,撐回數隻漁舟。翻翻雪浪拍長空,拂拂涼風吹水麵。紫霄峰上接穹蒼,琵琶亭半臨江岸。四圍空闊,八麵玲瓏。欄幹影浸玻璃,窗外光浮玉璧。昔日樂天聲價重,當年司馬淚痕多。

  當時三人坐下,李逵便道:“酒把大碗來篩,不耐煩小盞價吃。”戴宗喝道:“兄弟好村,你不要做聲,隻顧吃酒便了。”宋江分付酒保道:“我兩個麵前放兩隻盞子,這位大哥麵前放個大碗。”酒保應了,下去取隻碗來,放在李逵麵前,一麵篩酒,一麵鋪下肴饌。李逵笑道:“真個好個宋哥哥,人說不差了,便知做兄弟的性格。結拜得這位哥哥,也不枉了。”酒保斟酒,連篩了五七遍。宋江因見了這兩人,心中歡喜,吃了幾杯,忽然心裏想要魚辣湯吃,便問戴宗道:“這裏有好鮮魚麽?”戴宗笑道:“兄長,你不見滿江都是漁船,此間正是魚米之鄉,如何沒有鮮魚?”宋江道:“得些辣魚湯醒酒最好。”戴宗便喚酒保,教造三分加辣點紅白魚湯來。頃刻造了湯來,宋江看見道:“美食不如美器,雖是個酒肆之中,端的好整齊器皿。”拿起箸來,相勸戴宗、李逵吃,自也吃了些魚,呷了幾口湯汁。李逵也不使箸,便把手去碗裏撈起魚來,和骨頭都嚼吃了。宋江看見忍笑不住,呷了兩口汁,便放下箸不吃了。戴宗道:“兄長,已定這魚醃了,不中仁兄吃。”宋江道:“便是不才酒後,隻愛口鮮魚湯吃,這個魚真是不甚好。”戴宗應道:“便是小弟也吃不得,是醃臢的,不中吃。”李逵嚼了自碗裏魚,便道:“兩位哥哥都不吃,我替你們吃了。”便伸手去宋江碗裏撈將過來吃了,又去戴宗碗裏也撈過來吃了,滴滴點點淋一桌子汁水。

  宋江見李逵把三碗魚湯和骨頭都嚼吃了,便叫酒保來分付道:“我這大哥想是肚饑,你可去大塊肉切二斤來與他吃,少刻一發算錢還你。”酒保道:“小人這裏隻賣羊肉,卻沒牛肉,要肥羊盡有。”李逵聽了,便把魚汁劈臉潑將去,淋那酒保一身。戴宗喝道:“你又做甚麽!”李逵應道:“叵耐這廝無禮,欺負我隻吃牛肉,不賣羊肉與我吃。”酒保道:“小人問一聲,也不多話。”宋江道:“你去隻顧切來,我自還錢。”酒保忍氣吞聲去切了二斤羊肉,做一盤將來放在桌子上。李逵見了,也不謙讓,大把價摣來隻顧吃,拈指間把這二斤羊肉都吃了。宋江看了道:“壯哉,真好漢也!”李逵道:“宋大哥便知我的鳥意,吃肉不強似吃魚。”戴宗叫酒保來問道:“卻才魚湯,家生甚是整齊,魚卻醃了,不中吃。別有甚好鮮魚時,另造些辣湯來,與我這位官人醒酒。”酒保答道:“不敢瞞院長說,這魚端的是昨夜的。今日的活魚還在船內,等魚牙主人不來,未曾敢賣動,因此未有好鮮魚。”李逵跳起來道:“我自去討兩尾活魚來與哥哥吃。”戴宗道:“你休去,隻央酒保去回幾尾來便了。”李逵道:“船上打魚的,不敢不與我,值得甚麽!”戴宗攔當不住,李逵一直去了。戴宗對宋江說道:“兄長休怪小弟引這等人來相會,全沒些個體麵,羞辱殺人!”宋江道:“他生性是恁的,如何教他改得?我倒敬他真實不假。”兩個自在琵琶亭上笑語說話取樂。詩曰:

  湓江煙景出塵寰,江上峰巒擁髻鬟。

  明月琵琶人不見,黃蘆苦竹暮潮還。

  卻說李逵走到江邊看時,見那漁船一字排著,約有八九十隻,都纜係在綠楊樹下。船上漁人,有斜枕著船梢睡的,有在船頭上結網的,也有在水裏洗浴的。此時正是五月半天氣,一輪紅日,將及沉西,不見主人來開艙賣魚。李逵走到船邊,喝一聲道:“你們船上活魚把兩尾來與我。”那漁人應道:“我們等不見漁牙主人來,不敢開艙。你看,那行販都在岸上坐地。”李逵道:“等甚麽鳥主人!先把兩尾魚來與我。”那漁人又答道:“紙也未曾燒,如何敢開艙?那裏先拿魚與你?”李逵見他眾人不肯拿魚,便跳上一隻船去,漁人那裏攔當得住。李逵不省得船上的事,隻顧便把竹笆篾一拔,漁人在岸上隻叫得:“罷了!”李逵伸手去艎板底下一絞摸時,那裏有一個魚在裏麵。原來那大江裏漁船,船尾開半截大孔,放江水出入,養著活魚,卻把竹笆篾攔住,以此船艙裏活水往來,養放活魚,因此江州有好鮮魚。這李逵不省得,倒先把竹笆篾提起了,將那一艙活魚都走了。李逵又跳過那邊船上去拔那竹篾,那七八十漁人都奔上船,把竹篙來打李逵。李逵大怒,焦躁起來,便脫下布衫,裏麵單係著一條棋子布手巾兒,見那亂竹篙打來,兩隻手一駕,早搶了五六條在手裏,一似扭蔥般都扭斷了。漁人看見,盡吃一驚,卻都去解了纜,把船撐開去了。李逵忿怒,赤條條地拿兩截折竹篙,上岸來趕打行販,都亂紛紛地挑了擔走。

  正熱鬧裏,隻見一個人從小路裏走出來,眾人看見叫道:“主人來了,這黑大漢在此搶魚,都趕散了漁船。”那人道:“甚麽黑大漢,敢如此無禮!”眾人把手指道:“那廝兀自在岸邊尋人廝打。”那人搶將過去,喝道:“你這廝吃了豹子心大蟲膽,也不敢來攪亂老爺的道路!”李逵看那人時,六尺五六身材,三十二三年紀,三柳掩口黑髯,頭上裹頂青紗萬字巾,掩映著穿心紅一點兒,上穿一領白布衫,腰係一條絹搭膞,下麵青白梟腳,多耳麻鞋,手裏提條行秤。那人正來賣魚,見了李逵在那裏橫七豎八打人,便把秤遞與行販接了,趕上前來大喝道:“你這廝要打誰?”李逵也不回話,掄過竹篙,卻望那人便打。那人搶入去,早奪了竹篙,李逵便一把揪住那人頭發,那人便奔他下三麵,要跌李逵。怎敵得李逵水牛般氣力?直推將開去,不能夠攏身,那人便望肋下擢得幾拳,李逵那裏著在意裏?那人又飛起腳來踢,被李逵直把頭按將下去,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去那人脊梁上擂鼓也似打。那人怎生掙紮?李逵正打哩,一個人在背後劈腰抱住,一個人便來幫住手,喝道:“使不得,使不得!”李逵回頭看時,卻是宋江、戴宗。李逵便放了手,那人略得脫身,一道煙走了。

  戴宗埋冤李逵道:“我教你休來討魚,又在這裏和人廝打。倘或一拳打死了人,你不去償命坐牢?”李逵應道:“你怕我連累你,我自打死了一個,我自去承當。”宋江便道:“兄弟休要論口,拿了布衫,且去吃酒。”李逵向那柳樹根頭拾起布衫搭在搭膞上,跟了宋江、戴宗便走。行不得十數步,隻聽的背後有人叫罵道:“黑殺才今番來和你見個輸贏。”李逵回轉頭來看時,便是那人,脫得赤條條地,匾紮起一條水棍兒,露出一身雪練也似白肉,頭上除了巾幘,顯出那個穿心一點紅俏須兒來,在江邊獨自一個把竹篙撐著一隻漁船趕將來,口裏大罵道:“千刀萬剮的黑殺才,老爺怕你的,不算好漢!走的,不是好男子!”李逵聽了大怒,吼了一聲,撇了布衫,搶轉身來,那人便把船略攏來,湊在岸邊,一手把竹篙點定了船,口裏大罵著。李逵也罵道:“好漢便上岸來。”那人把竹篙去李逵腿上便搠,撩撥得李逵火起,托地跳在船上。說時遲,那時快,那人隻要誘得李逵上船,便把竹篙望岸邊一點,雙腳一蹬,那隻漁船,一似狂風飄敗葉,箭也似投江心裏去了。

  李逵雖然也識得水,卻不甚高,當時慌了手腳。那個人也不叫罵,撇了竹篙,叫聲:“你來,今番和你定要見個輸贏。”便把李逵搭膞拿住,口裏說道:“且不和你廝打,先教你吃些水!”兩隻腳把船隻一晃,船底朝天,英雄落水,兩個好漢“撲通”地都翻筋鬥撞下江裏去。宋江、戴宗急趕至岸邊,那隻船已翻在江裏,兩個隻在岸上叫苦。江岸邊早擁上三五百人,在柳陰樹下看,都道:“這黑大漢今番卻著道兒,便掙紮得性命,也吃了一肚皮水。”宋江、戴宗在岸邊看時,隻見江麵開處,那人把李逵提將起來,又淹將下去,兩個正在江心裏麵清波碧浪中間,一個顯渾身黑肉,一個露遍體霜膚。兩個打做一團,絞做一塊,江岸上那三五百人沒一個不喝采。但見:

  一個是沂水縣成精異物,一個是小孤山作怪妖魔。這個是酥團結就肌膚,那個如炭屑湊成皮肉。一個是馬靈官白蛇托化,一個是趙元帥黑虎投胎。這個似萬萬錘打就銀人,那個如千千火煉成鐵漢。一個是五台山銀牙白象,一個是九曲河鐵甲老龍。這個如布漆羅漢顯神通,那個似玉碾金剛施勇猛。一個盤旋良久,汗流遍體迸真珠;一個揪扯多時,水浸渾身傾墨汁。那個學華光教主,向碧波深處顯形骸;這個像黑煞天神,在雪浪堆中呈麵目。正是玉龍攪暗天邊日,黑鬼掀開水底天。

  當時宋江、戴宗看見李逵被那人在水裏揪住,浸得眼白,又提起來,又納下去,何止淹了數十遭,正是:

  舟行陸地力能為,拳到江心無可施。

  真是黑風吹白浪,鐵牛兒作水牛兒。

  宋江見李逵吃虧,便叫戴宗央人去救。戴宗問眾人道:“這白大漢是誰?”有認得的說道:“這個好漢便是本處賣魚主人,喚做張順。”宋江聽得,猛省道:“莫不是綽號浪裏白跳的張順?”眾人道:“正是,正是!”宋江對戴宗說道:“我有他哥哥張橫的家書在營裏。”戴宗聽了,便向岸邊高聲叫道:“張二哥不要動手,有你令兄張橫家書在此。這黑大漢是俺們兄弟,你且饒了他,上岸來說話。”張順在江心裏見是戴宗叫他,卻也時常認得,便放了李逵,赴到岸邊,爬上岸來,看著戴宗唱個喏道:“院長休怪小人無禮。”戴宗道:“足下可看我麵,且去救了我這兄弟上來,卻教你相會一個人。”張順再跳下水裏,赴將開去,李逵正在江裏探頭探腦,假掙紮赴水。張順早赴到分際,帶住了李逵一隻手,自把兩條腿踏著水浪,如行平地,那水浸不過他肚皮,淹著臍下,擺了一隻手,直托李逵上岸來,江邊看的人個個喝采。宋江看得呆了。半晌,張順、李逵都到岸上,李逵喘做一團,口裏隻吐白水。戴宗道:“且都請你們到琵琶亭上說話。”張順討了布衫穿著,李逵也穿了布衫,四個人再到琵琶亭上來。

  戴宗便對張順道:“二哥,你認得我麽?”張順道:“小人自識得院長,隻是無緣,不曾拜會。”戴宗指著李逵問張順道:“足下日常曾認得他麽?今日倒衝撞了你。”張順道:“小人如何不認的李大哥?隻是不曾交手。”李逵道:“你也淹得我勾了。”張順道:“你也打得我好了。”戴宗道:“你兩個今番卻做個至交的弟兄。常言道‘不打不成相識。’”李逵道:“你路上休撞著我。”張順道:“我隻在水裏等你便了。”四人都笑起來,大家唱個無禮喏。

  戴宗指著宋江對張順道:“二哥,你曾認得這位兄長麽?”張順看了道:“小人卻不認得,這裏亦不曾見。”李逵跳起身來道:“這哥哥便是黑宋江。”張順道:“莫非是山東及時雨鄆城宋押司?”戴宗道:“正是公明哥哥。”張順納頭便拜道:“久聞大名,不想今日得會,多聽的江湖上來往的人說兄長清德,扶危濟困,仗義疏財。”宋江答道:“量小可何足道哉!前日來時,揭陽嶺下混江龍李俊家裏住了幾日,後在潯陽江上,因穆弘相會,得遇令兄張橫,修了一封家書,寄來與足下,放在營內,不曾帶得來。今日便和戴院長並李大哥來這裏琵琶亭吃三杯,就觀江景。宋江偶然酒後思量些鮮魚湯醒酒,怎當的他定要來討魚,我兩個阻他不住。隻聽得江岸上發喊熱鬧,叫酒保看時,說道是黑大漢和人廝打,我兩個急急走來勸解,不想卻與壯士相會。今日宋江一朝得遇三位豪傑,豈非天幸!且請同坐,菜酌三杯。”再喚酒保重整杯盤,再備肴饌。張順道:“既然哥哥要好鮮魚吃,兄弟去取幾尾來。”宋江道:“最好。”李逵道:“我和你去討。”戴宗喝道:“又來了,你還吃的水不快活。”張順笑將起來,綰了李逵手道:“我今番和你去討魚,看別人怎地!”正是:

  上殿相爭似虎,落水鬥亦如龍。

  果然不失和氣,斯為草澤英雄。

  兩個下琵琶亭來,到得江邊,張順略哨一聲,隻見江上漁船都撐攏來到岸邊,張順問道:“那個船裏有金色鯉魚?”隻見這個應道:“我船上來。”那個應道:“我船裏有。”一霎時卻湊攏十數尾金色鯉魚來。張順選了四尾大的,把柳條穿了,先教李逵將來亭上整理。張順自點了行販,分付小牙子去把秤賣魚,張順卻自來琵琶亭上陪侍宋江。宋江謝道:“何須許多,但賜一尾,也十分夠了。”張順答道:“些小微物,何足掛齒!兄長食不了時,將回行館做下飯。”兩個序齒,李逵年長,坐了第三位,張順坐第四位。再叫酒保討兩樽玉壺春上色酒來,並些海鮮、按酒、果品之類。張順分付酒保,把一尾魚做辣湯,用酒蒸,一尾叫酒保切鱠。

  四人飲酒中間,各敘胸中之事,正說得入耳,隻見一個女娘,年方二八,穿一身紗衣,來到跟前,深深的道了四個萬福,頓開喉音便唱。李逵正待要賣弄胸中許多豪傑的事務,卻被他唱起來一攪,三個且都聽唱,打斷了他的話頭。李逵怒從心起,跳起身來,把兩個指頭去那女娘子額上一點,那女子大叫一聲,驀然倒地。眾人近前看時,隻見那女娘桃腮似土,檀口無言。那酒店主人一發向前攔住四人,要去經官告理。正是:憐香惜玉無情緒,煮鶴焚琴惹是非。

  畢竟宋江等四人在酒店裏怎地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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