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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施恩三入死囚牢 武鬆大鬧飛雲浦

  話說當時武鬆踏住蔣門神在地下道:“若要我饒你性命,隻依我三件事便罷!”蔣門神便道:“好漢但說,蔣忠都依。”武鬆道:“第一件,要你便離了快活林,將一應家火什物,隨即交還原主金眼彪施恩。誰教你強奪他的?”蔣門神慌忙應道:“依得,依得。”武鬆道:“第二件,我如今饒了你起來,你便去央請快活林為頭為腦的英雄豪傑,都來與施恩陪話。”蔣門神道:“小人也依得。”武鬆道:“第三件,你從今日交割還了,便要你離了這快活林,連夜回鄉去,不許你在孟州住!在這裏不回去時,我見一遍,打你一遍,我見十遍,打十遍;輕則打你半死,重則結果了你命。你依得麽?”蔣門神聽了,要掙紮性命,連聲應道:“依得,依得,蔣忠都依。”武鬆就地下提起蔣門神來看時,打得臉青嘴腫,脖子歪在半邊,額角頭流出鮮血來。武鬆指著蔣門神道:“休言你這廝鳥蠢漢,景陽岡上那隻大蟲,也隻三拳兩腳,我兀自打死了!量你這個值得甚的!快交割還他。但遲了些個,再是一頓,便一發結果了你這廝!”蔣門神此時方才知是武鬆,隻得喏喏連聲告饒。正說之間,隻見施恩早到,帶領著三二十個悍勇軍健,都來相幫;卻見武鬆贏了蔣門神,不勝之喜,團團擁定武鬆。武鬆指著蔣門神道:“本主已自在這裏了。你一麵便搬,一麵快去請人來陪話。”蔣門神答道:“好漢,且請去店裏坐地。”

  武鬆帶一行人都到店裏看時,滿地都是酒漿,這兩個鳥男女,正在缸裏扶牆摸壁掙紮。那婦人方才從缸裏爬得出來,頭臉都吃磕破了,下半截淋淋漓漓都拖著酒漿,那幾個火家酒保,走得不見影了。

  武鬆與眾人入到店裏坐下,喝道:“你等快收拾起身!”一麵安排車子,收拾行李,先送那婦人去了。一麵叫不著傷的酒保,去鎮上請十數個為頭的豪傑,都來店裏,替蔣門神與施恩陪話。盡把好酒開了,有的是按酒,都擺列了桌麵,請眾人坐地。武鬆叫施恩在蔣門神上首坐定。各人麵前放隻大碗,叫把酒隻顧篩來。

  酒至數碗,武鬆開話道:“眾位高鄰都在這裏,小人武鬆自從陽穀縣殺了人,配在這裏,便聽得人說道:‘快活林這座酒店,原是小施管營造的屋宇等項買賣,被這蔣門神倚勢豪強公然奪了,白白地占了他的衣飯。你眾人休猜道是我的主人,他和我並無幹涉。我從來隻要打天下這等不明道德的人。我若路見不平,真乃拔刀相助,我便死也不怕。今日我本待把蔣家這廝,一頓拳腳打死,就除了一害;我看你眾高鄰麵上,權寄下這廝一條性命。隻今晚便叫他投外府去。若不離了此間,再撞見我時,景陽岡上大蟲,便是模樣。”眾人才知道他是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都起身替蔣門神陪話道:“好漢息怒。教他便搬了去,奉還本主。”那蔣門神吃他一嚇,那裏敢再做聲。施恩便點了家火什物,交割了店肆。蔣門神羞慚滿麵,相謝了眾人,自喚了一輛車兒,就裝了行李,起身去了,不在話下。

  且說武鬆邀眾高鄰,直吃得盡醉方休。至晚眾人散了,武鬆一覺直睡到次日辰牌方醒。卻說施老管營聽得兒子施恩重霸得快活林酒店,自騎了馬直來店裏相謝武鬆,連日在店內飲酒作賀。快活林一境之人,都知武鬆了得,那一個不來拜見武鬆?自此重整店麵,開張酒肆,老管營自回安平寨理事。施恩使人打聽蔣門神帶了老小,不知去向。這裏隻顧自做買賣,且不去理他,就留武鬆在店裏居住。自此施恩的買賣,比往常加增三五分利息,各店裏並各賭坊兌坊,加利倍送閑錢來與施恩。施恩得武鬆爭了這口氣,把武鬆似爺娘一般敬重。施恩似此重霸得孟州道快活林,不在話下。正是:

  奪人道路人還奪,義氣多時利亦多。

  快活林中重快活,惡人自有惡人磨。

  荏苒光陰,早過了一月之上。炎威漸退,玉露生涼,金風去暑,已及深秋。有話即長,無話即短。當日施恩正和武鬆在店裏閑坐說話,論些拳棒槍法,隻見店門前兩三個軍漢,牽著一匹馬,來店裏尋問主人道:“那個是打虎的武都頭?”施恩卻認得是孟州守禦兵馬都監張蒙方衙內親隨人。施恩便向前問道:“你等尋武都頭則甚?”那軍漢說道:“奉都監相公鈞旨:聞知武都頭是個好男子,特地差我們將馬來取他,相公有鈞帖在此。”施恩看了,尋思道:“這張都監是我父親的上司官,屬他調遣。今者武鬆又是配來的囚徒,亦屬他管下,隻得教他去。”施恩便對武鬆道:“兄長,這幾位郎中,是張都監相公處差來取你。他既著人牽馬來,哥哥心下如何?”武鬆是個剛直的人,不知委曲,便道:“他既是取我,隻得走一遭,看他有甚話說。”隨即換了衣裳巾幘,帶了個小伴當,上了馬,一同眾人,投孟州城裏來。

  到得張都監宅前下了馬,跟著那軍漢,直到廳前參見那張都監。那張蒙方在廳上,見了武鬆來,大喜道:“教進前來相見。”武鬆到廳下,拜了張都監,叉手立在側邊。張都監便對武鬆道:“我聞知你是個大丈夫男子漢,英雄無敵,敢與人同死同生。我帳前現缺恁地一個人,不知你肯與我做親隨體己人麽?”武鬆跪下稱謝道:“小人是個牢城營內囚徒。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當以執鞭隨鐙,伏侍恩相。”張都監大喜,便叫取果盒酒出來。張都監親自賜了酒,叫武鬆吃的大醉。就前廳廊下收拾一間耳房,與武鬆安歇。次日,又差人去施恩處,取了行李來,隻在張都監家宿歇。早晚都監相公,不住地喚武鬆進後堂與酒與食,放他穿房入戶,把做親人一般看待。又叫裁縫與武鬆徹裏徹外做秋衣。武鬆見了,也自歡喜,心內尋思道:“難得這個都監相公,一力要抬舉我。自從到這裏住了,寸步不離,又沒工夫去快活林與施恩說話。雖是他頻頻使人來相看我,多管是不能夠入宅裏來。”

  武鬆自從在張都監宅裏,相公見愛;但是人有些公事來央浼他的,武鬆對都監相公說了,無有不依。外人俱送些金銀、財帛、緞匹等件。武鬆買個柳藤箱子,把這送的東西,都鎖在裏麵,不在話下。

  時光迅速,卻早又是八月中秋。怎見得中秋好景,但見:

  玉露泠泠,金風淅淅。井畔梧桐落葉,池中菡萏成房。新雁聲悲,寒蛩韻急。舞風楊柳半摧殘,帶雨芙蓉逞嬌豔。秋色平分催節序,月輪端正照山河。

  當時張都監向後堂深處鴛鴦樓下安排筵宴,慶賞中秋,叫喚武鬆到裏麵飲酒。武鬆見夫人宅眷都在席上,吃了一杯便待轉身出來。張都監喚住武鬆問道:“你那裏去?”武鬆答道:“恩相在上:夫人宅眷在此飲宴,小人理合回避。”張都監大笑道:“差了,我敬你是個義士,特地請將你來一處飲酒,如自家一般,何故卻要回避?”便教坐了。武鬆道:“小人是個囚徒,如何敢與恩相坐地?”張都監道:“義士,你如何見外?此間又無外人,便坐不妨。”武鬆三回五次,謙讓告辭,張都監那裏肯放,定要武鬆一處坐地。武鬆隻得唱個無禮喏,遠遠地斜著身坐下。張都監著丫環、養娘相勸,一杯兩盞。看看飲過五七杯酒,張都監叫抬上果桌飲酒,又進了一兩套食,次說些閑話,問了些槍法。張都監道:“大丈夫飲酒,何用小杯!”叫取大銀賞鍾斟酒與義士吃。連珠箭勸了武鬆幾鍾。看看月明光彩,照入東窗。武鬆吃的半醉,卻都忘了禮數,隻顧痛飲。張都監叫喚一個心愛的養娘,叫做玉蘭,出來唱曲。那玉蘭生得如何,但見:

  臉如蓮萼,唇似櫻桃。兩彎眉畫遠山青,一對眼明秋水潤。纖腰嫋娜,綠羅裙掩映金蓮;素體馨香,絳紗袖輕籠玉筍。鳳釵斜插籠雲髻,象板高擎立玳筵。

  那張都監指著玉蘭道:“這裏別無外人,隻有我心腹之人武都頭在此。你可唱個中秋對月時景的曲兒,教我們聽則個。”玉蘭執著象板,向前各道個萬福,頓開喉嚨,唱一隻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唱道是: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隻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高卷珠簾,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常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萬裏共嬋娟。

  這玉蘭唱罷放下象板,又各道了一個萬福,立在一邊。張都監又道:“玉蘭,你可把一巡酒。”這玉蘭應了,便拿了一副勸盤,丫環斟酒,先遞了相公,次勸了夫人,第三便勸武鬆飲酒。張都監叫斟滿著。武鬆那裏敢抬頭?起身遠遠地接過酒來,唱了相公、夫人兩個大喏,拿起酒來,一飲而盡,便還了盞子。張都監指著玉蘭對武鬆道:“此女頗有些聰明伶俐,善知音律,極能針指。如你不嫌低微,數日之間,擇了良時,將來與你做個妻室。”武鬆起身再拜道:“量小人何者之人,怎敢望恩相宅眷為妻?枉自折武鬆的草料。”張都監笑道:“我既出了此言,必要與你。你休推故阻,我必不負約。”

  當時一連又飲了十數杯酒。約莫酒湧上來,恐怕失了禮節,便起身拜謝了相公、夫人,出到前廳廊下房門前。開了門,覺道酒食在腹,未能便睡,去房裏脫了衣裳,除了巾幘,拿條哨棒來廳心裏,月明下使幾回棒,打了幾個輪頭。仰麵看天時,約莫三更時分。武鬆進到房裏,卻待脫衣去睡,隻聽得後堂裏一片聲叫起“有賊”來。武鬆聽得道:“都監相公如此愛我,他後堂內裏有賊,我如何不去救護?”武鬆獻勤,提了一條哨棒,徑搶入後堂裏來。隻見那個唱的玉蘭,慌慌張張走出來指道:“一個賊奔入後花園裏去了!”武鬆聽得這話,提著哨棒,大踏步直趕入花園裏去尋時,一周遭不見。複翻身卻奔出來,不提防黑影裏撇出一條板凳,把武鬆一交絆翻,走出七八個軍漢,叫一聲:“捉賊!”就地下把武鬆一條麻索綁了。武鬆急叫道:“是我!”那眾軍漢那裏容他分說?隻見堂裏燈燭熒煌,張都監坐在廳上,一片聲叫道:“拿將來!”眾軍漢把武鬆一步一棍,打到廳前。

  武鬆叫道:“我不是賊,是武鬆。”張都監看了大怒,變了麵皮,喝罵道:“你這個賊配軍!本是個強盜,賊心賊肝的人,我倒要抬舉你一力成人,不曾虧負了你半點兒,卻才教你一處吃酒,同席坐地,我指望要抬舉,與你個官,你如何卻做這等的勾當?”武鬆大叫道:“相公,非幹我事!我來捉賊,如何倒把我捉了做賊?武鬆是個頂天立地的好漢,不做這般的事。”張都監喝道:“你這廝休賴!且把他押去他房裏,搜看有無贓物。”眾軍漢把武鬆押著,徑到他房裏,打開他那柳藤箱子看時,上麵都是些衣服,下麵卻是些銀酒器皿,約有一二百兩贓物。武鬆見了,也自目睜口呆,隻叫得屈。眾軍漢把箱子抬出廳前,張都監看了大罵道:“賊配軍,如此無禮,贓物正在你箱子裏搜出來,如何賴得過!常言道:‘眾生好度人難度!’原來你這廝外貌像人,倒有這等賊心賊肝!既然贓證明白,沒話說了。”連夜便把贓物封了,且叫送去機密房裏監收,天明卻和這廝說話。武鬆大叫冤屈,那裏肯容他分說?眾軍漢扛了贓物,將武鬆送到機密房裏收管了。張都監連夜使人去對知府說了,押司孔目上下都使用了錢。

  次日天明,知府方才坐廳,左右緝捕觀察,把武鬆押至當廳,贓物都扛在廳上。張都監家心腹人,齎著張都監被盜的文書,呈上知府看了。那知府喝令左右把武鬆一索捆翻。牢子節級將一束問事獄具放在麵前。武鬆卻待開口分說,知府喝道:“這廝原是遠流配軍,如何不做賊,以定是一時見財起意。既是贓證明白,休聽這廝胡說,隻顧與我加力打!”那牢子獄卒,拿起批頭竹片,雨點地打下來。武鬆情知不是話頭,隻得屈招做:“本月十五日,一時見本官衙內許多銀酒器皿,因而起意,至夜乘勢竊取入己。”與了招狀。知府道:“這廝正是見財起意,不必說了,且取枷來釘了監下。”牢子將過長枷,把武鬆枷了,押下死囚牢裏監禁了。詩曰:

  都監貪汙實可嗟,出妻獻婢售奸邪。

  如何太守心堪買,也把平人當賊拿。

  且說武鬆下到大牢裏,尋思道:“叵耐張都監那廝,安排這般圈套坑陷我。我若能夠掙得性命出去時,卻又理會。”牢子獄卒把武鬆押在大牢裏,將他一雙腳晝夜匣著;又把木鈕釘住雙手,那裏容他些鬆寬。

  話裏卻說施恩,已有人報知此事,慌忙入城來和父親商議。老管營道:“眼見得是張團練替蔣門神報仇,買囑張都監,卻設出這條計策陷害武鬆。必然是他著人去上下都使了錢,受了人情賄賂,眾人以此不由他分說,必然要害他性命。我如今尋思起來,他須不該死罪。隻是買求兩院押牢節級,便好可以存他性命。在外卻又別作商議。”施恩道:“現今當牢節級姓康的,和孩兒最過得好。隻得去求浼他如何?”老管營道:“他是為你吃官司,你不去救他,更待何時?”

  施恩將了一二百兩銀子,徑投康節級,卻在牢未回。施恩教他家著人去牢裏說知。不多時,康節級歸來與施恩相見。施恩把上件事一一告訴了一遍。康節級答道:“不瞞兄長說:此一件事,皆是張都監和張團練兩個,同姓結義做兄弟。現今蔣門神躲在張團練家裏,卻央張團練買囑這張都監,商量設出這條計來,一應上下之人,都是蔣門神用賄賂,我們都接了他錢。廳上知府,一力與他作主,定要結果武鬆性命,隻有當案一個葉孔目不肯,因此不敢害他。這人忠直仗義,不肯要害平人,以此武鬆還不吃虧。今聽施兄所說了,牢中之事盡是我自維持,如今便去寬他,今後不教他吃半點兒苦。你卻快央人去,隻囑葉孔目,要求他早斷出去,便可救得他性命。”施恩取一百兩銀子與康節級。康節級那裏肯受,再三推辭,方才收了。

  施恩相別出門來徑回營裏,又尋一個和葉孔目知契的人,送一百兩銀子與他,隻求早早緊急決斷。那葉孔目已知武鬆是個好漢,亦自有心周全他,已把那文案做得活著,隻被這知府受了張都監賄賂囑托,不肯從輕。勘來武鬆竊取人財,又不得死罪,因此互相延挨,隻要牢裏謀他性命。今來又得了這一百兩銀子,亦知是屈陷武鬆,卻把這文案都改得輕了,盡出豁了武鬆,隻待限滿決斷。有詩為證:

  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

  西廳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賊心。

  且說施恩於次日安排了許多酒饌,甚是齊備,來央康節級引領,直進大牢裏看視武鬆,見麵送飯。此時武鬆已自得康節級看覷,將這刑禁都放寬了。施恩又取三二十兩銀子,分俵與眾小牢子。取酒食叫武鬆吃了,施恩附耳低言道:“這場官司,明明是都監替蔣門神報仇,陷害哥哥。你且寬心,不要憂念。我已央人和葉孔目說通了,甚有周全你的好意。且待限滿斷決你出去,卻再理會。”此時武鬆得鬆寬了,已有越獄之心;聽得施恩說罷,卻放了那片心。施恩在牢裏安慰了武鬆,歸到營中。

  過了兩日,施恩再備些酒食錢財,又央康節級引領入牢裏,與武鬆說話。相見了,將酒食管待,又分俵了些零碎銀子與眾人做酒錢。回歸家來,又央浼人上下去使用,催趲打點文書。過得數日,施恩再備了酒肉,做了幾件衣裳,再央康節級維持,相引將來牢裏,請眾人吃酒,買求看覷武鬆,叫他更換了些衣服,吃了酒食。出入情熟,一連數日,施恩來了大牢裏三次。卻不提防被張團練家心腹人見了,回去報知。那張團練便去對張都監說了其事。張都監卻再使人送金帛來與知府,就說與此事。那知府是個贓官,接受了賄賂,便差人常常下牢裏來閘看,但見閑人便要拿問。施恩得知了,那裏敢再去看覷?武鬆卻自得康節級和眾牢子自照管他。施恩自此早晚隻去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得知長短,都不在話下。

  看看前後將及兩月。有這當案葉孔目一力主張,知府處早晚說開就裏。那知府方才知道張都監接受了蔣門神若幹銀子,通同張團練,設計排陷武鬆,自心裏想道:“你倒賺了銀兩,教我與你害人!”因此心都懶了,不來管看。

  捱到六十日限滿,牢中取出武鬆,當廳開了枷。當案葉孔目讀了招狀,就擬下罪名,脊杖二十,刺配恩州牢城,原盜贓物,給還本主。張都監隻得著家人當官領了贓物。當廳把武鬆斷了二十脊杖,刺了金印,取一麵七斤半鐵葉盤頭枷釘了,押一紙公文,差兩個壯健公人,防送武鬆,限了時日要起身。那兩個公人,領了牒文,押解了武鬆出孟州衙門便行。原來武鬆吃斷棒之時,卻得老管營使錢通了,葉孔目又看覷他,知府亦知他被陷害,不十分來打重,因此斷得棒輕。

  武鬆忍著那口氣,帶上行枷,出得城來,兩個公人監在後麵。約行得一裏多路,隻見官道旁邊酒店裏鑽出施恩來,看著武鬆道:“小弟在此專等。”武鬆看施恩時,又包著頭,絡著手臂。武鬆問道:“我好幾時不見你,如何又做恁地模樣?”施恩答道:“實不相瞞哥哥說:小弟自從牢裏三番相見之後,知府得知了,不時差人下來牢裏點閘,那張都監又差人在牢門口左右兩邊巡看著,因此小弟不能夠再進大牢裏看望兄長,隻到得康節級家裏討信。半月之前,小弟正在快活林中店裏,隻見蔣門神那廝又領著一夥軍漢到來廝打。小弟被他又痛打一頓,也要小弟央浼人陪話,卻被他仍複奪了店麵,依舊交還了許多家火什物。小弟在家將息未起,今日聽得哥哥斷配恩州,特有兩件綿衣送與哥哥路上穿著。煮得兩隻熟鵝在此,請哥哥吃了兩塊去。”

  施恩便邀兩個公人,請他入酒肆,那兩個公人那裏肯進酒店裏去?便發言發語道:“武鬆這廝他是個賊漢,不爭我們吃你的酒食,明日官府上須惹口舌。你若怕打,快走開去!”施恩見不是話頭,便取十來兩銀子,送與他兩個公人。那廝兩個,那裏肯接?惱忿忿地,隻要催促武鬆上路。施恩討兩碗酒,叫武鬆吃了,把一個包裹拴在武鬆腰裏,把這兩隻熟鵝掛在武鬆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裏有兩件綿衣,一帕子散碎銀子,路上好做盤纏。也有兩隻八搭麻鞋在裏麵。隻是要路上仔細提防,這兩個賊男女,不懷好意。”武鬆點頭道:“不須分付,我已省得了。再著兩個來,也不懼他。你自回去將息。且請放心,我自有措置。”施恩拜辭了武鬆,哭著去了,不在話下。

  武鬆和兩個公人上路,行不到數裏之上,兩個公人悄悄商議道:“不見那兩個來。”武鬆聽了,自暗暗地尋思,冷笑道:“沒你娘鳥興,那廝倒來撲複老爺!”武鬆右手卻吃釘住在行枷上,左手卻散著。武鬆就枷上取下那熟鵝來,隻顧自吃,也不睬那兩個公人。又行了四五裏路,再把這隻熟鵝除來,右手扯著,把左手撕來,隻顧自吃。行不過五裏路,把這兩隻熟鵝都吃盡了。約莫離城也有八九裏多路,隻見前麵路邊先有兩個人,提著樸刀,各跨口腰刀,先在那裏等候。見了公人監押武鬆到來,便幫著一路走。武鬆又見這兩個公人,與那兩個提樸刀的擠眉弄眼,打些暗號。武鬆早睃見,自瞧了八分尷尬,隻安在肚裏,卻且隻做不見。

  又走不數裏多路,隻見前麵來到一處濟濟蕩蕩魚浦,四麵都是野港闊河。五個人行至浦邊一條闊板橋,一座牌樓上有牌額寫著道“飛雲浦”三字。武鬆見了假意問道:“這裏地名,喚做甚麽去處?”兩個公人應道:“你又不眼瞎,須見橋邊牌額上寫道‘飛雲浦’。”武鬆站住道:“我要淨手則個。”那兩個提樸刀的走近一步,卻被武鬆叫聲:“下去!”一飛腳早踢中,翻筋鬥踢下水去了。這一個急待轉身,武鬆右腳早起,撲通地也踢下水去。那兩個公人慌了,望橋下便走。武鬆喝一聲:“那裏去!”把枷隻一扭,折做兩半個,趕將下橋來。那兩個先自驚倒了一個。武鬆奔上前去,望那一個走的後心上,隻一拳打翻,就水邊拿起樸刀來,趕上去搠上幾樸刀,死在地下,卻轉身回來,把那個驚倒的,也搠幾刀。

  這兩個踢下水去的才掙得起,正待要走,武鬆追著又砍倒一個,趕入一步劈頭揪住一個喝道:“你這廝實說,我便饒你性命!”那人道:“小人兩個是蔣門神徒弟。今被師父和張團練定計,使小人兩個來相幫防送公人,一處來害好漢。”武鬆道:“你師父蔣門神今在何處?”那人道:“小人臨來時,和張團練都在張都監家裏後堂鴛鴦樓上吃酒,專等小人回報。”武鬆道:“原來恁地,卻饒你不得。”手起刀落,也把這人殺了。解下他腰刀來,揀好的帶了一把,將兩個屍首,都攛在浦裏。又怕那兩個不死,提起樸刀每人身上又搠了幾刀。立在橋上看了一會,思量道:“雖然殺了四個賊男女,不殺得張都監、張團練、蔣門神,如何出得這口恨氣!”提著樸刀,躊躇了半晌,一個念頭,竟奔回孟州城裏來。

  不因這番,有分教:武鬆殺幾個貪夫,出一口怨氣。定教:畫堂深處屍橫地,紅燭光中血滿樓。

  畢竟武鬆再回孟州城來,怎地結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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