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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偷骨殖何九叔送喪 供人頭武二郎設祭

  話說當時何九叔跌倒在地下,眾火家扶住,王婆便道:“這是中了惡,快將水來!”噴了兩口,何九叔漸漸地動轉,有些蘇醒。王婆道:“且扶九叔回家去,卻理會。”兩個火家,使扇板門,一徑抬何九叔到家裏,大小接著,就在床上睡了。老婆哭道:“笑欣欣出去,卻怎地這般歸來!閑時曾不知中惡。”坐在床邊啼哭。何九叔覷得火家都不在麵前,踢那老婆道:“你不要煩惱,我自沒事。卻才去武大家入殮,到得他巷口,迎見縣前開藥鋪的西門慶,請我去吃了一席酒,把十兩銀子與我,說道:‘所殮的屍首,凡事遮蓋則個。’我到武大家,見他的老婆是個不良的人,我心裏有八九分疑忌。到那裏揭起千秋幡看時,見武大麵皮紫黑,七竅內津津出血,唇口上微露齒痕,定是中毒身死。我本待聲張起來,卻怕他沒人做主,惡了西門慶,卻不是去撩蜂剔蠍?待要胡盧提入了棺殮了,武大有個兄弟,便是前日景陽岡上打虎的武都頭。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男子,倘或早晚歸來,此事必然要發。”

  老婆便道:“我也聽得前日有人說道:‘後巷住的喬老兒子鄆哥,去紫石街幫武大捉奸,鬧了茶坊。’正是這件事了。你卻慢慢的訪問他。如今這事有甚難處,隻使火家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若是停喪在家,待武鬆歸來出殯,這個便沒甚麽皂絲麻線。若他便出去埋葬了,也不妨。若是他便要出去燒他時,必有蹺蹊。你到臨時,隻做去送喪,張人眼錯,拿了兩塊骨頭,和這十兩銀子收著,便是個老大證見。若他回來,不問時便罷,卻不留了西門慶麵皮,做一碗飯卻不好。”

  何九叔道:“家有賢妻,見得極明!”隨即叫火家分付道:“我中了惡,去不得,你們便自去殮了。就問他幾時出喪,快來回報。得的錢帛,你們分了,都要停當。若與我錢帛,不可要。”火家聽了,自來武大家入殮,停喪安靈已罷,回報何九叔道:“他家大娘子說道:‘隻三日便出殯,去城外燒化。’”火家各自分錢散了。何九叔對老婆道:“你說的話正是了。我至期隻去偷骨殖便了。”

  且說王婆一力攛掇,那婆娘當夜伴靈。第二日請四僧念些經文。第三日早,眾火家自來扛抬棺材,也有幾家鄰舍街坊相送。那婦人帶上孝,一路上假哭養家人。來到城外化人場上,便叫舉火燒化。隻見何九叔手裏提著一陌紙錢,來到場裏。王婆和那婦人接見道:“九叔,且喜得貴體沒事了。”何九叔道:“小人前日買了大郎一扇籠子母炊餅,不曾還得錢,特地把這陌紙來燒與大郎。”王婆道:“九叔如此誌誠!”何九叔把紙錢燒了,就攛掇燒化棺材。王婆和那婦人謝道:“難得何九叔攛掇,回家一發相謝。”何九叔道:“小人到處隻是出熱。娘子和幹娘自穩便,齋堂裏去相待眾鄰舍街坊。小人自替你照顧。”使轉了這婦人和那婆子,把火挾去,揀兩塊骨頭,拿去潵骨池內隻一浸,看那骨頭酥黑。何九叔收藏了,也來齋堂裏和哄了一回。棺木過了殺火,收拾骨殖,潵在池子裏,眾鄰舍各自分散。那何九叔將骨頭歸到家中,把幅紙都寫了年月日期,送喪的人名字,和這銀子一處包了,做一個布袋兒盛著,放在房裏。

  再說那婦人歸到家中,去槅子前麵設個靈牌,上寫“亡夫武大郎之位”。靈床子前,點一盞琉璃燈,裏麵貼些經幡、錢垛、金銀錠、采繒之屬。每日卻自和西門慶在樓上任意取樂,卻不比先前在王婆房裏,隻是偷雞盜狗之歡,如今家中又沒人礙眼,任意停眠整宿。自此西門慶整三五夜不歸去,家中大小亦各不喜歡。原來這女色坑陷得人,有成時必須有敗,有詩為證:

  參透風流二字禪,好姻緣是惡姻緣。

  山妻小妾家常飯,不害相思不損錢。

  且說西門慶和那婆娘終朝取樂,任意歌飲,交得熟了,卻不顧外人知道,這條街上遠近人家,無有一人不知此事。卻都懼怕西門慶那廝是個刁徒潑皮,誰肯來多管?

  常言道:“樂極生悲,否極泰來。”光陰迅速,前後又早四十餘日。卻說武鬆自從領了知縣言語,監送車仗到東京親戚處,投下了來書,交割了箱籠,街上閑行了幾日,討了回書,領一行人取路回陽穀縣來。前後往回,恰好將及兩個月。去時新春天氣,回來三月初頭。於路上隻覺得神思不安,身心恍惚,趕回要見哥哥,且先去縣裏交納了回書。知縣見了大喜。看罷回書,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賞了武鬆一錠大銀,酒食管待,不必用說。

  武鬆回到下處房裏,換了衣服鞋襪,戴上個新頭巾,鎖上了房門,一徑投紫石街來。兩邊眾鄰舍看見武鬆回了,都吃一驚,大家捏兩把汗,暗暗地說道:“這番蕭牆禍起了!這個太歲歸來,怎肯幹休?必然弄出事來!”

  且說武鬆到門前,揭起簾子探身入來,見了靈床子,寫著“亡夫武大郎之位”七個字,呆了,睜開雙眼道:“莫不是我眼花了?”叫聲:“嫂嫂,武二歸來!”

  那西門慶正和這婆娘在樓上取樂,聽得武鬆叫一聲,驚得屁滾尿流,一直奔後門,從王婆家走了。那婦人應道:“叔叔少坐,奴便來也。”原來這婆娘自從藥死了武大,那裏肯帶孝,每日隻是濃妝豔抹,和西門慶做一處取樂。聽得武鬆叫聲“武二歸來了”,慌忙去麵盆裏洗落了脂粉,拔去了首飾釵環,蓬鬆挽了個髽兒,脫去了紅裙繡襖,旋穿上孝裙孝衫,便從樓上哽哽咽咽假哭下來。

  武鬆道:“嫂嫂且住,休哭!我哥哥幾時死了?得甚麽症候?吃誰的藥?”那婦人一頭哭,一麵說道:“你哥哥自從你轉背一二十日,猛可的害急心疼起來。病了八九日,求神問卜,甚麽藥不吃過,醫治不得死了,撇得我好苦!”隔壁王婆聽得,生怕決撒,即便走過來幫他支吾。武鬆又道:“我的哥哥,從來不曾有這般病,如何心疼便死了?”王婆道:“都頭卻怎地這般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暫時禍福’。誰保得長沒事?”那婦人道:“虧殺了這個幹娘。我又是個沒腳蟹,不是這個幹娘,鄰舍家誰肯來幫我!”武鬆道:“如今埋在那裏?”婦人道:“我又獨自一個,那裏去尋墳地?沒奈何,留了三日,把出去燒化了。”武鬆道:“哥哥死得幾日了?”婦人道:“再兩日,便是斷七。”

  武鬆沉吟了半晌,便出門去,徑投縣裏來,開了鎖,去房裏換了一身素淨衣服,便叫土兵打了一條麻絛,係在腰裏;身邊藏了一把尖長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取了些銀兩帶在身邊;叫一個土兵鎖上了房門,去縣前買了些米、麵、椒料等物,香、燭、冥紙,就晚到家敲門。

  那婦人開了門,武鬆叫土兵去安排羹飯。武鬆就靈床子前點起燈燭,鋪設酒肴。到兩個更次,安排得端正,武鬆撲翻身便拜道:“哥哥陰魂不遠!你在世時軟弱,今日死後,不見分明。你若是負屈銜冤,被人害了,托夢與我,兄弟替你做主報仇。”把酒澆奠了,燒化冥用紙錢,便放聲大哭,哭得那兩邊鄰舍,無不淒惶。那婦人也在裏麵假哭。武鬆哭罷,將羹飯酒肴和土兵吃了,討兩條席子,叫土兵中門傍邊睡。武鬆把條席子,就靈床子前睡。那婦人自上樓去,下了樓門自睡。

  約莫將近三更時候,武鬆翻來複去睡不著。看那土兵時,齁齁的卻似死人一般挺著。武鬆爬將起來,看了那靈床子前琉璃燈半明半滅。側耳聽那更鼓時,正打三更三點。武鬆歎了一口氣,坐在席子上,自言自語,口裏說道:“我哥哥生時懦弱,死了卻有甚分明。”說猶未了,隻見靈床子下卷起一陣冷氣來,真個是盤旋侵骨冷,凜烈透肌寒。昏昏暗暗,靈前燈火失光明;慘慘幽幽,壁上紙錢飛散亂。那陣冷氣逼得武鬆毛發皆豎,定睛看時,隻見個人從靈床底下鑽將出來,叫聲:“兄弟,我死得好苦!”武鬆看不仔細,卻待向前來再問時,隻見冷氣散了,不見了人。武鬆一交顛翻在席子上坐地,尋思是夢非夢。回頭看那土兵時,正睡著。武鬆想道:“哥哥這一死,必然不明。卻才正要報我知道,又被我的神氣衝散了他的魂魄。”放在心裏不題,等天明卻又理會。詩曰:

  可怪人稱三寸丁,生前混沌死精靈。

  不因同氣能相感,冤鬼何從夜現形?

  天色漸明了,土兵起來燒湯。武鬆洗漱了,那婦人也下樓來,看著武鬆道:“叔叔夜來煩惱?”武鬆道:“嫂嫂,我哥哥端的甚麽病死了?”那婦人道:“叔叔卻怎地忘了?夜來已對叔叔說了,害心疼病死了。”武鬆道:“卻贖誰的藥吃?”那婦人道:“現有藥貼在這裏。”武鬆道:“卻是誰買棺材?”那婦人道:“央及隔壁王幹娘去買。”武鬆道:“誰來扛抬出去?”那婦人道:“是本處團頭何九叔。盡是他維持出去。”武鬆道:“原來恁地。且去縣裏畫卯,卻來。”便起身帶了土兵,走到紫石街巷口,問土兵道:“你認得團頭何九叔麽?”土兵道:“都頭恁地忘了?前項他也曾來與都頭作慶,他家隻在獅子街巷內住。”武鬆道:“你引我去。”土兵引武鬆到何九叔門前,武鬆道:“你自先去。”土兵去了。武鬆卻揭起簾子,叫聲:“何九叔在家麽?”這何九叔卻才起來,聽得是武鬆來尋,嚇得手忙腳亂,頭巾也戴不迭,急急取了銀子和骨殖藏在身邊,便出來迎接道:“都頭幾時回來?”武鬆道:“昨日方回到這裏,有句話閑說則個,請挪尊步同往。”何九叔道:“小人便去,都頭且請拜茶。”武鬆道:“不必,免賜。”

  兩個一同出到巷口酒店坐下,叫量酒人打兩角酒來。何九叔起身道:“小人不曾與都頭接風,何故反擾?”武鬆道:“且坐。”何九叔心裏已猜八九分,量酒人一麵篩酒,武鬆更不開口,且隻顧吃酒。何九叔見他不做聲,倒捏兩把汗,卻把些話來撩他。武鬆也不開言,並不把話來提起。酒已數杯,隻見武鬆揭起衣裳,颼地掣出把尖刀來插在桌子上。量酒的都驚得呆了,那裏肯近前。看何九叔麵色青黃,不敢吐氣。武鬆捋起雙袖,握著尖刀,指何九叔道:“小子粗疏,還曉得‘冤各有頭,債各有主’。你休驚怕,隻要實說,對我一一說知武大死的緣故,便不幹涉你!我若傷了你,不是好漢!倘若有半句兒差,我這口刀立定教你身上添三四百個透明的窟窿!閑言不道,你隻直說我哥哥死的屍首,是怎地模樣?”武鬆道罷,一雙手按住肐膝,兩隻眼睜得圓彪彪地,看著何九叔。

  何九叔便去袖子裏取出一個袋兒,放在桌子上道:“都頭息怒。這個袋兒便是一個大證見。”武鬆用手打開,看那袋兒裏時,兩塊酥黑骨頭,一錠十兩銀子,便問道:“怎地見得是老大證見?”何九叔道:“小人並然不知前後因地,忽於正月二十二日在家,隻見開茶坊的王婆來呼喚小人殮武大郎屍首。至日行到紫石街巷口,迎見縣前開生藥鋪的西門慶大郎,攔住邀小人同去酒店裏吃了一瓶酒。西門慶取出這十兩銀子,付與小人,分付道:‘所殮的屍首,凡百事遮蓋。’小人從來得知道那人是個刁徒,不容小人不接。吃了酒食,收了這銀子,小人去到大郎家裏,揭起千秋幡,隻見七竅內有瘀血,唇口上有齒痕,係是生前中毒的屍首。小人本待聲張起來,隻是又沒苦主,他的娘子已自道是害心疼病死了。因此小人不敢聲言,自咬破舌尖,隻做中了惡,扶歸家來了。隻是火家自去殮了屍首,不曾接受一文。第三日,聽得扛出去燒化,小人買了一陌紙,去山頭假做人情。使轉了王婆並令嫂,暗拾了這兩塊骨頭,包在家裏。這骨殖酥黑,係是毒藥身死的證見。這張紙上寫著年月日時,並送喪人的姓名,便是小人口詞了。都頭詳察。”

  武鬆道:“奸夫還是何人?”何九叔道:“卻不知是誰。小人閑聽得說來,有個賣梨兒的鄆哥,那小廝曾和大郎去茶坊裏捉奸。這條街上,誰人不知。都頭要知備細,可問鄆哥。”武鬆道:“是。既然有這個人時,一同去走一遭。”武鬆收了刀,藏了骨頭、銀子,算還酒錢,便同何九叔望鄆哥家裏來。

  卻好走到他門前,隻見那小猴子挽著個柳籠栲栳在手裏,糴米歸來。何九叔叫道:“鄆哥,你認得這位都頭麽?”鄆哥道:“解大蟲來時,我便認得了。你兩個尋我做甚麽?”鄆哥那小廝,也瞧了八分,便說道:“隻是一件:我的老爹六十歲,沒人養贍,我卻難相伴你們吃官司耍。”武鬆道:“好兄弟,”便去身邊取五兩來銀子道:“鄆哥,你把去與老爹做盤纏,跟我來說話。”鄆哥自心裏想道:“這五兩銀子,如何不盤纏得三五個月?便陪他吃官司也不妨。”將銀子和米把與老兒,便跟了二人出巷口一個飯店樓上來。武鬆叫過賣造三分飯來,對鄆哥道:“兄弟,你雖年紀幼小,倒有養家孝順之心,卻才與你這些銀子,且做盤纏。我有用著你處。事務了畢時,我再與你十四五兩銀子做本錢。你可備細說與我,你怎地和我哥哥去茶坊裏捉奸?”

  鄆哥道:“我說與你,你卻不要氣苦!我從今年正月十三日,提得一籃兒雪梨,我去尋西門慶大郎掛一勾子,一地裏沒尋他處。問人時,說道:‘他在紫石街王婆茶坊裏,和賣炊餅的武大老婆做一處。如今刮上了他,每日隻在那裏。’我聽得了這話,一徑奔去尋他,叵耐王婆老豬狗,攔住不放我入房裏去。吃我把話來侵他底子,那豬狗便打我一頓栗暴,直叉我出來,將我梨兒都傾在街上。我氣苦了,去尋你大郎,說與他備細,他便要去捉奸。我道:‘你不濟事。西門慶那廝,手腳了得,你若捉他不著,反吃他告了,倒不好。我明日和你約在巷口取齊,你便少做些炊餅出來。我若張見西門慶入茶坊裏去時,我先入去,你便寄了擔兒等著。隻看我丟出籃兒來,你便搶入來捉奸。’我這日又提了一籃梨兒,徑去茶坊裏。被我罵那老豬狗,那婆子便來打我,吃我先把籃兒撇出街上,一頭頂住那老狗在壁上。武大郎卻搶入去時,婆子要去攔截,卻被我頂住了,隻叫得:‘武大來也!’原來倒吃他兩個頂住了門。大郎隻在房門外聲張,卻不提防西門慶那廝開了房門,奔出來把大郎一腳踢倒了。我見那婦人隨後便出來,扶大郎不動,我慌忙也自走了。過得五七日,說大郎死了。我卻不知怎地死了。”武鬆問道:“你這話是實了?你卻不要說謊。”鄆哥道:“便到官府,我也隻是這般說。”武鬆道:“說得是,兄弟。”便討飯來吃了,還了飯錢,三個人下樓來。何九叔道:“小人告退。”武鬆道:“且隨我來,正要你們與我證一證。”把兩個一直帶到縣廳上。

  知縣見了問道:“都頭告甚麽?”武鬆告說:“小人親兄武大,被西門慶與嫂通奸,下毒藥謀殺性命。這兩個便是證見,要相公做主則個。”知縣先問了何九叔並鄆哥口詞,當日與縣吏商議。原來縣吏都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官人自不必說,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道:“這件事難以理問。”知縣道:“武鬆,你也是個本縣都頭,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你那哥哥的屍首又沒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隻憑這兩個言語,便問他殺人公事,莫非忒偏向麽?你不可造次,須要自己尋思,當行即行。”武鬆懷裏去取出兩塊酥黑骨頭、十兩銀子、一張紙,告道:“複告相公:這個須不是小人捏合出來的。”知縣看了道:“你且起來,待我從長商議。可行時,便與你拿問。”何九叔、鄆哥,都被武鬆留在房裏。當日西門慶得知,卻使心腹人來縣裏許官吏銀兩。

  次日早晨,武鬆在廳上告稟,催逼知縣拿人。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回出骨殖並銀子來,說道:“武鬆,你休聽外人挑撥你和西門慶做對頭。這件事不明白,難以對理。聖人雲:‘經目之事,猶恐未真;背後之言,豈能全信?’不可一時造次。”獄吏便道:“都頭,但凡人命之事,須要屍、傷、病、物、蹤五件事全,方可推問得。”武鬆道:“既然相公不準所告,且卻又理會。”收了銀子和骨殖,再付與何九叔收了,下廳來到自己房內,叫土兵安排飯食與何九叔同鄆哥吃,“留在房裏相等一等,我去便來也。”

  又自帶了三兩個土兵,離了縣衙,將了硯瓦、筆、墨,就買了三五張紙,藏在身邊。就叫兩個土兵,買了個豬首、一隻鵝、一隻雞、一擔酒,和些果品之類,安排在家裏。約莫也是巳牌時候,帶了土兵,來到家中。那婦人已知告狀不準,放下心,不怕他,大著膽看他怎的?武鬆叫道:“嫂嫂下來,有句話說。”那婆娘慢慢地行下樓來,問道:“有甚麽話說?”武鬆道:“明日是亡兄斷七,你前日惱了眾鄰舍街坊,我今日特地來把杯酒,替嫂嫂相謝眾鄰。”那婦人大剌剌地說道:“謝他們怎地?”武鬆道:“禮不可缺。”喚土兵先去靈床子前,明晃晃地點起兩枝蠟燭,焚起一爐香,列下一陌紙錢;把祭物去靈前擺了,堆盤滿宴,鋪下酒食果品之類。叫一個土兵後麵燙酒;兩個土兵門前安排桌凳;又有兩個前後把門。武鬆自分付定了,便叫:“嫂嫂,來待客,我去請來。”

  先請隔壁王婆。那婆子道:“不消生受,教都頭作謝。”武鬆道:“多多相擾了幹娘,自有個道理。先備一杯菜酒,休得推故。”那婆子取了招兒,收拾了門戶,從後門走過來。武鬆道:“嫂嫂坐主位,幹娘對席。”婆子已知道西門慶回話了,放著心吃酒。兩個都心裏道:“看他怎地!”武鬆又請這邊下鄰開銀鋪的姚二郎姚文卿。二郎道:“小人忙些,不勞都頭生受。”武鬆拖住便道:“一杯淡酒,又不長久,便請到家。”那姚二郎隻得隨順到來,便教去王婆肩下坐了。又去對門請兩家,一家是開紙馬鋪的趙四郎趙仲銘。四郎道:“小人買賣撇不得,不及陪奉。”武鬆道:“如何使得!眾高鄰都在那裏了。”不由他不來,被武鬆扯到家裏道:“老人家爺父一般,便請在嫂嫂肩下坐了。”又請對門那賣冷酒店的胡正卿。那人原是吏員出身,便瞧道有些尷尬,那裏肯來?被武鬆不管他拖了過來,卻請去趙四郎肩下坐了。武鬆道:“王婆,你隔壁是誰?”王婆道:“他家是賣餶飿兒的張公。”卻好正在屋裏,見武鬆入來,吃了一驚道:“都頭,沒甚話說?”武鬆道:“家間多擾了街坊,相請吃杯淡酒。”那老兒道:“哎呀!老子不曾有些禮數到都頭家,卻如何請老子吃酒?”武鬆道:“不成微敬,便請到家。”老兒吃武鬆拖了過來,請去姚二郎肩下坐地。

  說話的,為何先坐的不走了?原來都有土兵前後把著門,都似監禁的一般。

  且說武鬆請到四家鄰舍,並王婆和嫂嫂,共是六人。武鬆掇條凳子,卻坐在橫頭,便叫土兵把前後門關了。那後麵土兵,自來篩酒。武鬆唱個大喏,說道:“眾高鄰:休怪小人粗鹵,胡亂請些個。”眾鄰舍道:“小人們都不曾與都頭洗泥接風,如今倒來反擾。”武鬆笑道:“不成意思,眾高鄰休得笑話則個。”土兵隻顧篩酒。眾人懷著鬼胎,正不知怎地。看看酒至三杯,那胡正卿便要起身,說道:“小人忙些個。”武鬆叫道:“去不得!既來到此,便忙也坐一坐。”那胡正卿心頭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暗暗地尋思道:“既是好意請我們吃酒,如何卻這般相待,不許人動身?”隻得坐下。武鬆道:“再把酒來篩。”土兵斟到第四杯酒,前後共吃了七杯酒過,眾人卻似吃了呂太後一千個筵宴。

  隻見武鬆喝叫土兵,且收拾過了杯盤,少間再吃。武鬆抹了桌子。眾鄰舍卻待起身,武鬆把兩隻手隻一攔道:“正要說話。一幹高鄰在這裏,中間高鄰那位會寫字?”姚二郎便道:“此位胡正卿極寫得好。”武鬆便唱個喏道:“相煩則個。”便卷起雙袖,去衣裳底下,颼地隻一掣,掣出那口尖刀來。右手四指籠著刀靶,大母指按住掩心,兩隻圓彪彪怪眼睜起道:“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隻要眾位做個證見。”

  隻見武鬆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指定王婆,四家鄰舍驚得目睜口呆,罔知所措,都麵麵廝覷,不敢做聲。武鬆道:“高鄰休怪,不必吃驚。武鬆雖是粗鹵漢子,便死也不怕,還省得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並不傷犯眾位,隻煩高鄰做個證見。若有一位先走的,武鬆翻過臉來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償他命也不妨。”眾鄰舍俱目瞪口呆,再不敢動。

  武鬆看著王婆喝道:“兀那老豬狗聽著!我的哥哥這個性命,都在你的身上,慢慢地卻問你!”回過臉來,看著婦人罵道:“你那淫婦聽著!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謀害了,從實招了,我便饒你。”那婦人道:“叔叔,你好沒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幹我甚事!”說猶未了,武鬆把刀胳查子插在桌子上,用左手揪住那婦人頭髻,右手劈胸提住;把桌子一腳踢倒了,隔桌子把這婦人輕輕地提將過來,一交放翻在靈床麵前,兩腳踏住。右手拔起刀來,指定王婆道:“老豬狗,你從實說!”那婆子要脫身脫不得,隻得道:“不消都頭發怒,老身自說便了。”武鬆叫土兵取過紙、墨、筆、硯,排好在桌子上,把刀指著胡正卿道:“相煩你與我聽一句,寫一句。”胡正卿胳答答抖著道:“小人便寫。”討了些硯水,磨起墨來,胡正卿拿起筆,拂開紙道:“王婆,你實說!”那婆子道:“又不幹我事,教說甚麽?”武鬆道:“老豬狗,我都知了,你賴那個去!你不說時,我先剮了這個淫婦,後殺你這老狗!”提起刀來,望那婦人臉上便拂兩拂。那婦人慌忙叫道:“叔叔,且饒我!你放我起來我說便了。”武鬆一提,提起那婆娘,跪在靈床子前。武鬆喝一聲:“淫婦快說!”

  那婦人驚得魂魄都沒了,隻得從實招說:將那時放簾子,因打著西門慶起,並做衣裳,入馬通奸,一一地說。次後來怎生踢了武大,因何設計下藥,王婆怎地教唆撥置,從頭至尾說了一遍。武鬆叫他說一句,卻叫胡正卿寫一句。王婆道:“咬蟲,你先招了我如何賴得過,隻苦了老身!”王婆也隻得招認了。把這婆子口詞,也叫胡正卿寫了。從頭至尾,都說在上麵。叫他兩個都點指畫了字,就叫四家鄰舍書了名,也畫了字。叫土兵解搭膞來,背剪綁了這老狗,卷了口詞,藏在懷裏。叫土兵取碗酒來,供養在靈床子前,拖過這婦人來,跪在靈前,喝那婆子也跪在靈前。武鬆道:“哥哥靈魂不遠,兄弟武二與你報仇雪恨!”叫土兵把紙錢點著。那婦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鬆腦揪倒來,兩隻腳踏住他兩隻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隻一剜,口裏銜著刀,雙手去挖開胸脯,摳出心肝五髒,供養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吃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凶了,又不敢動,隻得隨順他。武鬆叫土兵去樓上取下一床被來,把婦人頭包了,揩了刀插在鞘裏,洗了手唱個喏說道:“有勞高鄰,甚是休怪。且請眾位樓上少坐,待武二便來。”四家鄰舍,都麵麵相看,不敢不依他,隻得都上樓去坐了。武鬆分付土兵,也教押那婆子上樓去。關了樓門,著兩個土兵在樓下看守。

  武鬆包了婦人那顆頭,一直奔西門慶生藥鋪前來,看著主管,唱個喏道:“大官人在麽?”主管道:“卻才出去。”武鬆道:“借一步閑說一句話。”那主管也有些認得武鬆,不敢不出來。武鬆一引引到側首僻淨巷內,武鬆翻過臉來道:“你要死,卻是要活?”主管慌道:“都頭在上:小人又不曾傷犯了都頭。”武鬆道:“你要死,休說西門慶去向;你若要活,實對我說西門慶在那裏。”主管道:“卻才和……一個相識,去……獅子橋下大酒樓上吃酒。”武鬆聽了,轉身便走。那主管驚得半晌,移腳不動,自去了。

  且說武鬆徑奔到獅子橋下酒樓前,便問酒保道:“西門慶大郎和甚人吃酒?”酒保道:“和一個一般的財主,在樓上邊街閣兒裏吃酒。”武鬆一直撞到樓上,去閣子前張時,窗眼裏見西門慶坐著主位,對麵一個坐著客席,兩個唱的粉頭坐在兩邊。武鬆把那被包打開一抖,那顆人頭血淥淥的滾出來。武鬆左手提了人頭,右手拔出尖刀,挑開簾子,鑽將入來,把那婦人頭望西門慶臉上摜將來。西門慶認得是武鬆,吃了一驚,叫聲:“哎呀!”便跳起在凳子上去,一隻腳跨上窗檻,要尋走路,見下麵是街,跳不下去,心裏正慌。說時遲,那時快,武鬆卻用手略按一按,托地已跳在桌子上,把些盞兒、碟兒都踢下來。兩個唱的行院,驚得走不動。那個財主官人,慌了腳手,也驚倒了。西門慶見來得凶,便把手虛指一指,早飛起右腳來。武鬆隻顧奔入去,見他腳起,略閃一閃,恰好那一腳正踢中武鬆右手,那口刀踢將起來,直落下街心裏去了。西門慶見踢去了刀,心裏便不怕他,右手虛照一照,左手一拳,照著武鬆心窩裏打來。卻被武鬆略躲個過,就勢裏從脅下鑽入來,左手帶住頭連肩胛隻一提,右手早捽住西門慶左腳,叫聲:“下去!”那西門慶一者冤魂纏定,二乃天理難容,三來怎當武鬆勇力?隻見頭在下腳在上,倒撞落在當街心裏去了,跌得個發昏章第十一。街上兩邊人,都吃了一驚。

  武鬆伸手去凳子邊提了淫婦的頭,也鑽出窗子外,湧身望下隻一跳,跳在當街上;先搶了那口刀在手裏,看這西門慶已自跌得半死,直挺挺在地下,隻把眼來動。武鬆按住,隻一刀割下西門慶的頭來。把兩顆頭相結做一處,提在手裏。把著那口刀,一直奔回紫石街來。叫土兵開了門,將兩顆人頭供養在靈前,把那碗冷酒澆奠了,說道:“哥哥靈魂不遠,早生天界!兄弟與你報仇:殺了奸夫和淫婦,今日就行燒化。”便叫土兵樓上請高鄰下來,把那婆子押在前麵。武鬆拿著刀,提了兩顆人頭,再對四家鄰舍道:“我還有一句話,對你們四位高鄰說則個。”那四家鄰舍叉手拱立,盡道:“都頭但說,我眾人一聽尊命。”武鬆說出這幾句話來,有分教:景陽岡好漢,屈做囚徒;陽穀縣都頭,變作行者。直教:名標千古,聲播萬年。

  畢竟武鬆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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