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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橫海郡柴進留賓 景陽岡武鬆打虎

  話說宋江因躲一杯酒,去淨手了,轉出廊下來,襤了火鍁柄,引得那漢焦燥,跳將起來就欲要打宋江。柴進趕將出來,偶叫起宋押司,因此露出姓名來。那大漢聽得是宋江,跪在地下,那裏肯起,說道:“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一時冒瀆兄長,望乞恕罪。”宋江扶起那漢,問道:“足下是誰?高姓大名?”柴進指著道:“這人是清河縣人氏,姓武名鬆,排行第二,今在此間一年矣。”宋江道:“江湖上多聞說武二郎名字,不期今日卻在這裏相會,多幸,多幸!”柴進道:“偶然豪傑相聚,實是難得。就請同做一席說話。”

  宋江大喜,攜住武鬆的手,一同到後堂席上,便喚宋清與武鬆相見。柴進便邀武鬆坐地。宋江連忙讓他一同在上麵坐。武鬆那裏肯坐,謙了半晌,武鬆坐了第三位。柴進教再整杯盤來,勸三人痛飲。宋江在燈下看那武鬆時,果然是一條好漢。但見:

  身軀凜凜,相貌堂堂。一雙眼光射寒星,兩彎眉渾如刷漆。胸脯橫闊,有萬夫難敵之威風;語話軒昂,吐千丈淩雲之誌氣。心雄膽大,似撼天獅子下雲端;骨健筋強,如搖地貔貅臨座上。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間太歲神。

  當下宋江在燈下看了武鬆這表人物,心中甚喜,便問武鬆道:“二郎因何在此?”武鬆答道:“小弟在清河縣,因酒後醉了與本處機密相爭,一時間怒起,隻一拳打得那廝昏沉。小弟隻道他死了,因此一徑地逃來,投奔大官人處,躲災避難,今已一年有餘。後來打聽得那廝卻不曾死,救得活了。今欲正要回鄉去尋哥哥,不想染患瘧疾,不能夠動身回去。卻才正發寒冷,在那廊下向火,被兄長襤了鍁柄,吃了那一驚,驚出一身冷汗,覺得這病好了。”宋江聽了大喜。當夜飲至三更。酒罷,宋江就留武鬆在西軒下做一處安歇。次日起來,柴進安排席麵,殺羊宰豬管待宋江,不在話下。過了數日,宋江將出些銀兩來與武鬆做衣裳。柴進知道,那裏肯要他壞錢?自取出一箱緞匹綢絹,門下自有針工,便教做三人的稱體衣裳。

  說話的,柴進因何不喜武鬆?原來武鬆初來投奔柴進時,也一般接納管待;次後在莊上,但吃醉了酒,性氣剛,莊客有些顧管不到處,他便要下拳打他們,因此滿莊裏莊客,沒一個道他好。眾人隻是嫌他,都去柴進麵前,告訴他許多不是處。柴進雖然不趕他,隻是相待得他慢了。卻得宋江每日帶挈他一處,飲酒相陪,武鬆的前病都不發了。

  相伴宋江住了十數日,武鬆思鄉,要回清河縣看望哥哥。柴進、宋江兩個都留他再住幾時,武鬆道:“小弟的哥哥多時不通信息,因此要去望他。”宋江道:“實是二郎要去,不敢苦留。如若得閑時,再來相會幾時。”武鬆相謝了宋江。柴進取出些金銀送與武鬆,武鬆謝道:“實是多多相擾了大官人。”武鬆縛了包裹,拴了哨棒要行。柴進又治酒食送路。武鬆穿了一領新納紅綢祆,戴著個白範陽氈笠兒,背上包裹,提了杆棒,相辭了便行。宋江道:“賢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內取了些銀兩,趕出到莊門前來,說道:“我送兄弟一程。”宋江和兄弟宋清兩個送武鬆,待他辭了柴大官人,宋江也道:“大官人,暫別了便來。”

  三個離了柴進東莊,行了五七裏路,武鬆作別道:“尊兄遠了,請回。柴大官人必然專望。”宋江道:“何妨再送幾步。”路上說些閑話,不覺又過了三二裏。武鬆挽住宋江說道:“尊兄不必遠送。常言道:‘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宋江指著道:“容我再行幾步。兀那官道上有個小酒店,我們吃三鍾了作別。”

  三個來到酒店裏,宋江上首坐了,武鬆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橫頭坐定。便叫酒保打酒來,且買些盤饌、果品、菜蔬之類,都搬來擺在桌子上。三人飲了幾杯,看看紅日平西,武鬆便道:“天色將晚,哥哥不棄武二時,就此受武二四拜,拜為義兄。”宋江大喜。武鬆納頭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身邊取出一錠十兩銀子,送與武鬆。武鬆那裏肯受,說道:“哥哥,客中自用盤費。”宋江道:“賢弟不必多慮。你若推卻,我便不認你做兄弟。”武鬆隻得拜受了,收放纏袋裏。宋江取些碎銀子,還了酒錢。武鬆拿了哨棒,三個出酒店前來作別。武鬆墮淚,拜辭了自去。宋江和宋清立在酒店門前,望武鬆不見了,方才轉身回來。行不到五裏路頭,隻見柴大官人騎著馬,背後牽著兩匹空馬來接。宋江望見了大喜,一同上馬回莊上來。下了馬,請入後堂飲酒。宋江弟兄兩個,自此隻在柴大官人莊上。

  話分兩頭。隻說武鬆自與宋江分別之後,當晚投客店歇了。次日早起來打火,吃了飯,還了房錢,拴束包裹,提了哨棒,便走上路,尋思道:“江湖上隻聞說及時雨宋公明,果然不虛。結識得這般弟兄,也不枉了!”

  武鬆在路上行了幾日,來到陽穀縣地麵。此去離縣治還遠。當日晌午時分,走得肚中饑渴,望見前麵有一個酒店,挑著一麵招旗在門前,上頭寫著五個字道:“三碗不過岡”。

  武鬆入到裏麵坐下,把哨棒倚了,叫道:“主人家,快把酒來吃。”隻見店主人把三隻碗、一雙箸、一碟熱菜,放在武鬆麵前,滿滿篩一碗酒來。武鬆拿起碗,一飲而盡,叫道:“這酒好生有氣力!主人家,有飽肚的買些吃酒。”酒家道:“隻有熟牛肉。”武鬆道:“好的,切二三斤來吃酒。”店家去裏麵切出二斤熟牛肉,做一大盤子,將來放在武鬆麵前,隨即再篩一碗酒。武鬆吃了道:“好酒!”又篩下一碗。恰好吃了三碗酒,再也不來篩。武鬆敲著桌子叫道:“主人家,怎的不來篩酒?”酒家道:“客官要肉便添來。”武鬆道:“我也要酒,也再切些肉來。”酒家道:“肉便切來添與客官吃,酒卻不添了。”武鬆道:“卻又作怪!”便問主人家道:“你如何不肯賣酒與我吃?”酒家道:“客官,你須見我門前招旗上麵明明寫道:‘三碗不過岡’。”武鬆道:“怎地喚做‘三碗不過岡’?”

  酒家道:“俺家的酒,雖是村酒,卻比老酒的滋味。但凡客人來我店中,吃了三碗的,便醉了,過不得前麵的山岡去,因此喚做‘三碗不過岡’。若是過往客人到此,隻吃三碗,更不再問。”武鬆笑道:“原來恁地。我卻吃了三碗,如何不醉?”酒家道:“我這酒叫做透瓶香,又喚做出門倒。初入口時,醇醲好吃,少刻時便倒。”武鬆道:“休要胡說!沒地不還你錢,再篩三碗來我吃!”酒家見武鬆全然不動,又篩三碗。武鬆吃道:“端的好酒!主人家,我吃一碗,還你一碗錢,隻顧篩來。”酒家道:“客官休隻管要飲,這酒端的要醉倒人,沒藥醫。”武鬆道:“休得胡鳥說!便是你使蒙汗藥在裏麵,我也有鼻子。”店家被他發話不過,一連又篩了三碗。武鬆道:“肉便再把二斤來吃。”酒家又切了二斤熟牛肉,再篩了三碗酒。武鬆吃得口滑,隻顧要吃,去身邊取出些碎銀子,叫道:“主人家,你且來看我銀子,還你酒肉錢夠麽?”酒家看了道:“有餘。還有些貼錢與你。”武鬆道:“不要你貼錢。隻將酒來篩。”酒家道:“客官,你要吃酒時,還有五六碗酒哩!隻怕你吃不的了。”武鬆道:“就有五六碗多時,你盡數篩將來。”酒家道:“你這條長漢,倘或醉倒了時,怎扶的你住?”武鬆答道:“要你扶的不算好漢。”酒家那裏肯將酒來篩。武鬆焦燥道:“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引老爺性發,通教你屋裏粉碎!把你這鳥店子倒翻轉來!”酒家道:“這廝醉了,休惹他。”再篩了六碗酒,與武鬆吃了。前後共吃了十五碗,綽了哨棒,立起身來道:“我卻又不曾醉!”走出門前來笑道:“卻不說‘三碗不過岡’!”手提哨棒便走。

  酒家趕出來叫道:“客官那裏去!”武鬆立住了,問道:“叫我做甚麽?我又不少你酒錢,喚我怎地?”酒家叫道:“我是好意。你且回來我家,看抄白官司榜文。”武鬆道:“甚麽榜文?”酒家道:“如今前麵景陽岡上有隻吊睛白額大蟲,晚了出來傷人,壞了三二十條大漢性命。官司如今杖限獵戶擒捉發落。岡子路口,多有榜文:可教往來客人結夥成隊,於巳、午、未三個時辰過岡,其餘寅、卯、申、酉、戌、亥六個時辰,不許過岡。更兼單身客人,務要等伴結夥而過。這早晚正是未末申初時分,我見你走都不問人,枉送了自家性命。不如就我此間歇了,等明日慢慢湊的三二十人,一齊好過岡子。”武鬆聽了,笑道:“我是清河縣人氏,這條景陽岡上少也走過了一二十遭,幾時見說有大蟲?你休說這般鳥話來嚇我。便有大蟲,我也不怕!”酒家道:“我是好意救你,你不信時,進來看官司榜文。”武鬆道:“你鳥子聲!便真個有虎,老爺也不怕!你留我在家裏歇,莫不半夜三更,要謀我財,害我性命,卻把鳥大蟲唬嚇我。”酒家道:“你看麽!我是一片好心,反做惡意,倒落得你恁地!你不信我時,請尊便自行!”正是:

  前車倒了千千輛,後車過了亦如然。

  分明指與平川路,卻把忠言當惡言。

  那酒店裏主人搖著頭,自進店裏去了。這武鬆提了哨棒,大著步,自過景陽岡來。約行了四五裏路,來到岡子下,見一大樹,刮去了皮,一片白,上寫兩行字。武鬆也頗識幾字,抬頭看時,上麵寫道:

  近因景陽岡大蟲傷人,但有過往客商,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夥成隊過岡,勿請自誤。

  武鬆看了,笑道:“這是酒家詭詐,驚嚇那等客人,便去那廝家裏宿歇。我卻怕甚麽鳥!”橫拖著哨棒,便上岡子來。

  那時已有申牌時分,這輪紅日厭厭地相傍下山。武鬆乘著酒興,隻管走上岡子來。走不到半裏多路,見一個敗落的山神廟。行到廟前,見這廟門上貼著一張印信榜文。武鬆住了腳讀時,上麵寫道:

  陽穀縣示:為景陽岡上,新有一隻大蟲,傷害人命。現今杖限各鄉裏正並獵戶人等行捕未獲。如有過往客商人等,可於巳、午、未三個時辰,結伴過岡;其餘時分及單身客人,不許過岡,恐被傷害性命。各宜知悉。

  武鬆讀了印信榜文,方知端的有虎。欲待轉身再回酒店裏來,尋思道:“我回去時,須吃他恥笑,不是好漢,難以轉去。”存想了一回,說道:“怕甚麽鳥!且隻顧上去看怎地!”

  武鬆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鬆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麽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鬆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撻撻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隻見發起一陣狂風來。古人有四句詩單道那風:

  無形無影透人懷,四季能吹萬物開。

  就樹撮將黃葉去,入山推出白雲來。

  原來但凡世上雲生從龍,風生從虎。那一陣風過處,隻聽得亂樹背後撲地一聲響,跳出一隻吊睛白額大蟲來。武鬆見了,叫聲:“阿呀!”從青石上翻將下來,便拿那條哨棒在手裏,閃在青石邊。

  那個大蟲又饑又渴,把兩隻爪在地下略按一按,和身望上一撲,從半空裏攛將下來。武鬆被那一驚,酒都做冷汗出了。說時遲,那時快,武鬆見大蟲撲來,隻一閃,閃在大蟲背後。那大蟲背後看人最難,便把前爪搭在地下,把腰胯一掀,掀將起來。武鬆隻一躲,躲在一邊。大蟲見掀他不著,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振得那山岡也動,把這鐵棒也似虎尾,倒豎起來隻一剪。武鬆卻又閃在一邊。原來那大蟲拿人,隻是一撲,一掀,一剪;三般提不著時,氣性先自沒了一半。那大蟲又剪不著,再吼了一聲,一兜兜將回來。武鬆見那大蟲複翻身回來,雙手掄起哨棒,盡平生氣力隻一棒,從半空劈將下來。隻聽得一聲響,簌簌地將那樹連枝帶葉劈臉打將下來。定睛看時,一棒劈不著大蟲。原來打急了,正打在枯樹上,把那條哨棒折做兩截,隻拿得一半在手裏。

  那大蟲咆哮,性發起來,翻身又隻一撲,撲將來。武鬆又隻一跳,卻退了十步遠。那大蟲恰好把兩隻前爪搭在武鬆麵前。武鬆將半截棒丟在一邊,兩隻手就勢把大蟲頂花皮肐穡地揪住,一按按將下來。那隻大蟲急要掙紮,被武鬆盡氣力納定,那裏肯放半點兒鬆寬?武鬆把隻腳望大蟲麵門上、眼睛裏,隻顧亂踢。那大蟲咆哮起來,把身底下爬起兩堆黃泥,做了一個土坑。武鬆把那大蟲嘴直按下黃泥坑裏去,那大蟲吃武鬆奈何得沒了些氣力。武鬆把左手緊緊地揪住頂花皮,偷出右手來,提起鐵錘般大小拳頭,盡平生之力隻顧打。打到五七十拳,那大蟲眼裏、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那武鬆盡平昔神威,仗胸中武藝,半歇兒把大蟲打做一堆,卻似擋著一個錦皮袋。有一篇古風單道景陽岡武鬆打虎:

  景陽岡頭風正狂,萬裏陰雲霾日光。

  觸目晚霞掛林藪,侵人冷霧彌穹蒼。

  忽聞一聲霹靂響,山腰飛出獸中王。

  昂頭踴躍逞牙爪,麋鹿之屬皆奔忙。

  清河壯士酒未醒,岡頭獨坐忙相迎。

  上下尋人虎饑渴,一掀一撲何猙獰!

  虎來撲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岩傾。

  臂腕落時墜飛炮,爪牙爬處成泥坑。

  拳頭腳尖如雨點,淋漓兩手猩紅染。

  腥風血雨滿鬆林,散亂毛須墜山奄。

  近看千鈞勢有餘,遠觀八麵威風斂。

  身橫野草錦斑銷,緊閉雙睛光不閃。

  當下景陽岡上那隻猛虎,被武鬆沒頓飯之間,一頓拳腳打得那大蟲動彈不得,使得口裏兀自氣喘。武鬆放了手,來鬆樹邊尋那打折的棒橛,拿在手裏;隻怕大蟲不死,把棒橛又打了一回。那大蟲氣都沒了,武鬆再尋思道:“我就地拖得這死大蟲下岡子去。”就血泊裏雙手來提時,那裏提得動,原來使盡了氣力,手腳都蘇軟了。武鬆再來青石坐了半歇,尋思道:“天色看看黑了,倘或又跳出一隻大蟲來時,卻怎地鬥得他過?且掙紮下岡子去,明早卻來理會。”就石頭邊尋了氈笠兒,轉過亂樹林邊,一步步捱下岡子來。

  走不到半裏多路,隻見枯草叢中鑽出兩隻大蟲來。武鬆道:“阿呀!我今番罷了!”隻見那兩個大蟲,於黑影裏直立起來。武鬆定睛看時,卻是兩個人,把虎皮縫做衣裳,緊緊拚在身上。那兩個人手裏各拿著一條五股叉,見了武鬆,吃一驚道:“你那人吃了忽聿心、豹子肝、獅子腿,膽倒包著身軀,如何敢獨自一個,昏黑將夜,又沒器械,走過岡子來!不知你是人是鬼?”武鬆道:“你兩個是甚麽人?”那個人道:“我們是本處獵戶。”武鬆道:“你們上嶺來做甚麽?”兩個獵戶失驚道:“你兀自不知哩!如今景陽岡上,有一隻極大的大蟲,夜夜出來傷人。隻我們獵戶,也折了七八個;過往客人,不記其數,都被這畜生吃了。本縣知縣著落當鄉裏正和我們獵戶人等捕捉。那業畜勢大難近,誰敢向前!我們為他,正不知吃了多少限棒,隻捉他不得!今夜又該我們兩個捕獵,和十數個鄉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窩弓藥箭等他。正在這裏埋伏,卻見你大剌剌地從岡子上走將下來,我兩個吃了一驚。你卻正是甚人?曾見大蟲麽?”武鬆道:“我是清河縣人氏,姓武,排行第二。卻才岡子上亂樹林邊,正撞見那大蟲,被我一頓拳腳打死了。”兩個獵戶聽得癡呆了,說道:“怕沒這話?”武鬆道:“你不信時,隻看我身上兀自有血跡。”兩個道:“怎地打來?”武鬆把那打大蟲的本事,再說了一遍。兩個獵戶聽了,又驚又喜,叫攏那十個鄉夫來。

  隻見這十個鄉夫都拿著鋼叉、踏弩、刀、槍,隨即攏來。武鬆問道:“他們眾人,如何不隨著你兩個上山?”獵戶道:“便是那畜生利害,他們如何敢上來?”一夥十數個人,都在麵前。兩個獵戶把武鬆打殺大蟲的事,說向眾人,眾人都不肯信。武鬆道:“你眾人不信時,我和你去看便了。”眾人身邊都有火刀、火石、隨即發出火來,點起五七個火把。眾人都跟著武鬆,一同再上岡子來,看見那大蟲做一堆兒死在那裏。眾人見了大喜,先叫一個去報知本縣裏正並該管上戶。這裏五七個鄉夫,自把大蟲縛了,抬下岡子來。

  到得嶺下,早有七八十人,都哄將來,先把死大蟲抬在前麵,將一乘兜轎,抬了武鬆,徑投本處一個上戶家來。那戶裏正,都在莊前迎接,把這大蟲扛到草廳上。卻有本鄉上戶、本鄉獵戶三二十人,都來相探武鬆。眾人問道:“壯士高姓大名?貴鄉何處?”武鬆道:“小人是此間鄰郡清河縣人氏,姓武名鬆,排行第二。因從滄州回鄉來,昨晚在岡子那邊酒店吃得大醉了,上岡子來,正撞見這畜生。”把那打虎的身分、拳腳細說了一遍。眾上戶道:“真乃英雄好漢!”眾獵戶先把野味將來與武鬆把杯。武鬆因打大蟲困乏了要睡,大戶便叫莊客打並客房,且教武鬆歇息。

  到天明,上戶先使人去縣裏報知,一麵合具虎床,安排端正,迎送縣裏去。天明武鬆起來洗漱罷,眾多上戶牽一腔羊,挑一擔酒,都在廳前伺候。武鬆穿了衣裳,整頓巾幘,出到前麵,與眾人相見。眾上戶把盞說道:“被這個畜生,正不知害了多少人性命,連累獵戶,吃了幾頓限棒。今日幸得壯士來到,除了這個大害。第一,鄉中人民有福;第二,客侶通行。實出壯士之賜!”武鬆謝道:“非小子之能,托賴眾長上福蔭。”眾人都來作賀。吃了一早晨酒食,抬出大蟲,放在虎床上。眾鄉村上戶,都把緞匹花紅,來掛與武鬆。武鬆有些行李包裹,寄在莊上。一齊都出莊門前來。早有陽穀縣知縣相公,使人來接武鬆。都相見了,叫四個莊客,將乘涼轎,來抬了武鬆。把那大蟲扛在前麵,掛著花紅緞匹,迎到陽穀縣裏來。

  那陽穀縣人民,聽得說一個壯士打死了景陽岡上大蟲,迎喝將來,盡皆出來看,哄動了那個縣治。武鬆在轎上看時,隻見亞肩迭背,鬧鬧穰穰,屯街塞巷,都來看迎大蟲。到縣前衙門口,知縣已在廳上專等。武鬆下了轎,扛著大蟲,都到廳前,放在甬道上。知縣看了武鬆這般模樣,又見了這個老大錦毛大蟲,心中自忖道:“不是這個漢,怎地打的這個猛虎!”便喚武鬆上廳來。武鬆去廳前聲了喏,知縣問道:“你那打虎的壯士,你卻說怎生打了這個大蟲?”武鬆就廳前,將打虎的本事,說了一遍。廳上廳下眾多人等都驚的呆了,知縣就廳上賜了幾杯酒,將出上戶湊的賞賜錢一千貫,給與武鬆。武鬆稟道:“小人托賴相公的福蔭,偶然僥幸,打死了這個大蟲,非小人之能,如何敢受賞賜?小人聞知這眾獵戶,因這個大蟲,受了相公責罰,何不就把這一千貫給散與眾人去用?”知縣道:“既是如此,任從壯士。”武鬆就把這賞錢,在廳上散與眾人獵戶。知縣見他忠厚仁德,有心要抬舉他,便道:“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穀縣隻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武鬆跪謝道:“若蒙恩相抬舉,小人終身受賜。”知縣隨即喚押司立了文案,當日便參武鬆做了步兵都頭。眾上戶都來與武鬆作賀慶喜,連連吃了三五日酒。武鬆自心中想道:“我本要回清河縣去看望哥哥,誰想倒來做了陽穀縣都頭。”自此上官見愛,鄉裏聞名。

  又過了三二日,那一日武鬆走出縣,前來閑玩,隻聽得背後一個人叫聲:“武都頭,你今日發跡了,如何不看覷我則個?”武鬆回過頭來看了,叫聲:“阿呀!你如何卻在這裏?”不是武鬆見了這個人,有分教:陽穀縣裏,屍橫血染。直教:鋼刀響處人頭滾,寶劍揮時熱血流。

  畢竟叫喚武都頭的正是甚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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