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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灼其華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詩經·國風·周南·桃夭》

  在離開鹹陽的官道上,一頂豪華的車轎開路,後頭跟著幾輛裝載貨物的馬車。這是呂不韋的撤退隊伍,此時的他已經行至一條寬闊的江邊,高若下馬,來至馬車邊通報道:“大人請下車吧,咱們已經到江邊了。”

  呂不韋伸出一隻手,掀起車轎的簾子,從車裏探出頭來,看著外麵日頭正盛,時間已是正午時分,太陽的光輝照耀著大地,映得平坦的江麵上波光粼粼,無數的水鳥在空中盤旋,幾艘大船正候在碼頭邊等待著他們。

  “吩咐他們將行李運至船上罷!”呂不韋說完之後徑自下了轎子,同高若說道,“老夫想沿著江邊走走。”

  “小人跟著您吧。”

  呂不韋卻道:“不必,老夫想一個人走走,等行李搬完了,你叫我一聲即可。”

  “是。”高若吩咐大家將行李往船上搬的時候,轉頭去望呂不韋,見他沿著江邊慢慢走著,留下的背影如此孤獨醒徹。望著呂不韋踽踽獨行的背影,察覺出他倉皇的老態,高若的眼睛被淚水沾濕了。

  在他們身後,是通往鹹陽的官道,會有無數的馬車趕赴那片繁盛的樂土,但,呂不韋卻永遠止步於回途了。

  過了這條江,前麵不遠就是呂不韋被貶去的蜀地了。從此以後,他將告別身後一馬平川的鹹陽城地界,往日的繁華與榮光,將永生成為一場夢,他再回不去巍峨的王宮,也回不去寬闊的呂府大宅……可是,對他而言,那些又豈是重要的呢!他刻骨銘心和念念不忘的,全然不是這些虛名和權勢,而是一個必須得放手的女人。

  呂不韋停下腳步,回過頭來望著清平的江麵,一陣風從對岸吹拂而來,不知為何,本來堵塞在他心頭的千愁萬緒,忽然都散開了一般,瞬間覺得心曠神怡,豪情萬丈。他想起了往日經曆的江湖風雨,想起了扶持嬴政為王的這些年,又想起督促那些文人編纂《呂氏春秋》的日日夜夜。這所有的一切,都一點點地貼近身體回來了,填滿他內心空白的溝壑,就如同上好的良藥敷在新生的傷口上,帶來些齜牙咧嘴的痛,同時還有終於能安心的滿足感。

  可是,丹凝呢?沒有了丹凝的人生,他做錯過的事,他不能挽回的美好與無法定格的時光,是否能在後來的歲月裏帶來安穩和靜謐?一想起丹凝,他的胸間就不受控製地升起愧疚和柔情,眼裏也是片刻就溢滿了淚光。

  好端端的晴日,忽然一下子黯淡和慘白起來,厚厚的陰雲襲來,將太陽遮蔽在雲層後麵。呂不韋回頭再去望寬闊的秦地,隻覺入眼都是凋零的畫麵,整個原野、川流和村舍,都呈現一幅寒冬將來的蕭索畫麵。光是看著這景象,呂不韋就覺得心內滿是寒意。

  高若前來與他通報道:“大人,已經準備好,可以起航了。”

  呂不韋點點頭,歎息一聲道:“過了這條江,就再不是鹹陽地界了。”

  高若不語,忠心耿耿的他比誰都明白呂不韋的心情,但這種時候,他能做的,亦不過是保持沉默,一步不離地跟隨在他身邊而已。

  “走吧!”沉吟良久,呂不韋這才吩咐道。

  高若應道:“是。”

  呂不韋站在船頭,看著越來越遠的身後景象,心中明白,盛年錦繡的榮光,以及運籌帷幄的往昔,從此便隻是身後事,他終是到了要歸去和告別的時候。

  回去蜀地後,呂不韋在故鄉住了一年有餘,即便他已不再是大秦丞相,但山東各諸侯國仍多次派遣使者前來。雖身居偏僻之所,呂不韋門庭客人仍是絡繹不絕,比之在鹹陽時有過之而不及。

  這件事很快就傳到了鹹陽城,因有嫪毐之事在前,嬴政生怕呂不韋謀變,於是派使節給他送了信來。高若不知那信中究竟寫了什麽,卻見呂不韋愈加鬱鬱寡歡,不僅下令拒絕所有來客,自己也是躲在靜室內許久不出門。

  門口幾棵經曆過寒冬的老樹,如今在春天暖陽的滋潤下已長出新葉,天氣很快就要暖起來了,高若默默地想,等天氣好起來,呂不韋的關節痛便很快能康複,不必飽受病痛煎熬。自從別了鹹陽城後,呂不韋的身體越來越差,從前有丹凝在身畔的時候,因她會醫術,又懂得在烹飪和飲食中輔以藥材,因而使得呂不韋一直保持愉悅和康健。可現在呢,哪裏去尋與丹凝一樣體貼聰慧的人?

  高若始終不明,呂不韋為何要將丹凝一人丟棄在鹹陽呢。若愛她,待她情深意重,不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與她攜手嗎?可他畢竟是個下人,不能以朋友的姿態來與呂不韋探討這些。

  “高總管,大人叫您進去。”蕭城的話喚回了高若的思緒。

  高若點頭道:“好,知道了。”

  到了呂不韋的靜室後,高若望見他正靜靜端坐著,身前的桌上放著秦王派人送來的密信,還有一個小小的瓶子。高若心下一沉,似乎是猜測到了什麽,他不敢相信地問:“大人,這……這瓶子是?”

  呂不韋輕輕一笑,淡然答道:“便是你猜到的東西。”

  “怎麽,怎麽可能?”高若搖頭道,“這絕不可能!大人,您為大王立下無數汗馬功勞,他怎會如此絕情——”

  “冷靜些,高若。”呂不韋製止了他焦躁的憤慨,仍是淡然道,“有誰見過滔滔江水有回流的時候?又有誰見過從不凋零的花朵?你我早就該明白,不管人或事物,鼎盛之後便是衰亡,這是萬古不變的法則,並非人力所能及。”

  “大人!”高若忽然莊重道,“咱們逃吧!現在就走!”

  “逃?”呂不韋輕輕笑了,“能逃去哪裏?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可您難道就坐在這裏等著?您甘心這一切?”高若焦急問道。

  呂不韋神色坦然,他臉上絲毫看不出蒼涼和抱怨,仍是鎮定地凝視高若的眼睛,問他道:“你可知老夫為何喚你來?”

  高若不語,他不敢猜。

  呂不韋卻從懷中掏出一枚精致的玉佩,那玉佩是厚重的,中間似有藏匿的機關,他絲毫沒有隱瞞地與高若道:“這裏頭有張地圖,至於地圖所指之處是何地,你已明了,老夫便不多言……老夫別無掛礙,便是隻剩這一件事要求你。”

  高若趕緊站起身來,直直跪下道:“小人終生願為大人您做牛做馬,莫說是一事,便是有萬千事,小人也一定替您完成!”

  呂不韋上前攙扶起他,與他對視道:“高若,其實,你這些年一直陪在老夫左右,你應是明白,老夫根本沒當你是下人,在我心內,你與我情同手足。”

  “大人……”高若哽咽著,已不知要如何開口。

  呂不韋又道:“呂某自知命不久矣,若你能應我這一事,我便至死也能瞑目。”

  高若悲從心頭起,哭泣著又跪拜下去,口中道:“大人請講!”

  呂不韋幽幽道:“待老夫離去後,你便返回鹹陽去,你要找到丹凝,但不要讓她見到你,從此你暗中守護於她,不能讓她受任何人欺辱,必要之時,你便將這玉佩交給她,並告知她其中的玄機……”

  高若有些不解:“大人,您……您何苦如此?”

  時至此時,呂不韋對高若毫無隱瞞,明明確確與他道:“當初我假意休她,說出與她情分已盡的話,便是早預料到自己會走到這一步,她還年輕,我不能牽累她了……高若,如今你是我唯一能信任的人,我的請求,你應還是不應?”

  高若抬頭去看呂不韋,內心萬千起伏,他泣涕如雨道:“當初小人得罪了地方惡霸,妻兒老小皆被殺害,了無生趣時去投奔大人您,正是在您的幫助下,小人才得以給家人報仇。從那時候開始,小人就發誓要一生追隨您——所以,不管您有什麽要求,小人都會替您完成!”

  呂不韋感激道:“高若,多謝你。”

  這句話說完,主仆二人便都已知結局既當如何,呂不韋對高若揮揮手道:“你先出去吧,我靜一會。”

  “好。”高若噙著眼淚退出門去,手裏握著呂不韋給他的玉佩。

  呂不韋再次去閱嬴政送來的書信,在信上,頭一次,嬴政拋卻了王者和大臣間的禮節,帶著仇恨質問他那麽多:

  你於大秦有何功績,得以現在還享受富貴榮華?你讓我們母子九年躲躲藏藏,沒有填肚的食物和蔽體的溫暖衣物,也沒有父愛,你何以來的顏麵被稱“仲父”?你將嫪毐這個禍害帶至宮中,害得我與母親聲譽盡毀,你可知自己罪孽深重?如此種種,不死何為?

  ……呂不韋讀著這些字字句句,淚水又一次湧現眼中,他從不知道,嬴政對他的恨意是如此之深。從嬴政十三歲開始,他就一直輔助他,幫他圓夢踏上寶座,而嬴政也不負他所望,成為一個高高在上、淩厲強大的王。

  年紀輕輕,嬴政就已熟諳王道,懂得如何精準地治理天下,雖然他的手段有些殘忍和決絕,但呂不韋能看出來,將來萬世千古以後,他一定會成為被人稱頌的偉大君主。但自有嫪毐一事,呂不韋徹底對他畏懼起來。嬴政的心裏,到底是否住著一個魔鬼?畢竟再仇恨也好,稚子無辜,親母有恩,他怎能連眼睛都不眨就摔死母親生下的胞弟!

  嬴政或許是理智的,但理智得可怕,麵對朝野大臣的反對,他不為所動地進行屠戮,不管天下人是要毀謗還是讚譽,他已然不在乎了一般。經曆過困頓和仇苦的他,看透了人心和脆弱,也看透了利益背後的勾結,雖然他還年輕,不過二十三歲,但他已經學會掩飾傷疤和漏洞,成為無堅不摧的獵取者。

  現在,他要獵取的這條命,是陪伴他十年的丞相,亦是他的生父!

  看著桌上那個裝著毒藥的小瓶子,呂不韋的嘴角溢出一絲苦笑,心內想:好罷,願我欠你的及你所憤怒的,從此以死相抵了吧!

  生亦何榮,死亦何哀?你是誰?在你死後,也許天下人再不會來追問孰是孰非;在你死後,也許天下人再不會來管誰愛誰恨。隻是,從此他再也沒有機會保留一丁點兒的溫暖念想——關於丹凝。

  等到黃昏時分,高若前去給呂不韋送晚餐的時候,他推開門,看到呂不韋安安靜靜地躺在榻上,雙手放置於胸口,地上是空了的毒藥瓶子,他已經一飲而光,闔然逝去。

  淚水如奔流的江水一般,高若跪在他身畔許久也不曾起身。

  這世上古今以來,曾有多少人坐擁半壁江山依然難逃情殤。顯赫於世的呂不韋,原來不過也是同平常人一樣,盼著有一段俗世溫暖的戀情,攜手一個能白頭到老、共度餘生的女子……可這簡簡單單的願望,卻要成為永久的遺憾了。

  時光匆匆逝去,轉眼又是兩年。

  在鹹陽城邊的拐角處,有兩間狹小簡樸的房子,門口掛著醫館字樣的招牌,如此長久的日子以來,丹凝就住在這兒,為人診治看病度日。

  丹霄隔段時間便會來看望丹凝,以他現在的身份,她根本不用再受苦的,隻消享福便可。他也曾提出過,如若她想開醫館,他能給她建造很大、很華麗的房子,但丹凝執意不願如此,她說她喜歡現在的生活和狀態,雖然平淡素簡,心內卻可以獲得一份安寧的力量。

  春末的鹹陽城,到處都飄著柳絮和花朵的芬芳香氣。丹霄騎馬來到丹凝的醫館內時,見她仍是穿著素白幹淨的衣衫,手裏正在挑揀從山上采摘的藥葉,她款款同他說話的時候,言談舉止還和過往一般沉靜,傳遞給他的,亦是一如既往的溫暖感覺。

  他們正交談的時候,但見一個婢女領著一個女孩兒走了進來,女孩兒約莫五六歲的模樣,長得玲瓏嬌俏,身著的衣衫亦像是大戶人家的小姐,她的表情有點兒傲慢,舉著一隻流血的手掌,淡然問著:“這兒是醫館嗎?怎麽也沒人來招呼?”

  丹凝見狀忙迎上去,低下頭問她道:“你怎麽啦?”

  身畔的婢女忙代這女孩兒答道:“我們家小姐手掌破了,勞煩您快給包紮一下!”

  “好。”丹凝點點頭,指著堂內的板凳同小女孩道,“先坐下吧,我幫你處理一下傷口。”

  女孩兒撇撇嘴,不太樂意地坐了下來,婢女則亦步亦趨跟在她身後,滿臉都是擔憂的表情。

  丹凝用幹淨的紗布蘸了藥酒給女孩擦拭傷口,看她手上長長的一道傷口,應該是跌倒了被地上尖銳的石子兒劃傷的,嫩嫩的肉皮上傷口顯得十分觸目驚心,女孩兒疼得齜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氣,丹凝忙柔聲問她:“很痛嗎?很快便好的,你先忍一忍。”

  女孩兒卻任性逞能道:“誰跟你說我覺得疼啦?一點兒也不疼!”

  丹凝無奈地搖搖頭,嘴角溢出一絲寵溺的笑容,心內卻絲毫也不討厭這女孩的驕矜與傲慢,隻覺得她很可愛。

  丹凝給女孩包紮傷口的時候,丹霄在一旁看著,甚覺這女孩兒嬌縱又好玩,他本想沉默不語的,因為這是他一向的原則,不打攪丹凝給人看病。可是這會兒,他突然來了興致,想逗逗那個粉團一樣的小人兒,他湊近丹凝身邊,與嘟起嘴的女孩兒對望,並問她道:“你幾歲啦?”

  “五歲!”女孩兒答道。

  “叫什麽名字?”丹霄又問。

  女孩兒不卑不亢地答道:“漪兒!”

  丹霄笑嘻嘻地問:“咦?漪兒?這名字好生奇怪,是螞蟻的蟻呢,還是桌椅的椅?”

  漪兒有點不耐煩了,斥他道:“是水波漣漪的漪!真是夠頭痛的,你沒有念過書識過字麽,這都不懂。”

  “哈哈哈!”丹霄頓覺樂不可支,又覺得她的個性與誰非常相似一般,總覺得在哪裏經曆過,卻總也想不起來。

  等傷口包紮好了,婢女付了診金後,漪兒出門前卻對丹凝施了個禮,同她道謝:“多謝。”

  丹凝沒想到這傲慢的孩子還有知禮的一麵,忙回她道:“不用不用,記得再來換藥便好。”

  漪兒走到門口的時候,迎麵走來一個男孩兒,年紀也是五六歲的模樣,比漪兒個子高一點,也是穿著錦繡的衣衫,輕輕走到漪兒的身旁,沉默了半天才問她道:“你怎麽了?”

  漪兒抬頭白他一眼,不耐煩地同他說道:“我跌破了手掌,剛剛才包紮好,你沒看到嗎?”

  “哦,看到了。”男孩兒逆來順受似的答一句。

  漪兒卻不滿他的忍耐,責問道:“要不是你跑得那麽快不等我,我怎會跌倒摔傷?”

  男孩低下頭去,似是知道自己做錯了,又心疼她受傷,所以不與他爭吵。他的神態令屋子裏的丹凝一時恍惚,驚覺是見到幼時的丹霄,她揉了揉眼睛,疑心是自己看走了神,男孩卻已經轉身去了,與漪兒手拉手一起走了。丹凝追出門去,還聽得見他們之間的對話。

  男孩問漪兒:“你的傷還痛麽?”

  漪兒回答道:“不要緊啦!娘說了,不能一點小傷就哭哭啼啼!”

  “嗯。”

  漪兒問他:“娘呢?她去哪兒啦?”

  “娘在前頭等著呢,說是買栗子給咱們吃!”

  漪兒像是忘記了痛,高興說道:“啊,真好,我最喜歡吃栗子了!”

  ……聲音越來越小,漸漸聽不見了,他們小小的背影也湮沒在人群之中,終至再不能望見。

  丹霄見丹凝迷失了一樣,就追出來問她道:“姐姐,在看什麽呢?”

  丹凝歎息一聲,回過神來苦笑道:“覺得那孩子極像你小時候。”

  “像我?怎麽會?”丹霄不太相信。

  丹凝卻道:“真的很相像!說話、氣度、長相,簡直與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丹霄搖了搖頭,仍是無法相信,徑自回到屋子裏幫她收拾殘局,將用過的器具一一歸整好,又去幫她挑揀草藥。

  “你倒是什麽時候才能成家?”丹凝忽然問他。

  丹霄笑了笑,回避她的話道:“為何又提這事?”

  丹凝一本正經地同他道:“霄兒,你聽姐姐的話,你也不小了,是家裏唯一剩下的血脈,我怎能不督促你?若你不婚不娶,又沒有子嗣,我死後有何顏麵去見雙親?”

  “罷了罷了!怎麽總這樣。”丹霄擺擺手道,“莫再提這樁事,我的事不要你來操心!”

  丹凝卻不放過這個話題,又絮絮叨叨道:“這幾年來,你總是一遇到這個問題便拐彎,我就不信了,鹹陽城這麽大,就沒一個你中意的姑娘。”

  見丹霄避而不答,丹凝忽地想起了什麽似的,走到他的身邊追問道:“對了,上次你帶來的那個腳腕扭傷的女子,姓連的那姑娘,她是不是喜歡你?”

  丹霄愣了一下,而後問:“哦,你說的是連羽桐?”

  “嗯。你與她常常見麵嗎?我瞧她倒是知書達理的,樣貌也很出眾,那姑娘是誰家的小姐?”丹凝問他。

  丹霄並未直接回答,隻道:“她不適合。”

  丹凝不解問道:“為何?我見她很不錯,還很禮貌地喚我作姐姐,她與你的關係又像是極為親近,有什麽不適合的?你不喜歡她?”

  丹霄不好再繼續隱瞞,隻得如實告訴丹凝道:“她是教坊裏的女子。”

  丹凝靜默半晌,而後道:“隻要你喜歡,是哪裏的姑娘都無妨,嫁給你以後安分便是了。”

  丹霄卻有意回避地說道:“莫再提這事了,我來看看你,這會兒就得走了。”

  丹凝送他至門口,見他牽了馬韁在手,有點兒擔憂地問道:“霄兒,你整日都在忙些什麽?為何總是來去匆匆?”

  丹霄笑笑,寬慰她道:“我還能忙什麽?不過是生意上的那些瑣碎事。”

  “我隻求你不要惹事,平平安安,千萬別……”

  丹霄未等她說完,就心知肚明地道:“好,我懂得,都懂得,你放心。”

  丹凝這才終於能放心地點頭,與他道:“那就好,你去罷。”

  白馬載著丹霄,很快離開這條街道,再也不見蹤影了,丹凝這才重回到房裏去。當然,她一直未能察覺,在暗處有雙窺視她的眼,一直在追尋她的足跡。

  鹹陽城星月教坊寬敞華麗的花廳內,正溢滿酒香和胭脂香,同時伴有熏爐內飄出的檀香,撲鼻而來繾綣旖旎的溫暖氣息。

  丹霄剛一進門,頓覺香氣宜人,抬眼望見屋子裏窗閣處盛放的幾盆茉莉,露出心領神會的微笑。見他來了,屋子裏即刻有人大呼:“嗨,丹兄,你怎的又遲到啦?來來來,今兒你必須得接受處罰啊!”

  屋子裏有五六個人,圍坐在雕花的圓桌短榻前,桌上擺著美酒佳肴,一行人正說說笑笑作詩取樂。正中間坐著的,就是夏芙先,其他的都是夏芙先自幼一塊兒長大的富庶公子們,皆出自有名望的家族,在鹹陽城算是舉足輕重的人物。丹霄雖不喜歡他們中的某些人,但為了生意,亦為了和夏芙先的兄弟情誼,他卻不得不常出來應酬。

  “好好好,我自罰三杯!”丹霄大大方方,徑自坐到了空位上,不用眾人慫恿,他自個兒先痛痛快快飲了幾杯,立即贏得眾人拍掌讚好。很快,他就融入了這一群人之中。

  夏芙先與丹霄的位子恰好在對麵,他笑嗬嗬同丹霄道:“今兒個這種日子,你拖延到這會兒才現身,也不怕惹了壽星生氣。”

  丹霄回以一笑,問他道:“她呢?”

  夏芙先往隔間的裏處瞥了一眼,示意他道:“說是待會兒給大家唱曲助興,現在正準備著。”

  他的話一出口,眾人都熱鬧起來,每個人麵龐浮現驚喜,嚷嚷道:“嘿,來巧了,居然能有幸聽連姑娘唱曲!”

  丹霄仍是淡淡一笑,並無過多言語。他們又邀他喝酒,酒過一巡,忽聽外頭婢女一聲輕喚:“連姑娘到了!”

  眾人忙都朝門前望去,但見一個身著綠衣的美人款款走來。她的頭發稠密光亮,皮膚皎白細潔,身段婀娜纖巧,簡直是從頂至踵都無懈可擊,此人正是星月教坊的頭牌姑娘,名為連羽桐。

  連羽桐星目閃爍,顧盼流光,她望向在座的眾人,眼神經過丹霄的時候,略略停頓片刻,旋即對眾人莞爾一笑,微微欠身道謝:“多謝諸位賞光來給羽桐慶生,為表謝意,羽桐獻曲一首,讓諸位見笑了。”

  “好!好!連姑娘,快點兒開始吧,這都等半天啦!”座上一人笑著叫囂。他過分的喜悅,令連羽桐略覺羞澀,她垂下頭輕輕笑笑,便找了位子坐下。婢女將琴擺好,她便開始撫琴吟唱,婉轉輕揚的琴聲配著她曼妙柔軟的歌聲,甚是相得益彰,在場的人都迷得七魂出竅,頓覺身處仙境一般。

  一曲終了,連羽桐起身給眾人道謝敬酒,言笑晏晏。眾人行酒令,傳詩做唱,全是一副開心表情,丹霄卻似是喝得醉了,臉上泛著紅光,搖搖晃晃地坐不住。夏芙先見狀笑了,對連羽桐招手道:“瞧瞧,丹老弟這是醉啦,連姑娘,還要勞煩你給他找個地兒躺躺。”

  “好。”連羽桐很快應承下來,對門旁兩個婢女使了個眼色,那兩人就趕緊來扶丹霄起身。丹霄醉眼迷離的,隨著她們趔趄地往前走,若不是身邊有人支撐,恐怕一下子就會跌倒在地。

  他也不知身在何處,隻覺得撲鼻而來一股香氣,恍恍惚惚之中,看到這間房內全擺滿了盆栽的植物花卉,給這充滿脂粉氣息的房間平添了許多清新氣息。婢女將他放在床榻之上,便很自覺地退出門去。

  丹霄費力地打起精神努力睜開眼,看到一個綠色的身影靠近了過來,是連羽桐,她俯身在他臉畔,溫柔地伸手為他拭去額上的微汗,問他道:“你還好嗎?”

  丹霄也不說話,兀自拉著她的手,使她貼得他更近了些。連羽桐輕聲一笑,嗔怪地問他道:“你是真醉啦,還是假裝的呢?”

  丹霄仍是不語,輕攬她入懷,鼻息聞著她秀發傳來的清新香氣。連羽桐也是半晌不敢動,就保持這樣的姿勢,直到她感覺丹霄鬆了手,這才笑笑起身,將略顯褶皺的衣衫弄平整,對他說道:“你先歇會兒,我出去招呼他們。”

  見丹霄不語,似是睡著了的樣子,還發出輕微平和的呼吸,連羽桐就又湊近了去看他,見他沉醉在夢中恬靜的樣子,便苦笑道:“原來真是睡著了。”

  雖然她之前說了要出去陪客,但這會兒見他睡著了,她反倒移不開腳步了,她搬了凳子過來,坐在床邊靜靜看他睡著的樣子。她環顧自己的房間,裏頭放置的都是她最喜歡的物件,或盆景花卉,或古琴書畫,旁人當她最愛珠寶珍藏,常送她價值不菲的物件,但在她心目中,隻有那些鮮活的、清奇的東西,才是她最愛的。方才廳堂裏的那些茉莉,包括現時屋子裏的植物,全都是丹霄送給她的,他知道她喜歡這些——也隻有他知道。

  連羽桐仍記得他們第一次見麵時的情景,那時候她還很小,第一次出教坊,去城中的夏侯府獻舞。當日夏侯府大宴賓朋,慶賀夏侯爺生辰。

  那時候的連羽桐,還帶著少女初見世麵的天真。她自幼就被父母賣到教坊為奴,後被培養成舞姬,幾乎從未出過教坊的門,根本就不知外麵的世界什麽樣子。所以到了夏侯府中後,一切她都覺得新鮮好玩,教坊眾舞姬都在裝扮自己,等待表演,她偏偏因為頑皮偷偷溜了出去,在府中四處轉悠轉悠。

  夏侯府的豪華建築,令小小年紀的連羽桐眼前一亮,心中也是暗暗讚歎,她總覺得教坊的宅子已經算很大了,跟這兒比起來卻顯得低矮許多。夏侯府中院落甚多,均是雕梁畫棟,每個格局都有不同的精妙效果。她這麽轉著、看著,偏巧就進了夏芙先的院落,而此時夏芙先卻並不在,在他房中的人,正是他的結拜兄弟丹霄。

  丹霄同連羽桐年紀相仿,但十七年的困頓掙紮,卻使他有異於常人的忍耐力,渾身也散發著不容小覷的尊貴氣質。那時候他心情非常抑鬱,但是並沒有人知道他的心事,他找到了始終念念不忘的姐姐,與她重逢之後,卻從暗處得知她所經受的一切苦難,他眼看著她成為呂不韋囚禁在籠中的金絲鳥,卻無法靠近和解救她,隻能帶著滿心的傷痛從長計議。

  沒人能察覺出這少年與之前有何不同,也沒有人會明白他的悲傷,他便是整日躲在自己鍛造的外殼內。如同當時一般,他被邀請來參加盛宴,卻因為不喜歡那種吹捧的氛圍,所以獨自躲在夏芙先的院子裏,或吹笛撫琴,抑或看書吟詩,自得其樂。

  連羽桐所以頓住腳步,並被這個院子吸引,其實隻因這裏種了許多花草。她自幼就是喜愛花草的人,對諸多植物亦都有研究,如今走進這個院落,看見生長著那麽多珍奇的植物,不禁就心生好感,停下腳步多逗留了一會兒。她本來是一心都在花草之上,獨自站在院落中觀賞,卻沒承想會聽到自屋中傳來的琴聲,琴聲緩慢,卻聲聲撫觸人心。自幼在教坊長大的她是熟知音律的,聽著這琴聲,不禁就跟著憂傷起來,不由自主地邁著腳步就向著琴聲響起的方向走過去。

  此時正當傍晚,黃昏將來之前,陽光透過窗欄灑在屋中,斑斑點點的陽光下,但見一個穿白衣的少年,他正低著頭,手中撫琴,原來這琴聲就是來自於他!

  連羽桐細細看去,見他麵貌俊秀、氣質清朗,眼神流轉之處亦是盡顯瀟灑姿態,使她不由得心中小鹿亂撞,也忘記了回避。

  丹霄正在撫琴彈奏,因此一直心無旁騖,等待琴聲末了才抬起頭來。這個時候,他才驚異地發現在門邊站立著一個少女,這少女與自己的年齡相仿,身著紫色衣衫,明眸皓齒、豔麗照人——從小到大,他所見過的人之中,姐姐丹凝和詩纓,都是麵容姣好的女子,但與眼前這女孩比起來,她們卻顯得有些黯然失色了。單純從樣貌上看,這絕對是個絕色傾城美人。

  作為夏芙先的朋友,丹霄此前常受邀來夏侯府,但卻從未見過這個女孩,所以就訝異問道:“姑娘何人?怎會在這兒出現?”

  他話一出口,連羽桐才突然回過神來似的,一時竟不知要怎樣介紹自己才好。丹霄見她沉默不語,覺得有些疑惑,便又一次問道:“姑娘究竟何人?為何一直不說話呢?”

  連羽桐因為緊張,小小地咳嗽一聲後,才回答他道:“我……我叫連羽桐。因為聽見這裏有琴聲,所以過來看看。”

  丹霄應了一句:“哦,原來如此。”

  連羽桐卻又道:“我聽到你琴聲中有許多憂傷,你是不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

  她的話恰好是說到了丹霄心裏,他的確有不能訴諸於人的傷心事,但他總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絕不會被任何人窺見,卻完全沒想到,這個陌生的、與他素昧平生的女孩,他們隻是頭一次見麵,她似乎就能輕易地看到他的內心。

  丹霄問她道:“你如何聽出我有憂傷?”

  連羽桐輕輕一笑,回答他道:“用心去聽,自然便懂得了。”

  丹霄心中不禁感慨萬千,正在他們淺淺交談之時,教坊的舞娘卻匆匆找來了。她是個風韻猶存的中年女子,打扮過於豔麗了些,見連羽桐正在跟丹霄說話,知道這是夏家公子的院落,不禁斥道:“羽桐,你怎能這麽無禮,隨意在別人家裏亂闖?我之前怎麽教你的?”

  連羽桐自知闖禍,也不敢反駁,就一直低頭不語。

  舞娘便趕忙對丹霄致歉道:“見過夏公子,實在是對不住,都怪小人管教無方,若是小女有得罪之處——”

  “沒有。”丹霄忙解釋道,“您認錯人了,在下並非夏公子,隻是他的朋友。”

  正是此時,夏芙先恰好出現了,他見這三人聚在一起時,先是愣了一下,旋即笑言道:“丹老弟,我還四處找你,原來你躲在這兒呢,走吧,咱們到前廳去!”

  舞娘得知這位才是真正的夏公子,忙諂媚道:“小人見過夏公子。”

  “你是?”夏芙先一臉傲慢之態,微微皺了皺眉頭,眼睛卻並未望向舞娘,而是凝視著一旁默默不語的連羽桐。

  舞娘將丹霄晾在一邊,向夏芙先做著介紹:“小人是星月教坊舞娘。”說著就去拉連羽桐,帶著虛偽的嗔怪語氣責怨她道,“你這丫頭,見了公子還不趕快施禮,杵在那兒幹什麽呢?你可知自己剛才冒失闖入公子的宅院,還不快賠罪!”

  連羽桐猶如一個被控製的布娃娃一般,垂下眼瞼,柔聲對夏芙先道:“羽桐見過夏公子,方才貿然闖入,還望公子不要見怪。”

  夏芙先對她笑笑,不動聲色地道:“連姑娘不必如此客氣。”

  說罷,也無過多言語,就拉著丹霄一塊兒往前廳去,丹霄隻得匆匆對連羽桐瞥去一眼,算是道別。

  路上丹霄仍有疑惑,他問夏芙先道:“方才那位姑娘,來尋她的人是誰?是她母親嗎?”

  “怎麽會!”夏芙先詫異地反問他,“怎麽?你看不出來?”

  “看出來什麽?”丹霄摸不著頭腦,他是有點懷疑的,若是母親的話,哪有這麽虛假對待女兒的母親?若不是的話,為何她又稱連羽桐是女兒?

  夏芙先愣了一下,隨即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道:“也難怪,你初到鹹陽城來沒多久,沒聽過星月教坊的大名也不稀奇!”

  “星月教坊?那是什麽地方?”

  “哈哈哈,改日帶你去見見世麵,我也是沒去過呢!”夏芙先道。

  沒過多久,丹霄在夏芙先的帶領下第一次進了教坊,亦是他跟連羽桐的第二次相見。這次,他總算是知道了教坊是何種場所,原就是供達官顯貴消遣之地,但凡有錢人,總能在這溫柔鄉裏找著樂子。

  隨後的這幾年來,星月教坊成了丹霄與夏芙先的常聚之地,他們來這兒聽連羽桐彈琴唱曲兒,或與她下棋作畫,一起品茗吟詩。時光流轉,彼此也算是情意不淺,卻沒一人挑破這局麵,說出自己暗藏的真心——可是這許多許多的日子,在連羽桐看來,卻猶如滿屋子花香,雖看不到,心內卻充滿溫暖和寄望。

  ……連羽桐正陷入追憶之中,目光落在床邊垂下的珠簾上,忽聽外頭婢女一聲驚呼:“小姐,不好啦,不好啦!”

  連羽桐回過神來,定下心緒站起身,看了一眼還在熟睡的丹霄,沉聲輕斥婢女道:“小聲些!為何這麽慌張?究竟發生了何事?”

  “夏公子他,他跟人打起來了!還受了傷!”

  連羽桐吃了一驚,忙撩起裙裾跑向前廳,等她趕到之時,隻見滿地狼藉,到處是摔破的酒盞,踢倒的熏爐,婢女們低著頭,正怯怯地收拾著殘局。其他的人顯然都離開了,一旁的角落裏,隻坐著麵無表情的夏芙先,他默聲不語,左手垂著,傷口處正一點點滴下鮮血。

  連羽桐見狀,立即果斷地命令婢女:“快去拿藥箱來!”

  “是。”婢女忙跑走了。

  連羽桐走近夏芙先身邊蹲下,執起他的左手去看傷口,看樣子似乎是被利物劃傷的,上頭一道深深的傷口,正裂開了往外滲血,可他卻絲毫不覺得痛似的,沒有表情,也不說話。

  待婢女拿來了藥箱,連羽桐又命令她們道:“別收拾了,你們都先出去吧!”

  外人一一退下去,淩亂的房間裏麵便就剩下了他們兩個人。連羽桐先是幫他擦去鮮血,再給傷口消毒上藥,接著慢慢地給他包紮。在這過程中,他們兩人始終都沒有開口說話,空中漂浮著極為沉悶的氣息。

  “為什麽會鬧起來?”終於,連羽桐還是忍不住問了他一句。

  夏芙先盯著她的臉,並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丹霄呢?”

  “他睡著了。”連羽桐回答。

  “是麽,你一直陪著?”夏芙先的話語裏掩飾不住的諷刺。

  連羽桐並不介意他的故意調侃,隻是兀自溢出一絲苦笑。

  這幾年來,夏芙先不止一次對她表達愛意,她總是不著痕跡地婉拒道謝,聲稱自己是教坊女子,根本不可能如俗世之人擁有愛戀。可是夏芙先看得真真切切,她並非不願有愛,而是她根本不愛他罷了!她心中隻有丹霄,多年前的那個傍晚,在看著丹霄彈琴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就已有所屬。

  對於夏芙先,除卻逢場作戲的熱絡,連羽桐一直是彬彬有禮的,他們之間始終存在不能越過的距離,甚至,她總覺得有些畏懼他。相識那麽久以來,她看不到他的怒氣,也看不到他的不甘,他始終將一切掩飾得很好。至今在連羽桐的眼中,他都是深不可測、城府極深的人,他不像丹霄——丹霄雖也不太外露內心,但至少,她能看到丹霄有一雙澄澈的眼睛。

  “疼麽?”連羽桐輕輕問他一聲。

  夏芙先不答她,卻道:“我上次提過的事情,你考慮好了沒有?”

  連羽桐頓了一下,而後平靜答道:“我還是上次的那些話,夏公子,謝謝你對我那麽好,羽桐感激不盡。可是……我終歸還是教坊裏的人,配不上你的身份,若你不管不顧,非要為我贖身將我帶回家,你會被世人恥笑的。”

  “你這都是借口!”夏芙先有些不耐煩了,他道,“當朝太後不也是教坊出身嗎?現在不是也高高在上萬人尊崇。你拒絕我,根本不是因為什麽身份,你根本不喜歡我,是不是?”

  連羽桐垂著頭,無可奈何地道:“我一直以為,你該知道的。”

  “我該知道什麽?”夏芙先的臉逼近了她,強迫她與他對視,嘴角帶著諷刺的冷笑,質問道,“你覺得我該知道什麽?”

  連羽桐低著頭,認認真真地幫他捆綁著傷口,動作極其輕柔,夏芙先卻惱了,冷漠地收回自己的手臂,不讓她再碰觸。所幸傷口也已經處理好,連羽桐不再強求,站起身來,在他對麵立著。

  “我哪裏不如他?你說,我哪裏不如他?”夏芙先不甘心地問道,“憑家世和才學,你覺得我哪點不如他?為何不是我?”

  連羽桐甚覺過意不去,語氣仍是溫軟的,所言之詞卻更令夏芙先怒火中燒,因為她道:“這一切,終歸是勉強不來的,你既知道,何必非要我親口說出來?我也不想傷了和氣。”

  夏芙先知道她對丹霄一片情深,他始終忍耐著,遠觀著,等待著,想象著總會有那麽一天,她會明白誰是真正適合她的人。然而,所有的手段他都用過了,真心、剖解、利誘、名分——隻可惜,這一切她都不稀罕,她用殘破的自尊保有自己的那點真心,就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夏芙先心裏一痛,口便不擇言,他指著她,撕破臉一般地恨恨道:“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就是個婊子!是個隨處賣笑的賤人!你憑什麽挑挑揀揀?你以為他待你真心?那他為何不給你贖身?那他為何不娶你?”

  “這是我自己的事,就不勞夏公子操心了。”連羽桐穩穩地道。

  她看似妥協的辯駁和反擊,實則卻滿是避讓和憐憫,這種姿態令夏芙先更心生憎恨。這些年來的堅持,卻終究換來推辭,兩手空空的虛無終於讓他再也無法容忍,他站起身來,惱羞地丟下一句:“你以為你真能得到真心?你以為像你這種賤命,真能等到天長地久?別做夢了!”

  連羽桐苦笑著,對他的辱罵和惡言既不辯解,也不生氣,隻是款款施了個禮,輕聲道:“夏公子慢走。”

  夏芙先拂袖而去,再不回頭,連羽桐兀自站在狼藉滿地的房中。這兒滿地的淩亂,唯一還保持盎然生機的,卻是角落處的那幾盆盛放的茉莉,看到花朵舒展的姿態,她的眼中忽然滑下淚水,它們順著她的臉龐滴落,如同清晨附在花瓣上的珠霧。

  李斯府邸。四月將逝,柳絮飄飛在空中,本是春暖花開的好時節,這兒的人們卻慌張地忙碌著,每個人臉上都是緊張的神色。

  一頂轎子停在門口,李斯從轎子裏下來,匆匆步入院中,看到滿麵擔憂的李夫人,以及神情沮喪的詩纓,有些心疼地問道:“還沒有找到陌兒嗎?他如何會丟的?”

  詩纓眼圈倏地便紅了,哽咽道:“還是沒消息。”

  “那漪兒呢?”

  “她一直在哭。”李夫人歎口氣道,“已經加派了人手去找,再等等吧,陌兒那孩子聰慧得很,就算是走丟了,也一定能想法子回家來的。”

  詩纓精神幾欲崩潰,難過地道:“怕就怕他是被惡人綁了,前陣子不是還有傳言嘛,有人綁了孩子來勒索錢財,我擔心陌兒——”

  “噓,萬不要作這種念想,吉人自有天相,陌兒一定沒事的。”李夫人安慰著詩纓,勸她道,“你總是這麽哭也不是辦法,外麵也找過了,又站在這兒等了那麽久,也該累了,進屋裏去歇歇吧!”

  詩纓固執地道:“不,我要在這兒等陌兒的消息。”

  李斯歎息道:“別這樣了,先進屋歇著吧,我會派更多的人去找,你先去陪著漪兒,不是說她還在哭嘛。”

  詩纓這才念及女兒,隻得先回房去,漪兒蜷縮著身子,還坐在床上嗚嗚咽咽地哭,聽見腳步聲抬起頭來,見是母親來了,更是難過,自責道:“娘,都怪我,要不是我讓他去給我買栗子,他就不會丟……”

  “乖,別哭啦。”詩纓心裏一酸,眼淚又是止不住,走到床邊坐下,緊緊地握著漪兒的手,裝作堅強地安慰她道,“他一定會回來的。”

  “要是他回不來怎麽辦?娘,都是我的錯,你打我吧,都是我不乖,非要鬧著出府去玩,都怪我!”

  孩子越是自責,詩纓就越心軟,陌兒消失蹤跡至今,已經過去了大半日,若是回來的話,那麽短的一點路程,應是早就回來了,可現在還是沒一點兒消息。她心裏擔心得要命,整個人急得團團轉,猶如熱鍋上的螞蟻,也瘋狂地出去到處詢問路人,卻沒有一丁點兒線索。鹹陽城那麽大,跟陌兒年齡相仿的孩子又到處都是,哪裏這麽容易找到。現在,除了等待之外,她無能為力。

  “娘,要是他回來,我一定喊他哥哥的……娘,我一定乖乖的,我再也不跟他吵架啦……”漪兒哭著說著,不覺就累了、困了,最後昏昏沉沉地倒在詩纓身上睡著了。詩纓心疼地將她放好,給她整理好枕頭,掖好被子,往門外望去,天都已經快黑了。

  陌兒會去哪裏呢?他總是自恃膽大,平日裏頑皮得很,其實卻是很怕黑的。從上午消失至今,他都遭遇了些什麽?他餓嗎?有沒有吃飽飯?他被什麽人帶走了?會不會想著家裏的人都在擔心他……想著想著,詩纓不覺又是滿眼淚水,正絕望心痛之時,卻聽到外麵有仆人驚喜地喊道:“小少爺回來啦!”

  詩纓一時緊張,腳步竟有些踉蹌,她奪門而出,看見院子裏站著陌兒小小的身影時,趕緊衝上去握住他的肩膀,忙不迭地問道:“你去了哪兒?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擔心你?你怎麽現在才回來?”她一連串地問著,還沒得到回答,卻見陌兒衣衫破爛,渾身都是傷口,立即驚慌失措,撫摸著他問,“你怎麽了?怎麽渾身是傷?痛不痛?都傷到了哪兒?”

  一聽陌兒回來了,李斯夫婦倆也出了門,府中所有的人幾乎都團團圍了過來,大家臉上都是劫後餘生的喜悅。

  陌兒倒是沒有太緊張,他很沉穩地訴說道:“別提啦,我去給漪兒買栗子的時候,不小心把彈弓弄掉在地上,旁邊就有個人跟我說,會帶我去一個地方,給我最厲害的彈弓。我又不知他是騙子,就跟著他去了,心想很快就能回來找漪兒,沒承想那個人會把我給綁起來,還拿皮鞭抽我……”

  詩纓聽得難過死了,緊張問道:“你被打了?都打了哪裏?快,快點,娘帶你回房處理傷口!”

  “不用啦!”陌兒撩起手臂,詩纓定睛一看,見他手臂上纏著紗布,傷口都已做了穩妥的處理,不由得愣住了。

  李斯問陌兒道:“你說被壞人綁了,後來是怎麽逃脫的?”

  陌兒答道:“他把我捆在一個布包裏,給我嘴裏塞了布,還把我裹得嚴嚴實實,我就知道自己像是坐在馬車上,一路上都在顛簸。多虧我脖子上有個銀圈,我把它掰直了,用尖角割開布袋子,向路人呼救,可是根本都沒什麽人,馬車都快駛出城了,我差一點就再也見不到你們了——”

  他敘述得驚心動魄,眾人也是聽得心急如焚,見他頓住了,就都催促問道:“那後來呢?你怎麽逃出來的?”

  “別著急,你們聽我說嘛。”陌兒不急不緩地又道,“那個騙子趕著馬車,聽見我在後頭呼救,他就停下來又想打我,還怕我從車上跳下去,正好有個騎馬的人從車旁經過,我就是被那個人給救啦!”

  “啊,謝天謝地!”李夫人撫著心口,總算能輕鬆地喘口氣,轉頭跟李斯道,“大人,我們真要好好地謝謝恩人才是!”

  李斯忙問陌兒:“救你的人呢?他叫什麽名字?是不是他把你送回家來的?”

  陌兒答道:“他不僅救了我,還帶我去一個醫館包紮了傷口,我不知道他叫什麽名字,他把我送到咱家門口就回去啦!”

  詩纓一直處在悲喜交加的情緒之中,貪婪地看著兒子的臉,滿心都是他平安回家帶來的慶幸。這會兒她才算回過神來,責問他道:“娘平日裏怎麽教你的?受人恩惠定當回報,你為何不請他進家裏來?”

  “我是要他進來的嘛,可他不願意!”陌兒也有點沮喪,但是片刻又笑了,樂嗬嗬道,“啊,對了,我雖然不知他的名字,但知道去哪裏能找到他。娘,你記得上次漪兒摔傷手掌的事麽?這次也是那個醫館的女大夫給我包的呢!救我的那個人叫她是姐姐,我們如果找去那兒酬謝,一定能見到他的!”

  “是麽?那便好了。”李斯也終於放下心來,囑咐詩纓道,“他剛受了驚回來,莫再纏著他問那麽多了,趕緊給他準備晚飯,讓他吃完洗洗睡覺吧!”

  “是。”詩纓應道。

  李斯又吩咐眾人道:“你們也都回去歇息吧,大家辛苦了一天也都累壞了!”

  如此,喧鬧緊張了一天的李府,這時才終於能平靜下來。入夜時分,詩纓望著床上並排睡著的兩個孩子,心中感慨萬千,擔心和緊繃了一天,這會兒才總算能放鬆下來,她感覺到深深的疲憊。她踏著步子,拖著逶迤的長裙,站在窗畔去看外麵,不是月亮該出來的時節,天上隻有點點微弱的星辰,照耀著似乎一成不變的塵世。

  那麽,那個人,他也會在世上的某個地方,抬起頭跟她看著同一片星空嗎?她不知道,她唯一能明白的,隻是自己的心。那麽多年了,她始終還是不能忘記他,心中亦無法抹去關於他的一切記憶。

  第二日,李斯請人送重金厚禮至醫館,答謝醫館大夫對陌兒的救命之恩,結果禮物被原封不動退回,酬金亦是分文不收。

  詩纓甚覺心中過意不去,想要親自帶著陌兒去致謝,但因為逢上李府宴客,所以暫時耽擱了下來。

  晚宴將近,詩纓正抱著取酒的小壇子往屋中走去的時候,卻見漪兒一路雀躍地跑進來,口中嚷嚷道:“娘!娘!”

  “你來得正好,幫娘把酒抱去送給外公,這是今兒剛能開封的,正好供客人們嚐嚐!”

  “哎呀,先別提這個了!”漪兒一點也不關心酒的問題,她扯著詩纓的衣袖道,“娘,我方才見到那個叔叔了!”

  “哪個叔叔?”詩纓乍一聽來,覺得摸不著頭腦。

  “就是上次我去醫館,跟我聊天的那個叔叔啊!他就是哥哥的救命恩人!可他怎麽會到咱們家裏來呢?”

  詩纓愣了一下,口中道:“哦,也許,也許是外公的客人。你怎知他是救了陌兒的人?”

  “陌兒認得他!那個叔叔就在前廳呢,娘,你要不要過去?”

  詩纓頓了頓,低頭看看自己穿著的樸素衣服,覺得這樣隨隨便便去見恩人有些不合禮數,便對漪兒道:“這樣吧,娘過會兒就去,你先將酒送去,好不好?”

  “好!”漪兒抱著酒壇子往外走,到了門口正好碰上了李夫人,就笑著說,“外婆,一會兒您跟娘一塊兒過來吧,我先走啦!”

  “慢著點兒,別摔著!”李夫人憐愛地望著她雀躍的背影,寵溺地叮囑著。

  待李夫人進房之後,詩纓已換上了華麗些的外衫,她問李夫人道:“娘,家裏今天都宴請些什麽客人?”

  李夫人答道:“沒多少人,今晚主要是請夏侯爺家的公子,名字叫夏芙先,他父親病了,他替代父親來談由兒的婚事。唉,我就是頭疼,不知該怎麽是好,所以來找你想法子。”

  “夏家的公子?那不是就是筱蝶姑娘的哥哥。”

  “是啊。”李夫人歎氣道,“你也見過筱蝶的吧,我是打心眼裏喜歡這姑娘,可由兒為什麽就是不中意呢?為了今晚的筵席,已經三番五次告知他必須回家來,可他居然真就沒回來!”

  “爹一定很生氣吧。”詩纓安撫著李夫人,輕聲道,“娘,您別著急,我會再勸勸由兒的。”

  “嗯,待會兒你跟我一塊去見客吧,家裏人少,氣氛不熱絡,顯得對客人不尊重。”

  詩纓覺得詫異,若救了陌兒的人就是夏家公子,為何當晚沒進來敘情。再說,也從未聽聞夏家有女兒是在醫館做事的,他們家應是隻有夏筱蝶一個女兒啊!詩纓左思右想也不對勁,便問李夫人道:“就來了夏公子一人麽?”

  李夫人答道:“還有一個他的朋友,那人如今在鹹陽城也是很有名氣的,聽大人說他從外地來的,在這兒不過幾年,已經是名氣顯赫,身家富貴了,何況才學比之夏公子也不遜色,還曾經幫助呂丞相編書立著呢!”

  “他叫什麽名字?”詩纓猜測這人才是陌兒的恩人,不由得就想立刻知道他的名姓。

  李夫人似是有些記不住,皺著眉頭想了好久,才回答道:“似乎是姓丹,叫什麽來著?我想想……”

  詩纓愣住了,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頓了似的。

  李夫人忽然道:“啊,想起來了,叫丹霄!對了,咱們家的玉佩啊、玉枕啊什麽的,全都是出自他的店裏。這人年紀輕輕卻很有本事,在長陽街都開了四家玉器店了,確實了不得……”正滔滔不絕地說著話的李夫人,瞧著詩纓失神的表情,不覺有些訝異,疑惑地問她道,“你怎麽了?詩纓!”

  詩纓眼睛紅紅的,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最後終於開口了:“娘,您先去前廳吧,我馬上就來。”

  李夫人隻得先走了,詩纓待她離去好大一會兒,才跟了過去。隔著屏風,詩纓看著座上的四個人,李斯、李夫人、夏芙先……最後一個,是他!啊,真的是他!丹霄!

  詩纓覺得心都快要從胸腔裏跳出來一般,她萬萬不能想到,她所期盼的重逢,會在這種時候猝不及防地到來——他知道她的所在嗎?他知道她是誰嗎?他知道陌兒和漪兒嗎?想到孩子,詩纓又愣住了,天哪,為什麽沒有想到這個——萬一他已經成婚,那怎麽辦?還有,萬一,他根本不想見到她,那又該怎麽辦?

  “相同的酒釀製出來後,用不同的器具盛出來時,滋味也不甚相同。玉石、象牙、銅器,都是可以盛放酒的,但若說到不失酒的香醇,還是玉器最好。”舉起玉杯的夏芙先從容微笑道。

  李斯朗聲讚歎:“賢侄不愧是鹹陽城第一才子,不光知曉天文地理,竟還懂得釀酒的法子。”

  “哈哈哈,李大人謬讚了,我這也是跟別人學來的,略知一二罷了。”夏芙先說著,就指著身畔的丹霄跟李斯介紹道,“我的這位丹兄弟,他才是天下才學無一不精呢!”

  丹霄趕忙謙遜道:“不敢不敢,讓李大人見笑了。”

  李斯爽朗笑笑,誇讚道:“此前我也是久聞丹公子大名,一直無緣得會,今日一見,果然氣質非凡!”

  雖然李由並不在場,但因為李斯的盛情,場麵也並不顯得尷尬和單調,夏芙先舉杯道:“小侄先敬李大人一杯!”

  “好!”李斯舉起杯來,同夏芙先對飲。

  喝完杯中的酒後,夏芙先驚訝地讚歎道:“此酒飲來滋味倒是清奇,來來來,丹霄,你也嚐嚐,自你之後,我算是生平頭一回喝到這種可口的酒,甚至比之你釀的還要香醇!”

  丹霄舉杯品了一口杯中的酒後,忽然整個人愣住了,他神色僵硬,過了好半天才又飲了一口,這次真是徹底呆住了。

  夏芙先沒注意他的失態,兀自問道:“這是什麽酒呢?我飲過黃酒、葡萄酒、桂花酒、菊花酒、蓮花酒,卻全然都不是這種滋味。丹霄,你嚐過這種酒嗎?”

  丹霄不語,他沉默著,僵愣的神色令眾人生疑。李斯顯得很尷尬,就問他道:“怎麽,丹公子,為何不說話?莫非這酒不合你的口味?”

  “不不不!”丹霄回過神來,將手高高一拱,問李斯道,“恕在下冒昧問一句,大人您這酒從何而得?”

  李斯答道:“要說這酒,還真算是輕易難得。”

  夏芙先笑著吹捧道:“我這丹老弟從前也是懂得釀酒的,所以好奇問問。李大人在宮中地位顯赫,家中有好酒也不稀奇,肯定是別人送來的好禮吧!”

  “不。”李斯答道,“這酒不是別人送的,而是府中自家釀製。”

  “自家釀製?”丹霄不敢相信地問道,“府上有人會這釀製方法?”

  李斯望著丹霄,沉吟片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反問他道:“怎麽,莫非丹公子你知道這酒如何釀成?”

  詩纓躲藏著、聽著,覺得渾身顫抖著,怎麽都控製不住,她隻能用左手握著右手,強迫自己不要發出任何聲響。

  “見過一人用這法子。”丹霄神色稍有些黯然,回答李斯道,“這酒須得采秋菊落英,木蘭墜露,取其盛放的華貴清奇,再輔以生長在穗子最頂端的高粱,以及從山頂流下的澄澈泉水,用上七七四十九道工序才能完成……”

  “咦,這樣說來,你從前喝過這種酒?”夏芙先問道。

  丹霄頓了頓,而後輕聲答道:“一次,生平隻有一次,十年前,我喝過她釀的酒,那是世上最好的滋味。”

  詩纓再也忍耐不住,兩行熱淚自眼中流落下來。

  她哆嗦著,感覺意誌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正茫然中,卻感覺有人在拉扯自己的衣袖,回過神來低頭去看,原來是陌兒和漪兒,他們一左一右拉著她,小聲問:“咦,娘,你怎麽在這兒?”

  “噓!”詩纓忙蹲下身來,做了噤聲的動作,小聲囑咐他們道,“莫要聲張!別讓他們聽見娘在這兒。”

  “為何?娘,您不去見見我的救命恩人嗎?”陌兒生疑問道。

  詩纓結結巴巴地撒謊:“我,我身體有點不舒服。”說著便伸手扶著額頭,假裝不適狀跟他們道,“我想回房去歇歇,你們也別亂跑,出去玩兒吧,別打攪了外公的客人。”

  “可我想去跟那個叔叔說說話呢。”漪兒遲疑地道。

  “別去,別去。”詩纓聲音裏帶著顫抖的緊張,她盡力讓自己的神態看起來自然些,緩和了一下語氣道,“客人跟外公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談,小孩子不能上前去打攪,你們乖乖地聽話,好嗎?”

  陌兒和漪兒都有些失望,但又不能違逆她的意思,所以最後都沮喪地點點頭,應了她道:“好吧。”

  看著兩個孩子從廳堂重新跑進了院子裏去,詩纓這才終於放下心來,她回過頭,再一次隔著屏風去望丹霄,他看起來神采飛揚,與六年前的俊朗相比,顯得更內斂穩重了些。

  他們之間的距離並不遠,隻隔著一麵屏風而已,但她僵立腳步站著,忐忑著。詩纓心內覺得,這層薄薄的屏風,卻如同橫亙在他們中間的漫長歲月一般,厚重且尖銳,並非抬起步子就能跨越的距離,它使他們之間顯得很遠、很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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