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畫狂

二十二

　　“梵哥！我來看你了！”櫻子人還在病房外的走廊上，聲音早就大呼小叫地傳進了病房。

　　梵哲應該已經聽到櫻子的聲音，但他的思緒不知飄到哪兒去了，對櫻子的呼喚無動於衷，隻是木訥地呆坐在床頭。床上扔滿了隨身聽、磁帶、鉛筆之類的東西，居然還有一本印製精美的設計作品集和一本速寫本，上麵胡亂畫著奇怪的圖案。

　　“梵哥，你好嗎？我是金淩櫻子哎。”櫻子走到梵哲床頭，見他還沒有什麽反應，就用哄小孩似的柔柔語氣問候道。

　　“別這麽跟我說話，我還沒死呢。”梵哲沒好氣地突然回應道，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顯然，他的眼裏空無一物。

　　櫻子被梵哲突然的回答嚇了一跳，繼而就像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委屈得差點湧出眼淚來。她噘著嘴，喃喃地自語道：“人家好心來看你，這種態度，真是熱臉碰上冷P股，活該！”她說得極輕，聲音幾乎就在自己嘴裏打轉，但梵哲還是聽得很真切。

　　沉默了兩秒鍾，梵哲似乎已歸於平靜，用平穩的口氣說：“對不起，櫻子，謝謝你來看我。”櫻子以為他後麵還有話，靜靜地等著，可是，他又沉默了。

　　櫻子本來就不是一個記仇的人，既然梵哲已經道歉了，她的興致也就很快恢複了。她興衝衝地問梵哲：“梵哥，你知道今天是什麽日子？”

　　梵哲還是平靜地說：“平常日子。”

　　“No，No，No，不平常，今天是我十七歲生日哎。”

　　梵哲臉上微微露出一點笑意，轉眼間好像哪根神經又被觸動了，馬上就沉下臉來，輕輕地歎了口氣。不過，他還是說了一句，“生日快樂！可是……我沒什麽快樂可以給你的。”

　　“我有啊，”櫻子立刻兩眼放出光來，“我們剛剛在中山廣場辦了個生日PARTY，好瘋狂耶，你看，我還把生日蛋糕留了一塊給你帶來了呢。”說著，櫻子摸出蛋糕，放在梵哲手上。

　　梵哲被櫻子的真情所感動，兩眼有點潮濕，不過，還是用盡量平穩的語調說道：“謝謝你記得我。”

　　“梵哥說什麽呀，你是我的偶像哎，拍馬屁還來不及，哪會忘了你。”櫻子並沒有注意到梵哲臉上的變化，高興地說。

　　梵哲被櫻子的話逗樂了，終於露出了笑容。櫻子見梵哲笑了，更加眉飛色舞起來，把生日PARTY上發生的新鮮事又複述了一遍。

　　說得差不多了，櫻子才突然想起畢羅天的祝福卡，趕緊拿出來說道：“噢，天哪，我差點忘了一件重要的事，該死，該死。”

　　“有那麽重要嗎？”梵哲被櫻子的情緒所感染，心情也好了許多。

　　“是啊，你瞧，這是一張祝福卡，是我進門時一個陌生人交給我的。他讓我把這張卡轉交給你，還讓我轉告你，祝你早日康複呢。”MM們天生會編故事，剛才還被畢羅天搞得雲裏霧裏的櫻子，這會兒卻編得有板有眼。說著，她把祝福卡遞到梵哲手裏。

　　梵哲接過祝福卡，撫摸著，嘴裏在說：“陌生人，會是誰呢？他為什麽不親自交給我？”

　　“我也不明白啊，他好像很神秘的。”櫻子搪塞著。

　　“他裏麵有沒有寫著什麽？有沒有留名？”梵哲重新把祝福卡遞還給櫻子，“你看看。”他好像突然找到的線索。

　　“他寫了這麽一句話：‘世界上沒有救世主，一切全靠我們自己！’，署名是‘極限天子’。”櫻子照實說了，其實，她也很想弄清其中的奧妙。

　　“極限天子？”聽到這個名字，梵哲好像為之一振，“他怎麽會知道我在這兒呢？”

　　從梵哲的表情上看，他好像認識“極限天子”，可是，似乎又不知道這與畢羅天有關。櫻子更加感興趣了，她幹脆假裝糊塗，問道：“‘極限天子’是誰呀？”

　　“哦，一個網友。”梵哲輕描淡寫地說。

　　“你認識他嗎？”櫻子有點了解其中的奧秘了，故意接著問。

　　“不，我們從沒見過麵，不過，他對我很有幫助。”

　　“噢，原來如此，怪不得那麽神秘。”櫻子真的明白了其中的玄機，說了句一語雙關的話，梵哲哪裏知道是他自己被蒙在鼓裏了。

　　“他寫了句什麽？你再念一遍給我聽聽。”梵哲突然發問。

　　“世界上沒有救世主，一切全靠我們自己！”櫻子又重複了一遍。

　　梵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剛毅起來。櫻子感覺得出來，梵哲真的如畢羅天所說的那樣，很需要這句話。

　　又沉默了好一會，梵哲的心思似乎並沒有離開這個“極限天子”，他又突然問道：“這個人長得什麽樣子？你說說看。”

　　櫻子最怕他問這個問題，可他真的問了。所以，她隻好硬著頭皮回答：“他……高高的，瘦瘦的……跟你有點像……啊呀，我也沒看清楚。”也許是心虛，櫻子說話有點發飄，讓人覺得可疑。

　　“你真的不認識他？”梵哲用懷疑的口吻追問道。

　　“我……不認識……”

　　“‘極限天子’……他知道我在這兒……”梵哲自言自語地說著。

　　櫻子明白梵哲已經起了疑心，心裏急得發毛，想用話岔開他的思路，趕緊說道：“哎呀管他什麽天子的，別去操那份心啦，咱還是說說你的眼睛吧，最近有好轉嗎？”

　　越是這樣，梵哲越是覺得櫻子有“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嫌疑，越是勾起了他要弄個水落石出的欲望。

　　“櫻子，你認為我是你的朋友嗎？”梵哲嚴肅地問，聽起來讓人害怕。

　　“那還用說？”櫻子硬著頭皮答道。

　　“你說，是或者不是？”

　　“當然是啦！”

　　“既然是朋友，就該說真話。我知道你認識他，他到底是誰？”梵哲的話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讓人無法拒絕。

　　“可是……可是……他也是我的朋友，我答應過他不說出來的。”櫻子到底還是架不住梵哲的逼問，承認了下來。

　　“好吧，我成全你在朋友麵前的承諾，你不用告訴我是誰，我說出他的名字，對的話你拍我的左手，錯了你拍我的右手，怎麽樣？”

　　“嗯。”櫻子無奈地點點頭。

　　靜默了好一會兒，梵哲仿佛下定決心，鼓足勇氣才問道：“畢羅天？”

　　櫻子傻傻地瞪了梵哲好一會兒，沒有勇氣去擊他的掌。

　　梵哲攤著兩隻手，靜靜地等待著。半晌也沒見有動靜，他催促道：“快啊，為什麽不拍？”

　　櫻子隻好不情願地在梵哲的左掌上輕輕地拍了一下。

　　並沒有像櫻子想象的那樣，梵哲會暴跳如雷，歇斯底裏大發作，他隻是冷冷地哼哼了兩聲。櫻子鬆了口氣，剛想說句輕鬆的話，突然，梵哲掄起拳頭，“咚”地一聲狠狠地砸在床沿上，聲嘶力竭地吼道：“混蛋！”不知道他是在罵自己還是罵畢羅天。

　　這時，正好蘇紫拎著一隻保溫筒走進病房，被他這聲吼叫嚇了一跳。見他滿床的狼藉和凶神般的表情，以為又在對櫻子發脾氣了。

　　這段時間以來，蘇紫已經習慣了梵哲的壞脾氣，而且，她也非常理解梵哲脾氣變壞的原因，所以，並不與他計較。

　　自從那天蘇紫與梵哲握著手一起流了一中午的淚以後，蘇紫每天都要來陪他一會兒。剛開始幾天，雖然梵哲眼前一片漆黑，但有蘇紫愛情的滋潤，他的情緒還算穩定，也對自己的複明充滿了信心。隨著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他的眼睛絲毫沒有起色，情緒也隨之變得越來越壞。

　　蘇紫牢記醫生的話，梵哲的複明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關鍵看他的情緒，如果情緒穩定，配合治療的話，他複明的可能性就會很大。所以，蘇紫總是默默地承受著梵哲的情緒發泄，成了他的出氣筒，等他發泄完了，再緊緊地握著他的手，鼓勵他，寬慰他。每當這時，梵哲都會後悔莫及，拚命向蘇紫道歉。

　　梵哲的心裏非常矛盾，一方麵，他知道自己已經離不開蘇紫了，是蘇紫給了他力量，使他能支撐到現在，要不然，他覺得自己早就瘋了。每次握住蘇紫那雙柔弱、小巧的手，他就會有一種安全感，覺得世界不再那麽可怕，而蘇紫不在的時候，他常常會陷入無底的黑暗不能自拔。

　　另一方麵，他越來越感覺自己的複明無望了，所以，他不願意連累蘇紫。蘇紫越是對他好，他越是覺得這是蘇紫在憐憫他。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憐憫，他寧願自己發瘋，自己死去，也不能接受別人的憐憫，特別是自己深愛著的人的憐憫。

　　蘇紫則日複一日地執著地陪伴著他，把自己的業餘時間都給了梵哲，她堅信，隻要堅持下去，梵哲總有一天會複明的。

　　隻是她不能容忍梵哲對奶奶和朋友們發火，她認為那不是一個堅強的男子漢的行為，是一個懦夫的表現。所以，蘇紫並不總是輕聲細語，因為這個原因，她也會拿出當班長的潑辣勁，對他發火。每當這時，無論蘇紫如何過火，梵哲自知理虧，總是默默地接受，沒有任何怨言。

　　參加完櫻子的生日PARTY，本來蘇紫準備直接上醫院來的，見櫻子邀請畢羅天一起來看望梵哲，就沒再做聲。她覺得要是自己再夾在中間的話，真的變成了電燈泡，而且，對自己也不方便。於是，她決定先回家一趟，也好帶些好吃的給梵哲。

　　估計時間差不多了，她才拎著媽媽剛燉的筍幹老鴨煲過來。望著眼前的情景，蘇紫的火也上來了。她想，自己好心好意地給他送吃的，他倒好，在這兒沒事幹，居然欺負起專程來看他的MM了，也太不是東西了。

　　“梵哲！你別以為你是上帝，誰都可以隨便罵，你照照鏡子你是誰？”蘇紫發起火來居然也那麽嚇人，櫻子是第一回見到，拚命拉她的衣角，讓她別那麽凶。

　　一般情況下，蘇紫一發火，梵哲就會以沉默待之，今天卻一反常態，他居然用更加可怕的聲音繼續吼道：“混蛋！統統是混蛋！”

　　這下，蘇紫也怔住了，她沒想到梵哲還會那麽瘋狂，而且把所有的人都罵進去了。不過，正在火頭上，她也顧不得那麽多了，她把拎在手上的保溫筒隨手向地上砸去，隻聽“砰”地一聲，老鴨、筍幹、火腿和湯水撒了一地。

　　“無恥！你才是混蛋！”

　　這回，輪到梵哲怔住了。那麽過火的行動，直截了當的怒罵，梵哲也是第一次領教。不過，梵哲倒是因此清醒了許多，沒有再接蘇紫的口，但他的情緒不可能平靜下來。

　　其實，梵哲的火氣沒有衝著任何人，他隻是為自己難過，難過得無法發泄。當他以為自己找到了一個誌同道合的網友，而且又從他那裏得到許多啟發的時候，這個網友的真實身份卻殘酷得讓他無法接受，這個世界還有什麽可以依賴的？

　　同時，他的自尊心也受到了極大的傷害，他怎麽可以容忍自己信賴的網友居然就是自己最大的競爭對手？更讓他難受的是，他明顯感覺得出來，畢羅天並不是在耍他，而是在真心幫他，這不就是在憐憫自己嗎？難道我需要他來憐憫嗎？

　　所以，梵哲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罵出了“混蛋”二字，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在罵誰，罵畢羅天？罵自己？罵所有幫助他、憐憫他的人？都是，又都不是。

　　那麽，該罵嗎？不罵的話還能怎麽樣？

　　梵哲被蘇紫的一通反罵，稍微恢複了一點理智，可是，這反而使他更加痛苦不堪，無所適從，他隻好默默地抱著頭，把自己埋在棉被裏忍受著痛苦的煎熬。

　　趁著沉默的功夫，櫻子把剛才梵哲發火的緣由細細地跟蘇紫複述了一遍，蘇紫這才意識到是自己錯怪了梵哲，後悔自己剛才的行為有點過火了。

　　看他那種痛苦的樣子，蘇紫更加心疼起來。她走到梵哲跟前，拉了拉被角，輕輕地說：“梵哲，對不起，剛才錯怪你了，原諒我好嗎？”

　　梵哲緩緩地抬起頭，敲著自己的腦袋說：“我混蛋！我混蛋！”說著，緊緊地拉著蘇紫的手，捂住自己的臉流下了痛苦的眼淚。

　　蘇紫已經開始平靜下來，柔柔地但又不容置疑地說：“梵哲，你應該感謝畢羅天，他是真心幫助你，真心希望你好，我們大家都是這樣想的。你看，他賀卡上的話寫得多好，你需要的正是他這樣的幫助。”

　　“可是，我不需要他的憐憫。”

　　“這不是憐憫，是幫助。每個人都有需要幫助的時候，不要拒絕幫助，好嗎？我們都希望你早點回到大家中來，這才是我們要幫助你的原因。”

　　梵哲是個從小獨立自主，缺少關愛的人，從來沒想過要得到別人的幫助。這段時間讓他深深地體會到了什麽是同學情誼，可是，他還不太習慣，自覺不自覺地還有點抵觸的情緒。被蘇紫這麽一說，一股酸楚的感覺突然湧上心頭，禁不住又流下了熱淚。

　　梵哲明白蘇紫的話是對的，他也漸漸地接受了，可是，畢竟他有強烈的自尊，心裏接受了，嘴上卻不肯就此罷休。平靜了一下情緒以後，他冷冷地說：“我不能接受他那種隱晦的方式，是好漢就直截了當地來，何必躲躲藏藏。”

　　“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倆現在這個樣子讓他怎麽直截了當地幫你？他這樣的態度說明他心裏是對你友好的，他心裏裝著你呢，你怎麽可以拒絕他的幫助呢？難道你的氣量就那麽小嗎？”蘇紫又發揮起她做班長的特長來，說得梵哲隻有沉默的份。

　　“YEAH，蘇紫姐說得對，你倆可是‘穀藺雙雄’哎，應該寬宏大量嘛，怎麽能像我們女生似的斤斤計較呢。我看你倆可以從此以後摒棄前嫌，攜手共進啦。”櫻子趁機插嘴，好像是在貶低自己，實際上是在批評梵哲。實在高明，說得梵哲啞吧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行了，行了，說不過你們，我道歉還不行嗎？”梵哲徹底繳械了。

　　“YEAH，這才是我的梵哥嘛。”

　　“你肉不肉麻？”梵哲推了她一把，蘇紫也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