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倫勃朗·哈爾門鬆·範賴恩的三十六年人生

  1642年的荷蘭人富裕度冠絕歐洲,而且以貪吃嗜飲聞名。因為他們在北方的海霧中,不像意大利南方陽光裏的居民那樣自在。他們需要熱量來補充身體,所以吃得甚多。但那時候,法國人總愛嘲笑他們的飲食很節製:不在於數量—荷蘭人一天可以吃四頓—而在於質量;荷蘭人吃得,再客氣地說,實在是很糟糕。

  他們煮水加鹽,加點肉豆蔻,加點肉末,就敢說是肉湯。尋常市民經常一周隻燒一次飯菜,吃一天熱的,餘下六天冷食過日子。他們吃不到什麽新鮮肉,每星期能吃一次醃肉,過節時會吃種怪菜:牛羊肉剁成肉末,加些蔬菜,澆橙汁,泡酸醋,用火燜。德國人嘲笑荷蘭人隻吃奶酪和牛奶。他們會檢查魚類質量,以免腐化,但鄉下人常吃變質小麥。他們的城市建在海上,平時缺水,所以日常飲料靠啤酒支撐。荷蘭老百姓愛吃糕點餅幹,主要是各類水果和雞蛋。老百姓吃不起栗子。他們是歐洲食用蔬菜最多的人民。

  因為缺少穀物,荷蘭人做的麵包,法國人吃不下,嫌它們黑軟黏緊,一無是處。老百姓吃黑麥、大麥、蕎麥、燕麥甚至蠶豆粉做的麵包,也有人消費上等小麥製的麵包,但那或者是富人家庭,或者是老百姓周末吃頓好的,打打牙祭。

  所以,在荷蘭,負責對付小麥的磨坊老板,是件挺高尚的活兒。

  倫勃朗·哈爾門鬆·範賴恩的爸爸哈門·格裏茨鬆·範賴恩,就是個萊頓大學城的磨坊老板,倫勃朗的外公則是個麵包師:一家都跟穀物打交道。雖然萊頓是個毛紡業中心,但畢竟誰家都要吃麵包的。倫勃朗是家裏第九個兒子。妙在他父親是新教教徒,母親是天主教徒,不過荷蘭孩子都很務實,不會為宗教和思想問題自尋煩惱。倫勃朗跟那時的許多孩子一樣過日子:進拉丁文學校,然後進了萊頓大學。

  一般傳說中,14歲上,他就能在畫布上塗抹了。周圍的人對此並不支持:那時距離達芬奇和拉斐爾逝世不過百年,羅馬和威尼斯已經創造了人類文明史上的無數精華,荷蘭人嚇壞了。他們相信自己是化外蠻民,認為一個荷蘭人要成為畫家,必須去羅馬、佛羅倫薩和威尼斯。但也就在那時,倫勃朗已經有了這樣的念頭:

  “繪畫不過是觀察,看到什麽,就把它們畫下來。”

  他去跟萊頓的一位曆史畫家斯旺納伯奇學畫。這位斯旺納伯奇先生去過意大利,學了全套的意大利技藝回來之餘,還娶了個意大利老婆。他教給倫勃朗所有荷蘭以南名畫家們業已發明的技藝:紐倫堡的德國大師丟勒強調的透視法則;意大利已故大師拉斐爾強調的構圖法則,正確的素描,如何著色;17世紀初剛被名畫家卡拉瓦喬大肆發揚的明暗對比技法……但有許多東西,是無法教導的。在一個靠譜的傳說中,故事是這樣的:

  某個早晨,倫勃朗在父親的磨坊裏工作,地板上放著一個老鼠籠子—不用問,磨坊老板最恨偷吃穀物的老鼠。倫勃朗聽著窗外風車巨翼扇動的聲音,嘎巴嘎巴的響動;每當風車翼經過窗口,室內就暗一下子;風車翼閃過後,室內重新被陽光籠罩。

  這場景他並不陌生,但那一天,似乎是命運賜福,點中了他的心。在室內時而漆黑一片,時而陽光明媚的變幻中,倫勃朗忽然感受到了一切。長久以來,他學習繪畫,都在被教導如何運用線條和色彩,但這一時刻,當陽光在老鼠籠子旁搖曳不定時,他感受到了色彩與線條之外的東西—空氣、色彩、光照、空間、位置。

  他想描繪物體,想描繪空間之中的物體,想描繪物體的運動。他相信自己可以靠顏料來完成這種巫術。繪畫是種狡猾的技藝,盡人皆知,畫家用顏料和線條描繪一些事物或一些人,讓觀者產生錯覺,以為近在眼前。倫勃朗想把握的不是某個題材或某種存在,他想把握事物本身—好像隻要掌握這種巫術,這種光、空間與位置的把戲,他就能描繪一切了。

  他跟斯旺納伯奇學了三年畫,然後去跟了阿姆斯特丹的名畫家彼得·拉斯特曼。半年之後,他出師了,他哥們揚·列文斯跟他合開了一家工作室,那是他18歲時。到21歲,他都敢收徒弟了—其中一個是後來荷蘭的大名家赫裏特·道。23歲,他結識了當地名流康斯坦丁·惠更斯—這一年,惠更斯老爺正好生了個兒子,也就是後來的克裏斯蒂安·惠更斯,土衛六、獵戶星座大星雲和土星光環的發現者,當然,那是後話了—惠更斯老爺喜愛倫勃朗的畫風,把他介紹給了尊貴的荷蘭執政腓特烈·亨利,倫勃朗的好日子,就此開始了。

  22歲上,他開始喜歡作自畫像。他滿頭金發,嘴唇上的胡子還很軟,神色單純,頭朝右側—這成了他之後的招牌造型。他狡猾地用黑影罩住自己臉上半部分,顯得頗為神秘,但也可能隻是想遮蓋自己的單純和天真。

  24歲,倫勃朗在一幅油畫裏戴著黑色帽子,金發,麵色沉靜,凝眉抿嘴,這是他多年以後一貫的造型。但在版畫上,他顯出了自己的真實年紀:留著小胡子,臉蛋滾圓,頭發蓬卷,常戴頂大帽子,噘嘴吹口哨,儼然慶祝自己在萊頓風起雲湧的聲名。那時他的畫尺幅不大,精於描繪珠寶和衣物的細節,光彩奪目,對明暗把握極佳—一般認為,這是拉斯特曼先生給他的影響。

  25歲,他搬到了阿姆斯特丹,幾乎是立刻成為這座城市最紅的畫家:那是1631年,他的簽名RHL—Rembrandt Harmenszoon Leiden(萊頓的倫勃朗·哈爾門鬆)—成了阿姆斯特丹最走紅的署名。

  1632年,他開始完成一些留名後世的作品。其一是《冥想中的哲學家》—盡管這幅東西當時未必叫這名字。此畫很小,28厘米乘34厘米的尺幅,但意味深長。一個幽暗的房間裏,螺旋形的樓梯,光芒來自兩處:左側窗口昏暗的黃光,照著冥思的老人;右角向隅,一人對著火焰微光。整幅畫浸透在昏黃的色調裏,不明晰,不美麗,但你能感受到光影和昏暗之中,直線、曲線各類圖形的力量,一級樓梯和房間牆壁的沉厚質感,那黑暗尤其讓冥思的老人顯得蘊味無限。這是第一次,倫勃朗嚐試用熹微的光芒、黑暗和人的情緒做遊戲—這是他後來樂此不疲的玩意。

  而另一幅畫,《杜爾普教授的解剖課》,則奠定了他的巨大聲名。1632年1月16日,阿姆斯特丹有名的醫學博士兼官方指定的解剖學家杜爾普教授,又要上公開解剖學課了。杜爾普教授真名尼古拉斯·彼德鬆,當過阿姆斯特丹的司法長官,後來將會被選為市長—當然,是許多年後了。他大愛鬱金香,於是不僅在凱澤爾大街的住宅門上刻著鬱金香,還按鬱金香的諧音,管自己叫杜爾普……那時節,公開解剖課是一年一次,隻對少數人開放的大事情。畢竟科學尚未昌明,偏見所在多有,一切都得小心翼翼,所解剖的屍體也得嚴格限定為罪犯。阿姆斯特丹外科醫生行會恰好有閑錢,想委托倫勃朗借此來一幅團體肖像畫,於是就有了這幅作品。

  如今我們所見的這幅畫,畫右上側是杜爾普教授,畫左是七位參觀者,光從左側打來,落在所有人的臉上,並將畫中心的屍體照得發白。題材上而言,這畫依然是幅群體肖像畫—畫左還有一位手拈一張白紙,上麵書寫了畫中八人的名字呢,這是那年代肖像畫的慣例—但倫勃朗成功地令這幅畫超出了群體肖像畫的境界。他讓那幾位參觀者參差不齊地展開,以免排排坐顯得僵硬;他自然無痕地描繪了杜爾普,他惟妙惟肖地描述了當時的情景,令阿姆斯特丹外科醫生行會大為滿意;他完美地安排了八個人的位置和構圖,讓他們自然地顯出對解剖課的好奇,而不像是在擺拍。但最重要的是,他展現出了這堂課之外的意味:他們八個人連一具屍體,用倫勃朗自己所謂的“最自然的動作和情感”構築了“現代醫學”的印象。也是在這幅畫裏,倫勃朗第一次把他的名字“倫勃朗”簽上了畫布。

  他26歲,不再是萊頓來的倫勃朗·哈爾門鬆了,他就是倫勃朗了。在1632年他給自己畫的一幅像裏,蓬卷發,特意修飾到翹起的髭須,血色豐潤。他特意描繪了自己的白色領子、金色扣子和寬邊帽上圍著的金鏈子。他小心翼翼又不失得意地暗示著:他是個成功的富貴人,是個上流社會的人了。

  —就在前一年,他還跟搭檔列文斯商量:他該去意大利學藝。那時他對自己信心不足,還疑神疑鬼,覺得自己壽命不長。但臨了,荷蘭人的務實勁兒說服了他。他決定買舶來品的意大利畫作,臨摹學習,就不必特意去趟意大利了。而1632年到來後,他大獲成功,對付訂單猶且不及,更沒時間南下啦。

  那幅《杜爾普教授的解剖課》,在阿姆斯特丹外科醫生行會占了一整麵牆,等於給他做了無聲的廣告。阿姆斯特丹的富人們,但凡看醫生的,都曉得了這位新派肖像畫家。訂單來似雲湧,畫商在他門前排隊,其中一位亨德裏克·維侖伯格,跟他尤其交好。跟亨德裏克熟了之後,倫勃朗聽說了他家的情況:維侖伯格家世顯赫,上一輩的老羅伯塔斯·維侖伯格,是弗裏斯蘭省當地名流,做過呂伐登的市長,有資格跟親王談笑風生。1584年7月10日荷蘭前執政奧倫治親王遇刺前,就是在跟老維侖伯格共進午餐。當然,老頭子已於1624年去世了,留下了天曉得多少遺產。亨德裏克帶著老維侖伯格的親女兒、他自己的堂妹薩斯基亞來阿姆斯特丹,自己經營一家古玩店,偶爾賣賣畫。倫勃朗去到亨德裏克的店堂溜達時,常能看見薩斯基亞:可憐的姑娘,快20歲了,因為荷蘭閉塞的小市民傳統,沒有巴黎貴夫人們風花雪月的娛樂,隻好來店裏消遣,見見外人,就覺得是次奇妙冒險。有一天,她坐在了倫勃朗對麵:

  “你來畫我吧!”

  26歲的倫勃朗和20歲的薩斯基亞,就此熟了起來。他給薩斯基亞的一幅肖像畫中,完美描繪了她的側影,頭頂的羽毛軟帽、金發上的金鏈、項鏈、紅裙、皮披肩、金色袖子和蒙娜麗莎般的雙手,讓薩斯基亞的雍容尊貴盡現畫上。亨德裏克常跟倫勃朗借錢,拿人手短,自然也不會在堂妹麵前說倫勃朗的不是。1634年,倫勃朗28歲、薩斯基亞22歲時,他倆結了婚。對當時的阿姆斯特丹市民來說,這婚姻聽來煞是傳奇:阿姆斯特丹最紅的青年畫家,娶了弗裏斯蘭省的望族美女。就在這年,他還成了阿姆斯特丹畫家行會一員,收了一大堆弟子—其中包括將來會名傳天下的費迪南德·博爾和霍弗特·弗林克。為了慶祝這完美的一切,婚後一年,倫勃朗畫了他人生裏最歡樂的一幅畫:薩斯基亞文靜嫻雅地回頭凝望,前景處是倫勃朗左手攬著妻子,右手高舉酒杯,戴著羽毛帽,配著長劍,仰著頭笑得臉都爛了。

  對那時的倫勃朗而言,錢來得容易,於是逐手散盡。他喜歡華麗的事物,喜歡周遭被璀璨的光芒占據。他有錢,妻子家底豐厚,所以他放心大膽地租豪宅,買東西。結婚那年,他就有一幅紙上自畫像:他扮成個東方權臣,手持短劍,滿臉異域風情。教會當然不滿,覺得這廝是個異教徒,對基督教不虔誠,但他才不管呢。婚後他的一些銅版畫裏,都把自己打扮成土耳其貴人,手持煙鬥,好像在玩角色扮演遊戲。他收集盔甲、長劍、意大利畫、地球儀,各類五光十色的玩意,堆滿家中。妻子很溫柔,不幹擾他的小孩脾性。1639年,他33歲,搬進了約丹布利街上,那價值一萬三千盾的大豪宅中。

  從他到阿姆斯特丹、結婚、搬進豪宅這八九年裏,他的訂單多到應接不暇。人們要求他畫宗教題材、神話題材、肖像、靜物,他一一接過,完成得遊刃有餘。他能夠描繪場麵,表現動作,通過明暗色彩,使之栩栩如生。他對動作和光線的把握,讓人看畫時如觀戲劇。但他不隻因為約稿而畫畫:他熱愛自己的工作,他沒事就畫自己,也畫薩斯基亞。他讓薩斯基亞穿上希臘式的服裝,穿上羅馬式的服裝,扮演美神,扮演花神,讓他一再描繪。他一直在企圖尋找那之後的秘密:超越畫本身的秘密,他的魔法。

  到1642年,他相信自己已經掌握了藝術的秘密。阿姆斯特丹市民自衛隊的訂單送來時,他覺得這是個機會。就像十年前,他曾經描繪了杜爾普教授的解剖學課,並從此為“現代醫學”標明姿態那般,他希望,在這幅自衛隊的畫像裏,描繪出一些其他東西。他不想把十六個人描繪一遍,這不夠;他想描繪這個團隊,更進一步,他想描繪出這個團隊的靈魂,這個團隊所代表的“市民義務”。他知道要表達這一切,需要色彩、光影和動作,就像一個劇作家安排他的演員似的。

  他期望這幅畫能帶給他四千盾左右的收入,緩解他還房貸的壓力;不隻如此,他想震驚全阿姆斯特丹,乃至整個歐洲。當然,他為此勞作時,妻子的身體似乎不大好,但反正四年以來,妻子的身體一直不怎麽好,也許隨著季節過去,她的肺會好一點呢?畢竟在荷蘭這個多雲多霧的鬼地方,季節的變換就可能改變空氣濕度,改變一個人的健康。

  以這幅畫為代表,他希望改變自己的人生—實際上,確實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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