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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1)

  最後的回憶

  六月中旬。熱,悶熱;城裏根本沒法呆:灰塵漫天飛舞;石灰、腳手架和灼熱的石頭堆滿了許多個角落;空氣裏也混雜著汙濁的蒸氣……令人慶幸的是,滾滾的雷聲終於從天際飛來,真是太感謝上蒼了!慢慢地,空中烏雲密布;起風了,一股股灰塵隨著大風瘋狂地飛旋著。幾顆碩大的雨滴又沉又重地撲向地麵,緊接著,天際似乎裂開了一條縫,傾盆大雨向著城市縱情飛泄。三十分鍾後,雨過天晴,我推開我那陋室的窗,敞開我疲倦的胸懷,盡情呼吸這清新的空氣。我悠然神往,很想丟開那支破筆、丟開所有的工作、也丟開書商,上瓦西利耶夫島上去會會我的那幾位故友。盡管這種念頭是如此的強烈,但我還是把內心的這種欲望克製住了。無可奈何,我隻得又回到桌邊埋頭寫作:不管怎麽樣,稿子總得寫完!書商的要求很呆板,不按時完稿,甭想拿到錢。有人在那兒等我,不過,晚上我就可自由了,像風兒一樣,完完全全地自由了,今晚將是對我的犒勞,因為在這兩個晝夜裏,我寫了三個半印張。

  終於結束了工作,把筆一扔,我站了起來,隻覺得骨軟筋酥、頭昏腦漲。這個時候,我的神經已經極度衰弱,對此我一清二楚。我還似乎聽到我的老大夫跟我說的最後一個勸告:“不能這樣,再強壯的身子骨也受不了這種折磨,這是不實際的。”但是目前,這竟然是活生生的事實了!我頭暈眼花得都快撐不住了。但快樂,那無邊無際的快樂卻緊緊地充斥著我的心。我的小說稿終於都寫完了,雖然我現在還欠了書商一筆錢,但他一旦拿到手稿,無論如何總得給我一點點稿費,就算是五十盧布吧,那也很不錯嘛。——我已經很長時間沒有過這麽大一筆錢了!自由和鈔票……我興奮異常地抓起帽子,挾著手稿,飛也似的跑了出去。我得馬上見到我們最最可親的阿曆克桑德爾·彼得諾維奇,在他離家前見到他。

  見到他時,他正要出門。他也剛談妥一樁買賣,雖然這買賣跟文學沾不上邊,但十分有利可圖。在他的書房裏,他和一個皮膚黑亮的猶太佬連續談了兩個小時。好不容易送走那個猶太人,他頗有禮節地向我伸出了手,同時用他又溫和又可人的男低音問候了我。他這個人心地善良,這不是笑話,我可是得到過他的很多幫助。雖然在文學事業上,終其身他也隻能是一個書商而已,但這難道就是他的過錯嗎?他知道,文學事業離不開書商,況且他隨即便領悟到這一點,所以他理應得到尊重,也有理由享受這份榮耀——書商的榮耀。

  聽說我已寫完小說,他笑容滿麵,因為這樣的話,下一期刊物的主要欄目就有保障了。同時,他也很驚訝——我怎麽可能如約完稿呢,還非常親切詼諧地說了幾句笑話,然後走到他的那個鐵箱前,給了我五十盧布,並把一本厚厚的敵對的刊物遞給我,給我指出批評欄裏的一篇文章,有幾句話談到了我新近發表的小說。

  我看了一下:文章的署名是“文抄公”。他既未貶低我,也沒捧高我,對此我十分高興。但是“文抄公”又說,一般而言,我的作品總“有股汗酸味”,也就是說,為了作品的質量,我汗流浹背、嘔心瀝血地對它們進行百般潤飾、精益求精,最後倒落了個讓人發膩的感覺。

  對此,我和書商隻能一笑了之。我跟他說,上一部小說,我寫了兩天兩夜,現在這三個半印張,我又是用兩晝夜就完成了。——要是這位批評我寫得太費事又太慢的“文抄公”獲悉此事之後,又不知有何感受呢!

  “但是,話說回來,這可是您的缺點啦,伊凡·彼得諾維奇。您幹嗎老是這樣作踐時間呢,最後不得不在夜間寫作?”

  不用說,阿曆克桑德爾·彼得諾維奇是個十分討人喜歡的人,雖說他有一個“卓爾不群”的缺點——老是喜歡向一些人兜售自己的文學觀點,不過就是他自己也不敢確信,這些人到底是否完全理解他的觀點,隻是我並不打算與他切磋有關文學見解的問題,一拿到錢,我便拿起我的帽子。阿曆克桑德爾·彼得諾維奇正準備上他那坐落於瓦西裏耶夫島的別墅,獲悉我也去這座島嶼,他就熱情地要我搭他的馬車一同前往。

  “我剛買了輛轎式馬車,您看見了嗎?嗬,那才真叫漂亮!”

  我們一同走出大門。這馬車確實是漂亮之極,因而,阿曆克桑德爾·彼得諾維奇擁有這輛馬車時,就難免有點得意,甚至於有股強烈的內心衝動,非讓朋友遛遛這馬車。

  馬車上,阿曆克桑德爾·彼得諾維奇又多次就當代文學大發議論。在我跟前,他毫無拘束、泰然自若地拾人牙慧,把新近從某些文學家嘴裏摳出的多種東西人雲亦雲地重複一遍,他對這些文學家無比信任,對他們的觀點也就很是尊重。有時他也尊重某些奇談怪論。有時候,他也會談錯別人的意見,或者是牛頭不對馬嘴地胡扯一通,其結果隻能是賜人笑料了。我坐在那兒,默然以對,人類的欲望竟然是如此的五花八門、千奇百怪,讓我覺得萬分驚詫。“就說他吧,”我暗暗尋思,“他很會攢錢,那他就攢他的錢去吧;但是這可滿足不了他,他還得出名,文學界、出版界、批評界響亮的名頭。”

  此時此刻,他正竭力地向我全麵解釋一種文學思想——三天前剛從我這兒獲悉的文學思想,但是就在三天之前,他還是反對這種思想的,為此,他還跟我爭辯過一場呢。但是現在,他卻把這種思想占為己有了。不過,這樣的健忘症在阿曆克桑德爾·彼得諾維奇身上,說是屢屢出現並不為過,對他的所有熟人來說,他的這個無傷大雅的缺點可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現在,坐在自己的馬車裏高談闊論的他,是顯得何其的愜意,何其的誌得意滿,又是何其的悠閑自在啊!他討論的是學術上的、文學上的問題,就是他那溫柔的、頗具禮儀的男低音也讓他顯得如此滿腹經綸。可是他又慢慢地表現出一種自由主義的傾向,轉而又表現出一種天真的懷疑信念,也就是說,他覺得在我們的文學界,甚至在任何領域,不管什麽人都不可能在任何時期都有正直和謙遜可言,而隻是“互相議訐”而已——特別是在簽約之初。我暗暗思忖,阿曆克桑德爾·彼得諾維奇甚至認為任何一個直率而真誠的文學家都是笨蛋——至少是糊塗蟲,就是緣於他們為人太過直率、太過真誠了。不用說,大家都知道,如果不是阿曆克桑德爾·彼得諾維奇太天真了,這種見解也就不會有了。

  不過,我可不想再聽他瞎扯了。到了瓦西裏耶夫島,他讓我下了車,我就奔向我的朋友家。真不容易,這就是十三號街了,這就是他們的小屋了。一看到我,安娜·安德烈芙娜就伸出一根手指,連連擺手,並對我噓了一聲,警示我小聲點,別嚷嚷。

  “內莉才睡著,這可憐的孩子!”她連忙對我悄聲說道,“看在上帝分上,你就別弄醒她了!我親愛的,她實在是太虛弱了。我們可都在為她擔心呢。大夫說,目前還沒什麽關係。但是您那位大夫,他還能跟我們說些什麽有用之言呢!這難道不是您的過錯嗎?伊凡·彼得諾維奇?我們一直在等著,等您來吃午餐……要知道,您可兩天兩夜沒來過了……”

  “但是,我前天不是已經跟你們交代過了,這兩天我來不了嗎?”我跟安娜·安德烈芙娜低聲說道,“不管怎麽樣,我總得把我的工作做完嘛……”

  “您不是已答應上這兒來吃午飯嗎,那您又幹嗎不來啊?內莉還特地下床了呢,我的小寶貝,我們就把她安放在躺椅上,抬著她去吃午飯。她說:‘我要等文尼亞,跟你們一起等’,但我們的文尼亞就是不來。要知道,都快六點了,您到哪兒瞎逛去啦,您?看看您,浪蕩鬼!您使得她如此傷心,我都不懂得如何安慰她才好……好在她睡著了,我親愛的人兒。尼古拉·希爾戈伊奇也到城裏去了(他會回來喝茶的!),就留下我一個,待在這兒操心……他已找到了一個工作,伊凡·彼得諾維奇,但一想到那工作在彼爾姆這麽遠的地方,我的心就涼了半截啦……”

  “娜塔莎跑哪兒去啦?”

  “在小花園裏,我的寶貝,就在小花園裏!你看看她去吧……她也有點那個……我也不明白她到底是怎麽了……唉,伊凡·彼得諾維奇,我好難受呀!她總是跟我說她又開心又知足,但我才不信哪……去看看她吧,文尼亞,然後再秘密地跟我說,她到底是怎麽啦……聽見了嗎?”

  我不想再忍受安娜·安德烈芙娜的嘮叨絮語了,便迅速奔進了小花園。小花園與那小屋相毗鄰;長寬各約二十五步,園子裏濃蔭如蓋,滿地芳華。園中長著三棵枝繁葉茂的高大老樹,幾棵小白樺樹,幾叢丁香,幾叢金銀花;在某些角落裏,還種有幾叢馬林果,還有兩畦草莓;兩條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以十字形穿過花園。為了這座小花園,老爺子就像個懷了孕的新娘一樣暗自得意,他確信不久之後,園中就會長出蘑菇的。其實最主要的還是內莉喜歡上了這座小花園,人們經常讓她坐在躺椅裏,把她抬到花園的小道上。現在,內莉已經是全家的掌上明珠了。可就在這時,我看到的卻是娜塔莎;她高高興興地歡迎我,向我伸出一隻手。她是多麽憔悴、多麽蒼白啊!我知道,她也是大病初愈。

  “你的小說都寫好了嗎,文尼亞?”她問我。

  “寫完了,都寫完了!自由了,整個晚上我都徹底自由了!”

  “好啊,感謝上蒼!你寫得急嗎?重寫的地方多嗎?”

  “無可奈何啊!不過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我都練出來了,繁重的工作、高度緊張的神經倒讓我的想象力更加鮮活,我的感情也更為豐富、更為深沉了,甚至文思泉湧、欲罷不能,所以緊張的工作倒會產生更好的效果。一切順心如意……”

  “唉,文尼亞,文尼亞!”

  我覺察到,最近一段時期以來,娜塔莎對我的文學成就和名聲特別熱衷。她讀完了我近一年來發表的全部作品,還時常了解我的下一步創作意圖,關心評論我的作品的每篇文章,有時還會為某些批評而大動肝火,她執意要我在文壇上出人頭地。她的這一願望表達得特別熱烈、特別倔強,以至於我對她眼下的觀點都頗感奇怪。

  “這樣下去,你會江郎才盡的,文尼亞,”她跟我說,“你這樣殫精竭慮,總有一天會文思枯竭的;除此之外,這還會摧垮你的身體。就說C吧,他花了兩個年頭才寫出一部中篇小說;還有N*寫一部長篇就花了十年的工夫。然而他們的作品都是那麽精益求精,極盡潤飾!實在是很難找出一點馬虎大意的地方。”

  “對,沒錯,可是他們有生活保障,也沒人限定他們的脫稿時間;可我卻是一匹拉郵車的駑馬!唉,算了,所有這些隻是廢話而已!別談它們了,親愛的!噢,對了,有什麽消息嗎?”

  “多得很哪。第一,他來信了……”

  “又來信啦?”

  “又來信啦。”她說完,就遞給了我一封阿遼沙的來信。這已經是他們離別之後的第三封來信了。第一封信還是在莫斯科寫的。那時,他的情緒好像很雜亂,他告訴她,情況已經有所改變了,所以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像臨別時所假想的那樣從莫斯科回到彼得堡。通過第二封信,他匆匆說明,他會在這幾天裏回到我們這兒來,以便早點和娜塔莎完婚,並說這是已經決定了的,什麽力量都不能阻止它。不過根據全信的口吻,我們很容易覺察出,他已瀕臨絕望,外人施加給他的壓力已經使他身不由己,就是連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了;他還順便說到了卡佳。他說卡佳是他的上帝,是他的精神支柱,現在隻有卡佳一個人在安撫他、支持他。我急不可待地拆開了他剛剛寄來的第三封信。

  這封信用了兩張紙,信寫得顛三倒四、條理不清,而且還語無倫次、倉促隨便,信上還有幾處墨水和眼淚的痕跡。一開頭,阿遼沙就開誠布公地說要跟娜塔莎斷絕關係,並勸她忘記他。他極力論證,他們的結合是萬萬沒有機會的,外人施加的影響過於強大了,而且,他還說,他們倆在一起是不會幸福快樂的,因為他們倆不般配。但是至此他又受不了了,突然地把他以上的推論都置於腦後,既沒有撕掉信的前半部分,也未劃掉它,而是一下子就接著坦誠地承認,他有罪,對不起娜塔莎,並說他自己是沒有指望了,因為他對來到農莊的父親的意願已經無能為力了。他說他難以表達出內心的苦痛;接著他又說他確信自己完全可以讓娜塔莎過得開心幸福,寫到這兒,他又陡然證明他們倆完全是門當戶對的;他執拗地、憤怒地反對了他父親的論點;他還描繪了他和娜塔莎結婚之後相親相愛、白頭到老的幸福生活,但他已經絕望了,又詛咒起了自己的無能與懦弱,並表示將和娜塔莎永別了。信是懷著滿腔的悲痛寫的。寫信的時候,他顯然已神誌不清、忘乎所以了。我情不自禁,淚如雨下……娜塔莎又給了我一封信。這信是卡佳寫的,它和阿遼沙的來信同用一個信封,但是單獨封好了的。卡佳的信寫得相當簡短,隻用了寥寥數語,就向娜塔莎說明,阿遼沙實在是憂鬱萬分,還時常掉淚,仿佛已經毫無所求,甚至還有點小病,然而有她陪著,他一定會幸福的。卡佳還極力想跟娜塔莎說清楚的是,懇請她千萬別誤會,似乎阿遼沙很快就會感到舒心,仿佛他的悲傷並不是衷心的。“他永遠都很難忘記您,”卡佳又說,“他永遠沒有忘記您的可能,因為他的心不會這樣善於忘記,他極度地愛您、永遠地愛您,如果有一天他不再愛您了,或者說有朝一日他在想起您之時不再難受了,那麽我也會由此而馬上不再喜歡他了……”

  我把兩封信都給了娜塔莎。我們倆麵麵相覷,一言不發。看前兩封信時,我們也是如此,總之,我們現在都盡量不提舊事,好像我們之間“心有靈犀一點通”似的。她心中有苦衷、難以忍受的苦衷,對此,我了然於胸,但是,就是對我,她都不願吐露。回到父母身邊之後,她得了熱病,在床上歇了三個星期,如今才勉強康複。我們甚至很少談起我們即將產生的變化,雖然她也清楚,老爺子已經找到了一個工作,我們很快就得離開了。雖說這樣,但這一段時間內,她對我,卻總是那樣的親切熱情,那樣的溫柔體貼,一切有關我的事情,她又是那樣的關切。每當我要跟她說說有關於我自己的事情時,她又總是豎起耳朵,聚精會神地聽著,一個字兒也不肯漏過,剛開始時,我甚至為此而沉重異常——我總覺得,她是想補償、補償我的舊債。但是很快地,我這種沉重的心情就消失了:我理解了,她完全是另有初衷,她無非是愛我,毫無保留地愛我而已,因而她不能沒有我,否則就活不成,也不可能不關心我的一切,我想,沒有哪一個做妹妹的會像娜塔莎愛我一樣地熱烈愛著自己的哥哥的。就快到來的離別使她感到格外壓抑、格外痛苦,對此,我了解得特別清楚;同時,她也明白,離開她,我也活不成。但是對於此事,我們都避而不談,雖說我們常很細致地談我們之間的種種事情……

  我開始打聽尼古拉·希爾戈伊奇的情形。

  “我認為,他馬上就會到家的,”娜塔莎回答道,“他說過要回來喝茶的。”

  “他是不是一直在為他的工作奔忙呢?”

  “就是,不過現在,工作毫無疑問是有著落了,今天,他似乎根本就用不著出去,”她好像想起什麽似的加了一句,“本來明天出去也行的。”

  “那他幹嗎出去呢?”

  “因為我收到了一封信……為了我,他就好像是得了一場病似的,”娜塔莎停了下來,片刻之後又補充道,“這實在是太讓我難受了,文尼亞。仿佛在夢中,他的眼裏也隻有我一個人似的。我堅信,現在塞滿他腦子的都是這樣一些問題:我怎麽了?我還好嗎?我正琢磨些什麽呢?——除此之外,他什麽也考慮不了了。我的任何煩惱都會在他身上產生作用,引起共鳴。我能覺察到,有些時候,他極力克製自己,極不自然地裝出一副漠不關心我的開心模樣,努力使自己得意洋洋的,甚至還有意逗我發笑。這種時候,連媽媽也糊塗了,她不敢相信他的笑是衷心的,於是就長籲短歎起來了……她是多麽不自然啊……一個直心快腸的人!”她馬上笑著補充道:“瞧,我今兒收到信了,他就隻好立刻往外跑,立刻逃避,逃避我的眼睛……我愛他甚於愛我自己,甚於愛世上的任何人,文尼亞,”她低下頭,握著我的手,又補充道,“甚至也勝過愛你……”

  我們在花園裏前前後後走了兩個來回,她又說話了。

  “馬斯諾包耶夫今兒又到我們這裏來了,昨天才來過哪。”她說。

  “對呀,最近,他經常到我們這裏來的呀。”

  “但你知道他到這裏來幹什麽嗎?媽媽對他很信任,勝過了信任任何事情。她總以為,他對這一套東西(就是諸如法律之類的東西)無所不知,並認為他無所不能。你可明白她現在安的是什麽心?因為我沒成為公爵夫人,她感到痛苦萬分,並覺得十分可惜。這種觀念把她折磨得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她似乎已經把自己的所有想法都跟馬斯諾包耶夫說了。她不敢跟爸爸提起這件事,她得先弄清楚,馬斯諾包耶夫是否可以幫她的忙呢?依照法律,這件事辦得到嗎?看來馬斯諾包耶夫並沒有掃她的興,於是她就請他喝了兩盅。”娜塔莎以嘲笑的口吻補充道。

  “這個無賴還能幹出什麽好事呢。可你又是怎麽弄清這些的?”

  “是媽媽自己說的……拐彎抹角地說出來的……”

  “內莉呢?她怎麽啦?”我問道。

  “我要為此而詫異了,文尼亞,你怎麽可以直到現在才打聽起她的情況呢!”娜塔莎帶著責怪的口氣說。

  內莉是全家人的掌上明珠。娜塔莎特別愛她,內莉也終於把自己的心整個兒交給了她,可憐的孩子!她根本不曾料到,竟然有這麽一天,她能遇到這樣一些善良的人,可以擁有如此深沉淳厚的愛意;我也看到,她那顆憤世嫉俗的心靈終於被軟化了,她的心扉終於肯向我們大家敞開了,對此我十分高興。她以一種病態的熾熱的感情回報了大家對她的愛,這種愛跟她過去的一切,跟鬱結在她心中的不信任感、怨恨和桀驁不馴是截然不同的。但是,即便是現在,內莉仍舊總是表現得很執拗,長時間地而又有意地對我們隱瞞鬱結在她心頭的和解之淚,但最後還是向我們大家拋出橄欖枝,完全以心相許。她深深地愛上了娜塔莎,接著又喜歡上了老爺子。對她而言,我也成了她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人,如果我長久不去看她了,她的病情就會惡化。最近這一回,為了完成讓我耽誤了的工作,我不得不離開兩天;臨行前,我苦口婆心地跟她說了許多讓她寬慰的話……不用說,我說得很拐彎抹角。內莉仍舊不好意思而且非常直率、毫無顧忌地表達自己的感情……

  她的這種狀況讓我們大家都深感不安。我二話沒說就悄然決定,讓她永遠留在尼古拉·希爾戈伊奇家中,然而出發的日子一天天地逼近了,她的病情卻越來越嚴重了。從我帶她去拜訪二老的那天起,從二老同娜塔莎和解的那天起,她就病倒了。我在胡說什麽呢?她不是一直就有病嗎。以前她的病情就已經日益嚴重,但是現在卻以飛快的速度開始惡化了。我不懂得,也無法確切斷定她患的到底是什麽病。確實如此,她的病犯得比過去更頻繁了;但主要還是她總顯得身體衰弱,精疲力竭,而且還經常時冷時熱、神誌慌張,——這一切在最近幾天竟使他的病情惡化,以至於不能下床了。說來奇怪,內莉的病情越嚴重,她對我們就越是溫柔、越是親熱、越是坦誠。三天之前,當我走過她的小床邊時,她突然抓住我的手,拉我到她跟前。屋裏沒有其他人。她的臉很燙(她已瘦得很可怕),兩眼放著火一般的紅光,她痙攣著、熱情洋溢地向我探出身子,就在我向她彎下腰的同時,她又伸出她那又黧黑又消瘦的雙臂,摟緊住我的脖子,並熱情地吻了吻我,然後馬上要求娜塔莎來看她;於是我趕快叫來了娜塔莎,內莉就執意要娜塔莎坐到她床上去,並看著她……

  “我也很想看著您,”她說,“昨兒,我夢見了您,今兒晚上我肯定又會夢見您……我經常夢見您……天天晚上都夢見您……”

  她分明有話要說,但有種莫名的感情克製著她,就是她自己也說不清這到底是什麽感情,更不懂得怎樣才能把它表達出來……

  除我之外,她最愛的就是尼古拉·希爾戈伊奇了。當然,尼古拉·希爾戈伊奇就跟愛娜塔莎一樣愛著她。他很會讓內莉開心,逗著內莉玩。他一在內莉麵前出現,馬上就會有笑聲傳出,甚至就有一場遊戲開始。生著病的小姑娘就跟個小孩那樣喜不自禁,跟他老人家撒嬌、挖苦他、給他講自己的夢,並且每次都要編點小故事,還纏著他講故事,他老人家看著她的“小女兒內莉”,更是心滿意足、得意非凡、日益喜歡她了。

  “為了補償大家的痛苦,上帝才把她賞賜給我們大家。”有一回他離開了內莉,像以往一樣跟她道完晚安,就跟我這樣說。

  天天晚上,當我們大家相聚之時(馬斯諾包耶夫差不多每晚都來),那老大夫偶爾也會來一下,他已經難以離開阿赫米涅夫家了;內莉也坐在躺椅裏被抬了出來,緊挨著我們坐在圓桌邊上。通向陽台的門敞開著,沐浴在霞光之中、滿地蒼翠的小花園一目盡攬。花園裏飄著清新的綠葉香味和初開的丁香花的芳香。內莉坐在躺椅裏,柔和地望著大家,神情專注地聆聽我們的話語。她偶爾也會活潑起來,渾然不覺地說著什麽……然而,此時此刻,我們大家總是忐忑難安地聽她講,因為在她的回憶中有一些我們都不敢也不願提起的話題。有一天,當她忐忑不安、痛苦不堪地而又不得不跟我們大家談談她的一切往事時,我,娜塔莎,還有阿赫米涅夫夫婦都覺得很對不起她。大夫更是反對諸如此類的回憶,大家也一直努力著轉換話題。此情此景,使得內莉也刻意克製自己的感情——我們的這番苦心她是理解的,於是她跟大夫或者尼古拉·希爾戈伊奇玩起了遊戲……

  不過,她的病情卻日益惡化了,她變得特別敏感,心律也不齊了。大夫甚至跟我說過,很可能她馬上就會死去。

  我不敢把這種話跟阿赫米涅夫夫婦說,免得讓他們惶然不安。尼古拉·希爾戈伊奇還是堅信——在動身之前,她的病一定會康複的。

  “聽,爸爸回家啦。”娜塔莎聽到他說話的聲音就說,“咱們回去吧,文尼亞。”

  尼古拉·希爾戈伊奇像以往那樣,一跨進門檻就高叫起來。安娜·安德烈芙娜趕緊向他揮手示意。老爺子便馬上一言不發了。但見到我和娜塔莎進來了,就迫不及待地跟我悄然說起他此行的所得:他一直在尋求的那份工作已經沒有什麽問題了,因而他特別高興。

  “再過兩個星期,就可以動身了,”他關切地斜睨了娜塔莎一眼,握著雙手說道。但沒想到娜塔莎卻報以嫣然一笑,並走過去擁抱了他,於是他的所有疑慮就一下子灰飛煙滅了。

  “要走馬上任,要走馬上任啦,我的朋友們,我要走馬上任啦!”他興高采烈地說道,“隻是還有你,文尼亞,隻是不得不跟你分別了,這一點太讓人受不了……(有必要說一下的是,他從來就不曾要求我跟他一起走,不過,出於他那性格,他必定會說明這一要求無疑……也就是說,如果他還沒弄清楚我愛娜塔莎的話,他也必然會這樣做的。)”

  “唉,我能怎麽辦呢?朋友們,我還能怎麽辦呢!我為此而難受萬分,文尼亞;不過,換個環境就可以使大家煥發新的生機……換個環境——也就是換了一切!”他再次斜睨了娜塔莎一眼,補充道。

  對此,他很堅信,而且還為自己的這一想法感到愉快。

  “那內莉怎麽辦呀?”安娜·安德烈芙娜問道。

  “內莉?不錯……她呀,我的寶貝兒,是有點兒小毛病,不過動身的時候,他絕對會康複的。她現在不已經有所好轉了,你看哪,文尼亞?”他用驚奇的口吻說道,忐忑不安地瞧著我,似乎隻有我才可以消除他的擔心。

  “她怎麽了?睡得怎樣呀?沒有什麽事吧?現在是不是還醒著呢,她?你理解嗎,安娜·安德烈芙娜,我們得馬上把小桌弄到陽台上去,把茶炊也都弄上去,朋友一來,我們也跟著一起落座,到時哪,內莉也會出來跟咱們坐在一塊兒的……那該是多麽的讓人舒心呀!難道她還睡著?我進去探個究竟,就看一眼而已……不用擔心,我不會吵醒她的!”看到安娜·安德烈芙娜又向他擺手示意,他就加了一句。

  不過,內莉早就醒了。十五分鍾之後,我們大家又像平時一樣圍坐在茶桌旁,品起了晚茶。

  我們讓內莉坐在躺椅裏,把她抬了出來。大夫來了,馬斯諾包耶夫也來了。他送給了內莉一束丁香,但他自己卻似乎心事重重,苦惱萬分。

  順便說說:馬斯諾包耶夫差不多每天都會來的。我已經說過,所有人,尤其是安娜·安德烈芙娜,都很喜歡他,但是對於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我們卻從來就是隻字不提;連馬斯諾包耶夫自己也是如此。安娜·安德烈芙娜從我這兒了解到,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並未成為他的正式妻子,所以她就暗自決定,現在既不要接待她,也不要在家中提到她。於是大家也就照此辦事,這很突出地刻畫了安娜·安德烈芙娜的個性。不過話又說回來,如果不是有娜塔莎在她的身邊,或者說更主要的是如果未曾發生過那些已經發生過的事,說不定她就不會這麽挑剔了。

  這天晚上,內莉顯得鬱鬱寡歡,像在想著什麽心事似的。又似乎是剛剛做了一個噩夢,夢中的情景還在她的腦海裏迂回著。不過,對馬斯諾包耶夫送來的禮物,她頗感興趣,喜洋洋地欣賞著那束插在她跟前一隻茶杯中的鮮花。

  “你非常喜愛花吧,內莉,”老頭說道,“等一下!”他興致很高地加了一句,“明天……嗯,你就可以看到了……”

  “喜歡,”內莉答道,“我不會忘記用鮮花歡迎媽媽的情景。那時,我們還在那個地方(那個地方指國外),媽媽病得很嚴重,整整一個月沒有離開過她自己的臥室。我就和海因裏希合計了一下,等她能下床,第一次能自己走出臥室時,我們就把每一個房間用鮮花裝點起來。說到做到。有天晚上,媽媽告訴我們第二天早上一定要出來和我們共進早餐,第二天,我們就起了個大早。海因裏希帶來了好多好多的鮮花,於是我們就用綠葉和花環把整個房間裝點起來了。有常春藤;有種植物葉子,很寬很寬的,——到底叫做什麽,我也說不出;還有一些葉子,真是有趣,見著什麽就抓,一抓住就不肯放;有不少白色的很大的花;有水仙花,嗯,我最喜歡水仙花了;還有玫瑰花,那玫瑰花真是太美了。還有很多其它的花。我們把這些花全部插在花環上、花盆裏、木桶裏,——木桶裏的花大得很,像一棵棵樹似的,然後放在房間的四角和媽媽坐的躺椅邊上。媽媽出來時,驚訝萬分,卻又異常開心,這下可把海因裏希樂壞了……就是現在,我還能記得這事……”

  這天晚上,內莉顯露出一副極度衰弱的模樣,神經也是格外脆弱。大夫惴惴不安地注視著她。但是她的說話欲望頗高,她說了很長的時間,一直說到暮色降臨,口若懸河地說的都是她過去在那個地方的生活。我們不便打斷她的話。在那個地方,她和媽媽及海因裏希遊覽了許多地方,昔日的回憶如在昨日,鮮明無比地曆曆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她激動地描繪著湛藍的天空、滿地冰雪的高山、山間的飛瀑。然後她又說到意大利的湖泊和峽穀,鮮花和樹林,鄉野的村民及其服飾、黝黑的臉龐和烏黑的雙眸。她還敘述了他們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和事。接著她又說到了一座座大城市和一座座宮殿,特別是一座很高的教堂,那教堂有著漂亮的圓頂,圓頂上安裝著各式各樣的燈飾,刹那間燈火通明,五彩繽紛,煞是好看;最後她又說到南方一座炎熱的城市,碧空如洗,碧波蕩漾……內莉從未如此詳細地跟我們談起她自己的往事。我們都全神貫注地聽著她講。在此之前,我們大家所聽說的隻是她的一些其他回憶——一座陰森森的、令人憂鬱的城市,到處彌漫著令人壓抑、沉悶的氣息,糟糕透頂的空氣,被侵蝕得滿目斑駁、髒兮兮的珍貴宮殿,陰晦、蒼白的陽光,還有心存惡念、半癡半狂的市民——她和媽媽置身其中,真是倒黴透頂,受盡折磨。這樣一幅景象在我們眼前浮現:肮髒的地下室,陰暗潮濕的角落,破舊寒磣的床鋪上,她們母女倆偎依在一起,回憶著她們的往事,回憶著已故的海因裏希,還有異國他鄉的奇景異色……內莉的身影也時常在我的眼前顫抖著:失去了母親的她,如今隻能獨享這份孤寂,獨自一人追憶著這一段往事,而布勃諾娃卻妄想用毆打和殘酷的獸行來壓製她,逼迫她去幹邪惡的勾當。

  然而,內莉還是不能堅持下去,我們把她送回房內。老爺子甚是慌亂,後悔不已,說是不應該讓她說得這麽多。她的老毛病又犯了,神誌不清。這種舊病複發的情形,對她來說,已經不是一次兩次了。蘇醒過後,內莉執意要求見我,說有話要跟我一個人談。她的要求是如此的強烈誠懇,大夫也隻得同意她的這一要求,於是大家都走出房間。

  “聽我說,文尼亞,”隻有我們兩人了,內莉對我說,“我知道,他們認為我會和他們一起走,但是我不想走,我也不能走,我要和你待在一起,我必須跟你說說這想法。”

  我便安慰她;我告訴她,在阿赫米涅夫家,人人都很喜歡她,視其為己出。他們會非常愛她的。可是如果留在我身邊則恰恰相反,她過起日子來會覺得處處不便的。雖然我也十分愛她,但是誰也無能為力,我們最終還是不得不分手的。

  “不,不是這樣。”內莉固執地說,“因為我時常在夢裏見到媽媽,夢中,媽媽總是跟我說,我不能去他們那兒,必須留下來;她還說,如果撇下外公一個人不管,那可是罪孽深重。媽媽說這話的時候還直哭不已。我必須留下來侍候外公,文尼亞。”

  “但是你的外公不是已經過世了嗎,內莉。”聽她這麽一說,我驚奇地說道。

  她想了一下,就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再好好跟我說一次,文尼亞,”她說,“說說外公到底是怎樣去世的,全都跟我說,什麽細節也不能漏掉。”

  她的要求,實在是讓我詫異不已,不過我還是從頭到尾地跟她明明白白重述一遍。我疑心她是在胡言亂語,至少發病之後,她的神誌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

  她認認真真地聽完了我的重述。我記得,在我重述的時候,她那烏黑的、閃爍著痛苦的但又是激動的光芒的雙眼一直盯著我,牢牢地盯著我。屋子裏已經暗了下來。

  “不是的,文尼亞,他沒死!”聽完了我的話,又想了想,然後她堅決地說道,“媽媽常對我說外公的事。昨天,在我問她外公不是已經死了之後,她傷心得哭了,告訴我說外公沒有死,是別人故意這樣說的,他現在正在乞討。‘就像咱倆過去乞討時那樣,’媽媽說,‘他總是在某個地方走來走去,就是我們第一次碰到他,我在他眼前摔倒了,阿佐爾卡認出了我的那個地方……’”

  “內莉,這是夢,隻是病人的夢而已,你現在不正生著病嗎。”我對她說。

  “我也老是在想,這畢竟僅僅是一個夢而已,”內莉說,“因此我從未跟任何人說起它。這一切我隻希望說給你聽。可今天你沒來,我就睡覺了,不曾想卻又夢見了外公。他坐在自己家裏,正等著我,外公非常瘦,樣子十分可怕,他說兩天了,他什麽東西也沒吃,阿佐爾卡也是如此,外公對我十分不滿,還責怪我。他還說,鼻煙他一點兒也沒有了,而沒有鼻煙他是萬萬不成的。這倒是真的,文尼亞,過去他曾這樣跟我說過。那時媽媽已死了,我去找他,他病得很重,幾乎人事不省。所以今天一聽到他說這話,我就想:我必須出去,到橋頭乞討去,討到錢後,我就給他買麵包、熟土豆、還有鼻煙。後來,我還真的像在那兒乞討似的,看見外公在附近來回走著。他猶豫了一下,便來到我跟前,看我要到多少錢,然後就把錢統統拿走了。他說那點錢隻夠買麵包,叫我再去為他要些買鼻煙的錢。我一討到錢,他就又馬上過來把錢搶走了。我告訴他,就是他不來拿,我也會把錢一個不剩地送到他跟前的。但是他不相信我,說,‘不,你會偷我的錢;布勃諾娃曾跟我說你是個小偷,因此今後我再也不帶你上我家了。還有五個戈比哪,你把它藏到哪兒去啦?’我隻能以哭相對,他不聽我的辯解,叫嚷不迭:‘你偷了五個戈比!’還動手打我,狠狠地打我,就在那橋上。我可傷心了,使勁地哭……因此,文尼亞,我總覺得,他還活著,一定的,說不定正一個人在某個地方來回踱著步,等著我去找他……”

  我又開始勸她,極力勸她不要相信這種無中生有的事,後來我好像還真的說服了她。她跟我說她現在就怕睡覺,因為一睡著就會夢見外公。最後她擁抱了我,緊緊地……

  “不,我還是不能離開你,文尼亞!”她把她的小臉蛋貼在我臉上,說道,“即使外公不在了,我還是不能離開你。”

  內莉的這次舊病複發,把全家上下弄得驚慌失措。我把她的種種幻覺悄悄地跟大夫說了,並向他詢問到底該怎樣診斷內莉的病。

  “目前,我什麽都不敢肯定,”他一邊思考一邊回答,“眼下,我隻能繼續猜測、思考、觀察,——不過……什麽也無法肯定。總的看來,要康複是不可能的,她一定會死的。我沒有告訴他們這個情況,因為你執意要我說,我就隻能如實相告,但我還是很傷心,我建議明天為她進行一次會診。說不定會診之後她會漸漸康複的。我可憐的小姑娘——就像我的女兒似的……多麽可愛,多麽可愛的小姑娘啊!你知道,她的思維是多麽的活躍!”

  尼古拉·希爾戈伊奇更是激動不已。

  “聽我說,文尼亞,我有個好主意,”他說,“你知道,她是多麽喜歡鮮花的。你猜怎麽著?等她明天一醒來,咱們就用鮮花來歡迎她,就像她和海因裏希上次歡迎她媽媽那樣,就如她今天所說的……瞧她今天說這事時多麽激動啊……”

  “是的,她的確很激動,可是現在,激動對他並沒有絲毫好處。”我答道。

  “這倒不假,但是開心的激動卻得另當別論!你要相信,親愛的,相信我的經驗,開心的激動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開心的激動甚至能治百病,增進健康……”

  總之,老爺子已經完全陶醉於自己的主意了,他不禁喜不自勝,要反對他的意見,我無能為力,隻好去向醫生討教,可醫生還沒來得及考慮,老爺子就已經一把抓起自己的帽子,跑著布置去了。

  “知道吧,”臨走時,他對我說,“離這兒不遠的地方有個溫室,挺豪華的。花匠們也出售鮮花,很是便宜——出奇的便宜……你最好不要讓安娜·安德烈芙娜知道此事,否則她就馬上會大光其火,怪我又亂花錢……就是這樣,從來就是這樣的……噢,對了!還有,我的朋友,你現在上哪兒去?你不是已經寫完了自己的小說,閑來無事嗎,那你又幹嗎著急回家呢?甭回去了,就留在這兒吧,就在樓上那個明亮的小房間過一夜吧,還記得嗎,那小房間,你過去曾在那兒睡過的。你的褥墊,你的床,都還保持原樣,誰也沒去動過的。保證你睡得跟法國國王一樣舒舒服服的。感覺如何?你就別走啦。咱們明天早點兒起床,等他們一把鮮花送過來,我們就能在八點之前把整個房間裝飾得漂漂亮亮。還有,娜塔莎也會過來幫忙的——她的審美能力可比咱倆都強……喂,考慮得怎麽樣了,同意在這兒過夜嗎?”

  我最後決定留下來過一宿。老爺子把買花的事辦妥了。醫生和馬斯諾包耶夫也告辭走了。阿赫米涅夫一家通常睡得比較早,十一點就都睡了。臨走時,馬斯諾包耶夫欲言又止,像是有話要跟我說,但是最後他還是決定推遲到下次再談。但當我跟二老道完晚安,上樓走進我那明亮的小房間時,居然在那裏又見到了他,這太出乎意料了,讓我驚詫不已。他坐在小桌旁翻閱著書本,正等著我。“走到半道上,我又拐回來了,文尼亞,因為,還不如現在就跟你說的好。嘿,坐。你看看,這真是蠢事一件,讓人傷透腦筋……”

  “到底是怎麽啦?”

  “你那個公爵,真是可恥,就在兩個星期之前,他對我大發脾氣,把我弄得到現在還滿肚子氣。”

  “怎樣啦,到底是怎麽啦?難道你跟公爵還有什麽往來嗎?”

  “你幹嗎老問‘怎麽啦,到底是怎麽啦?’上帝也未必就清楚到底是怎麽啦。我說你呀,文尼亞老弟,你怎麽也跟我的阿曆克桑德拉·希米爾諾芙娜一樣呢?——總之,就是跟那些令人厭惡的女人們沒什麽區別……這些女人最讓我受不了……‘怎麽啦,到底是怎麽啦?’——就跟烏鴉叫一樣,真是討厭。”

  “你別生氣嘛。”

  “我壓根兒就沒生氣,但是,萬事萬物,我們隻能用平常的眼光來看待,不能任意誇大……我要說的就是這些。”

  他沉默了一下,似乎還生著我的氣。我沒打擾他。

  “我說呀,老弟,”他又說話了,“我不經意間發現了一條線索……其實這發現根本不是不經意的,也根本談不上是線索,這僅僅是我的某種感覺……也就是說,根據某些想法,我推斷出內莉……或許是……總之一句話,或許是公爵的合法的女兒。”

  “你說什麽呀!”

  “瞧瞧,你瞧瞧,你怎麽又叫起來了。‘你說什麽呀!’跟你這種人簡直無話可說!”他瘋狂地揮了揮手,叫道,“我難道跟你肯定什麽事了嗎,你這傻瓜?我跟你說過她已經被證實是公爵的合法的女兒嗎?我說過沒有?真是的……”

  “我說呀,親愛的,”我非常激動地打斷了他的話,“瞧在上帝的份上,你別再嚷嚷啦,還是清清楚楚、明明確確地解釋一下吧。說句實話,我能理解你的。你該知道,這事的分量有多重,它所產生的後果更是非同小可……”

  “我當然清楚會產生怎麽樣的後果,但是這後果產生於哪兒?證據又是在哪兒?事情可不是這麽簡單,我也隻是偷偷地跟你說說而已。至於我跟你提到此事的緣由,我們以後再說。但是,請你相信,我這樣做總有我自己的道理。你先別吭聲,好好聽著。你得明白,這是件無人知曉的事情……”

  “好好聽著,事情是這樣的。那時,還是在冬天,史密斯還在的,公爵一從華沙返回,就開始著手調查此事了。這就是說,公爵對此事的調查早就開始了,早在去年就開始了。但當時他隻追查一件事,而現在則又開始追查起另外一件事了。問題在於他失去了線索。在巴黎,他同史密斯的女兒分手,並拋棄了她,屈指算來,這事也已經過去了十三個年頭了。可是在這十三年裏,公爵始終不渝地監視她的行蹤,他知道她曾和海因裏希同居過,今天內莉也提起過他;他還知道她有了個女兒,叫內莉,也知道她有病;總之,什麽事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但是,線索到此突然失去了。此時,海因裏希好像剛去世不久,史密斯的女兒也似乎正準備回彼得堡。當然,在彼得堡,他毫不費力地就可以很快找到她,無論她回俄國後怎樣變換自己的姓名。但是,問題出現了,他在國外的那些密探提供的假情報騙了他:他們使他相信了她住在德國南部一個偏僻的小鎮裏,這幫密探,由於工作馬馬虎虎的,也上了當:他們認錯了人。光陰似箭啊,不知不覺間,一年多的時間過去了。一年過後,公爵開始覺得不對勁了:根據某些事實,他早就感覺到那個女人好像並非他所要監視的。現在,問題又來了:那個真正的史密斯的女兒在哪兒呢?他靈機一動(隻是靈機一動而已,並無真憑實據):她會不會跑到彼得堡來呢?所以,在派人在國外調查的同時,他又另起爐灶,也著手在此進行調查,但是他顯然不希望通過官方渠道來調查此事,所以他就認識了我。有人把我推薦給他:說我怎樣怎樣,是個業餘偵探,——等等,等等……”

  “於是,他就把事情原委跟我說了。不過這廝說起這事來前言不搭後語的,說得含糊其辭、模棱兩可,而且又自相矛盾、漏洞百出。他顛三倒四地重複了好多遍,以不同的方式,在同一時間敘述同一件事……好啦,大家都心知肚明,就算狡猾透頂,你總不能把全部線索藏著掖著吧。不消說,一開始我就低三下四,心地單純地幹起來了,總之,我顯得奴顏婢膝,忠心耿耿。但是,從我一貫的原則和自然法則(因為這是自然法則)來看,我猜測,第一,他是否把他的真正用意跟我說了?第二,在這個已經說明的用意之後,是否還另有其他用意沒有言明?如果真有後一種情形,我親愛的,就是你那詩人的腦瓜應該也會明白,——我可就成了冤大頭了:比如說吧,他的一個用意值一個盧布,而另一個用意則值四個盧布;而我卻把值四個盧布的東西按一個盧布的價錢賣給他了,那麽我不就是蠢驢一頭嗎。我可沒那麽傻,我開始好好琢磨起來,漸漸地得到了一些線索。一條是從他嘴裏套出來的,另一條是從別人那兒打聽而得的;第三條嗎,是我的寶貝腦袋告訴我的。你是不是想問我:你幹嗎非幹這事不可呢?那你就聽聽我的答案吧:公爵心急火燎、驚慌失措的,就憑這一點,我就非幹不可。因為說實在的,有什麽可以讓他害怕的呢?他把自己的情婦從她父親那兒拐跑了,等人家有了孩子,他又把她給甩了。這也沒什麽可奇怪的啊。無非是公爵少年風流、逢場作戲而已。像他這樣的人,哪會害怕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呢?但是,他卻實實在在地感到恐懼……於是,我就不能不起疑心了。順便提一句,兄弟,我從海因裏希那兒發現了一些頗有趣味的線索。不用說,海因裏希已經死了;但他還有個表妹(嫁給了這兒的一個麵包師,現在就住在彼得堡),他的這個表妹早就傾心於他,而且這十五年來還一直深深地愛著他,盡管她已跟那個肥胖的麵包師有了八個子女——這也由不得她嗬。不瞞你說,我略施妙計,連蒙帶騙,終於從她那兒得知了一個極其重要的情況:按照德國佬的習慣,海因裏希經常寫信給他,又愛記日記。臨死前,他又把一些自己的文件寄給了她。可她這頭蠢驢,並不知道這些信件有多重要,她隻會陶醉於信中談到的月亮、我親愛的奧古斯汀之類,可能還有維蘭維蘭(1733—1813),德國十八世紀作家。的故居。然而,在這些信件之中,我發現了我所需要的東西,還有一些新的線索。比如說,我了解到了史密斯先生的某些事情,知道了他有一筆錢財被他的女兒偷走了,並且得知公爵把這些錢財據為己有了;還有,透過信中一些充滿感慨、提示及警喻性的文字,我也大概掌握了事情的本來麵目:也就是說,文尼亞,你必須知道!這些是一點兒也不能得到肯定的。——海因裏希這混蛋故意要把此事遮蓋起來,他隻是作了些暗示,但綜合了這些暗示,我順理成章地想到:毫無疑問,公爵一定跟史密斯的女兒結過婚。至於在哪兒結的婚,怎麽結的婚,到底在什麽時候呢,在國外還是在這兒呢,結婚證書在什麽地方,——對於這一切疑問,我都不知其所以然。也就是說,文尼亞兄弟,我懊惱不已,直揪頭發。但我隻能四處打聽,沒日沒夜地調查個沒完。”

  “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史密斯,不巧的是,他卻突然離世了。我沒來得及在他死之前找到他,真是遺憾。好在此時,也是機緣湊巧,我獲悉有一個讓我懷疑的女人在瓦西利耶夫島上死去了,一打聽,我就發現了線索。我連忙趕到瓦西利耶夫島,應該沒忘記吧,當時咱倆還見過麵的。那回我了解到很多東西。一句話,內莉也幫了我不小的忙……”

  “我問你,”我截住他的話頭,“難道你認為,內莉知道……”

  “什麽?”

  “知道她自己就是公爵的女兒?”

  “你不是也知道嗎?”他看著我,一臉的氣憤,一臉的責備,接著又答道,“你這人怎麽這樣,提這種問題有什麽用呢?真是無聊。關鍵問題並不在此,而在於她不僅知道她是公爵的女兒,而且是公爵的合法女兒——這道理明白嗎,你?”

  “不會的!”我叫道。

  “一開始我是告訴自己說‘不會的’,就是現在,有時候我也對自己說‘不會的’,但實際上這是可能的,而且還很有可能正是這樣。”

  “不會,馬斯諾包耶夫,不會這樣的,你是不是在做白日夢呢?”我嚷道,“她不僅不知道這一點,事實上她也隻是一個私生女。既然手中有著某些證件,那她媽媽為何還忍受得了在彼得堡的悲困生活呢?還有,她又怎麽會讓自己的孩子陷入無依無靠、貧病交加的狀況呢?得啦,這是不存在的。”

  “這一點,我也不是沒想過,就是到現在,我還是一肚子的疑惑。但是,問題的關鍵就在於史密斯的女兒可是天底下最瘋狂、最不可思議的女人啊。她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你隻要想一下所有的情況,你就會明白,這就是某種浪漫主義,——一切都超然物外,又野蠻又瘋狂的荒唐作為。就說這事吧:從一開始,她所幻想的就隻是一種紅塵外的天國和天使,她舍身愛上一個人,甚至忘記了自我的存在,並且給了他永無止境的信任,我堅信這一點,她後來發瘋了,倒不是因為遭到他的拋棄,而是因為自己看錯了人,而恰恰就是這個人,居然有能耐欺騙她,拋棄她;而是因為她理想中的天使居然變成了一堆臭糞,從而玷汙了她、欺侮了她。她那浪漫的、不著實際的心靈受不了這麽大的打擊。而且,她還很委屈:你知道嗎,那委屈可有多大!因為恐懼,更因為高傲,她便跟他斷絕了往來,無限輕蔑地跟他一刀兩斷了。她和他不再聯係,並把所有的文件都毀掉了,鄙視金錢——甚至忘了這些錢並不是她的,而是她父親的。他對金錢不屑一顧,無心接受,是想用她的高尚來與那個騙子相對抗,是想有理由把他當做賊,從而有權一輩子唾棄他。也許她還在那時說過,被當做是他的妻子,無異於奇恥大辱。離婚在我們俄國是行不通的,但事實是原文為拉丁文。他們真的離婚了,那麽她以後就不能去尋求他的幫助啦!你想想,都快死了,她還顛三倒四地告誡內莉:不要去找他們,要工作,就是活不下去了,也別去找他們,不管誰讓你去,你都不許去(這就等於表明,她至死還幻想有人會來請她去,這樣,她就又會有機會進行報複了,就又能以鄙視來對抗請她的人。總之,麵包不是她維持生命的依靠,而是以怨恨和幻想為生)。兄弟,我從內莉那兒打聽到許多事情,就是現在,我也不時打聽一番。大家知道,她媽媽有病,癆病——這種病非常容易助長病人的怨恨和惱怒;然而,通過對布勃諾娃的一個幹親家的詢問,我確信,她給公爵寫過信:是的,就是寫給公爵的,他本人的……”

  “她寫過信!那他收到了嗎?”我急不可待地叫起來。

  “這就是問題所在,我也不清楚他到底收到這封信沒有。有一回,史密斯的女兒遇到了布勃諾娃的那個幹親(沒忘記吧,布勃諾娃家有過一個濃妝豔抹的姑娘?就是現在進了妓女收容所的那個),她把信寫好後,就托那姑娘送去,但是後來她沒有把信給她,又要回來了。這件事是在她去世的三個星期前發生的……這個問題至關重要:既然她曾經決定把信寄出,即使她後來她又拿回來它,但她就有可能重新寄出。所以,她到底是不是把信寄出去了,——就不太清楚了;但是從另一個情形我們可以相信,她並未把那信寄出去,因公爵明確得知她就住在彼得堡,而且得知詳細地址外,她好像已經死了。他肯定很開心!”

  “對啦,我記起來啦,阿遼沙曾經提起過一封信,一封讓公爵十分高興的信,但這隻是前不久的信,兩個月都不到呀。還有,後來又怎樣了:你跟公爵的事又是怎麽啦?”

  “我跟公爵的事怎麽啦?你要知道:我雖然很有把握,但我一點真憑實據也沒有啊——無論我怎樣地竭盡全力,還是一點也沒發現。形勢急迫!必須到國外去探一下,但是到了國外,我又能上哪兒去刺探呢?——我不清楚。不用多言,我當然知道我正麵臨著一場挑戰,沒辦法,我隻能拐彎抹角地去套他,去威嚇他,裝出一副我所知道的東西比我真正知道的要多的樣子……”

  “那又如何呢?”

  “他並沒有上當,不過他到底還是被嚇得夠嗆,直到現在,他的心裏還直打鼓哪。我們見過幾次:他裝出很淒然的樣子,像個可憐的叫花子。有一次,他似乎真心以對,把這件事從頭到尾都跟我說了。或許當時他以為我都知道了。他講得頭頭是道,充滿感情,很是坦誠,——當然,他隻是恬不知恥地信口雌黃而已。他怕我怕到何種程度,我心裏有數。有段時間,我在他麵前假裝成一個絕對的蠢貨,但又向他顯示我很滑。我呆頭呆腦地嚇唬他,——換言之,我是有意作出這副樣子的;我還故意發發難,要挾要挾他,——我所做的這一切,就隻為了讓他認為我是一個蠢貨,讓他打開防線,多少吐露點真情,可又讓他識破了,他這混賬東西!還有一次,我假裝喝醉了酒,但也一無所獲:他真是狡猾到家了!兄弟,文尼亞,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我無論如何都得弄清楚他到底怕我到何種地步,還有,我得讓他相信,我並沒有說出我所知道的一切……”

  “哦,那結果呢?”

  “毫無結果。總得有證據,有事實啊,但我一無所有呀。不過有一點,他還算清楚,也就是我至少可以弄點醜聞出來。不用說,他當然擔心的就是把他的醜事弄得路人皆知,更何況他已開始在這兒勇登高枝。你聽說了嗎,他就快結婚了?”

  “沒聽說過啊……”

  “明年,就在明年!去年,他就已看中了這個未婚妻;那會兒她才十四歲,如今已十五歲了吧,好像還戴著圍嘴呢,可憐的孩子。她的二位高堂高興萬分!知道嗎,他是多麽盼望著他的妻子早點死掉啊?一位將軍的女兒,一個有錢的小姐——家資逾萬啊!文尼亞兄弟,我們是永遠也別想攀上這種親戚的……不過有件事,讓我一輩子都不會安心的,”馬斯諾包耶夫緊握拳頭,猛捶桌子,吼了起來,“兩個星期之前,我落入了他的圈套……這個王八蛋!”

  “什麽?”

  “是這樣的。我發現,他清楚我一點真憑實據也沒有,除此之外,我也感到,這種事拖得越久,他就越容易發現我拿他沒辦法。所以我就隻好答應要他兩千盧布。”

  “你要了兩千盧布……”

  “是兩千銀盧布,文尼亞,我不能不要呀。唉,這麽一件大事何止值兩千盧布啊!收下這錢,真是丟盡臉麵了。在他跟前,實在是又屈又辱。他說,‘馬斯諾包耶夫,您過去幫我辦了不少事,我還沒給您酬勞呢(按照協議,他早就把辦這些事的酬勞付給了我一百五十盧布了),現在我得走了,這是兩千盧布,因此,我希望,咱們之間的事到此為止。’對此,我隻能說:‘一切都結束啦,公爵,’可是,對於他的那副德行,我看也不敢看;我尋思:現在他的臉上一定寫著:‘怎麽著,所獲不小吧?我可是大好人啊,才會把這筆錢送給你這樣一個大笨蛋!’我都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麽離開的!”

  “但這是讓人鄙夷的啊,馬斯諾包耶夫!”我嚷道,“你可知道你都對內莉做了些什麽嗎?”

  “這豈止是令人鄙夷,簡直就是犯罪,就是無恥肮髒……這……這是……我都不知道該如何形容了!”

  “我的天啊,他至少應該對內莉承擔撫養的責任吧!”

  “就是嗎。但有啥法子呢,怎麽才能迫使他這樣做呢?要挾他?但他不一定就怕了,因為我拿過他的錢。連我自己,我自己都向他承認了,我要挾來要挾去也就為了兩千盧布,我自己給自己就定了這價錢!你說,現在還有什麽可唬住他的呢?”

  “莫非,莫非內莉的事就到此為止啦?”我隨即嚷了起來,都快絕望了。

  “哪能這麽容易!”馬斯諾包耶夫激動萬分,精神為之猛然一振,大聲叫道,“不可能,我不會就這樣饒了他的!我要卷土重來,文尼亞,我拿定主意啦!兩千盧布,拿了他兩千盧布又怎麽啦?嗯!我收下他這筆錢是因為他讓我丟臉了,這混蛋,就因為騙了我,所以就笑話我。騙了我,還笑話我,真是欺人太甚!不,不成,我怎麽能隨便讓人笑話哪……文尼亞,我現在就要從內莉這兒下手。根據觀察到的某些信息,我想這件事完全可以從她這兒找到答案。她都知道,全部,一清二楚……是她媽媽親口跟她說的。或許在她熱病發作時,她又心生苦惱,所以就跟內莉說了。沒有人能讓她訴苦,又隻有內莉守在她的身旁,所以就隻好跟內莉說了。也許我還可以找到某些證明文件哪!”他搓著雙手,洋洋自得,補充道,“文尼亞,現在你總該理解了吧,我為什麽老上這兒閑溜達?首先,出於我倆的交情,這一點你知我知,不用多說什麽;但主要還是為了觀察內莉的狀況;而第三呢,我的朋友,文尼亞,願意也好,不願意也罷,反正無論如何,你都得幫我一把,誰都知道,內莉對你很信任……”

  “我發誓,那是絕對的,”我大聲說道,“馬斯諾包耶夫,但我希望,你所做的一切更主要的是為了內莉——為了這可憐的,飽受委屈的孤兒,而不僅僅是為了自己的私利……”

  “我的這一切為了誰,主要是為了誰,這關你屁事呢,我的好人!無論如何要辦成此事——這才是最重要的!當然啦,根本上還是為了那孤兒,做人嘛,總得慈悲為懷呀。但是,我說你呀,文紐沙文尼亞的昵稱。就算是我也考慮考慮自己的利益,你也別瞧扁了我。我隻不過是個窮光蛋,但也不許他來欺負窮人。他這王八蛋,搶走了我的所得,又騙了我。你說說,就這樣一個騙子,我跟他還有什麽客氣可講嗎?沒有,絕對沒有!”

  但是第二天,我們卻未能歡度“花節”。內莉病得更加嚴重,就是走出房間,她也無能為力了。

  而且從此以後,她再也沒能走出過這個房間了。

  兩周過後,她就離去了。在處於彌留狀態的這兩周裏,她沒有哪一次能夠完全清醒,但還是未能擺脫她那些奇怪的幻象。她的神誌似乎已模糊不清了。就是在奄奄一息之時,她還確信外公在呼喚她,叫她前去,因她沒去而生她的氣,甚至用拐杖敲她打她,強令她出去跟那些好心的人們要錢來買麵包和鼻煙。她時常在夢中哭泣,醒來後就跟我們大家說,她見到媽媽了。

  不過,偶爾地,她又像是完全清醒了。有一次,隻剩我和她倆人待著的時候,她向我探身過來,用她那瘦弱的、滾燙的小手抓住我的手。

  “文尼亞,”她說,“等我死了,你就娶娜塔莎吧!”

  這好像是很久以來就一直縈繞在她腦海中的想法。我對她一笑,默默地。看到露出笑臉,她也抿然一笑,還調皮地伸出一根消瘦的指頭嚇了嚇我,立即又吻起我來了。

  在她過世的三天前,在一個異常美麗的夏日黃昏,她讓我們卷起窗簾,打開她臥室的窗戶。窗外是個小小的花園;她久久地、久久地凝視著那濃密的綠蔭,欣賞著那落日的餘暉。突然,她要求我留下來,就我一個留下來,陪陪她。

  “文尼亞,”她說道,聲音低得很,——她已經虛弱至極了,“我要走了,很快很快。我要告訴你,你可別忘了我。這東西,你留下來作個紀念吧(她向我指了指一個大護身符,這護身符跟十字架一起掛在她胸前)。這是媽媽臨死時給我留下的。等我死後,你就把這護身符摘下來,並看一下裏麵寫的東西。我今天還會告訴他們,我隻把這護身符交給你。讀完它裏麵寫的東西,你就去找他,跟他說我已經死了,但我並不能饒恕他。你還要告訴他,我不久前讀了馬太福音。書上說:要寬恕自己的所有仇敵。嗯,我是讀過這句話,但我還是不可能饒恕他,因為媽媽在臨死之前,還能說出話來時,她說的最後一句遺言就是:‘我詛咒那個人’。因而現在,我也要詛咒他,這不是為我自己的事,而是媽媽的事,我替媽媽詛咒他……你要跟他說說:媽媽是如何死的,我又是如何留在布勃諾娃家,如何地無依無靠,受盡折磨;跟他說說:你在布勃諾娃家看見我的事,把一切都跟他說了,一切的一切,還要向他說清楚,我寧可留在布勃諾娃家受苦,也不想去找他……”

  說這些話的時候,內莉的臉色變得蒼白異常,雙眼卻炯炯有神,心髒急劇地跳動起來,以致她隻得頹然地倒在枕頭上,一兩分鍾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叫他們過來,文尼亞,”後來她說道,聲音極度虛弱,“我要跟他們大家告別。永別了,文尼亞……”

  她最後一次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了我。大家都走了進來。老爺子怎麽也沒法弄明白,她怎麽就要死了呢;他接受不了這樣的事實。直到最後一刻,他還一直跟我們大家爭辯,並斷然說她絕對會好起來的。因為過度操勞,他憔悴得很,他整天整夜地守在內莉的病榻旁邊,甚至通宵達旦,一刻也不曾離開……最後幾夜,他根本就沒睡過。他極力迎合內莉甚至是最最微小的古怪想法,滿足她最最微小的願望,每當離開她上我們這邊來,他就哭個不停,傷心得很,但過了一兩分鍾,他又會充滿信心,還硬要我們相信,內莉一定會康複的。他用鮮花把她的房間布置滿了。有一回,他買了一大把玫瑰花,有紅的,有白的,嬌豔欲滴,光彩照人,他是跑了很遠很遠的路才買到這些花的,這些花是為內莉奇卡內莉的昵稱。而買的……這一切的一切,使她激動萬分。她分明感受到了我們大家的愛,對此,她也無私地用她的整顆心來報答。那天黃昏,就在她跟我們訣別的那個黃昏,老爺子說什麽也不肯、不甘跟她訣別。內莉對他粲然一笑,整個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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