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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聲(2)

  第一個夜晚

  這是一個美得讓人深感奇妙的夜晚,能夠與之媲美的夜,我親愛的朋友,大概隻會出現在你我青春年少之際。朗朗夜空,綴滿流光四溢的星辰,抬頭放眼望去,你定會禁不住捫心自問,同一晴夜籠罩下的人們,難道還有誰怒氣衝天、悲喜無常的嗎?這個問題又是年輕人所問的,親愛的朋友,徹徹底底的是年輕人才會問的問題。當然,希望上帝常常讓您的心靈中久久回蕩著這個問題……一談到那些先生們的固執與喜怒無常,我就不由自主地在心中對照著自己一整天的絕好表現。

  自大清早伊始,我的心就被一種無緣由的愁苦鬱悶煎熬著,突然之間,我頓感孤獨,周圍的人拋棄了我,他們對我置之不理。無論哪個人自然都會發問:此處的“周圍的人”說的是哪些人?在彼得堡這個城市我已經待了十一年之久,但是卻未結交上一個知心的人。其實,對於這些知心之人我又何必結交呢?沒有他們,我依然熟知彼得堡的角角落落;也正是緣於此,當彼得堡城中的人紛紛收拾準備好,不約而同向避暑山莊出發之際,那種被人遺棄的感覺便籠罩了我。我,孑然一身地留了下來,這使我心生恐懼;接連三整天,我從城這頭閑逛到城那頭,情緒低落,無所適從。涅瓦大街,街心花園,河岸小路,無論哪一處,我都再也尋不著那一張張總在一年中同一個地點同一個時刻會出現在我麵前的臉。那些臉的主人當然對我毫無所知,但對他們我不但認識,而且深為熟知,因為每張臉我都差不多認真地審視過。當它們浮現快樂與幸福時,我也因之而快樂幸福,當它們為烏雲所遮蓋時,我也會因之鬱鬱寡歡。在方坦卡河畔,那兒有一位老人,每天的某個特定時刻,我總會與他在那兒碰麵,差不多可以說他已經是我的朋友了。在他的臉上,總是神色莊重,一副心有所思的樣子;時不時嘴中喃喃私語,左臂揮舞,而他的右手則拄著一根長的拐杖,上麵布滿節疤,杖頭還鑲著金邊。更有甚者,他還會留意我,我們倆倒心有靈犀一般。我敢斷言,若是在那個特定時刻的方坦卡河畔的固定地點,我少有地未露麵,他定會心情黯然的。如此長久下去,有的時候我們竟還會互相點頭示意,尤其是在兩個人心情不錯之際。前一段時候,曾有兩天我們倆都未曾謀麵,在彼此相見的第三天,兩個人擦肩而過之時,差點兒舉手脫帽致禮,幸虧及時醒悟才心意相通地不動聲色地走了過去。

  那一幢幢的房屋也是我所熟知的。一路走去,那些房子仿佛都排在路邊向我跑來,每個窗戶向我張望著,幾乎脫口而說:“您好,身體尚好吧!我倒很精神,多謝上帝的庇護。五月份一到我又可添蓋一層了。”或者又問:“您身體如何?趕明兒我就得翻新了。”或者告知我:“一把火差點兒將我付諸灰燼,我的膽子都被嚇破了。”諸如此類的話。在它們之中,不乏我的喜愛之朋,交心之友;其中的一幢房屋今年夏季會有建築設計師來修葺一下,屆時我定會日日拜訪,以防它被整修得一塌糊塗,願上帝庇護它……

  然而,我總是不能忘掉關於一幢淺粉色的玲瓏小屋的遭遇的。它是座石頭房屋,著實惹人喜愛;它總是猶如紳士般地將視線投向我,又如高屋建瓴般地打量著它那些呆頭呆腦的夥伴。每次我與它擦肩而過時,總無法壓抑溢滿身心的快樂。上一周當我又漫步於這條大街、向我的朋友觀望的時候,它猛然悲憤地叫道:“我被它們塗成黃色的啦!”這幫謀殺者!這群愚昧蠻橫的家夥!無論是圓柱,還是房簷,什麽都不為他們所顧惜,我的朋友於是通體黃亮,猶如一隻金絲雀。這幾乎使我氣得背過氣兒去!迄今為止,我一直無法坦然麵對我那可憐的朋友,它的容顏被摧殘得一塌糊塗,全身背負著那種中國龍袍般的顏色。

  嘮叨至此,我親愛的讀者朋友,關於我對整座彼得堡城的熟悉程度,您心下也應有所了解啦!

  開頭我就曾告訴您,整整接連三天我為痛苦所折磨著,一直到我發現這種鬱悶的根源。走在大街上,我的心是不舒暢的,這個人無影,那個人無蹤,某位先生又不知所去。即便待在家中也難受憋悶得很。兩個晚上以來我一直絞盡腦汁地思考著,我那小小的世界究竟出了什麽問題?為何身處其中會如此令人鬱悶呢?心存疑慮的我掃視著綠色的牆與天花板,仔細勘察著牆那邊油煙熏黑的顏色,天花板上懸掛的串串蜘蛛網——蜘蛛網的存在全然應歸功於瑪特蓮娜“獨具成效”的精心培養;我又一遍一遍地仔細檢查著我所有的家具,甚至每把椅子,心中暗自思量:難道問題由此而生?因為若是有一把椅子被放在與昨日不同的地方,我的心就會莫名地煩躁,無法抑製地煩躁起來。我將視線投向窗外,但也隻是徒勞……我依然沮喪著,毫無半點兒生氣。我更是煞有其事地喚來瑪特蓮娜,以嚴父的口吻訓斥著她,責怪整個屋子被她搞得髒亂不堪,綴滿蜘蛛網。然而,她僅在大吃一驚之餘向我看了一眼就默然離開了。因而到今日為止,那些蜘蛛網仍大模大樣地保存在那裏。

  截至今日早上,我終於恍然大悟出毛病出在何處。唉,真正的緣由是周圍的人紛紛從我身邊逃向避暑山莊之中!對於我粗俗的言辭,請多包涵,實在是一時間我無法擇出高雅的語詞了……因為身居彼得堡的每個人要麽已踏上了去山莊的車,要麽已收拾停當隻欠啟程了;因為在我的視線中,每一位先生從彬彬有禮、令人肅然起敬、雇有車夫的尊貴身份一晃身就成為了高貴家族之首,已然拋棄瑣碎的日常雜務,乘上輕便的四輪馬車,趕去山莊與家人團聚;因為每一位擦肩而過的路人,現在都麵帶特別的神情,每與人照麵幾乎都像是在宣告:“各路朋友,這兒我隻是偶爾經過罷了,一兩小時之後的我們,就會乘上通向山莊的馬車了。”

  一雙纖纖白手有節奏地叩打著窗扉,一扇窗戶便敞開來,窗口處就會冒出一位優雅的小姐,向賣盒花的小販招著手。那時我知曉這些將被人們所購買的花可不是要被安置於憋悶的城市住宅內以傳達春意的,而是要馬上前往到供人避暑的山莊之中。進一步說,我的觀察在某一特殊方麵進展神速,那就是我根據人們的外表足以斷定他們將會在哪一棟山莊之中落腳。那些居住於石頭島、藥劑師島或者彼得戈夫大街上的人們,可是別具一格的,他們衣著得體且講究,氣質高貴且瀟灑,甚至進城乘坐的馬車也頗為富麗堂皇。對於身居巴爾戈洛夫甚至更遠一些的人,令人第一眼難忘的則是全身流露的理智和架勢。而從克利斯托弗島來的旅客最醒目的卻是怡然自樂的快樂神情。我常與長如巨龍的車隊相遭遇,那些車夫們在貨車邊慵懶地走著,手中握著韁繩,各種各樣的家具如山一樣堆在車上,有不同式樣的桌椅、土耳其式或非土耳其式的沙發以及其他的家當。當然,在那車頂上總是不會少一位坐鎮的年邁而體胖的廚娘,對這些琳琅滿目的主人的家當,她如同愛護自己眼睛一樣小心地守護著。我還望見在涅瓦河和方坦卡河上擠滿了條條滿載家當雜貨的小舟,它們朝著黑河和其他諸多小島行進著。在我的視野中,這些小船和載運的家當由一至十,由少成多成倍成倍地膨脹開來,好像世界上所有的角落均已準備待發,隻需車與舟的出發,全被一點一點地挪進山莊中去了。整個彼得堡似乎已被即將化為廢墟的命運所主宰。對於這些,我深感羞愧、鬱悶與生氣。我無處可藏,也無前去避暑的必要。剛開始我還打算隨意挑一輛馬車同去,要麽找位彬彬有禮自雇馬車的先生做伴,但是尋來尋去,壓根沒有誰會向我發出邀請,仿佛他們從未記起我的存在,一如我隻是他們的陌生過客。

  走啊走,我走了很久很久,也走了很遠很遠,一如既往,我對我究竟走到何處全然未放在心上,猛然間才發現我已抵達城門口的哨卡處。此時的我,興奮異常,於是便從攔路的橫木杆上跨越過去,走向播了種的田野上與鬱鬱草地之中,把疲憊拋至了腦後,渾身上下隻是有一種感覺:卸下一個沉重包袱的輕鬆感。所有來來往往的過客都向我行著注目禮,幾乎要點頭致敬了。無所緣由地,一切的人都心情舒暢得很,沒有哪個不抽起煙的。因而,我心情也歡暢起來,若放在過去,我可是從未曾如此。我仿佛一眨眼間身處意大利的國度,滿眼簾的美妙自然風景,讓我這個病蔫蔫的蝸居於城市苟延殘喘的小市民,連連驚讚。

  在彼得堡,那裏的自然風景也擁有其獨特的魅力。每逢春回大地,它的蓬勃生機就四處流溢,毫無掩攔地展現著上天賜予它的所有威力。花草樹木吞吐著鵝黃的嫩芽,身著美麗的春裝,捧出千簇萬簇的花朵,滿目的姹紫嫣紅……麵對一切,您會觸景生情地念起那位病若西施的窈窕姑娘,望著她你時而心存憐惜,時而又滿懷愛憐,時而卻又對她漠然,視之無物。可是一刹那,她竟出人意料地呈現出一種難以言表的動人情韻,而震動之後的你則會不由地捫心自問,究竟在那雙憂鬱而又凝思的雙眸背後湧動的是何種神奇的魔力,而正是它的存在使得雙眸迸發出觸人心懷的火花來;在那蒼白憔悴的麵容重現粉紅的背後又是誰的功勞?為何在她那嬌嫩的麵頰上激情在迸發?為何她那豐韻的胸脯曲線高高隆起?究竟是什麽力量把這可憐的少女的力量、生命與美麗重新喚回,促使她麵露笑容,拋灑串串清靈悅耳、熱情十足的笑聲?於是,您環視四周尋找著,如同找尋某個人,直至您終於尋有所獲……但是,這燦爛的瞬間轉眼而逝,或許,明日展現您麵前的仍是那個心不在焉、若有所思的視線,還是如同往昔的蒼白憔悴的臉,還是一如既往的恭敬與羞卑的舉止,甚至一臉的懊惱,甚至是為那消逝而過的瞬間歡愉的難過與悔恨情緒的絲絲縷縷……於是,您滿心的惋惜,為那瞬間美麗的迅不及耳的消逝而惋惜,在您心中,它是洋溢著那麽誘人的光芒,但又是那麽轉眼即逝得不著痕跡般的無情。著實讓人遺憾的是,那一瞬竟無法容納愛它的點滴時間……

  不過,對我而言,這度過的夜晚遠勝於白晝!事情的原本是如此這般的。

  待我返回城中快到住所時,夜已很晚了,時針已指向了十點多。我是走在運河堤岸的路上的,這鍾點兒是不會尋見一個人影的。當然,我所落腳的地方處於市中心很遠的位置。我一邊走著,一邊哼著歌,每逢我心感幸福之際,我總會低聲唱上幾句,就像任何一個無親無故、無朋無友的幸福人逢上快樂無人分享時一樣。忽然,一件最最出乎人意料的驚險的事發生在我麵前。

  在我站著的路的那邊,一位女子站在那兒,她在運河欄杆邊側身斜倚著,手臂也放在欄杆之上,顯而易見正對著那混濁不堪的河水全神貫注地看著。她的頭上有頂可愛之極的黃色小帽,一件精致的黑色披肩披在肩頭。

  “這是一位女郎,而且一定是位黑發女郎。”我心中暗自想著。

  對於我的腳步聲,她似乎未進耳中。我屏住呼吸,揣著那顆怦然跳躍的心悄然走過她的身旁,她竟然紋絲不動。

  “真是奇怪!”我心想,“她肯定為什麽事而想得不知所以啦!”

  猛然間,我停下了前進的步伐,怔怔地呆站在那兒。原來一陣低低的哭泣聲傳入了我的耳中。對!毫無疑問,是那位姑娘正在抽泣。過了一分鍾,一陣又一陣的嗚咽聲傳了過來。我的上帝!我的心緊緊地攢在一起。雖然對於女人我平素十分靦腆,但眼前此時又是何等時刻呀……

  轉過身,我向她的方向走去,若不是那些描繪上流社會的小說千以萬計地濫用“小姐”這個稱呼的話,我沒準會將之隨口喚出的。而恰因為我明曉這一點,所以我能盡力勉強自己將之咽了回來。我正在絞盡腦汁地搜尋著恰當的稱呼,這時,那位姑娘醒轉過來。她把頭向後轉過來張望了一下,似乎突然意識到什麽,便低頭急忙走過我的身邊,上了沿河大道,從街中心橫穿過去,順著人行道走遠了。我無法鼓起勇氣來穿越街中心,我的心如同一隻被捕獲的小鳥在胸膛中張翅撲通著。但是,接下來從天而降的意外,卻為我幫了次大忙。

  在距離和我素不相識的姑娘不遠的人行道同側,一位燕尾服打扮的先生出其不意地現身了。這位先生年齡倒有了一把,但步伐卻著實稱不上紮實。他手扶著牆,謹小慎微地走著,身子一搖一擺的。那位姑娘卻如同飛鳴的箭一般,雖提心吊膽但也行色匆匆,就像任何一位不願別人陪伴回家的夜行女郎那樣。若非那位步履蹣跚的先生未曾受到我的命運之神的挑撥的話,他肯定是不能追上這位姑娘的。但是忽然,我的那位先生事先無任何征兆地拔腿就追我那位素昧平生的姑娘,腳步如同不用落地飛一樣。眨眼間他就趕上了那位姑娘,姑娘驚叫了一聲……托上帝恩典,多虧我手中恰好握著命運之神賜予我的那根多疤的漂亮手杖。風馳電掣般,我立刻趕到人行道那一邊,那位從天而降的先生無言地慢慢刹住了腳步,似乎意識到自己的處境,知曉了不能莽撞而為的道理。我們漸漸走出去好遠,這時,那位先生才向我發出頗為慷慨的抗議,隻是至於他所言所語,我們已無法聽清了。

  “將手快點伸給我,”我向那位素不熟知的姑娘講道,“如此做你就不會再受到他那大膽的騷擾啦!”

  默然無言,她的手遞向我,並且由於激動和驚懼它仍在無法停止般地顫抖著。啊,此時此刻我是發自心底地感激著你呀,從天而降的先生!我悄悄地向那姑娘望了一眼,覺察到她那實實在在的魅力,不出我的預料,她果真是位黑發女郎。淚珠仍攀掛在她那黑黝黝的長睫毛上,我無法確定,那是緣於剛才降臨的驚恐,還是緣於這之前環繞她的痛楚。不過,微笑已浮現在她的嘴角。她也悄然望了我一下,接著紅暈浮上臉頰,腦袋也低了下來。

  “您說說,為什麽剛才您要把我甩下來呢?若非那樣,有我在那兒,可不會發生這樣的事的……”

  “可是,對您我無所了解,我原以為,您也是……”

  “可是現在對我您就洞悉了些什麽呢?”

  “畢竟有一點點,例如,為何您會渾身發抖呢?”

  “哦,一眼就被您看穿了!”驚喜之餘我答道,為著我發現我的這位姑娘的確很聰明。一般而言,聰慧與美麗並非截然對立的,一個人若能美貌又不乏智慧,無論如何可謂好事情。“沒錯,一眼就被您猜到了。的確,我對女人非常羞怯,對於我的激動我不會否認的,這份激動比起您剛才所受那位先生驚嚇時的激動並不遜色多少。這簡直是在做夢,然而即便是身陷夢境,我也壓根預料不到有朝一日會與一位女性相遇。”

  “是嗎?果真這樣嗎?”

  “是的。若是我的手在戰栗著,那是緣於像您如此的纖纖素手它是今生第一次接觸。我與女人向來很生疏,換句話說,對於女人我素持敬而遠之的態度的。您知道,我仍是孑然一身……甚至於我都不知該怎樣與女人相談。比如這會兒我意識不到您我是否有所唐突的言談和愚蠢的舉止?請您坦言相告,對您的提醒,我絕對無意責怪的……”

  “沒有,一點也沒有,正好與之相反,您的言談舉止非常得體。既然您請我坦言相告,那我可以直言地向您說,您這樣的羞澀女人正好喜愛。若是您想深入理解它的話,我不得不坦率承認我也喜歡這樣。因而我一定不會趕您離開的,至少在到家之前。”

  “如果對我您是這樣看待的話,那我馬上就不會為羞怯所困擾了,而且也就用不著我已準備好的那套手段了……”

  “手段?哪種手段?有必要用手段嗎?這似乎不太妥當吧!”

  “抱歉,我不會再有此念頭的。我是不假思索就說漏了嘴。不過,話又說回來,您難道不想一想這時候的我會滿腦子都是主意嗎?”

  “您是琢磨如何讓別人喜歡您,是嗎?”

  “沒錯!看在聖母瑪麗亞的份兒上,有勞您對我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判定一下,好嗎?您不知道,眼看已過二十六歲了,我仍未曾結交過任何別的人。唉,我如何能表達清晰、明了、得體呢?不過,對您來說,將一切的一切都全盤托出的話才是上策……一旦我心有所思想要傾訴時,我是無法沉默不言的。唉!反正都一樣……不管您信不信,我平生未曾和一個女人打過交道,從未曾有過,從未曾有過呀!也沒有任何知心之人!一天接著一天,我隻會沉浸於幻想之中,夢想自己有朝一日與一個什麽女人相逢。哎,您若是知道,我曾擁有過無數次這樣方式的戀愛經曆就好了……”

  “什麽樣的方式?誰是您愛慕的對象?”

  “沒有任何人,因為我所愛的隻是一位完美的女性,她隻有活於我的夢中!在幻想中我曾體會過許多風花雪月的浪漫故事。啊,對我,您一無所知!老實說我確實不是沒有和兩三個女人接觸過,但她們又是什麽樣子呢?盡是些不倫不類的女房東……或許您會覺得我很可笑。坦然地說,我也無數次想毫無拘束地與大街上所遇的貴族女郎交談,當然,是她孑然一身的時候。至於交談時的言談舉止,自然要羞怯些,謙順而恭敬,並不乏激情。我會向她傾訴,我獨飲寂寞,希望她不要趕我離開,對她坦白我對如何結交任何女人幾近空白,使她知曉,若是對如同我這樣可憐的人的羞怯的哀求置之不理的話,僅僅是從女人的責任心角度來講也是太不講情麵的。我最後會對她表白,我所有的願望隻是懇請她能與我交談那麽幾句溫情的話,能夠耐心傾聽我的所言所訴,並相信它們,不要馬上把我趕走;即使想對我施以嘲諷也是可以的,不管怎樣,讓我感受一點希望,與我談上幾句,僅僅一兩句足已,然後就各奔東西,永不再見也行……您笑我啦……說實話,我這樣說也是想逗您快樂一些……”

  “哦,您別在意,我笑得是您自己給自己找別扭。隻要您嚐試著行動,一定會大獲全勝的,就是在大街上行動也未嚐不可,越簡便越容易……無論是哪位心性良善的女子,隻是她不是白癡或者她這會兒未因別的煩心事而怒發衝冠的話,她一定不會將您一下子趕走,吝嗇於與您說一兩句您這麽羞怯的乞求的話的……您說說,我這是怎麽啦?當然,或許她會認為您是個瘋子。這自然隻是我個人的看法。至於世間他人的生活,我了解得並不淺薄!”

  “啊,萬分感謝!”我叫喊著,“您不會意識到,您現在幫了我多大的一個忙!”

  “好了,好了!我想請教您,您憑什麽判斷我就是那樣的女人呢?可以使您與她……嗯,也就是您理解的那種甘願關心並與之建立友誼……一句話,就是不是您剛才所指女房東之流的女人呢?是什麽原因促使您走到我身邊呢?”

  “是什麽原因?什麽原因?隻是因為您孑然一身,而又冒出一位膽大妄為的先生,況且又是大晚上的。這使我認為我應毫不推脫地擔起這種責任,對我這種想法,或許您不會不同意吧!”

  “不對,不對,我所說的不是剛才,而是指比這早的那次,就是站在道路邊時,您不正想向我身邊走過來嗎?”

  “站在道路邊的時候?的確,我實在不知如何得體地回答。我心裏隻是慌恐……您有所不知,今天我心情十分十分地舒暢,我一路走著、唱著,甚至不覺地來到城市郊區那兒,這種幸福的滋味我可從未曾體會過的。或許,我認為……您……,請見諒,我是說,那時我似乎聽到了您抽泣的聲音……而我的心恰恰是擔當不起任何哭的聲音的……我的心縮成了一團……老天哪!難道我無法取代您去悲傷、難過嗎?我對您所流露出的發自內心的憐惜,難道是一種罪惡嗎……抱歉,我所說的是同情……不管到底怎麽一回事,難道我心無旁騖地向您那兒走去,唐突了您嗎?”

  “好了,不用說了,您不要再講下去了……”姑娘把頭垂了下來,緊握著我的手說道,“是我多心了,原本不應再提及這件事的。但是,話說回來了,值得我欣慰的是我總算沒把您看走眼兒……您瞧,不知不覺已到家門了,從這兒拐進胡同口裏,隻有兩步路那麽遠了……再見吧,我的朋友,多謝您的……”

  “難道,難道自此之後你我就永不得相見了嗎……難道你我就這樣訣別了嗎?”

  “瞧您想到哪兒去了?”姑娘邊笑邊說,“最一開始您隻是打算僅僅交談兩三句話,可如今……算了,老實講,我可沒指責您什麽呀……也許,我們也會有相見的機會的……”

  “明日我保證會來這兒的,”我連忙說,“哦,抱歉,我未意識到自己已在做出要求了……”

  “啊,您確實太迫切了點兒,而且您差不多是在要求……”

  “請您停一停,聽我講一下!”我截住了她的話頭,“今後若是我的話題中有對你來說不中聽的地方,請您一定要大人不計小人過……話又說回來,這件事本來就是這樣的:明日來這裏是我不得不為的事情。我是個幻想家,耽於夢想以此度日;我活在現實中的日子很少很少,比如現在這種時刻,對我而言是少見的,所以,我不能阻止我的夢幻之中這些時刻的重新浮現。今後的歲月裏,我會日日夜夜、不分年月地思念您。明日的這個時刻、這個地點,我一定要出現,而且今日的一切隻要一回想起來,我的心就洋溢著無比的快樂。對我而言,這個地方的確惹人喜愛。整座彼得堡,在我心目中如此可愛的地方隻有兩三個。甚至有一回因為回溯往事還惹得我淌下熱淚,就如您剛才那樣。或許根據這條不成文的理由我才推測十分鍾以前的您可能也是為往昔歲月而哭泣的……不好意思,我又有些得意忘形、不知所雲啦。也有可能,在那兒您曾度過美好的時光……”

  “那好,”姑娘講道,“明天,也是十點鍾這會兒,我一定來這裏。我覺察到,對您的要求我已無法拒絕……這也就使得我不得不來這兒了。您別將這誤會成我和您兩人私訂的約會。我先把話講明,讓您知道,我這樣做的必要性全是以我自己的需要而出發的,不過,算了……我還是與您坦言相告吧!若是您到了這兒,倒也無關大局,首先,類似今日這樣的麻煩事也許又會重演,不過,這暫且拋到一邊置之不理……一句話,我隻是希望再見到您……與您交談幾句。您瞧,現在您心中不再責怨我了吧?您別草率認為我是可以隨隨便便與別人約會的……我壓根未曾和別人約過會,除了……算了,不再講了,將它變成屬於我自己的秘密。若您非要聽的話,那我可得擺明條件才行……”

  “條件?您講,您講,將您所說的條件統統抖摟出來。對它們,我絕不會皺眉頭的,我會一口同意的。”一種無名的喜悅淹沒了我,我高聲喊道。“我發誓,我一定會對您忠貞不貳,恭敬順從……對我您是有所了解的……”

  “正是由於您所說的這個原因,我才會和您相約明天在這兒相見的,”姑娘邊笑邊說道,“對您,我可以說很了解了,但是,您要想赴約就首先得接受兩個條件:第一,(對於提出的條件您可得全盤接受,答應我的要求,您瞧,我可直率得把話全講明白了)您不能對我產生愛慕之意……這是絕對不可以的,我可提醒您這一點兒尤為重要。我隻打算與您交個朋友,您看,我把我的手伸給您……但是要陷入愛河,我可不同意,求您啦!”

  “我保證!”我聽完,馬上將她的小手抓緊,叫道。

  “得了,您也別保證什麽!對您的脾氣,我不得不知道,猶如爆竹一樣,一點就炸!對我這樣的評價,您可別生氣。若是您知道就不會生氣了……直到目前,能與我交心的人,我一個都沒碰見,沒有誰幫我出主意,向我建議。當然,這樣的人是不能在大街上尋找的,但話說回來了,您屬例外。我對您很了解,就仿佛你我二十多年一直是好友一樣……真的,對我提出的要求您不會違背它來耍弄我吧!”

  “對我的所作所為,您以後會親眼所見的……但是,我不知該如何度日,盡管它隻是一個白天、一個黑夜。”

  “上床美美地睡一覺不就解決了?祝您做個好夢!同時您別忘了:我可完完全全信任您了。剛才您大聲喊出的那些話真令人感動!無論哪一種感情,就算是兄弟手足之情,難道能用言語來表達明白嗎?您不知道,您的所言講得多令人感動,它讓我心中一下子就湧起對您的信賴之情,並決心向您講敘我心底所有的事情……”

  “看在聖母瑪麗亞的份上,到底有什麽心事?到底發生了什麽?”

  “等到明天我再告訴您,現在暫且不談。這樣大概對您更好,至少會使您感受一點羅曼蒂克的滋味。也許明日我會把它說出來的,當然也許閉口不談……不過,今後我一定會告訴您的,您我就可以更加深入了解對方了……”

  “天哪,明日關於我的一切,我也會向您全盤托出的!但,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呀?奇跡竟然好像降臨我的身邊……我的上帝,我現在身在何處呀?喏,您告訴我。一開始,您可與別的女人不同,沒對我勃然大怒,將我驅趕走。對您的這種作法您不會後悔吧?兩分鍾,就是這兩分鍾您就帶給了我無限的快樂!對,無限的快樂!由此可以知道,大概是您促使我和自身和諧起來,您把我心中的困惑化解開來,把我的疑慮……也許我也將與這樣的時刻再次重逢……好啦,說定了,明日,我會將我的所有秘密都講給您聽,一點兒也不存私,全部講出來,您會知道的……”

  “好,我一定會耐心去聽的,屆時您就可以說了……”

  “沒問題。”

  “再見!”

  “再見!”

  就這樣,我們相互告別了。整整一個晚上,我逛來蕩去,回家的決心怎麽也下不了。我太幸福了……明天再見!

  第二個夜晚

  “啊,不管怎樣您總算堅持過來了!”她邊對我說,邊笑著握住我的雙手。

  “整整兩個鍾頭,我一直就站在這兒,等您。您不明白我是怎樣才熬過這一整天的!”

  “明白,我能明白,好了,讓我們開始聊正事吧!我來這兒的目的,您可知道嗎?我可不是為了和昨天一樣閑侃。我想從今往後,我的言談舉止要多些理智才行。我想說的就是這一點。對此,我昨天一直都在考慮。”

  “我們要多一些理智,您所指的到底是哪一方麵,哪一點呢?就在這邊而言,我早已準備就緒。說老實話,在我整個生命之中,找不出來任何一件比昨日的所作所為更能理智的了。”

  “果真嗎?啊,我想先懇求您不要這麽緊地攥著我的手。其次,我想對您說,今天我一直對您這個人顛倒過來又顛倒過去反複地想,想了很久很久。”

  “是嗎?那結論怎樣?”

  “我的結論是:我們必須一切從頭開始。因為我已得出結論:對您這個人,我還談不上了解,昨天我的所作所為太像一個小孩子了,孩子氣十足。若要追究責任的話,自然應怨我心腸太軟了,我有些王婆賣瓜,自賣自誇了。為了更正這種草率的行為,我決定應該徹徹底底地了解您。但是限於您本人的情況無人可以告訴我,那您自己就需要把您的一切、方方麵麵,向我講明白,例如您這個人到底是怎樣的?好了,快些講吧,告訴我您的經曆!”

  “經曆?”乍聽之下我驚叫起來!“經曆?您聽誰說我有經曆?我壓根沒有任何經曆……?”

  “但若沒有經曆,您的生活又算什麽呢?”她邊笑邊打斷了我的話。

  “我能有什麽經曆可談呢?俗語有雲,我是自由自在存活於世間的,換句話講,我是孑然一身,徹底的一個人,形影相吊,您能明白什麽是形影相吊呢?”

  “什麽是形影相吊?也就是說除了您的影子,沒人和您做伴,沒見過別的人。”

  “哦,倒不是沒見過別的人,但我隻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怎麽會呢?難道您不和別的人說話嗎?”

  “若按嚴格意義上的講話而言,我確實沒和別的什麽人說過話。”

  “那好,您說一下,您究竟是什麽樣的人?啊,稍等一下,我猜想:也許就像我一樣,您也有一個雙目失明的老奶奶,她自己看不見,便也一輩子把我關起來,不能外出,我差點因此不會說話了。兩年前,我天性活潑,她就覺得無法約束我了,就叫我到她身邊,把我的衣服用別針別到她的衣服上,打那兒以後,我就和她天天待在一塊兒。她盡管雙目不能視物,但卻可以織襪子,於是,我就坐在她身邊幫她縫衣服,有時也給她念會兒書。唉,多好玩的辦法!我被她別在身邊整整兩年還多呢……”

  “我的上帝!何其不幸呀!哦,不是的,我可沒有您這樣的奶奶!”

  “既然不是這樣,那您怎麽老在家裏窩著呢……”

  “您聽我講,是不是您想知道我究竟是什麽樣的一個人?”

  “啊,是呀!”

  “就是針對這個詞的準確含義講?”

  “就針對它的最準確的含義講!”

  “那您聽好了,我是一個典型!”

  “典型?!典什麽型?”姑娘聞聽此言,大聲笑起來,仿佛一輩了沒如此開心過一樣,接著就喊道,“與您一塊聊天真有趣!您瞅見沒有,這兒有條板凳,讓我們坐著聊吧。您的經曆是不是可以開始講了,這兒不會有別的人的,也沒人能聽見咱們的談話。話又說回來,不管怎樣,我絕不相信您沒有經曆。我都有經曆,隻是保密而已。那,您就是解釋一下典型是什麽?”

  “典型?典型就是一個獨特的人,一個滑稽荒誕的人!”我被她那童真般的笑聲給感染了,於是也跟著開懷大笑起來,“典型是指個性。您慢慢聽我解釋,您明白何為幻想家嗎?”

  “幻想家!不好意思,這我怎麽不明白呢?我自己就是個愛幻想的人!有時,我和奶奶坐在一起,滿腦子全是稀奇古怪的東西。哎,幻想隻要開始,無論何種奇怪的念頭都不停地往外冒,我甚至幻想過與中國的皇太子結婚……您知道嗎?作幻想家的滋味可舒暢了!不過,或許隻有天才知道這種感覺!尤其是逢上正兒八經想心事的時候!”這一回她肅容滿麵地答道。

  “好極了!您甚至幻想著與中國皇太子結婚,那麽對我將要所說的您一定能夠理解的。嗯,您先耐心聽我講……哦,對不起,我尚未請教您的尊姓大名呢?”

  “您終於沒把這點兒給忘掉!早就該請教的呀!”

  “哦,我的上帝!我實在是被幸福衝昏了頭腦,一直忘了這一層……”

  “我的名字是納斯金卡!”

  “納斯金卡!僅此而已?”

  “僅此小名而已,怎麽,您還想全俄羅斯人的姓名包括三部分:名、父稱和姓氏。初次見麵多介紹自己的名字和父稱。若是隻介紹自己的小名,則表示親切。此處女主人公的自我介紹令對方意想不到,故而有些感歎。知道嗎?挺貪婪的嘛!”

  “全知道?不,正好相反,這已足夠了,夠多的了!納斯金卡,您是位好姑娘,要是您一開始就成為我的納斯金卡有多好啊!”

  “唔,這才對嘛!”

  “那好,納斯金卡,我開始講我那荒誕不經的經曆了。”

  我坐在她的身邊,挑了一種莊嚴得近乎古板的神態,然後用念報告的聲調敘說起來:

  “納斯金卡,您大概不了解,在彼得堡,有一些角落是非常奇異的。天上的太陽,將陽光灑向彼得堡所有的人,但仿佛從未普照過那些地方一樣。而在這些角落播散陽光的好像專門有另外一個太陽。它射出一種特殊的光芒,哺育著這裏的角角落落。親愛的納斯金卡,在這些角落裏,存在的是另外一種截然不同的生活,它不同於我們周圍那樣火熱的生活。這種生活,我們這兒是沒有的,我們身處的這個嚴謹的時代也是沒有的,它或許隻屬於那遙遠的九重天之外。它是種理解的拚貼物,荒誕而又不乏激情,哎,納斯金卡,它其中充滿著黯淡、單調和無限的庸俗!”

  “啊,我的天哪!這個開場白是多麽新奇呀!我究竟聽到了什麽呢?”

  “納斯金卡——稱您納斯金卡,總覺得不夠——您聽我說,生活在那些角落裏的是一群稀奇古怪的人——幻想家!若非要準確而詳盡地界定它的話,那不妨說,幻想家不是人,而是一種東西,某種中性的東西。他們的棲息之地大多是在少見人煙的角落裏,他們蝸居在其中,甚至對白晝的陽光頗感敵意。一旦它爬進屬於自己的角落,就會在那兒紮根生長,如同蝸牛一樣。要麽至少在這點兒上和一種有趣的動物十分相像;這種有趣的東西既可說是動物,又可說包括動物的家,一般人都稱之為烏龜。您不妨想象一下,對自己困身的牆壁,它怎會如此熱愛?況且那些牆壁為綠的色調塗滿,並且薰得黑漆漆的,一瞅就讓人沮喪,另外還散發出一股使人無法忍受的煙味!還有,在招待他的某位上門拜訪的熟人(他的熟人少得可憐)時,這位可笑的先生怎麽會那麽困窘驚慌,神色突變,仿佛就像剛剛他在自己房子內犯罪一樣,要麽是製假鈔,要麽就是以匿名方式將寫的幾行小詩寄發雜誌社,假稱托故去的朋友之囑代發等等。納斯金卡,請您回答我:這兩位朋友在一起聊天為何會談不攏?那位登門拜訪的朋友為何會悶悶不樂?他沒有笑言,也沒有任何一句得體的話,而一旦身處其他場合,他可是口若懸河,談吐猶如字字珠璣,侃得雲裏去霧裏來,尤其涉及女人和其他引人興致的話題的時候。其次,這位朋友定屬於頭次登門拜訪的新朋友,為何他頭次登門(估計下次他是絕不會來的,無所謂第二次登門造訪了),盡管他善於侃侃而談,麵對手足無措的主人,卻變得不知所雲、竟也會啞口無言了?而他的主人呢,從他一進門就竭力地將他們的談話引向有趣的話題,力圖營造出詼諧而生動的氛圍,為了表現他與上流社會的和諧,他也談論女人,甚至有意逢迎,來配合這位誤闖進家門的可憐的客人,但這一切隻能是煞費苦心,勞而無獲!最後,客人為何會突然記起來有一件要事還需要去辦(事實上,那件要事是烏有之談),並且把手趕忙從主人熱情的手中抽出來,把帽子拿起來匆匆話別,不作絲毫停留;而主人卻一再表白自己的招待不周,全心全意地希望挽回失去的麵子?一旦客人離開,他為何馬上就會下定決心,從今往後絕不再拜訪這位怪人,盡管這位怪人從本質而言不得不認為是位好得無法再好的大好人?與此同時,這位客人的想象力被他大肆發揮一番,將自己剛剛拜訪的主人與談話時瞄見的一隻可憐的小貓放在一塊兒比較,盡管這有點兒不可同日而語。那隻小貓被孩子們戲耍了一番,嚐盡了他們的侮辱,飽受驚嚇。孩子們對小貓可毫無情麵,甚至把它揪住,當做俘虜,使得它灰頭土臉一身狼狽,最後隻有藏身於椅子底下,躲在黑暗之中,這才從孩子們的騷擾中脫出身來。在那兒,它足足待了一個小時,它渾身的毛豎著,氣呼哧呼哧喘著,並打著噴嚏,兩隻前爪清洗著自己那張受盡淩辱的嘴臉。自此以後,相當長的日子裏,周圍的一切都被它敵意地對待著,甚至連可憐它的女管家留給它的主人吃剩的飯菜,也不例外!”

  “我想問,”納斯金卡在我說話的時候自始至終瞪著兩隻大眼睛,張著小口,一副驚訝的聽眾相,這時突然截住我的話頭說,“想問您,這一切是因何引起的呢?而為何是您對我提出如此荒誕的事情呢?對此我找尋不到答案,但我能明白,您自己恰恰體驗過這些奇聞逸事,一點沒錯。”

  “毫無疑問,您說的是對的。”我滿麵肅容地回答她說。

  “行了!我已經沒有疑問了,您可以接著講下去了,”納斯金卡說道,“因為我對結局充滿了好奇。”

  “納斯金卡,您是否想了解,我們的主人公待在屬於自己的角落究竟如何活著?說老實話,探討我們的主人公,倒不如說是探討我,因為我正是這件事情中的主人公,一個卑微的我!您想了解,在屬於自己的角落處我到底怎樣活著?為什麽我會麵對一個突然登門拜訪的客人而整日處於驚慌失措之中?您想了解,為什麽我在客人打開我房門之際嚇得麵紅耳赤?為什麽一個善於接待客人的我卻又因自己有失好客之道而深感羞愧、惴惴不安呢?”

  “嗯,是呀,是呀!”納斯金卡點頭稱是,“這正是問題的關鍵之處。您聽我講,您所說的一切都很動聽,但是,為何您不也把所說這一切用動聽的語調講出來呢?您仿佛不是在講故事,而是照搬報告條文一樣。”

  “納斯金卡,”我將笑好不容易壓了回去,仍是以一副肅穆的神情答道,“親愛的納斯金卡,我也明白我講的故事很好聽,但若要換個方式講,太抱歉了,我實在辦不到。現在,親愛的納斯金卡,我猶如被關入罐子之中的所羅門國王的魂靈,被七重封條壓製著,在罐中度過了一千多年的時光,而如今那七重封條被揭開了。哦,親愛的納斯金卡,你我穿越漫長的時空、長久地分離之後終於相見了——因為您是我早就熟識的老友,納斯金卡,因為我一直在尋覓著這個老友,而這正是一個信號,一個暗示我所尋之人就是你的信號,如今我們受命運之神的牽引又重逢了。——如今我自由了,我心中的幾千座閘門已被打開,我不得不源源不斷地說下去,要不然我隻有窒息而死!因而我向您請求,千萬別打擾我的思路,納斯金卡,對我所講的要有耐心地聽,要不然,我幹脆就不說了。”

  “別這樣,您千萬別這樣做!您講,您講,打現在開始我再也不多說一句話了。”

  那好,我現在接著話頭說下去。納斯金卡,我親愛的朋友,在我每一天之中,我最為喜愛的隻有一個小時。在這時刻裏,每個人都將所有的雜七雜八的公務私活都幹完,然後匆匆忙忙回家就餐,接下來就躺在床上鬆弛鬆弛。每個人走在回家的路上頭腦裏總盤弄著一些舒心的事情,比如說如何打發黃昏、夜晚與餘下的閑暇時間。而正是在此刻,我們的主人公——納斯金卡,對不起,我還是以第三人稱講述一切吧,否則第一人稱隻會讓我羞慚——正是在此刻,我們的主人公也在匆忙走路,尾隨於眾人之後。一種別樣的滿足感浮現在他那張蒼白而有著細皺紋的臉上。他望著彼得堡那冷漠的天空,那兒的晚霞正一點一點地消退著,心情倒是頗為平靜。我用‘望著’此詞,事實上是不準確的,他不是望著,而是心不在焉地瞄了一眼,好像他的心頭縈繞著其他更為重要的事情,或者是身心疲憊,故而隻能匆匆打量一眼周圍的一切,甚至是極為勉強地一瞥而過。令他身心舒暢的是:那些令他深感惱怒的“事務”總算在明日來臨之前趕完了。他就像一個剛放學回家的頑皮的學生,逃離教室極盡自己所能地玩自己喜歡的遊戲,滿心洋溢著無限的快樂!納斯金卡,您不妨從旁觀者角度觀察一下他,您會一眼發現,他那脆弱的神經和常處於興奮狀態下的幻想力,受到那種歡快情緒的無比的渲染。您瞧,他正對什麽問題想得出神呢……您猜他會想今日吃什麽?今夜如何過?或者他在看什麽?一位彬彬有禮的先生?那位先生身邊正駛過一輛幾匹快馬駕馭著的餘光閃閃的馬車,車中端坐著一位夫人,那位先生則摘帽向她畢恭畢敬地彎腰行禮!您錯了,納斯金卡,此時的他怎麽會有閑暇看這些瑣碎的小事呢?!他此時隻是聚精會神地關注著自身的特殊生活,充實而又充滿樂趣,他仿佛如一夜暴發的富翁。

  夕陽西下,萬道霞光在他身前閃爍著喜悅之光,倒也使得他心底湧出溫暖,喚出記憶深處的許多印象。此時的他費盡心思才將那條道路看個明白,而此前的他即便是綠豆大的事都會讓他吃驚的。這個時刻,‘幻想女神’——親愛的納斯金卡,如果茹科夫斯基茹科夫斯基(1783—1852),俄國詩人,浪漫派詩歌開創者之一。的作品您曾拜讀過就好了——又操起了她那巧妙的小手,繪製生命金黃色的底圖,以此為背景又編織出許多生活圖案,美麗而又玄妙,奇異而又迷人。誰知道呢?或許他也會被幻想女神那雙巧手從漫步的花崗石砌成的人行道上托起來,托到奇光四射的水晶宮般的七重天上。若趕到此刻,您試著喚他一聲,冷不丁問他:您現在身在何處?在哪條街上行走呀?他絕對什麽也不知道:對他所走的地方所站的大街,他是一概不知的。懊惱之餘,他會憋得麵紅耳赤,為了保留自己的麵子,他定會吐出一串謊言。故而,若有一位使人肅然起敬的太太不失禮儀地在人行道那兒攔住他,向他詢問她迷失的方向與道路時,他竟會驚得全身顫抖,雙目不知所視,幾乎驚叫起來。他會驚慌失措地緊蹙雙眉,大步流星地向前走開,毫未注意到每個過路人都看著他笑,而且尾隨在其後走著。還有一位小姑娘,瞪大眼睛看著他,隻到他做出許多暗示和手勢和擠出滿臉笑容時,她才意識到小心翼翼地騰開道路,然後開懷大笑起來。然而,仍是那位幻想女神,在肆意遊漫之中隨手捎走了那位老太太,看熱鬧的過路客和大笑的小姑娘,甚至那些待在塞滿方坦卡河眾多駁船住宿的農民——前提是此時此刻我們主人公正行走於岸邊,她把這些人物一個不漏地在自己的繡布上編織進去,如同把蒼蠅黏進蜘蛛網之中一樣。這樣,這位怪人就攜帶著這份新的收獲,回到屬於他的那個快樂小窩之中,然後坐下來就餐。一直過了很久,他邊吃著飯邊從幻想中醒轉過來。與此同時,瑪特蓮娜,一個服侍他的女仆,——她總是滿懷心事地,憂心忡忡的——已經把桌上的杯碟碗筷收拾停當,並送來了煙鬥。待他醒轉過來之後,他對自己已經吃完晚餐頗為驚訝,至於吃的是什麽,如何吃的,他卻一無所知。這時,黑暗充斥了整個房間。他的心,又重新浸入一種空虛而又悲傷的情緒之中。環繞在他周圍的那個幻想王國一下子崩潰了,徹徹底底地崩潰了,並且悄無聲息,毫無蹤跡,如同一場夢來去無影無蹤。對自己夢中所見所聞他壓根毫無記憶。但是,一種感覺總在朦朧之中縈繞在心頭,使他的心暗暗疼痛,不得安寧。他的幻想力在一個新的願望的引誘之下受到觸動與刺激,一串接一串的新的幻境不由自主地冒了出來。一片安寂籠罩著小小的房間。慵懶與獨處正是激發想象的魔力。想象如同老瑪特蓮娜咖啡壺中沸騰的水,漫無聲息地被點燃、燃燒,乃至沸騰得冒泡兒,正像老瑪特蓮娜待在廚房不吭不聲地正張羅著燒的為自己衝咖啡的水。此時此刻,經過一陣一陣的衝擊,想象噴射出猶如火星般的光亮。我們幻想家的手中滑落了一本書,那本信手拈來的書,才被他漫無目的地看了不到三頁!他的想象力又活躍起來,一個嶄新的世界猛然展現在他麵前,一種新鮮而又迷人的生活向他暗示著輝煌的美好前景。一場新的夢幻,如同一種新的快樂!一劑搖曳人心腸的裹著糖衣的毒藥!

  “啊,在他的眼中,我們所過的現實生活算得了什麽呢?在他那公正的眼光之中,納斯金卡,你和我都是那麽慵懶、遲緩並且蔫蔫地活著。他認為,我們每個人都不滿於自己的命運,每個人都為生活所煎熬著!事實不出他所料。您想想看,我們周圍的一切,一打眼看去,實在是陰鬱、冷漠,每個人都似乎與誰在鬥氣一般……”

  “不幸的人們!我們的幻想家這樣想著。這的確不足為怪。您不妨與那些仙境般的夢幻作個比較:它們是那麽動人、美妙,而且是那麽無所顧忌,自由舒暢!它們繪製出一幅奇異而又頗具人情味的美景展現在他麵前。而第一個麵對著這幅美景的人,置身於這種美景之中的人,當然就是他本人,我們尊貴的幻想家啦!您看哪,那些紛繁雜蕪的應有盡有的驚險片斷,那一個接一個的永無盡頭、變幻無端、讓人興奮的夢境吧!或許,您會想:他究竟想什麽呢?其實有必要問這個問題嗎?什麽都屬於他所想的範圍……幻想一下一個出道無名但終獲名譽的詩人所帶來的激勵;幻想一下聯結他和霍夫曼霍夫曼·埃倫斯特·捷奧多爾·阿瑪傑(1776—1822),德國浪漫派人物。他總是描繪充滿荒誕的現實生活。的友情;巴托羅繆節日巴托羅繆節日:指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四日,巴黎爆發的天主教徒屠殺新教徒的慘案。梅裏美的曆史小說《查理九世軼事》中曾對此有所記載。之夜;狄安娜·維爾隆,伊萬·華西裏耶維奇在喀山之戰中的英雄楷模作用;以及克拉拉·毛勃雷、埃非·迪恩思狄安娜·維爾隆、克拉拉·毛勃雷和埃非·迪恩思:均是英國名作家瓦爾特·司各特筆下的人物。那場教長會議與昂首教長麵前的胡斯揚·胡斯(1369—1415),捷克有名的愛國民族人士。他主張建立獨立自主的國家教會,曾鼓動掀起反對德國封建主的民族解放運動。1415年在康斯坦茨的教長會議上,由於他堅持新教教義而被處於火刑,活活燒死。《魔鬼羅伯特》《魔鬼羅伯特》:一部歌劇,由法國作曲家梅耶比爾所作。旋律奏響了人死複蘇——這音樂您大概不會忘了吧?它向外噴射出一種陵墓的味道!——甚至還有敏娜《敏娜》:瓦·特·茹科夫斯基(1773—1852)所寫的詩,根據歌德作品所創。布雷德《布雷德》:一首歌謠,伊·伊·科茲洛夫(1779—1840)所創。別列津納河大戰役,沃·達沃·達:全名為沃隆卓娃·達什科娃。伯爵夫人家中的詩歌朗誦晚會,另外也有丹頓丹頓(1751—1794),十八世紀法國革命的著名領袖。埃及女王克列奧帕特拉的情夫這是普希金的一首詩,參見《埃及之夜》。科洛姆納科洛姆納:普希金的一首敘事詩的題目。的小屋乃至他本人的狗窩;也幻想一下在漫漫冬夜裏,身旁依偎著位可愛的女友,她的雙眸瞪得溜圓,朱唇微啟,為他的故事所癡迷,就與您現在聽我講故事的樣子一模一樣,我的安琪兒……”

  “不,納斯金卡,我們所渴求的那種生活,在他這樣想入非非的懶人眼中,簡直是毫無價值的;這種生活不僅匱乏而且可憐得要死,但他卻從未曾想過,說不定將來哪一日這樣的生活也會把他包圍,惹他心煩的,到那時,他為了這種可憐的生活每日的度過,不得不耗費他所有的荒謬而又夢幻般的歲月,而這既非為了尋找快樂,也非為了享受幸福,隻是身處那種無限痛苦的時刻,憂愁與懊悔襲擊著他,他甚至無心去選擇了。但是,畢竟這種可怕的日子目前還未降臨,故而他一無所求,僅僅緣於自己超然脫俗,緣於自己想什麽有什麽,緣於自己的滿足,而這就是因為他自己就是繪製自己生活的丹青手,每時每刻的他均可隨心由性地創造生活。也正是因為這一點,這個奇妙的玄虛之境才讓人深深覺得如此輕鬆與自由!甚至仿佛它非幻象而是真實與自然。說實在的,如果身處其它時刻,我會認定,所有的這一切不僅僅是感情激發的結果,它既非海市蜃樓,也非想象力的自欺,而全都是現實生活,真實,自然。納斯金卡,請您回答我,為何他在此時此刻反而心情抑鬱呢?他的脈搏為何如同吃錯了藥無法自控跳得飛快,而且在幻想家的眼眶中淚水湧出個不停?為何他那慘白而濕潤的雙頰如同發燒般滾燙?為何他渾身每個毛孔都洋溢著無法形容的快樂?為何在無盡的興奮與幸福包圍之下,一個個不眠之夜如同流星般的一瞬間,即閃而逝;但是每逢窗戶為朝霞所染,折散出玫瑰紅般的光芒,我們彼得堡角落裏的這間陰鬱的房子為如詩如夢的迷離不定的晨光照亮的時候,我們的幻想家卻已深感疲憊,毫無精神地栽到床上昏睡過去,他那陷於病態之中深受震撼的靈魂仍是酣暢無比,他那內心卻隱隱裹挾著甜甜的、疲倦不堪的陣痛?不錯,納斯金卡,一旦您發覺為人所欺騙,您就會不由自主地自我安慰:他的靈魂還是能夠為真正並且誠懇的激情所觸動的;會不由自主地自我安慰:一些可感知的活生生的東西一定存活於他那種無血無肉的空靈的幻想之中的。您不知曉,那欺瞞究竟是什麽樣的呀!舉例來說,愛情在他心中滋長著,使得他內心彌漫著無邊無盡的快樂和各式各樣無法忍受的痛苦和煎熬……其實,您隻要對他一眼望去,就會明了的!親愛的納斯金卡,您以為對他在夢幻中瘋狂迷戀的那個女人他果真相信自己不認識她嗎?”

  難道對她他僅限於那些誘人的夢境之中的一見鍾情,他的那滿腹激情隻不過是過眼雲煙而已?難道在那漫長的歲月流逝之中,他們果真從未手拉手,肩並肩地共同度過嗎?難道他們在拋棄整個世界的同時,卻未將他們各自的小天地、彼此的世界緊密相關嗎?難道在夜深人靜分手之際,不是她在他懷中肝腸欲碎地放聲痛哭,陰雲密布的天空傾倒著暴雨,狂風肆虐著,而她全然未知,隻是她那黑睫毛上掛著的淚珠被風卷走!難道所有的一切隻是在做夢,甚至這花園也是幻象?在這陰森、荒涼、淒淒的花園中,青苔爬滿了整個幽徑,處處彌漫著一種孤寂與憂鬱。正是在這兒,他們曾攜手漫步,互吐衷腸,傾訴心底那份思念與愛戀。他們互相愛得那麽天長地久,‘那麽天長地久,那麽執著深沉’!還有那幢房子,祖上遺留下來的,一副怪模樣。正是在這幢房子裏,她寂寞而又鬱悶地待了好久好久,陪伴著她的丈夫,一個陰著一張臉,沉默寡言並且脾氣暴躁的老頭子。他們被這老頭子威嚇得如履薄冰,隻好將彼此的愛戀如同孩童一般羞澀地深深地藏在心底。對他們而言,這是多大的恐懼,多大的折磨啊!而他們的愛情是多麽純淨而又執著!——納斯金卡,這難道不是顯而易見的嗎?——但是最毒莫過於俗世之人!我的上帝!他後來所見的女子難道不是她嗎?那時正值盛夏的正午,那地點卻是遠離祖國海岸的異國土地上的一座美麗異常的城市之中。當時,一場舞會正在那座為如海洋般的火光點綴得透明的宮殿(毫無疑問是一座宮殿)中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音樂飄蕩在空中,燈火輝煌,在由常青藤和薔薇點綴著的陽台上,站在那兒的她一眼認出了他。她一把拽下假麵具,大叫‘我自由啦’,然後激動得渾身發抖,猛然撲到他的懷中。他們緊緊地相擁著,彼此身體相貼,興奮得大喊大叫著,在那火光電閃的當頭,他們竟然忘記了一切,痛苦、離別、所有的折磨、那座陰鬱的房子,甚至那個老頭子、遙遠故裏的花園以及那張長凳,正是在那兒她曾與他最後一次享受熱吻的,然後又從他那絕望滋生的痛苦的擁抱之中脫身而出的。這些全都被此刻的他們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啊,納斯金卡,您肯定會有同樣感受的:在您未作邀請的情況下,某一位既身材高大健壯又喜好調侃逗樂的小夥子突然登門拜訪,並且仿佛理所應當地向你大聲宣告:‘老兄,我剛由巴甫洛夫斯克歸來!’此際的您肯定會聞聲驚跳而起,麵紅脖粗地尷尬之極,仿佛一個小學生正準備將從鄰居果園中偷來的蘋果塞入口袋時,被人逮個正著一樣。我的上帝呀!那難以言表的無邊幸福因著老伯爵的去世而降臨了,但恰恰此際有人從巴甫洛夫斯克歸來了!”

  我那悲憤的叫喊停了下來,激動著的情緒也平靜下來。我曾有印象當時我拚命想縱聲大笑,因為我已察覺到,我的身上附了一隻專門與我作對的小鬼,他已經開始對準我的咽喉和下巴頦又掐又揪的,於是我的雙眼為淚水慢慢潤濕了。我期望著納斯金卡這個一直瞪著雙聰慧雙眸做我講故事的小聽眾,能夠開懷大笑,發出她那孩童般情不自禁的一串串的笑聲。我的心已經開始懊悔,那些話題我本不該扯得太遠,那些長久憋悶於心底的話我本不該將它們傾倒出來的,它們於我而言早就滾瓜爛熟了,一旦決口就源源不斷,如同背書般地講個不停。因為我對自己的審判書早已擬好了,所以現在一旦開始念就刹不住車了。說老實話,我承認並不期望誰能理解我,但她的沉默寡言使我大為吃驚。過了好久,她這才將我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以一種怯生生而又不乏關切的語氣問我:

  “您這一生難道真的是這樣度過的嗎?”

  “是的,我的整個一生都是如此度過的,納斯金卡!”我回答她說,“而且,也許我也將這樣走完整個一生的!”

  “不行,這樣可不行!”她誠惶誠恐地講道,“您不會這樣的。不過,我整個的一生看來隻有伴著奶奶而走完了。您知道嗎,聽我講如此生活下去可是太糟糕了!”

  “我明白,納斯金卡,明白!”我的情感再也得不到自控了,我不由大叫道,“現在任何人都沒我自己明白,我的全部青春都被我一手葬送掉了。現在的我不但對此心知肚明,而且因為清醒而愈發痛苦,因為您,猶如善良的天使,被上帝親自送到我身邊,向我指明這一點,印證了我的感覺。如今,我和您坐在一起交談著,對於未來我已心生恐懼不願再想了,因為將來的一切又隻會是孤寂,猶如深潭死水,百無聊賴的日子。現在我的的確確地在您身邊坐著,一種無限的幸福圍繞著我,以後我又會充滿幻想的!啊,願上帝保佑您,賜您永久的幸福,我親愛的姑娘,就為著您未曾一見我就趕我走,所以我敢說,我整個一生之中有兩個夜晚至少是快樂的!”

  “哦,不,不!”納斯金卡淚花盈眶,大聲叫道,“不,再也不會出現這種情況了,我們一直像這樣不相分離!豈止隻兩個晚上?”

  “天哪,納斯金卡,納斯金卡!您不知道由於您我與自己和諧了多長時間呀?您不知道,我現在不會把自己想得像過去那樣壞得一無是處了。您不知道,對我過去沉溺罪惡、生活中所犯的過失,我可能不會再傷心欲絕了。因為如此的生活本身就是一種罪過。您不要說我這是主觀偏見,不實事求是,看在聖母瑪麗亞的份兒上,您可別如此看我!納斯金卡,因為有時候我的心充滿悲傷才苦悶……因為這個時候我開始意識到那種真正的生活我是永遠無望享受了;因為我已經醒悟到我與真正的現實斷絕了任何的接觸,我顯露出接觸現實的任何能力;還因為在那些荒誕不經的不眠之夜過後,我也曾身處一些十分可怕的清醒時刻,這時我會詛咒自己!在清醒之際,您的耳中會傳入周圍的轟隆聲,您的眼中會出現人群在生活的漩渦中的飛舞;您會親眼目睹、親耳所聞人們的生活方式,他們生活得腳踏實地。您會看見:生活不是他們專門設計出來的棋子,他們的生活並不像夢境那樣靜止,而是不斷地呈現新的麵貌,永遠煥發出青春的風采,每一個小時與每一個小時總是有所改變,與之相比,那怯懦的幻想則頗令人沮喪,單調乏味,甚至粗俗之極!幻想是陰影的俘虜,思想的俘虜,是猛然在真正彼得堡的心上飄浮的第一塊雲彩的俘虜。這塊雲彩遮住了太陽,並使那顆非常珍惜自己太陽的心為愁苦所煎熬著,因愁苦而生成的幻想又稱得上什麽幻想嗎?!您定能感知到,它終於心神疲倦,永不衰涸的幻想,活躍於無邊無際的緊張之中的幻想正在一步一步消退,因為您漸漸地長大了,慢慢地拋棄了昔日自己的夢想。這些夢想瓦解了,成了碎片,化為浮塵。如若未尋獲另一種生活,那隻好繼續拚湊這些浮塵般的碎片了。然而,另一種東西才是心靈向往和祈盼的!在那堆灰燼中,在那些自己往日的夢幻之中,幻想家一遍遍搜尋著、尋覓著,盼望能從中找出哪怕丁點兒的火星,重新將它煽旺,燃起火花來使日益冰冷的心體會此溫暖,使心中喚回往日深感萬分親切可愛的一切,使之觸發他的靈魂,加沸他的血液,放閘他的淚泉。過去所有的一切曾深深地蒙騙了他!納斯金卡,您不知道,我已身處何種境地?您不知道,我已被逼無奈進行周年追悼會,追悼自身所感所受,追悼往昔雖感親切可愛實則虛無的一切。因為這種追悼是建立在那些蠢笨而又荒誕的幻想之上的,故而它的舉行也因著這些蠢笨的幻想的虛妄與消逝而無法使這些幻想複活心中:別忘了幻想也是具有存活能力的!您可知道,我現在喜愛追溯往昔,喜愛在特定時刻回憶那些使我曾深感幸福的地方,我喜愛將自己的現在與逝不可回的過去聯係起來,並且常常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如同幽靈般地遊蕩,無所追求,漫無目的,心情沮喪且頹廢。這些回憶是怎樣的啊,令人不堪重溫!比方說,我常憶起,正是一年前,恰是此刻此鍾點,就是在這條人行道上,我如同現在這樣閑逛著,同樣的孤寂,同樣的頹廢。有時候,回溯往昔,盡管當時的生活有些難挨,當時的幻想也充滿憂鬱,但無端由地仍然覺得,那時的時光仿佛並不沉重,也並不浮躁,因為不存在如今使我困惑的這些陰鬱的思想;也不存在來自良心深處的自責。而現今,我不分晝夜地被這些陰鬱、憂傷的自責困擾得不得安生片刻,你就隻好常常捫心自問,你的幻想究竟藏身何處了呢?答案隻能是搖頭,你說:光陰如白駒過隙,逝者如斯夫,日子過得太快太快!於是,你又自審:這麽多年以來你究竟有何作為呢?美好的時光被你拋置於何處了呢?過去的你究竟有沒有生活過呢?看哪,你對著自己喃喃自語,看哪,整個世界正在日益地變得冷漠。再有數年飛逝而過,隨之而至的將是陰鬱的孤寂,年老力衰的歲月也會不約而至,再往後就是愁悶和頹廢。你的幻想世界逐漸地空洞與蒼白,你的幻想也將滯流、萎縮與凋謝,猶如秋日飄舞空中的枯葉……啊,納斯金卡!你可知曉,孤零零地形影相吊的日子是多麽令人痛苦,甚至無所遺憾,徹頭徹尾地虛空與烏有……因為一切都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的一切早就化為虛空,如同零,僅僅是春夢一場而已!”

  “啊,請您不用再講了,否則,又要引發我的憐憫了!”納斯金卡用手拭去眼眶淌下的淚水說道,“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已成過去了!無論我再經曆什麽,如今我們兩個人待在一起再也不會分離開了。您聽我講,我是個平凡的姑娘,書也看得不多,盡管奶奶也曾請老師教我,但是,說心底話,對您所說的一切我都能理解,因為我自己也曾體驗過剛才您轉述的一切。自然,我可講得不會像您那樣生動,我文化程度不高。”她充滿羞澀地補充了一句,因為對我剛才激情萬分的講敘她心懷敬意,尤為欣賞我所用的高雅的用語。“但是,令我萬分高興的是,您和我聊得全是您的心底話。現在,對您我真的了解了,徹頭徹尾地了解了。對此您會有何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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