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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我。”柳依紅一邊答應著,一邊接過了母親晃動在半空中的手。

  瞬間,躁動的母親安靜了下來。

  “是小紅,你的手還是那麽的軟和,和我年輕的時候一樣,你姥姥說女人的手軟和了才有福氣。”

  母親接著說,“你也快要做媽媽了,女人啊,能做媽就是一種福氣!”

  柳依紅大驚,想不到先前信口說出來應付姑姑的話竟然也被母親聽到了。

  “聽說女婿出國了,他什麽時候回來呢?”

  柳依紅又吃了一驚,忙說,“快了,快了!”

  母親說,“快了就好,生孩子的時候身邊可不能沒有男人!”

  想想自己的處境,柳依紅的眼淚潸然流下。她使勁咬著嘴唇,強忍著讓自己不出聲。

  母親又說,“孩子生下來,無論是男是女,都要好好地疼,長大了就是你的一個伴兒。”

  柳依紅哽咽地答應著。

  母親的思維好像從來沒有這麽敏捷,語言表達也是出奇的到位。柳依紅看著母親,不知道她接下來又會說些什麽。

  “小紅,你怎麽哭了,不要哭,這個時候你能回來見我一麵,我就知足了!”

  柳依紅握緊了母親的手,眼淚滴落在母親幹枯的手背上。

  “小紅,別哭了,哭多了對孩子不好,咱娘倆好好的說會話!”

  柳依紅起身站起來,對躺在床上的母親說,“媽,你想吃點什麽,我去給你做。”

  微光中,母親的眼睛慢慢睜開衝柳依紅勉強地笑了一下,“傻孩子,媽這個時候哪能吃得進什麽東西,你給媽端口水吧。”

  柳依紅趕忙站起來去倒水,見桌子上放了袋紅糖又在水裏加了兩勺子糖。她把水端到床前,用勺子喂給母親喝。柳依紅從來沒有像此刻這樣關心過母親,她非常希望母親能把這些紅糖水喝下去。她希望這些紅糖水能滋養母親瀕臨衰竭的生命,讓母親起死回生。

  然而,母親卻隻是象征性地抿了一下。母親閉著眼,慢慢地說,“不喝了,喝飽了。”

  “再喝一點吧!”柳依紅真切地說。

  “不喝了,你把碗放下,我給你講講我年輕時候的事吧。”

  柳依紅的手在半空中一下停住了。停了一會,柳依紅說,“你還是養養神休息一會吧,提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幹嘛?”

  其實,柳依紅很想聽母親談談她年輕時候的事情。但她同時又知道那是母親的一段不光彩的經曆。她不想讓母親在這種時候提及那些難以啟齒的事情。那樣太殘忍。

  一輩子都不曾揭開的傷疤,現在幹嘛要去揭它呢?

  母親卻很固執。她閉著眼卻像是什麽都能看見是的對柳依紅說,“快把碗放下吧,老拿著多累呀!”柳依紅趕忙把碗放下了,這時,母親又說,“沒放好,再往裏推一推。”柳依紅回過頭看桌子上的碗,果然見半個碗底懸空著。柳依紅一邊把碗向裏推了推,一邊回過頭看母親,見母親的眼還是緊閉著的,忍不住倒吸了一口涼氣。這時,隻聽母親又說,“這回放好了,快坐下吧。”

  柳依紅坐回到了母親的床前。母親的一隻手又摸索了過來,她把母親的手握緊了。母親的手是溫熱的。母親的確是活著的。

  母親閉著眼說,“你,一定奇怪當年我是怎麽去的‘大樓’吧?”

  “大樓”是母親老家縣城裏解放前的那個妓院,柳依紅早就諳熟了這個在她心目中充滿了齷齪意味的稱呼。

  柳依紅沒有回答,母親似乎也並不等著她的回答,而是接著說,“‘大樓’是個熱鬧的地方,好多女孩子都很向往那裏哩。”

  柳依紅還是沒有說話,心裏卻忍不住生出了疑問。怎麽可能?那種地方的女人不都是被人賣進去的嗎,怎麽還會有人向往?

  “你一定是覺得我在說胡話吧?不是的,真的不是的!‘大樓’的確是個令女孩子向往的地方。你知道吧,你姥爺是個做粉條生意的小財主,家裏的日子並不饑荒,去那裏完全是我自己的意願。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向往那裏嗎?不是因為我不正幹,也不是因為我天生Y蕩,用今天的話說,是那裏的文化氛圍好,把我吸引過去的。”

  文化氛圍?柳依紅心裏又生出一個疑問。

  “你又不明白了吧?‘大樓’裏有各種各樣的先生,有教樂曲的,有教畫畫的,有教女紅的,還有教作詩的,能進‘大樓’的都是遠近有模有樣的才女。我那會進‘大樓’圖的就是個見世麵。你想啊,那時候,女的又不能進學堂,那裏可不就是個女子學堂嗎?”

  妓院就是女子學堂?柳依紅還是第一次聽人這樣說。

  “我知道,你又不明白了。在你心裏,你一定覺得妓院是個肮髒的地方,男人在這裏花錢滿足欲望,女人在這裏出賣肉體遭受蹂躪。這裏的男人是邪惡霸道的,這裏的女子是齷齪可悲的。其實你隻看到了事情的一個方麵。這裏有優秀的男人,也有聰明的女人。那個時代,給女人提供的機會不多,妓院應該算是一個。”

  柳依紅的耳朵不知不覺地豎了起來。她忽然覺得躺在床上做過妓女的母親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哲學家。隻是,母親的哲學觀點讓她耳目一新。

  母親接著又說,“就這樣,十八歲那年帶著一顆不甘寂寞對未來充滿向往的心,在一個夏天的黃昏裏,我悄悄離開家聞著田野裏的玉米葉子味去了縣城的‘大樓’。我是帶著做‘頭牌’的心思去的。‘大樓’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做了‘頭牌’的女子是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男人的。‘頭牌’還有一個最大的特權就是可以嫁人,隻要男方出的錢足夠多,‘大樓’是不會阻攔的。你說這不都是機會嗎?隻要你能抓得住就不愁不能出人頭地做人上人!”

  “你不是做了‘頭牌’嗎?”柳依紅說。

  “功夫不負有心人,經過一番刻苦不懈的努力,我終於按照原先的計劃做了‘頭牌’,可就在我看上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也打算娶我的時候,社會變了。後來看這社會是變得越來越好了,可對我來說卻變得不是時候,眼看就要到手的機遇瞬間消失了,那個男人因為富有被鎮壓了,我也成了人見人罵的‘臭婊子’。其實,我是很冤的。說實在的,在‘大樓’裏,除了和那個男人好過在之外,我沒有別的男人。這當然與我的美貌和聰明有關,也與我那做粉條生意的爹有關,在我成為‘頭牌’之前的日子裏,他一次次地去‘大樓’用他的錢替我換來了自由。說起來,他的舉動很像今天那些供孩子上大學的父母。”

  “那後來呢?”柳依紅問。

  “後來你不是都知道了嗎,解放後,我成了人們心目中最齷齪的女人,為了生存隻好離開家鄉來到了沒有人認識我的荷丘。憑著我的素質和外表,很快我就在電影院找到了一份工作。又是憑著我的素質和外表,身為有功之臣的你父親娶了我。說到底,‘大樓’那兩年的生活還是幫了我,它讓我掌握了征服男人的秘訣。有句話早就被別人總結出來了,‘男人靠征服世界來征服女人,女人則靠征服男人來征服世界’,這話有道理啊!你想想,從古到今,哪個成功的女人不是這麽走過來的,慈禧靠降服住了鹹豐帝才得到了天下,江青勾引上了毛澤東才做了第一夫人。女人就是這麽的可悲,永遠要依附在男人身上生活。說來我也算是個成功者了,要是不出來闖世界,也許早就在我父親掛滿粉條的小院裏自生自滅了。所以,盡管你父親後來有外遇,我也還是覺得這輩子很知足。”

  “外遇?你說我爸有外遇?”柳依紅忙問。

  “是啊,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情,也就是你和你哥不知道吧。”

  “她是誰?”柳依紅問。

  “她?你父親有好幾個她,你想知道哪個她呢?”

  “她們都是誰?”柳依紅又問。

  母親鼻孔裏發出一聲笑,說,“如果按順序說,她們是齊貴香、苗小花、章顯、寧亞麗。這是我知道的三個,我不知道的就不好說了。”

  另外三個女人的名字柳依紅都很陌生,章顯這個名字卻是如雷灌頂,她一下從床前站了起來,“什麽?你說我爸和章顯好過?”

  母親鼻子裏又哼出一聲不屑的笑,“這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都是些陳年舊事了。”

  “我爸真的和章顯好過?”柳依紅還是不相信。

  “這怎麽能搞錯,我堵到過他們兩次,和你爸過不去的那些造反派們也堵到過他們一次,要不是關鍵時刻我親自出馬你爸即便是不搭上性命也得丟了官位。”

  “怎麽,你還救過我爸,怎麽沒聽他說呀?”

  母親更加鄙夷地說,“他那麽虛偽,怎麽會說這種事,男人都是這樣,遇到威脅到他官運的事了就是把親娘老子賣了也無所謂,事情過去了就翻臉不認賬了,什麽自尊呀榮辱呀婦道呀這些假道義就統統地出來了!”

  “你是怎麽救的我爸呢?”

  “一個女人,還能怎麽救,不過是用了女人的那點可憐的手段。女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是這麽的可悲!她們總是沒有機會通過身體以外的內在實力來證明自己的價值和魅力,這個世界不給她們這樣的機會,在男人眼裏,女人永遠都是個工具而已。”

  “你不試,怎麽會知道這個世界不給女人機會呢?”柳依紅故意問。其實,她隻是想聽一聽母親怎麽回答這個問題。

  母親說,“我嚐試了無數次,也失敗了無數次,在無數的嚐試和失敗麵前,最後我隻能絕望的服輸了。”

  沉默了一會,母親又接著說,“還真是奏效,我去找過那個造反派頭頭的第二天,你爸就讓放了出來!說起來那個造反派頭頭是我這輩子的第三個男人,我是完全為了這個家才去找的他,是一種犧牲和奉獻,而且我去找他的時候,你爸也是默許了的。那是個傍晚,我烙了餅出門給你爸送去。他吃到一半的時候,我從身後拿出了一個小藍包,告訴他我要去找那個造反派頭頭。你爸裝作沒聽見是的用眼睛盯著那個小藍包繼續吃飯。我知道,他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因為那個小藍包裏裝的是避孕工具,他一直都是知道的!他的眼神是慌亂的,但他終究沒有阻止我的意思,我知道他這是默許了。就這樣,在他嚼著大餅的吧嗒聲中,我拎著那個小藍包心事忡忡地果決地上路了。”

  站在那裏的柳依紅完全呆住了,母親的這段話讓父親在她心目中的形象完全變了。

  母親總結似的說,“這個社會對女人就是這樣的不公平,假如衡量一個人的貞潔可以用跟幾個人睡過來計算的話,那麽我也並不比你爸更齷齪,但是在世人的眼裏,他是個好男人,我卻是個壞女人。我並不恨那幾個和他有過曖昧關係的女人,我知道她們都是有求於他。章顯和他好是為了讓自己在荷丘下放的日子好過一點,另外三個女人也都是各有所需。這就是女人的命運,可悲啊!”

  母親的話讓柳依紅周身打顫。這倒不是由於驚嚇,而是來自於一種心靈深處的震驚。她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和她一直深惡痛絕和排斥著的母親在骨子裏竟然是如此的相像。

  母親似乎耗盡了她所有的氣力,好半天沒有再說話。

  過了一個小時,也許是兩個小時或更多,母親終於又開口了。母親的聲音已經空洞了,像是從一架沒有生命氣息的機器裏發出的摩擦聲。柳依紅知道母親的大限已到,她說不清是悲痛還是解脫地把耳朵貼近母親嘴邊。

  柳依紅聽到母親用沙啞低沉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對她說,“我要告訴你的是,現在的社會比我們年輕那會子好多了,可大理兒仍出不了那個圈兒,所以啊,小紅你心裏要有個譜,在外邊混心眼不能太死!不過你是我女兒,我相信你——你是錯不了的!”

  母親的聲音戛然而止。柳依紅知道母親這是去了。她轉過臉,把手放在母親的鼻孔前。母親果然沒了鼻息。

  柳依紅在床前默默地站了許久。暗淡昏黃的光線中,看著母親已經失去生命體征的肉身,柳依紅在內心暗暗感慨著人生的無常。想著母親咽氣前說過的那些話,她再一次感到冥冥中生命遺傳的不可思異。盡管她對母親是這般的排斥和蔑視,但她終歸是母親的女兒。她和母親太像了。假如讓她早生幾十年,說不定她會做出和母親同樣的事情來。順著這個思維,柳依紅往下想,假如母親是她呢?如果那樣,母親處於她現在的位置,又會怎麽做呢?

  柳依紅後悔剛才沒有把自己的真實情況告訴給母親。母親永遠都不會知道她的真實處境了。柳依紅歎了一口氣,踉蹌著開門出去了。

  上了樓,柳依紅摸黑敲了敲姑姑睡覺的房間。睡夢中姑姑嗚嚕了一句什麽。這時,柳依紅用異常冷靜的聲音說,“我媽她已經走了!”

  “我的個苦命的弟妹哎!你怎麽連個招呼也不和我打說走就走了呢?”黑暗中,姑姑立刻拖著長音大聲哭道。

  柳依紅被姑姑的聲音嚇了一跳,內心卻變得更加冷靜了。

  下樓的時候,柳依紅心中暗自奇怪,自己怎麽就哭不出來呢?看來真的是鐵石心腸啊!

  三天後,也就是年二十八,柳依紅的母親出殯了。在幾個親戚送來的稀稀落落的花圈兩側的挽聯上,柳依紅看到了母親的名字:周婉玉。母親的名字是小家碧玉式的,蘊涵著一種小家碧玉式的節製和婉約,然而母親的一生和這個名字又是多麽的不符啊。

  在荷丘有個風俗,長輩去世了,葬禮上要由長子為其頂老盆。沒有長子頂老盆的死者是不圓滿的,到了那邊是不受待見的。哪個子女不指望自己的父母到了那邊過上好日子呢?因此,頂老盆也就成了人們最重視的問題。

  柳依紅迫切地希望哥哥能夠回來給母親頂老盆。她覺得這是他們兄妹能為母親做的最後一件事了。但是哥哥卻不肯回來。哥哥在越洋電話裏委婉地對柳依紅說,他在做實驗,一周內離不開實驗室半步。柳依紅不好強求,隻得憤憤地掛了電話。

  看著在為難的柳依紅,姑姑在一旁說,“小紅,你不用犯愁,我讓你秀玉哥來頂。”

  柳依紅看著姑姑說,“還是我來頂吧!”

  在荷丘有這樣的習俗,父母去世後,如果是沒有男孩或是男孩不在身邊的,可以由女孩來頂老盆。女孩頂老盆是有要求的,一是要著男裝,二是要紋絲不動的連續頂兩個時辰。

  一聽柳依紅要頂老盆,姑姑看了一眼柳依紅的肚子,之後把自己的兒子秀玉從人群裏拉過來,“還是讓你秀玉哥頂吧,反正也就是個形式。”

  柳依紅很固執,“我來頂!”

  葬禮上,身穿男裝的柳依紅披麻戴孝地為母親頂了老盆。兩個時辰裏,她跪在寒風中一絲不動,圍觀者無不為之動容。

  當司儀把柳依紅頭上的老盆拿起來摔到石頭上的那個瞬間,隨著那聲清脆的碎裂,滿臉淚水和冷峻的柳依紅一下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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