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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由那幅人體創作《情友》,在畫壇和輿論界引起的爭論,在當年冬季很快就波及到蘇州。然而由於老吳封鎖了所有關於美術方麵的消息,阿霓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渾然不覺。但老吳畢竟不可能永遠把阿霓藏在保險櫃裏,大半年以後,當阿霓年滿十六歲的那個初夏,一個梅雨季節悶熱的星期天上午,阿霓原來在少年宮美術小組的一個小畫友,拿著一份舊港刊來找她,神秘兮兮地告訴她,這本刊物上有她的周由大哥哥的消息——上麵不僅詳細報道了那次畫展的爭論和評價,還用一頁的版麵,刊登了《情友》的彩色圖片。

  阿霓已經一年多沒有聽人說起周由這個名字了,甚至再也沒有見到過大哥哥的畫作。當她麵對這個好不容易才淡忘的名字,她幾乎發不出聲音。她隻是下意識地央求同學把這本刊物留下,並說願意用自己的豪華版時裝雜誌同她交換。那個同學剛一走,阿霓的眼淚便大滴大滴落在那個陌生的女人頭像上。

  阿霓麻痹已久的情感世界,就像受到一次強大的心髒電擊,開始感到了劇烈的疼痛。愛心即刻起搏,記憶迅速複蘇。她的麵色蒼白,嘴唇顫栗,眼睛貪婪地搜索著畫上的筆觸中所傳遞的每一絲信息。經曆過苦戀和單戀的阿霓,對這幅畫麵上的感情語言的理解和鑒賞能力,已遠遠超過了美術專業一般女生的水準,她完全看懂了畫的內容、看懂了那個“情友”呼喚時心裏的話語。阿霓憂傷的目光穿過畫麵上厚厚的牆壁,在樓道的另一端與周由重逢;在一種年代久遠的油彩氣息中與周由無言相視……她知道大哥哥一定會重新上樓去擁抱那個漂亮女人的,那個在報道中被人稱為周由的女友兼經紀人的舒麗小姐。她全身裸露的體形真優美,她有那麽豐滿的乳房和結實的腿,腿上的膝蓋骨一點都看不出來,好像都長到肉裏去了。大哥哥一定會喜歡她的,如今她天天和大哥哥住在一起,和大哥哥跳舞,大哥哥早就把阿霓忘記了。阿霓若是和舒麗小姐站在一起,就像一枝尚未長成的瘦弱的花苞,歪斜在一朵盛開的鮮花腳下,令阿霓忽然第一次覺得自慚形穢……

  刺得阿霓心裏最痛的,就是那篇介紹舒麗小姐的附言。阿霓恍然明白,在她遠離大哥哥的日子裏,她所一千遍渴望和企盼的未來,已經被這位名叫舒麗的女人無情地霸占了。但阿霓無法歸罪於這個舒麗小姐,甚至無法恨她。是她自己丟失了大哥哥。她不敢回想與大哥哥在北京那幸福卻又帶來了災難的兩天。自從阿秀媽媽死了以後,自從她把大哥哥的畫全都丟了以後,大哥哥就不再給她寫信了。大哥哥本來就不讓她去北京,就是那要命的兩天,使她失去了一切,是她自己把所有的事情都弄亂了啊……

  阿霓又一次發病了。夜裏抱著那本刊物,哭醒了一遍又一遍,好幾次從床上驚叫著坐起來,大聲喊著媽媽。但是阿霓早已沒有十四歲時候的勇氣了,天亮時她渾身癱軟地昏昏睡去,在驚悸的睡夢中逃避著那位舒麗小姐。她低頭看著自己的影子,如今她似乎隻剩下了一種早熟卻又麻木的美,在半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遊蕩。她想起爸爸曾經說過,世界上可能隻有兩種人最可悲,一種是貪婪得隻剩下了錢的男人;另一種是貧乏得隻剩下了美的女人。但有錢還可以存在銀行裏,而美卻無處可以寄存,孤零零放在那裏,不用也會一點點少下去,還會帶來那麽多的麻煩和恐懼。那個舒麗小姐一定不會是除了美就一無所有的女人,她到底是怎樣讓大哥哥喜歡上她的呢?

  阿霓見到周由的畫以後,哭了整整兩天,沒有去學校上課。自從阿秀死後,她的學習成績一度降到中等,後來才慢慢勉強恢複到全班前十名的水平。她似乎比別的同學更用功,但總是覺得累得不行,精力總也集中不起來。現在她覺得自己連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爸爸已經發現了她手裏的那本港刊,根本不聽她的解釋就把雜誌“沒收”了。爸爸什麽都不說,但她覺得爸爸的眼睛明明白白地告訴她,那個“情友”就是周由的妻子,他們說不定連孩子都已經有了……阿霓覺得爸爸讓她自己來領會這句話,比他說出這句話還要更殘酷。

  阿霓直愣愣地望著空空的牆,對爸爸說:“……求求你再帶我去一次北京吧,我想見到大哥哥,我要當麵向大哥哥道歉……是我不好,弄丟了他那麽多好畫,我賠也賠不起,心裏悔都悔死了……爸爸,你就帶我去一次吧,這是最後一次了,我求你給我買一幅大哥哥的畫,隻要一幅,你要付給大哥哥很多很多錢,等我將來長大了掙了錢,我再把買畫的錢還給你……好爸爸,你就答應我吧,我的房間裏沒有大哥哥的畫,我又要生病了……我的頭好痛,胸口裏麵好像有一個東西總是在動……爸爸,求求你了……”

  老吳抱著女兒,隻覺得自己心口也一陣陣絞痛。他完全沒有料到,事情過去了近兩年了,阿霓還是沒有真的忘記她的大哥哥。那個該死的大哥哥就像附在她身上的幽靈,誰也無法將他從阿霓心底徹底驅逐。老吳真正擔心的是,如若那個惡魔般的幽靈在阿霓的床前始終徘徊不去,正處於青春期的阿霓,萬一舊病複發,隻會比先前愈發加重,甚至很難治愈。他憂心忡忡地撫摩著女兒的頭發說:“……去北京當然是可以的,但是爸爸也不知道,周由肯不肯把畫賣給我們呢。想買他畫的人太多了,我們總不能天天坐在他家門口,等著他畫出一張來吧……再說,再說,如果你和他真的見了麵,你萬一控製不住自己,又發病怎麽辦?”

  阿霓眼淚汪汪地搖了搖頭。

  老吳又說:“你不要怪大哥哥不等你,周由比你大十五歲,結婚是他的自由,誰也不能強迫的。你沒有保護好他的畫,他也沒有怪你啊。阿霓,我想他也不是不喜歡你,而是你們之間,無論哪方麵,都相差太大了,又離得那麽遠。我早就對你說過,早戀是很難有結果的。現在你還是先把情緒穩定下來,好好讀書,你還隻有十六歲,多想想將來的事情,給自己爭取一個好的前途……”

  阿霓委屈地蜷在爸爸懷裏說:“你說的那些我早都懂了,我隻是想要大哥哥的畫嘛,過去我有大哥哥的畫的時候,我每天都那麽開心,功課也是最好的。如果我能再有一幅大哥哥的畫,我的身體一定會好起來的呀。”

  “我看也許正相反,你有了周由的畫,又會變得不冷靜了……”

  “爸爸,你怎麽一點都不理解我!”阿霓叫道。“我就讓媽媽帶我去,她早就說她要回蘇州來看望我了……”

  老吳急出一頭冷汗,厲聲說:“不要跟我提你媽媽,我可以寫信不讓她回來的。現在的壞人那麽多,假如有人知道你有周由的畫,又盯牢我們怎麽辦?我們家再也不能出事情了……”

  阿霓望著兩鬢斑白的爸爸,把嘴邊的話咽了回去。她想起自從阿秀死了以後,爸爸連女朋友也沒有一個,一年多來,下了班就守著她和奶奶,三個人相依為命。她可不敢頂撞爸爸,再惹爸爸生氣了。她隻好暫時把這個願望藏在心底,她相信一定還會有別的機會。

  第二天晚上,恰逢白老板開車來接她和爸爸去看戲。趁著爸爸走開去換衣服,阿霓便向白老板提出了這個請求。這一年多來,白老板是他們家的常客,幾乎就像是他們家裏的一個親戚。星期天節假日,他常常開著車帶他們父女或是阿霓的同學們,到常熟無錫宜興湖州甚至更遠的地方去玩。每年阿霓生日,他都會為她舉辦隆重的生日慶宴。每次他出國考察或是參加什麽交易會訂貨會回來,也總是不會忘記給阿霓帶回來漂亮的衣服裙子……自從媽媽走了以後,他好像就格外關心阿霓。阿霓好像也已經習慣了這種照料,有時不願或不便對爸爸說的事情,就依賴白叔叔的幫助。阿霓對這位白叔叔,說不上喜歡,也說不上不喜歡;他看上去總是很年輕的樣子,頭發油亮亮,梳得一絲不苟,從頭到腳都是名牌,那種慷慨瀟灑的派頭,時而倒也讓阿霓心生幾分敬意。

  “白叔叔,你不是一直問我,今年的生日想要一件什麽禮物麽?”阿霓狡黠地眯著眼睛說。“現在我已經想好了,我就想讓你買一幅周由大哥哥的畫送給我,好不好?你帶我到北京去一趟,隻要見到大哥哥,他會讓我自己挑的……”

  白老板顯然感到了為難。也許再沒有別的要求比這個更使他感到不悅了。他略略一猶豫,很痛快地回答說:“買畫?這好辦,不過何必到那麽遠的地方去買呢,我可以買幅比周由更有名的畫家的畫送給你,除了周由,名家的畫,隨你挑,你想到上海的藝術拍賣會上去買也沒問題……”

  阿霓的臉上愀然作色,淚水一下子湧了上來。她說:“不,哪個名家的畫我也不要,我就要大哥哥的畫,我要見他,你帶我到北京去一趟……以後,以後,我一定聽你的話,求求你了……”

  老吳的聲音從門外傳來:“阿霓,你怎麽可以向白叔叔要東西!他生意上很忙,怎麽有時間陪你到北京去,你不要再胡思亂想了。”

  “我就是要見大哥哥!”阿霓一聲尖叫,伏在白老板肩上,嚎啕大哭起來。

  “阿霓,阿霓,你聽我說……”白宏根慌了手腳,笨拙地伸出手去扶住她。一年多來,他用時間用金錢用男人全部的耐心,小心翼翼地嗬護著這個水虹留下的影子,從不敢越雷池一步。然而當阿霓第一次伏在他身上哭泣時,他真有點不知所措了……

  “好好好,我帶你去,你先別哭了……”

  “那你現在就去買飛機票……”

  “等我把生意上的事情安排一下,總不能說走就走啊……”

  阿霓將信將疑地抬起頭來,一看見爸爸嚴厲的眼神,重又埋頭抽泣起來。那晚的戲自然是看不成了,老吳和白老板使出渾身解數,作出各種許諾,幾乎勸了阿霓一個晚上,企圖讓她打消那個念頭,她卻反反複複隻有一句話:帶她去北京買一幅大哥哥的畫,她一定要再見大哥哥一麵。

  那天晚上阿霓失眠了。失眠造成的精神委頓,使她不得不又開始請病假。她天天望著空蕩蕩的牆壁發呆。恍恍惚惚之中,那個早已離她遠去的河邊的小客廳,重又向她緩緩飄來。她一幅一幅地回憶著客廳牆上那些大哥哥的作品,細想著每一幅畫上的色彩、局部和大關係;她常常久久地盯著空中那些遊移不定的畫框,想伸出手去把它們抓住,但它們總是與她擦肩而過,像風中的雲朵一樣,倏忽就改變了形狀。隻有在夜裏白熾的燈光下,在她似睡非睡的夢魘中,她才能把那些所有的畫帶回自己的小屋,固定在四周的牆上。於是牆上到處掛滿了大哥哥的畫,畫框就像大哥哥的一條條手臂,環繞著她,摟得她氣都喘不過來。她親吻著畫麵上那些芳香的油彩和顏料,那些色彩斑斕的畫麵漸漸流動起來,就像一條五彩的河流,在河心有一個五彩的漩渦,她在河水裏掙紮著,被五彩的絲帶勒緊,在漩渦裏慢慢地沉下去、沉下去……

  她總是這樣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天亮以後,頭就疼得像要裂開……

  老吳想把阿霓的小床,像上次那樣挪到自己的房間,有爸爸陪著,也許夜裏她能少做些噩夢。但這一次,被阿霓拒絕了,她堅持要自己一個人住。老吳在長夜難眠的驚恐中,常常披衣而起,踮腳走到阿霓的房門口,傾聽阿霓房間的動靜。他聽見她常常會無緣無故地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斷斷續續、支離破碎;一會兒是大哥哥、一會兒是美術組;有時她會長時間地哭泣、喊她也喊不醒;有時她又會在夢中低聲唱歌,那歌詞模模糊糊的,隻有歌的曲調,聽起來像是那首《北方的狼》……

  一年多來,老吳最怕的就是阿霓在受到外界刺激的情況下重新發病,如今他最擔心的事情似乎已兵臨城下。他為阿霓請來了全市最好的神經科醫生,希望她起碼能恢複安穩的睡眠;白老板則請來了一位祖傳中醫名家、還有一位氣功師,為阿霓發功治病;但阿霓卻依然終日昏沉,醒來時便死死拉住爸爸或是白老板的手,讓他們帶她去北京買畫……

  束手無策的老吳,在極度的驚恐不安之下,終於下決心給水虹寫了一封長信。詳細介紹了這次阿霓發病的原因和病情。他請水虹趕緊用特快專遞或是別的辦法,給阿霓寄一幅周由的作品,除此以外,看來已沒有更好的醫生,能治療阿霓的病了。信一發出,他又是幾封加急電報追去,他想起水虹在一封信上好像曾經提起他們正在搬家,假如新居能有個電話,他還能在電話裏同水虹商量一下對策。做完這些後,他便趕緊安慰阿霓說,他正在設法同周由聯係,隻要周由沒有出差在外,隻要爸爸能找到周由,她一定會重新得到大哥哥的畫的……

  老吳說出這話時,發現自己又一次被迫對阿霓作出了讓步。

  那天,舒麗陪著水虹和周由,去出席了一個朋友的個人畫展。那個地方離周由的父母家不遠,活動結束後,周由想起好久沒有回父母家了,該回去看看並取回最近的郵件。舒麗便開著車把水虹拉到自己那個小窩,讓周由取了信件後,到她那兒來接水虹,再把他們一起送回去。水虹和舒麗進門不久,剛剛煮好咖啡,舒麗抱出一大堆最近新買的時裝,和水虹在鏡子前一件件不厭其煩地試穿著,卻聽門鈴驟響,周由麵色慘白、神情黯然地闖了進來,鼓鼓的公文包摔在桌上,信件嘩嘩地散落一地,手裏緊緊抓著一封紅邊的快件和幾封綠邊的電報,一聲不吭地遞給了水虹。

  水虹一眼看見快件信封上老吳的字跡,猶如觸電一般,心裏怦怦直跳,一種不祥的預感牢牢攫住了她。這將近兩年的時間裏,她對於來自江南的信件,始終有一種神經質的過度敏感。她每天都渴望著女兒的消息,但又怕信中會帶來她不願意聽到的事情。快件和電報都意味著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她忽然想起,最近由於搬家事忙,自己已經有十天左右沒有給阿霓打電話了。一年多來,阿霓在最疼愛她的父親和白叔叔的悉心照料下,已經漸漸養好了心裏的創傷,她的學業也正在恢複,等她再大一點,她就能對自己的未來作出明智的選擇了。江南水鄉的漣漪已慢慢平靜了,水虹本想再過一兩年,等阿霓有了成人的承受能力,她也許就可以把全部的事實真相告訴阿霓了。周由的父愛也許能減輕阿霓原來的痛苦……在她和周由的計劃之中,再有半個月,她就該回蘇州去看望阿霓了……

  會有什麽事呢?看看周由憂鬱的臉色,水虹的手忽然顫抖起來……

  這封長信的到來,立即將周由和水虹剛剛建立起來的寧靜生活又一次打碎了——水虹萬萬沒有想到,港刊港報居然會滲透到蘇州小城;沒有想到,一幅《情友》,會在阿霓心上掀起如此巨大的風暴;水虹更沒有估計到,一年多來,在沒有任何大哥哥的畫和信息、在絕對斷水斷電的條件下,阿霓那顆執著的愛心,竟然還在頑強地、奄奄一息地跳動著……

  水虹嚐到了比上一次蘇州小河血案更慘重更痛心的打擊。如今她的痛苦已經打成了兩個死結,一南一北兩個情結,牢牢地套在她的頸項上,一個鬆不了、一個解不開;和周由兩年多的情愛,她覺得自己再也無法離開周由了,周由是她靈魂的依托,而阿霓是她生命的組成部分。她不知道在生命和靈魂之間應當作出怎樣的選擇——阿霓的愛已病入膏肓,而周由的狂熱,也同樣病人骨髓;她用盡了自己全部的柔情和愛心,才總算在瘋人院的門口攔阻了周由;但也許隻要她稍稍一走神,他就有可能鑽進那道畫布做成的圍牆裏去。本來她打算等新居完全安頓好以後,就同周由正式登記結婚,那種溫馨而安寧的家庭生活,一定會漸漸讓周由回歸平和。然而,就在這條坎坷之路通往坦途的拐角,阿霓的愛卻又奇跡般地複活了。從老吳的信上看,阿霓似乎已經沒有一年多前那麽瘋狂那麽澎湃了,可憐的阿霓已經用盡了她全身的力氣,隻剩下最後一點微弱的餘光了。但水虹覺得這種愛到了盡頭的愛,也許恰恰是最可怕的。兩年前,水虹就是被周由那種愛到了生命盡頭的愛,所深深打動、徹底征服的。她擔心自己和周由都會被這種少女的癡情感動,以至從此被母愛和父愛分割在銀河兩岸,永世沒有鵲橋……也許她真的應該馬上回蘇州去,回到阿霓和老吳身邊去,重新去做一個賢妻良母,永遠不再回來。也許她真的應該把阿霓交給周由?或者把周由還給舒麗?是她把這些關係都弄得亂七八糟,如果真有神靈能讓一切恢複原有的秩序,她甘願承受世上最嚴酷的懲罰……

  水虹失去了一向矜持的舉止,倒在舒麗的床上,睜大著眼睛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那華麗而沉重的吊燈似乎是用一根女人的頭發絲懸吊著的,精致易碎的玻璃燈罩,正對著底下堅硬的拚花地板……水虹過去隻麵臨拯救兩個人的艱難,然而,此刻她卻必須麵對三個人的痛苦。到底該怎麽辦呢?

  周由的身子深深埋在長沙發上,緊緊抱著自己的腦袋,久久無言。他的眼前出現了兩個黑暗的畫麵:一個是他向水虹發起秋季攻勢之前,猶如墜入深淵峽穀般的黑暗;另一個則是組裝著現代怪胎畸形兒的巨大黑色皮囊……而這個就連他也避之不及的黑暗世界,卻正在向著那個可愛的阿霓步步逼近。他感到了內心一陣陣的絞痛和窒息。一年多來,那一粒有時讓他內心充滿光亮的小小光斑,遠遠地發著垂死的光亮,一閃一閃的,間歇得越來越長、越來越微弱,即將被潮水般漫來的暗夜吞噬……周由心中惟一一次少男少女式的純情無欲的愛又重新湧動起來。他恨不得馬上抓起電話對阿霓說:阿霓小妹妹,大哥哥就要飛到蘇州來看你了,給你帶去好多好多畫,比以前更多,多得可以把你小房間的牆壁都掛滿……大哥哥再帶你去爬山,把你扛在肩膀上,讓你在山頂上大喊大叫……那樣,也許阿霓的病立即就會好起來的……

  但是,尚未失控的理智告訴他,他根本不能去摸那個電話。如今他即使對阿霓有一絲絲關切和親密的表示,都會在阿霓心裏引發出一場愛的暴風驟雨,將她心裏好不容易才修築的防線在瞬息間衝垮、衝得土崩瓦解,從此漫無邊際地泛濫肆虐。他將因憐惜她而毀壞她、因疼愛她而加倍地傷害她;也許她的病情會因他而暫時緩解,但當他離開以後呢?她單戀的苦痛會陷入更深的絕望……

  周由苦於世上的情愛無法分割也無法分享。在他得到水虹的那一刻,他已永遠地失去了阿霓。但水虹是他穿過了無數個殘忍的黑暗,才得到的愛的光明世界。他已再也經受不起那樣的折磨了,水虹是他的惟一也是他的全部,在他的一生中都似乎再不可能作出新的選擇了。周由怔怔地望著天花板上的吊燈,那一顆顆晶瑩的水晶玻璃墜物,像一尊冰隕石雕像的淚珠,傷心得凍凝成冰,滴落不下。她在寒冷的太空中飛行了數百億光年,好不容易才來到他的身邊。她似乎剛剛被狂熱的愛融化出幾滴幸福的熱淚,轉眼又變成了冰清玉潔的冷美人。如果他離開了她,她便會擦過地球,從此回到孤獨寂寞的太空中去,再也不會回來了。那麽他也將成為一座沒有生命的冰雕,墜入萬劫不複的黑暗世界……

  周由的心痛得像被刀子劃開了一道缺口,卻找不到能縫合它的羊腸線。他跌跌撞撞地站起來,走到水虹身邊,瑟瑟發抖地拉起了她冰冷的手,將它們貼在自己的臉頰上,兩個人相對無言……

  舒麗支著胳膊肘,默默坐在桌子旁邊。她把老吳的長信讀了一遍又一遍,一開始也被老吳信中描述的情景嚇蒙了。那個她從未見過麵的美麗的小阿霓,以這樣一種瘋狂而絕望的姿態,從老吳的信中活生生地跳了出來,勇敢地向周由和水虹、似乎也是向著她逼近。舒麗忽然覺得從那個模糊又清晰的阿霓姑娘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她的心裏漸漸被一種巨大而又深遠的同情彌漫籠罩,她不禁為這個少女頑強而又不幸的愛所深深觸動了。在這個不斷組裝又分離的世界,假貨越打越假,即便在她和周由水虹三個人的友情中,也可以擠出一些利益的假貨來。但阿霓在十三歲到十六歲的花季裏生長起來的朦朧之愛,就是讓最精明最挑剔的商人鑒別,也不會有人懷疑她的真誠和純潔。誰能幫幫她呢?向她伸出一隻成人的手,拉著她越過人生最初的泥潭?舒麗抬起頭望著眼前被憂傷擊倒的周由和水虹,那對一直使她又愛又恨的情侶,心中五味俱全、思緒紛亂。水虹可以用她超凡脫俗的愛,來平衡周由的藝術瘋狂;可以組裝她和舒麗的友情;但她卻無法平衡和組裝情愛和母愛。舒麗一時神情恍惚,不知道自己在這多難多磨的情愛場中,究竟處於什麽位置……

  屋子裏寂靜、肅殺,三個人都麵色蒼白,憂心如焚……

  忽然,電話鈴聲驚心動魄地響起來。

  舒麗拿起話筒。她聽見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個少女微弱的聲音。

  “我找舒麗小姐……請你千萬不要掛斷電話……我,我在蘇州打電話,我叫吳雲霓,是周由大哥的小妹妹……你是舒麗小姐嗎?我已經給你打過兩次電話了,我想同你說幾句話……”

  舒麗急忙捂住話筒,對周由和水虹說:“噯,是阿霓!蘇州!”

  “快打開擴音鍵,我好聽她講話。”水虹從床上猛地跳起來,和周由同時朝電話機衝過去。

  “喂喂,你是舒麗小姐嗎?”那個顫抖的聲音略略提高了一點。

  “我是舒麗。”舒麗急急回答。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定了定神,說:“噢,你是阿霓呀,你的大哥哥常常對我說起你呢,我第一次聽到你的聲音,你的普通話說得真好。我見過你的畫像,你真美,告訴我,你好麽?”

  “舒麗小姐,謝謝你。我打電話是因為……因為我看見大哥哥給你畫的畫了……大哥哥在你那兒麽?我想聽聽大哥哥的聲音,我已經有一年半沒有聽見大哥哥的聲音了……大哥哥,你為什麽不給我寫信,不給我打電話……是我不好,沒有聽你的話,把你的畫都弄丟了……”

  阿霓說著,話筒裏傳來了她嗚嗚的哭聲。

  水虹在一張紙上匆匆寫道:告訴她,周由現在不在這兒。

  “阿霓,阿霓你不要哭,聽我說,你大哥哥不在這裏,他外出寫生去了,要過一段時間才能回來呢。阿霓,你有什麽事,和我說好了,我會告訴他的……哦,你是怎麽知道我的電話的?”

  “我……我從雜誌上看到你的名字,後來我給北京的美術家協會、美術雜誌還有畫廊打電話找你,正巧有一位叔叔認識你,就把你家的電話號碼告訴我了……”

  “阿霓,你真聰明,你的身體好麽,怎麽沒有去上學?”

  “我請假了……我病了,頭痛得要命,睡不著覺,醫生總讓我吃睡覺的藥,我睡了好幾天了,一醒來,頭痛得像要裂開一樣……我想見大哥哥,我要見他。”

  “你要好好休息,大哥哥一回來,我就讓他給你打電話……可是,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回來,有時候他一走就走得好遠的……”

  “那你告訴他,讓他到蘇州來看我好不好?爸爸不讓我到北京去。你一定要對他說,我想見他是因為我想當麵向他道歉,那些畫是強盜搶走的,不是……不是我弄丟的……不是我……”阿霓又哭起來。

  “阿霓,這件事過去一年多了,大哥哥從來沒有怪你,畫丟了,還可以再畫的……”

  “不,大哥哥在心裏怪我的,他不喜歡我了,所以不給我寫信,也不給我打電話……”

  “我知道大哥哥真的不怪你,但那時你病了,你爸爸怕你受刺激,就不希望你大哥哥再給你寫信了……”

  “後來我的病好了,大哥哥卻把我忘了……在蘇州的時候,大哥哥說過他會等我長大的……可是他回北京以後,有了你,就不喜歡我了……”

  “阿霓,不是這麽回事,這是兩種不同的感情……你的大哥哥對我說過,你永遠是他的蘇州小妹妹,他會永遠愛你的……”

  “愛我?我不相信……舒麗小姐,你跟大哥哥結婚了麽?”

  水虹急忙在紙上寫下:快結婚了。

  “阿霓,如果我和你大哥哥結婚了,你會恨大哥哥麽?會恨我麽?”

  “我不恨大哥哥,我隻恨我自己……我現在不畫畫了,是個壞孩子……可那時候,大哥哥對我最好了,天天給我畫畫,都怪我……我如果不去北京……阿秀媽媽和小弟弟就不會……啊……”

  阿霓說著說著,似乎終於控製不住自己,大叫一聲,話筒裏沒有了聲音。

  “喂喂,阿霓,阿霓!”舒麗連聲呼叫,還是沒有回音。三個人急成一團,水虹掛斷再打,但蘇州吳宅卻始終占線。看來家中無人,保姆定是讓阿霓提前支使到什麽地方去了,而阿霓,弄不好真的是暈倒在電話機旁了……

  過了幾十分鍾再打,還是占線。舒麗接著又打,過了半個多小時,總算是打通了,是保姆接的。她說阿霓剛才不曉得為什麽突然昏過去了,白老板剛剛來過,已經去請醫生了,吳先生還沒有下班。

  舒麗放下電話,眼圈也紅了,她輕輕歎息道:“真沒想到,阿霓會病成這個樣子……她還太小,我們總得想個法子救救她呀!”

  周由緊緊攥著水虹的手,嘴唇哆嗦著,呆呆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窗戶,不知想說什麽。水虹問他什麽,隻是不答。看他青紫的麵孔,也像是病了的樣子,額頭和手心都滾燙滾燙的。

  舒麗麻利地泡了三碗“康師傅”,又簡單弄了些涼菜,權充晚飯了。然後開車送他們回去。

  回到自己家裏,水虹趕緊又給老吳打電話。老吳問清了她新居的電話號碼,讓她等一等,為避開白老板和昏睡的阿霓,他又專門跑到外麵去給水虹打長途直撥電話。電話總算來了,老吳說,阿霓已經處於精神分裂的邊緣,他都快急死了,看來壓製和回避都不是好辦法,必須徹底解決才行。但是就連他也拿不定主意,究竟是帶阿霓到北京來見周由?還是馬上把周由的畫寄來蘇州?或者讓周由親自來一趟?但周由一旦真的露麵,阿霓的情緒也許越發亢奮,實在也讓人擔心。弄得不好,說不定一大一小兩個藝術家一起送到醫院裏去了……

  水虹對著話筒啜泣說:“不要講了,我想過了,我回去!我帶著周由的畫回去。我顧不得那麽多了,保住阿霓是第一位的,明天一早我就乘頭班飛機到上海,你派車子來接我好了!”未等老吳開口,她不由分說地放下了話筒。

  然而,她剛剛拿出旅行箱開始收拾行裝,周由便一把抱住了她。

  “你要一個人走麽?”他聲嘶力竭地叫喊著。“你要走,就連我一塊兒帶走,我要和你一起去蘇州,我們兩個人一起去看阿霓,我們幹脆把阿霓接回到北京來吧……”

  水虹俯下身,緊緊抱著周由,淚水溢出了眼眶。她想男人是多麽脆弱嗬,而藝術在殘酷的生活現實麵前,更顯得何等不堪一擊。此刻老吳大概也正抱著昏迷的阿霓——這場曆經兩年多的苦戀,最先倒下的還是兩個一大一小的藝術家。老吳當年的預言已一一應驗。她胸中盤旋著一股股遊蛇般的痙攣,一陣陣勒緊了她的脖子,令她透不過氣來。藝術是個感情失控的行業,也許她不僅沒有調理好周由的狂熱,連自己也要失控了。她死死抓住了衣櫃的把手,極力使自己站穩,但她卻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如果她真的和周由一起去蘇州,那麽這個離經叛道的故事真的將無法收場了……

  一直沉默不語的舒麗,忽然站了起來。她掰開周由拽著水虹的手,把他扶到沙發上坐下,然後打開了房間裏所有的燈,好像要讓周由和水虹從夢魘中清醒過來。又彎下腰關上了水虹的旅行箱,把它放回到壁櫥裏去,然後轉身對他們兩個說:

  “聽著,你們倆,誰也不能去,去了更亂套。我想,去給阿霓送畫的最合適的人,除了我以外,再沒別人了!”

  水虹和周由似乎好一會兒也沒反應過來。

  舒麗又重複了一遍:“你們兩個去看阿霓,誰去都解決不了問題。就讓我去蘇州吧。剛才我從電話中聽出來,阿霓其實挺願意和我對話的,她對我有嫉妒也有好奇。我如果以周由未婚妻的身份去見她,並且送給她周由的畫,她的心情反而會平靜下來。處於我這個特殊身份,我可以和她說許多心裏話,隻要她的神經放鬆下來,擴開一個口子,慢慢開導她,就有了……”

  水虹愣了一會兒,充滿著淚水的眼睛睜得大大,暗淡中閃過了一絲亮光。她好像打了一支強心針,突然振作起來,抓著舒麗的手說:“你是對的……憑著女人的直覺,我覺得你去見阿霓,也許反而會有意想不到的奇效……阿霓這次發病,都是因為看了《情友》那幅畫引起的,解鈴還須係鈴人,你和阿霓假如能推心置腹地談談,也許真能化解她心裏鬱積的苦惱……”

  周由也像是服了一劑還魂湯,很快清醒過來。他倚著沙發,雙手抱拳,給舒麗作了一個揖,嘶啞著嗓音說:“好麗麗,真謝謝你了,現在隻有你能救阿霓了,你若是讓阿霓恢複過來,我真不知該怎麽報答你好了……”

  舒麗苦笑著說:“算了吧,你甭跟我甜言蜜語的。我醜話說在前頭,這事可不像賣畫那麽容易。我要是辦好了,你們也甭謝我;要是辦砸了,也別怨我,我隻能盡力而為,搞一次善意的陰謀了……”

  周由怔了一會兒,看著舒麗補了一句:“噯,麗麗……你最好別未婚妻未婚妻的,以後弄假成真啊……”

  舒麗慍怒地說:“又來了不是?周由周由,你什麽時候能像愛她們母女那麽樣愛我啊?實話跟你們說吧,我去蘇州看阿霓,不為你周由,也不為水虹,我是為了我自己。為了一個女人心裏放不下又弄不明白的這點兒真情,我倒是覺得,我和阿霓的性格,有什麽地方挺像,我和她是同病相憐,大概也隻有我,最能理解她的苦處了……”

  水虹說:“阿霓會喜歡你的,真的,我相信……”

  舒麗看了看表,立即打電話給民航的朋友,訂了明天去上海的飛機票。在得到肯定的答複以後,又撥通了蘇州吳家的電話,向老吳介紹了自己。她告訴老吳,水虹和周由聽說阿霓的情況以後,心情極度憂鬱,兩個人都病倒了,隻好委托她去給阿霓送畫。她明天就到上海,請他派車到機場接她。不等老吳回答,她又請老吳叫阿霓來接電話。

  阿霓在昏沉中聽到舒麗小姐的名字,立即在床上掙紮著接過了移動的話筒。

  “是阿霓嗎?”

  “是我呀,我是阿霓。”

  “我是舒麗,我明天就到蘇州來看你,我會給你帶去一幅你大哥哥最近的作品,是一幅很漂亮的油畫。”

  “太好了,我真高興。”阿霓興奮地叫道。又氣喘籲籲地問:“大哥哥呢?他不來麽?”

  “大哥哥在很遠的地方畫畫。下午他正好給我來了一個電話,我把你的事情對他說了,他給你打了電話,但你正在昏睡,就沒叫醒你,是他讓我馬上帶著畫到蘇州去看你的,他還說,他永遠愛他的蘇州小妹妹,他馬上要到沙漠裏去了,那兒沒法打電話,但以後他一定會到蘇州去看你的……”

  “我真想見見他……不,我也想見見你……”

  “阿霓,我已經訂好飛機票了,明天我們就能見麵了。今天晚上你一定要睡個好覺,我想見到一個比畫像更美麗的阿霓。我還從來沒有去過蘇州呢,你能陪我去看看小橋,還有那些河裏的小船……”

  “當然啦,我有許多話想跟你說呢……”

  “早點睡吧,明天見!”

  “明天見……”

  舒麗掛斷電話,周由和水虹都長長地鬆了口氣。

  三個人連夜到倉庫的藏畫室去為阿霓選畫。挑了好半天,才選中了一幅大小適中的風景畫。畫麵上是一片綠色的草原,燦爛的落日將天空和草地塗抹上一層金紅色的餘暉,有一種魔術般的光色變幻的效果。這是周由前不久剛剛完成的一幅探索光色轉換,帶有印象派風格的作品,三個人都覺得阿霓會喜歡這種抒情而又斑斕的色彩,既不會刺激她,又不至於讓她誤解。周由更是自信地認為,這幅畫悠遠恬靜的內涵,會使阿霓平靜下來,從中體會到大哥哥想要對她說的話……

  夜已深,舒麗才駕車回家。車子拐彎的時候,舒麗從反光鏡中看到,周由挽著水虹,仍然站在路燈下,目送著她遠去,在舒麗後來的記憶中,那就像電影中一個定格的鏡頭,再也無法重新剪輯了。而空無一人的大街,則像一道沒有屋蓋的長廊,兩側高聳的大廈猶如廊簷上不封頂的支柱,一扇扇關閉的門窗,懸浮於夜空中的霓虹燈下。那兒有沒有為她開啟的一扇門呢?她不知道。長廊似乎望不見盡頭,她惟有一直朝前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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