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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虹和老吳的離婚手續剛一辦完,老吳就陷入了四麵楚歌之中。

  整個吳家的家族成員個個氣得發昏。誰也沒有想到吳老大會做出如此愚蠢的決定。老吳的弟弟把他拉到吳家大院興師問罪,質問他阿是吃錯了藥;就連一向嫉妒水虹的弟媳,也開始為水虹打抱不平。他們都擔心那個叫阿秀的女人,會把一群貪婪的親戚們和小市民習氣帶進吳家。七十高齡的吳老,為吳家失去了一個王妃般的兒媳氣得老淚縱橫,在病榻上大罵長子老吳是個不肖子孫。並讓家人去請律師,聲言說要把原本歸於吳奐雄名下的財產份額,全部轉給水虹。他對整個家族的人說,不論任何時候,水虹都是吳家的人,隨時隨地都歡迎她回到吳家花園來。並讓吳老太太立即派人去請水虹,讓她這些天就住到這裏來。

  寧靜的水巷忽然躁動了。酒店餐館茶樓裏擠滿了所有受到過吳家兩代人恩惠的街坊、鄰居和朋友。人們議論紛紛,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對一直被大家羨慕的恩愛夫妻,究竟為什麽突然離異。老太太們責怪老吳昏了頭、花了心,為一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姑娘拋棄水虹,一個好端端的家散了夥,實在不值當;女人們竊竊私語,說看不出平時規規矩矩的阿秀,原來不過是個假裝正經的騷貨,竟在暗中勾引吳先生,做出這種第三者插足的醜事;男人們都為水巷失去了水虹這樣美麗的女人而惋惜,他們關心的是水虹離婚以後究竟會到哪裏去。

  水虹開始收到寄往她學院的一些信件,言詞親切而曖昧,訴說著多年來仰慕和暗戀她的心情;他們說自己一直在等著這樣的日子,如果再憋在心裏,此生就再也沒有表白的機會了。水虹慶幸白宏根此時正在國外進行項目考察,如果他也在蘇州,恐怕更會添亂了。已有憤怒的控告信,發往老吳工作的醫院院辦;老吳出門走在巷裏,會有多事的老人叫住他,勸告他切勿為情傷理。他們還記得水虹娘家人前輩的悲慘遭遇,到了水虹這代,總算躲過災禍,有了依靠。可如今她失掉男人的保護,單身去闖天下,這盜賊蜂起的年月,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你老吳怎麽對得起她和女兒阿霓?

  阿秀整天躲在屋裏不敢出門。她甚至一次也沒敢戴過老吳送給她的那條金項鏈。麵對小巷潑來的髒水和人們的冷眼,她有口難辯、無從解釋。她答應過老吳,她必須保持沉默,獨自來承受這一場從頭到尾的誤解。那幾日李家餐館的生意火暴,李老板比任何時候都好客,菜價已優惠到接近虧損的地步,而服務和飯菜質量卻比往日要好得不能再好。

  在離婚已不是什麽新聞的九十年代,這對夫婦的分手竟然引起了如此強烈的震動和關注,實在有違常情。人們似乎認為,擁有舉世無雙的美貌和不為重金所動的品格的水虹,是不應該受到這種待遇的。後來甚至有人把情況反映到區政府有關部門,一個類似精神文明辦公室的組織也出麵了,試圖挽回草率批準他們協議離婚的不良影響。

  為了平息這場意想不到的風波,原來一心想快快離開蘇州的水虹,隻得推遲了行期。她終於從一位女友的秘密住處中走出來,先和老吳到吳家宅院宴請了親朋好友,寬慰公婆;又在巷裏的李家餐館宴請了李老板一家和街坊鄰居,婉言聲明他們之間的矛盾已是由來已久;還前往老吳的單位向院領導做了懇切的解釋,聲明雙方都有責任。這一番善後工作,足足持續了一個多星期方告結束。

  然而事情並沒有完結。由美而引起的同情和憤慨稍稍平息,由美而引發的猜忌、妒恨的汙水,又把水虹淹沒了。

  此時,人們消除了對老吳的誤解,於是被堵塞的不滿便開始尋找新的出口。尤其人們並沒有看到水虹應該表現出來的悲傷和痛苦,反而不經意地泄露了她幸福的微笑時,各種各樣的猜測和懷疑,如雨停以後的狂風向水虹一陣陣襲來。有人說水虹終於是耐不住寂寞,就要到南方去拍廣告、上電視、開公司掙大錢去了;有人說她將嫁給億萬富翁級的太子黨某某,人家已在香港半山區為她買好了豪宅;還有人說她根本不把華裔富商放在眼裏,而準備嫁給日籍、美籍、猶太裔的銀行家繼承人了;所以白老板的那串二十萬的項鏈她當然看不上眼,她不是不為重金所動,而是嫌以前的重金不重。有一點文化的人則說,用不了十年,水虹就將貴婦還鄉,在蘇州再造威尼斯水城,造福故鄉,流芳百世了。無論如何,都足見秦水虹真是個精明的女人,居然能把自己美麗的二手股,捂到行情達到天價時才拋出。也算蘇州城裏今年的特大號新聞了。

  周由急得每天兩個電話打到水虹的秘密住處,恨不得親自南下保駕。但水虹告訴他,千萬不能來蘇州“暴露目標”。她決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她將去北京。她最怕阿霓知道她的去向。隻要北京兩個字一漏,阿霓就待不住蘇州了。

  水虹之所以遲遲未能啟程,還因為她必須把周由送給她的那些寶貴的畫帶走。尤其是周由最後寄給她的那三幅《紅、白、黑》。那幾幅把她引向星空、引向爆炸、引向天堂也可能引入地獄的組畫。但阿霓堅決不肯把畫還給媽媽。任老吳怎麽軟硬兼施,阿霓隻是搖頭。周由在電話裏再三叮囑水虹,隻希望她把那幅他第一次畫的水虹肖像畫帶回來。他說這幅畫對他最為珍貴,是同樣會把他送上天堂也可能送往地獄的作品。老吳實在舍不得把這幅畫還給水虹,他在電話裏懇求周由說,他已把水虹都帶走了,難道還不能為他留下一幅畫像麽?周由隻好答應收到畫後再臨摹一幅送給老吳。

  又過了幾天,除了那三幅組畫,老吳已將周由的大部分作品托運去了北京。阿霓在爸爸的反複說服下,也總算同意把《紅、白、黑》中的白色和黑色兩幅畫,還給媽媽,但她卻堅持要把那幅紅色的留給自己。水虹聽說後,心裏有一種不祥的預感。紅、白、黑三部曲,隻有燃燒的紅色表現了最熾熱的情愛。如果生活裏沒有了象征生命和愛的紅色,隻剩下白色的虛無和黑色的死亡,未來還有什麽可期待的呢?那留給阿霓的紅色,也許會變成一顆潛在的定時炸彈,時時威脅著與此有關的五個人的命運。離開蘇州的行期已定,水虹想了又想,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能讓阿霓交出她視為生命一樣的紅色。

  一個漆黑的雨夜,水虹隨老吳悄悄回到家裏,來同阿霓告別。水虹上了樓梯後,老吳給阿秀打了電話,按事先的約定,請阿秀來和水虹見個麵,完成前妻和未婚妻的交接。

  水虹站在阿霓的門口,輕輕叫了一聲阿霓的名字,話剛出口,淚水已模糊了眼睛,隻覺得阿霓像一隻白鴿,驚喜萬分地撲到了她懷裏。

  “媽媽,你不是已經嫁到外國去了麽?不過我想你一定沒走。你走以前一定會來看我的。媽媽,你到美國去,我真高興。我以後也可以去美國玩了,我帶大哥哥一起去好不好?我最想看自由女神了……”

  “媽媽去不去國外,還沒有最後決定呐。但媽媽是來同你說再見的。媽媽要走了,走得很遠很遠。我會給你打電話,給你寫信的。”

  “那你什麽時候再回來看我呢?”

  “不一定,也許很快,也許……也許過幾年……阿霓,我的好女兒,媽媽對不起你,但媽媽愛你,爸爸媽媽永遠都是最愛你的親人……”

  水虹抱住了女兒,淚如泉湧,一滴滴一串串濡濕了阿霓的頭發。水虹真想抱著女兒不再鬆手,像若幹年前那樣,讓自己一夜夜躺在阿霓身邊,在床上給女兒講故事。那時她曾以為床鋪是一天的終結、以為臥房是世界的盡頭。那時她還不知道,人生其實是一道有無數個房間的長廊,那房間的門不斷地被打開,她躲避著那些門,但終有一道門會將她重新吸入進去。

  “媽媽,你什麽時候帶我到你的新家去?什麽時候讓我看看新爸爸?我特別想知道我的新爸爸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喜歡的人,我也一定喜歡。我會叫他爸爸的。媽媽,我告訴你,我不叫阿秀媽媽,我就叫她阿秀……”

  水虹苦笑著說:“媽媽還不打算馬上結婚。你的新爸爸暫時還沒有呢。再說,就是有了,你也不一定非要叫他爸爸的。”

  “我偏叫。我不喜歡新媽媽,但我喜歡新爸爸。”

  水虹無言以對。她覺得阿霓從小的戀父情結,自從見到周由後,就明顯地移情別戀了。這個多情又任性的女孩,將來會有多少麻煩在等待著她呢?

  “阿霓,你已經長大了,越來越美了。現在外麵壞人很多,你千萬要當心嗬。媽媽不在身邊,你要聽爸爸的話,不要一個人出去,夏天不要穿太袒露的衣服和短裙,記住沒有,我的乖女兒,媽媽實在是放心不下你啊……”

  “媽媽,我會當心的,我又不是小娃娃了。上個星期,我放學回來,還遇到一個壞人呢,他老跟著我,後來趁著沒有人的時候,一把拉住我的書包帶,在我臉上摸了一把,我剛一喊,他就逃掉了。等我把小瓶子拿出來,他已經不見了,真氣人。”

  “那個小瓶子很有用,帶著它,你就像有一支槍一樣,有自衛的能力了。阿霓,媽媽就要走了,你還有什麽話要對媽媽說麽?”

  “媽媽,你什麽都好,可你為什麽不肯把大哥哥的畫,都留給我呢?你又不畫畫,你為什麽一定要那幅紅畫啊?你不知道它對我多麽重要嗎?”

  水虹避開了阿霓坦然而晶亮的眼睛。她遲疑著說:“……因為……因為我也很喜歡這些畫……我就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看了畫,我就會想起小河,想起家,想起你和你爸爸。阿霓,你不是還有那麽多大哥哥的畫麽?那幅紅色的畫……你其實……其實還是應該給媽媽的。組畫不能拆開,你把那兩幅可怕的黑與白給了媽媽,把那幅最美麗的紅色給了自己,這是不是有點不公平呢?假如你把紅色也給我,媽媽就可以把它們完整地放在一起了。”

  “不嘛。大哥哥這三幅畫是送給我們全家三個人的。平均一個人一幅。我隻要了一幅紅色,那是我應得的一份啊。我已經還給你兩幅了,你比我多得一幅呢。而且,我還把那幅《北方的狼》也給你啦,我好喜歡那隻狼,那隻狼會唱歌,所以,我想讓它給媽媽唱歌,媽媽就不寂寞了……”

  “可是……這三幅組畫缺了其中這幅紅色,意思就全變了。”水虹堅持著。“再說它那麽大,你根本就沒地方掛。要不,媽媽用其他的畫來同你交換,好不好呢?你想要哪一幅,隨你挑……”

  “不,我不換。我就喜歡這幅紅的。”阿霓的眼眶裏突然湧上了淚水。“媽媽,你就把這紅色留給我吧。你一走,帶走了那麽多畫,那天我一回家,看到牆上的畫都沒有了,我好難過,一直到現在,我上樓下樓,一看見空蕩蕩的客廳,我就想哭……媽媽,你為什麽要和爸爸分開,我不想讓你們分開啊……現在,隻有這幅紅色陪著我了……”

  阿霓猛地抱住水虹,撲在她懷裏嚎啕大哭。她哭得驚天動地,渾身每一處關節都在顫栗,發出撕裂般的聲響,令水虹悚然。她還從來沒有見過阿霓這樣傷心的樣子,水虹胸口一陣抽搐,緊緊抱著阿霓,也禁不住大聲哭起來。一邊抽泣,一邊斷斷續續語無倫次地對阿霓說,就把那幅紅色的畫留在家裏吧……她情願把光明給她心愛的阿霓,把黑暗留給自己……任有什麽樣的災禍和不幸,都讓她一個人來承擔好了……

  不知過了多久,水虹聽見老吳在旁邊咳了一聲,低聲說阿秀已經來了,請她下去。水虹放開阿霓,想把她抱到小床上,好替她蓋上被子。阿霓已經哭得沒有力氣,雙手還勾著媽媽的脖子,不肯讓水虹走。就這麽相持了好一會兒,才終於鬆開手,倒在床上,昏昏睡去。水虹擦去阿霓腮上的淚水,最後在阿霓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匆匆走下樓去。

  阿秀惶惶不安地站在門邊,以往的濃妝和俗豔竟已減去了不少。天然的秀麗使她和吳家高雅的格調有了幾分相容。水虹感到老吳在阿秀身上下的功夫,這多少給了她一些安慰。阿秀還是個女孩,可塑性強,她會慢慢適應這裏的環境。水虹真盼望阿秀能當好這個家的女主人,給吳家帶來安寧和幸福,以減輕自己的罪過。

  阿秀見到水虹,雙膝已經彎曲,幾乎就要跪下了。水虹立即上前握住她微微發抖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坐下,笑著說:

  “阿秀,今天你真漂亮,可惜我要走了。要不我真想為你們主持婚禮。”

  “秦阿姨,你真好。我們全家人都謝謝你。我會好好照顧吳先生和阿霓的,你盡管放心好了。”阿秀結結巴巴回答。她似乎還不大習慣這種既古老又現代的交接方式。

  “你應該叫我秦大姐,不好再叫秦阿姨了。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我對你還有啥不放心咯?你以後對阿霓也不能再把她當妹妹了,要敢管她呀,她讓老吳寵得沒個樣子,看你有沒有辦法讓她聽你的話喲。”

  阿秀羞澀地點了點頭,略略放鬆了些,表情也自然多了。

  水虹對阿秀交代了一些家裏的瑣事,包括老吳和阿霓的一些生活習慣。又說:“阿秀,老吳是吳家的長子,吳老和夫人一直想讓我們搬回去住。但我們都喜歡這幢小樓,臨著河,環境清靜,鄰居也熟了,所以就一直沒搬。我看你們結婚以後,還是搬過去住的好,那裏人多,又有保姆,很安全。阿霓也可以和表弟一起玩。”

  “我暫時還不想搬過去。”老吳說。“我對這裏還是蠻有感情的。蘇州城裏現在到處在拆老房子,以後這樣的房子越來越少了。再說,阿秀現在搬過去,弄不好會受弟媳的氣的。”

  “秦阿姨,噢,秦大姐,我也想慢慢再搬。這裏離我父母家近,有點啥事情也好有個照應。家裏的事若忙不過來,我還好叫娘家的人來幫忙……”

  水虹說:“那就隨你們自己好了,我隻是有點不放心。阿秀,你年輕漂亮,平日出來進去,千萬當心,不要隨便帶朋友來玩,還是安全頂要緊。”

  說著,水虹從坤包裏拿出一個橢圓形的首飾盒,遞給阿秀。

  “這條珍珠項鏈,就送給你做個紀念吧。這是結婚時婆婆送給我的,真正地道的天然珍珠,平時我都不大敢戴出去。吳家的人喜歡自然高雅的東西,你戴上它,公公婆婆會很高興的。”

  阿秀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說:“喲,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這麽貴重的珍珠項鏈呐,真好看死了,每一粒珍珠都這麽大……一定很貴的……”

  “你結婚的時候戴上它,就讓它代我參加你們的婚禮,為你們賀喜了。以後,多替我為兩位老人盡些孝道,我有愧於吳家的,隻好讓你幫我彌補了。”

  水虹為阿秀戴上項鏈。阿秀在珠輝的映襯下,也有了一些淑女的韻味了。阿秀伏在水虹肩上哭了起來:“秦大姐,你待我真好,我們全家一輩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

  樓梯邊上那台古老的座鍾,沉悶地敲了十下。

  老吳說:“該走了。阿秀,我送水虹到上海去。晚點走,少點是非。今天晚上你就留在這裏陪阿霓睡好了。我明天就回來了。打個電話同家裏說一聲,你就不要再出門了。”

  水虹最後環顧了一眼她生活了多年的家。每一件家具、餐具、牆上的飾物、院裏的花草,都留著她的指紋和手印、留著她的呼吸和氣息。在這裏她度過了與老吳平靜而恩愛的歲月,養育了自己可愛的女兒。在這幢幽閉的小樓裏,生命流逝著,不知不覺,無影無聲,像一座冰窖,儲存和凍結著她的美麗和希望,既不消耗也不增加。她心底是喜歡這個地方的,但不知道它為什麽最終仍然沒有留住自己。她曾走進過這個房間,卻又從另一扇門裏走了出去。她望著客廳窗口的那隻紅木椅子,那是周由第一次為她畫像的地方,也是她這一生真正初戀的開始。那天清晨的陽光從窗口射進來,背對著周由五彩繽紛的畫板,她才第一次恍然發現,原來那房間裏竟一直生活著兩個水虹。一個在椅子上凝神,另一個卻跟隨著周由的紙筆,悠然飄入人生長廊中另一扇神奇的門裏去了。

  小河和水巷籠罩在濛濛雨霧裏。路燈昏黃,靜靜的小巷中空無一人。初冬絨絨的雨絲,輕輕飄落又緩緩飛起,似雨非雨、似霧非霧。燈光下,那千萬根透明的茸毛密密麻麻地織成一片晶瑩的絲網,既不下落又不上揚,隻是懸浮在夜色中,懶懶地起伏波動。好像雨絲是空心的,絲中還有更細的氣芯,托著它在濕潤的空氣中彌漫遊蕩。

  老吳低低地打著傘,但卻不知該從哪個角度傾斜傘麵,才能擋住這沒有方向的毛毛雨。才走了一會兒,他們兩個人的頭發和衣服都已是濕漉漉的。

  “不如把傘收起來呢。”水虹說。

  她仰起頭,伸開雙手,像托著承露盤的金銅仙人,享受著雨霧的滋潤。她又扯下圍巾、解開衣領,讓這無處不在、無孔不入的雨霧飄進她的頸項,滋潤她的肌膚。她深深呼吸,讓自己的五髒六腑再多吸納一點江南水汽的清涼和濕潤。煙波浩渺的太湖、悠然寧靜的小河是養育她的美、她的柔韌、她的夢幻的另一個母親。她將會永遠感激她的恩澤。“再見了,我美麗的娘家。”水虹在心裏默念著,那一刻她忽然真正感覺到了心酸和惜別的滋味,離別的淚水從麵頰,流融到天地間蓬鬆的雨霧中去了。

  老吳放慢了腳步,猶豫著說:“水虹,舍不得離開小河吧?我擔心你到那個寒冷幹燥的北方,你的皮膚會失掉光澤和透明度的。南方的花草在北方總是養不好的。你會習慣那裏的生活麽?還有周由……他能永遠像我這樣愛你麽?我……我真是放心不下你……”

  “我隻要這幾年,我並不想給以後一個萬無一失的保證。我不喜歡永遠這個詞,未來總是變化莫測的,正因如此,生活才不會像一潭死水……”

  “我是指周由……你為他放棄了安逸舒適的家庭……”

  “不,你不了解周由,他是一般人看不懂的一幅畫。尤其是那種理智型實用型的人,恐怕很難理解他,事實上,他也為我放棄了許多許多……”

  老吳用紙巾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和淚水,說:“不過,萬一……萬一你在北京過不慣,萬一你想回來,我會說服阿秀和我離婚的,吳家的門依舊為你開著……”

  水虹心裏湧上幾分感動,不由輕輕挽住了老吳的胳膊。她很想對老吳說,很多年來,她始終生活在被男人追逐、自我防衛的恐懼之中,她一直渴望著自己能有一回主動出擊的經曆、盼望著任由自己來主宰命運,不管那迷宮般的長廊盡頭,那開啟的窗戶和房間裏,等待她的究竟是福是禍。為此,她渴望著放棄優越的生活,衝出這幽閉她禁錮她的小樓。她已在這舒適安寧的環境中呆得太久,就像江南每年持續過長的梅雨季節,再不把自己扔到陽光中去曝曬,連她的心都要發黴長毛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女人,生命似乎還來得及重新開始。她企盼著充滿風險的種種動蕩,財富對於她已失去誘惑,甚至,她向往貧窮和落魄,期待著在一無所有的絕境中,去搏擊去重建,真正展示自己的魅力……

  但她的嘴唇動了動,卻把那些話都咽了回去。她望著老吳,委婉地說:“我是舍不得家鄉的雨霧,它很美,可惜它遮住陽光的時間太長了。我好像更喜歡北方晴朗的天空。不過,等這場風波慢慢平息以後,我會回來看望你和阿霓的……”

  巷口高大的法國梧桐樹下,一輛老吳弟弟公司派來的奧迪車,已在那裏等候多時。為了避人眼目,老吳特地關照將車停在離家遠些的地方。濛濛細雨中,小車無聲地啟動,向著上海方向急馳而去。水虹回過身,用紙巾擦了擦後窗玻璃上的水汽,久久回望著蘇州城迷離的燈光和塔影,漸漸隱沒在夜幕和雨霧裏……

  水虹的心隨著車行,開始向前跳動。她盼望著快到上海,早些見到已焦急守候在那裏兩天兩夜的周由。老吳將親自把她送到周由手裏,完成一種類似從冬季到春天的交接。然後,她就將和周由一起飛回北京。就像那架巨大的波音客機,她和周由將是托著氣流、劃破白雲的兩扇平行的機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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