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愛

第二十四章 重來

　　我二十三歲這一年，世界失去了正常運轉的中心，唯金錢是圖。

　　我二十三歲這一年，人們隻靠理智生活，不再談論感情。

　　我二十三歲這一年，我在這場瘟疫中死去。

　　我死了。

　　周圍渾沌一片，不知是天堂，還是地獄。

　　天空有紅色的熔漿在燃燒，遠處傳來天籟之音。

　　大地是廣袤無邊際的黑色礫岩，寸草不生，人獸絕跡。沒有任何風景，我是絕對的孤獨。

　　這不是曾經我愛過的世界。

　　這裏沒有那個讓我心碎的女孩。

　　惟一能證明我還會運動的參照物，是與我若即若離的時間。他像一個碩大無比的車輪，上麵隻有三根標有昨、今、明的輻條。昨、明凝然不動，隻有今在死氣沉沉地滾動車輪，像我。

　　我似乎記起我已不存在，我的軀殼遺留在那個世界的災難和瘟疫中。

　　我逃離廢墟，脫離僵硬冰冷的肉身。

　　我忘記了我的名字，卻忘不了那白衣勝雪的女孩。

　　我不知道，為什麽死後會飄蕩在這虛空中。

　　我隻知道，在那場不幸開始前，我還有很重要的話沒有向她表白。

　　她，冷月清暈；她，花樹堆雪。

　　為了她和我還沒有說完的話，我決定與車輪逆向而行。我聽見她在那個方向向我召喚，我沒有放棄和拒絕的理由。

　　她對我好，芳心似水，那個世界因為有她而分外美麗。

　　於是，我與時間擦肩而行，用現在重走過去的路。那熟悉的人生路，讓我心如火燙，豪興摶飛。

　　我感動，淚眼模糊。

　　時間的刻度指向青春的光陰。

　　一群男生在校園綠茵場上追逐著希望。他們都是我喜愛的朋友。當他們正要把黑白相間的夢想一個一個地灌入成功的網兜裏時，災難發生了。

　　流言在上空盤旋，往他們身上噴射嫉妒的怒火；陰鬱糾纏著他們，自私嘶咬著他們，貪婪貫穿了心髒；在不友愛和不團結雙重夾擊下，他們在冷漠中頹然敗倒，嘴裏呻吟著狂妄。贏了的叫瘋狂，輸了的叫淪喪。他們不懂，勝利莫大於歡喜，貴重莫過於友誼。

　　我突然驚愕地發現，我也在笑與淚中參與並操縱著這場遊戲，固執地把規則和技藝奉為第一，而且洋洋得意。我沾沾自喜時，有人唾棄，有人歎息。

　　我要告訴那個自以為是的自己：快樂才是榮譽，寬容才是真理。

　　可是，意氣風發的我和朋友們看不見我的魂靈，聽不見靈魂的聲音。對於這場災難我無能為力。因為我已經死了，我見到的一切真相，隻不過是被埋葬的青春記憶。

　　我撥轉輪盤，禦風而去。既然改變不了自己和朋友爭鬥的命運，我就選擇別的契機。雖然失意痛苦，但我並不甘心！

　　我繼續逆時光而行，看到一個帥氣的陽光少年在樹蔭下與一個女孩牽手，欲說還休。

　　我怦然心動。

　　她那剪水雙瞳，她那浸玉雙手，都令我情難自已。

　　說出來吧，少年；再等等吧，女孩。

　　我知道少年要對你說些什麽。

　　你對他好，我記憶猶新。

　　你願意跟她好到老，這也是我的心願。

　　再等等吧。

　　說出來吧。

　　車輪就此停下來！給他們充分的時間！這是我的命令，可惡的時間！我敬畏你又鄙視你。

　　少年人，回過頭來，我教你怎麽做怎麽說，因為那正是我此時要說的話要做的事！

　　突然女孩脫手而去，消失在花香彌漫的風中。我感到手心出汗，微涼。

　　突然少年轉身而來，表情茫然，跳躍著從我身體裏穿過。

　　哦，我並不存在，我隻是瓢遊的魂魄。那個少年才是活生生的我，傲慢的我，無知的我，輕率與女孩放手的我！

　　他們的一來一去對我而言隻不過是幻影。我虛妄，他們也不真實。

　　回來，少年，你這個不懂愛情的傻瓜，告訴那個最好的女孩，我心中的情話。

　　回來，女孩，你是我心中純潔的百合花，不要放手癡心少年，和百年的童話。

　　他們聽不見，他們走遠了。

　　我無助地撕開黑夜，夜色與我融合。

　　我用拳捶擊胸口，拳頭穿牆而過。

　　我痛恨死亡痛恨時間！它們讓我眼睜睜地看著美好消逝而無所作為。

　　我在死魂靈的荒野撕心裂肺地叫喊：

　　——我要真誠麵對傾蓋如故的友誼！

　　——我要勇敢追求一見傾心的初戀！

　　遺忘在我背後，世故作前導——我與我仇恨的時間之輪，返回童年。

　　我看到了三歲的自己，稚嫩無邪。

　　媽媽預言，二十年後，世界將無“心”，隻剩利益的角逐。

　　爸爸詛咒，二十年後，人類將無“情”，隻剩陰謀的打拚。

　　我已知道，二十年後，我將像詩人般死去，帶著好多未完成的宿願，和未參透的世情。

　　爸爸，我又回到了兒時的家。

　　媽媽，兒又回到了您的身邊。

　　我想再一次親親爸媽，我想告訴他們：請不要如此悲觀，請告訴這個三歲小孩——有“愛”，世界就不會失心、墜落；有“義”，人類就不會忘情、墮落。

　　相信我吧，我是你們的兒子。我找到了愛心，我悟到了情義。

　　我對愛人有情，對友人有義，對親人有愛，對世人有心。我用寬厚的胸懷擁抱世界，對人類有情有義，就像你們愛我一樣愛他們。因為我已體會到了死後的淒涼孤獨和無盡空虛以及追悔莫及。

　　無情的時間對我關於生命的領悟感到恐懼和慌亂。它舞動今、昨、明三輻輳，殘忍地把我重新帶到了渾然無物的死亡之域，那裏仍是無星無月，無情無義。我飽受“苦”和“輸”的摧殘，終於再也無法忍受驀然回首時心靈的煎熬，我再也抑製不住惡心欲嘔的強烈感覺！我發出了最大憤怒的咆哮，奮起全身的力量阻止時間車輪的轉動！我的內心充滿了豪情，我要扼住時間的咽喉，拚盡全力改變世事。這是一場亙古未有的熱戰，是一個人的戰爭，是一個堅強的生命向虛無的勇敢挑戰！沒有任何事物能幫我贏得這場戰鬥，包括理智和技藝。我的敵人是永遠滾動向前的時間之輪，它的慷慨隻向死者施予。可是我仍要使盡渾身解數猛力與時間周旋，我要扭轉乾坤，讓時光倒流，讓過去一切的恩怨情仇都重新編排，重新上演！我將重來，我將在舊的時空裏程中經受戰火洗禮，涅盤重生！

　　像高傲的鳳凰鳥，浴火重生。既是光榮的失敗，又是悲壯的成功！我，決不後悔！

　　我是我自己的英雄，我依靠心中的仁義和信念與時間之輪孤軍奮戰，整整二十年！

　　二十年來堅持不懈的奮鬥和抗爭，使我的靈魂心力交瘁。就在時間之輪被我健壯的臂膀卡住的一瞬間，作為曆史微不足道的一個因素，我改變了流傳千年的讖語——二十年後，魔咒因我的努力而解除，瘟疫沒有發生，世界之心沒有被物欲侵蝕，人類之情沒有被魔鬼誘惑。在世事滄桑聚變的刹那，我的靈魂無可挽回地被時間巨輪碾碎，完成徹底毀滅。我在魂飛魄散中，無限辛酸又無比幸福的一笑……

　　時間之輪並不顧及愛與美的碎片，它繼續隆隆而行，駛向不可知之處。世人照常生息繁衍，沒有人知道曆史的秘密，時間的秘密。

　　沒有人在乎一個死人驕傲地戰勝並蔑視時間的秘密。

　　世界相安無事。

　　人們親如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