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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節 杜甫(1)

  望嶽

  杜甫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

  杜甫《望嶽》詩,共有三首,分詠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這一首是望東嶽泰山。開元二十四年(736),二十四歲的詩人開始過一種“裘馬清狂”的漫遊生活。此詩即寫於北遊齊、趙(今河南、河北、山東等地)時,是現存杜詩中年代最早的一首,字裏行間洋溢著青年杜甫那種蓬蓬勃勃的朝氣。

  全詩沒有一個“望”字,但句句寫向嶽而望。距離是自遠而近,時間是從朝至暮,並由望嶽懸想將來的登嶽。

  首句“岱宗夫如何?”寫乍一望見泰山時,高興得不知怎樣形容才好的那種揣摹勁和驚歎仰慕之情,非常傳神。岱是泰山的別名,因居五嶽之首,故尊為岱宗。“夫如何”,就是到底怎麽樣呢?“夫”字在古文中通常是用於句首的虛字,這裏把它融入詩句中,是個新創,很別致。這個“夫”字,雖無實在意義,卻少它不得,所謂“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

  “齊魯青未了”,是經過一番揣摹後得出的答案,真是驚人之句。它既不是抽象地說泰山高,也不是象謝靈運《泰山吟》那樣用“崔崒刺雲天”這類一般化的語言來形容,而是別出心裁地寫出自己的體驗——在古代齊魯兩大國的國境外還能望見遠遠橫亙在那裏的泰山,以距離之遠來烘托出泰山之高。泰山之南為魯,泰山之北為齊,所以這一句描寫出地理特點,寫其他山嶽時不能挪用。明代莫如忠《登東郡望嶽樓》詩說:“齊魯到今青未了,題詩誰繼杜陵人?”他特別提出這句詩,並認為無人能繼,是有道理的。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兩句,寫近望中所見泰山的神奇秀麗和巍峨高大的形象,是上句“青未了”的注腳。“鍾”字,將大自然寫得有情。山前向日的一麵為“陽”,山後背日的一麵為“陰”,由於山高,天色的一昏一曉判割於山的陰、陽麵,所以說“割昏曉”。“割”本是個普通字,但用在這裏,確是“奇險”。由此可見,詩人杜甫那種“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作作風,在他的青年時期就已養成。

  “蕩胸生層雲,決眥入歸鳥”兩句,是寫細望。見山中雲氣層出不窮,故心胸亦為之蕩漾;因長時間目不轉睛地望著,故感到眼眶有似決裂。“歸鳥”是投林還巢的鳥,可知時已薄暮,詩人還在望。不言而喻,其中蘊藏著詩人對祖國河山的熱愛。

  “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這最後兩句,寫由望嶽而產生的登嶽的意願。“會當”是唐人口語,意即“一定要”。如王勃《春思賦》:“會當一舉絕風塵,翠蓋朱軒臨上春。”有時單用一個“會”字,如孫光憲《北夢瑣言》:“他日會殺此豎子!”即杜詩中亦往往有單用者,如“此生那老蜀,不死會歸秦!”(《奉送嚴公入朝》)如果把“會當”解作“應當”,便欠準確,神氣索然。

  從這兩句富有啟發性和象征意義的詩中,可以看到詩人杜甫不怕困難、敢於攀登絕頂、俯視一切的雄心和氣概。這正是杜甫能夠成為一個偉大詩人的關鍵所在,也是一切有所作為的人們所不可缺少的。這就是為什麽這兩句詩千百年來一直為人們所傳誦,而至今仍能引起我們強烈共鳴的原因。清代浦起龍認為杜詩“當以是為首”,並說“杜子心胸氣魄,於斯可觀。取為壓卷,屹然作鎮。”(《讀杜心解》)也正是從這兩句詩的象征意義著眼的。這和杜甫在政治上“自比稷與契”,在創作上“氣劘屈賈壘,目短曹劉牆”,正是一致的。此詩被後人譽為“絕唱”,並刻石為碑,立在山麓。無疑,它將與泰山同垂不朽。

  (蕭滌非)

  題張氏隱居二首(其二)

  杜甫

  之子時相見,邀人晚興留。

  霽潭鱣發發,春草鹿呦呦。

  杜酒偏勞勸,張梨不外求。

  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

  原作共兩首,第一首是七律,殆初識張君時作,形容他的為人。這是第二首,大約跟張氏已很相熟了,所以開首便道“之子時相見”,《杜詩鏡銓》以為“當是數至後再題”,《杜詩詳注》以為“往來非一度矣”,皆是。

  雖是一首應酬之作,卻可以看出作者的人情味與風趣。這首詩直說與用典雙管齊下。直說與用典是古詩常用的兩種表現方法,如不能分辨,詩意便不明白。在這裏卻兩兩密合。假如當作直說看,那簡直接近白話;假如當作用典看,那又大半都是些典故,所謂無一句無來曆。但這是形跡,杜詩往往如此,不足為奇。它能夠有風趣,方是真正的難得。

  如“之子”翻成白話當說“這人”或“這位先生”,但“之子”卻見《毛詩》。第三句,池中鯉魚很多,遊來遊去;第四句鹿在那邊吃草呦呦地叫;但“鱣(zhān氈)鮪發發(bō撥)”,“呦呦鹿鳴,食野之蘋”,並見《毛詩》。用經典成語每苦迂腐板重,在這兒卻一點也不覺得,故前人評:“三四驅遣六藝卻極清秀。”而且鹿鳴原詩有宴樂嘉賓之意,所以這第四句雖寫實景,已景中含情,承上啟下了。

  “杜酒”一聯,幾乎口語體,偏又用典故來貼切賓主的姓。杜康是創製秫酒的人。“張公大穀之梨”,見潘嶽《閑居賦》。他說,酒本是我們杜家的,卻偏偏勞您來勸我;梨本是你們張府上的,自然在園中邊摘邊吃,不必向外找哩。典故用得這般巧,顯出主人的情重來,已是文章本天成,尤妙在說得這樣輕靈自然。《杜詩鏡銓》說:“巧對,蘊藉不覺。”慰藉不覺正是風趣的一種銓表。

  詩還用透過一層的寫法。文章必須密合當時的實感,這原是通例。但這個現實性卻不可呆看,有些地方正以不必符合為佳。在這裏即超過,超過便是不很符合。惟其不很符合,才能把情感表現得非常圓滿,也就是進一步合乎現實了。這詩末聯“前村山路險,歸醉每無愁”。想那前村的山路很險,又喝醉了酒,跌跌蹱蹱地回去,仿佛盲人瞎馬夜半深池的光景,那有不發愁之理;所以這詩末句實在該當作“歸醉每應愁”的,但他偏不說“應愁”,顛倒說“無愁”。究竟“應愁”符合現實呢,還是“無愁”符合現實?我們該說“應愁”是實;我們更應該知道“無愁”雖非實感,卻能進一步地表現這主題——主人情重,客人致謝,賓主極歡。

  在這情景下,那麽不管老杜他在那天晚上愁也不愁,反正必須說“無愁”的。所以另外本可以有一個比較自然合理的解釋,喝醉了所以不知愁;但也早被前人給否決了。《杜詩集評》引李天生說:“末二句謂與張深契,故醉歸忘山路之險,若雲醉而不知,則淺矣。”李氏的話是很對的。杜甫正要借這該愁而不愁來表示他對主人的傾倒和感謝,若把自己先形容成了一個酒糊塗,那詩意全失,不僅殺風景而已。又這一句結出首聯的意思來,“邀人晚興留”是這詩裏主要的句子。

  (俞平伯)

  房兵曹胡馬

  杜甫

  胡馬大宛名,鋒棱瘦骨成。

  竹批雙耳峻,風入四蹄輕。

  所向無空闊,真堪托死生。

  驍騰有如此,萬裏可橫行。

  這是一首詠物言誌詩。注家一般認為作於開元二十八年(740)或二十九年,正值詩人漫遊齊趙,飛鷹走狗,裘馬清狂的一段時期。詩的風格超邁遒勁,凜凜有生氣,反映了青年杜甫銳於進取的精神。

  詩分前後兩部分。前麵四句正麵寫馬,是實寫。詩人恰似一位丹青妙手,用傳神之筆為我們描畫了一匹神清骨峻的“胡馬”。它來自大宛(漢代西域的國名,素以產“汗血馬”著稱),自然非凡馬可比。接著,對馬作了形象的刻畫。南齊謝赫的《古畫品錄》提出“六法”,第一為“氣韻生動”,第二即是“骨法用筆”,這是作為氣韻生動的首要條件提出來的。所謂“骨法”,就是要寫出對象的風度、氣格。杜甫寫馬的骨相:嶙峋聳峙,狀如鋒棱,勾勒出神峻的輪廓。接著寫馬耳如刀削斧劈一般銳利勁挺,這也是良馬的一個特征。至此,駿馬的昂藏不凡已躍然紙上了,我們似見其噅噅噴氣、躍躍欲試的情狀,下麵順勢寫其四蹄騰空、淩厲奔馳的雄姿就十分自然。“批”和“入”兩個動詞極其傳神。前者寫雙耳直豎,有一種挺拔的力度;後者不寫四蹄生風,而寫風入四蹄,別具神韻。從騎者的感受說,當其風馳電掣之時,好象馬是不動的,兩旁的景物飛速後閃,風也向蹄間呼嘯而入。詩人刻畫細致,維妙逼真。頷聯兩句以“二二一”的節奏,突出每句的最後一字:“峻”寫馬的氣概,“輕”寫它的疾馳,都顯示出詩人的匠心。這一部分寫馬的風骨,用的是大筆勾勒的方法,不必要的細節一概略去,隻寫其骨相、雙耳和奔馳之態,因為這三者最能體現馬的特色。正如張彥遠評畫所雲:“筆才一二,象已應焉,離披點畫,時見缺落,此雖筆不周而意周也。”(《曆代名畫記》)這就是所謂“寫意傳神”。

  詩的前四句寫馬的外形動態,後四句轉寫馬的品格,用虛寫手法,由詠物轉入了抒情。頸聯承上奔馬而來,寫它縱橫馳騁,曆塊過都,有著無窮廣闊的活動天地;它能逾越一切險阻的能力就足以使人信賴。這裏看似寫馬,實是寫人,這難道不是一個忠實的朋友、勇敢的將士、俠義的豪傑的形象嗎?尾聯先用“驍騰有如此”總挽上文,對馬作概括,最後宕開一句:“萬裏可橫行”,包含著無盡的期望和抱負,將意境開拓得非常深遠。這一聯收得攏,也放得開,它既是寫馬馳騁萬裏,也是期望房兵曹為國立功,更是詩人自己誌向的寫照。盛唐時代國力的強盛,疆土的開拓,激發了民眾的豪情,書生寒士都渴望建功立業,封侯萬裏。這種蓬勃向上的精神用駿馬來表現確是最合適不過了。這和後期杜甫通過對病馬的悲憫來表現憂國之情,真不可同日而語。

  南朝宋人宗炳的《畫山水序》認為通過寫形傳神而達於“暢神”的道理。如果一個藝術形象不能“暢神”,即傳達作者的情誌,那麽再酷肖也是無生命的。杜甫此詩將狀物和抒情結合得自然無間。在寫馬中也寫人,寫人又離不開寫馬,這樣一方麵賦予馬以活的靈魂,用人的精神進一步將馬寫活;另一方麵寫人有馬的品格,人的情誌也有了形象的表現。前人講“詠物詩最難工,太切題則粘皮帶骨,不切題則捕風捉影,須在不即不離之間”(錢泳《履園談詩》),這個要求杜甫是做到了。

  (黃寶華)

  畫鷹

  杜甫

  素練風霜起,蒼鷹畫作殊。

  身思狡兔,側目似愁胡。

  絛鏇光堪摘,軒楹勢可呼。

  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

  畫上題詩,是我國繪畫藝術特有的一種民族風格。古代文人畫家,為了闡發畫意,寄托感慨,往往於作品完成以後,在畫麵上題詩,收到了詩情畫意相得益彰的效果。為畫題詩自唐代始,但當時隻是以詩讚畫,真正把詩題在畫上,是宋代以後的事。不過,唐代詩人的題畫詩,對後世畫上題詩產生了極大影響。其中,杜甫的題畫詩數量之多與影響之大,終唐之世未有出其右者。

  這首題畫詩大概寫於開元末年,是杜甫早期的作品。此時詩人正當年少,富於理想,也過著“快意”的生活,充滿著青春活力,富有積極進取之心。詩人通過對畫鷹的描繪,抒發了他那嫉惡如仇的激情和淩雲的壯誌。

  全詩共八句,可分三層意思:

  一、二兩句為第一層,點明題目。起用驚訝的口氣:說是潔白的畫絹上,突然騰起了一片風霜肅殺之氣,這是怎麽回事呢?第二句隨即點明:原來是矯健不凡的畫鷹仿佛挾風帶霜而起,極讚繪畫的特殊技巧所產生的藝術效果。這首詩起筆是倒插法。何謂倒插法?試看杜甫《薑楚公畫角鷹歌》的起筆曰:“楚公畫鷹鷹戴角,殺氣森森到幽朔。”先從畫鷹之人所畫的角鷹寫起,然後描寫出畫麵上所產生的肅殺之氣,是謂正起。而此詩則先寫“素練風霜起”,然後再點明“畫鷹”,所以叫作倒插法。這種手法,一起筆就有力地刻畫出畫鷹的氣勢,吸引著讀者。杜甫的題畫詩善用此種手法,如《奉先劉少府新畫山水障歌》的起筆曰:“堂上不合生楓樹,怪底江山起煙霧。”《畫鶻行》的起筆曰:“高堂見生鶻,颯爽動秋骨。”《奉觀嚴鄭公廳事岷山沱江畫圖十韻》的起筆曰:“沱水臨中座,岷山到北堂。”這些起筆詩句都能起到先聲奪人的藝術效果。

  中間四句為第二層,描寫畫麵上蒼鷹的神態,是正麵文章。頷聯的“(sǒng聳)身”就是“竦身”。“側目”,句見《漢書·李廣傳》:“側目而視,號曰蒼鷹。”又見孫楚《鷹賦》:“深目蛾眉,狀如愁胡。”再見傅玄《猿猴賦》:“揚眉蹙額,若愁若嗔。”杜甫這兩句是說蒼鷹的眼睛和猢猻的眼睛相似,聳起身子的樣子,好象是在想攫取狡猾的兔子似的,從而刻畫出蒼鷹搏擊前的動作及其心理狀態,真是傳神之筆,把畫鷹一下子寫活了,宛如真鷹。頸聯“絛鏇(tāoxun滔眩)”的“絛”是係鷹用的絲繩;“鏇”是轉軸,係鷹用的金屬的圓軸。“軒楹”是堂前廊柱,此指畫鷹懸掛之地。這兩句是說係著金屬圓軸的蒼鷹,光彩照人,隻要把絲繩解掉,即可展翅飛翔;懸掛在軒楹上的畫鷹,神采飛動,氣雄萬夫,好象呼之即出,去追逐狡兔,從而描寫出畫鷹躍躍欲試的氣勢。作者用真鷹來作比擬,以這兩聯詩句,把畫鷹描寫得栩栩如生。

  此兩聯中,“思”與“似”、“摘”與“呼”兩對詞,把畫鷹刻畫得極為傳神。“思”寫其動態,“似”寫其靜態,“摘”寫其情態,“呼”寫其神態。詩人用字精工,頗見匠心。通過這些富有表現力的字眼,把畫鷹描寫得同真鷹一樣。是真鷹,還是畫鷹,幾難分辨。但從“堪”與“可”這兩個推論之詞來玩味,畢竟仍是畫鷹。

  最後兩句進到第三層,承上收結,直把畫鷹當成真鷹,寄托著作者的思想。大意是說:何時讓這樣卓然不凡的蒼鷹展翅搏擊,將那些“凡鳥”的毛血灑落在原野上。“何當”含有希幸之意,就是希望畫鷹能夠變成真鷹,奮飛碧霄去搏擊凡鳥。“毛血”句,見班固《西都賦》:“風毛雨血,灑野蔽天。”至於“凡鳥”,張上若說:“天下事皆庸人誤之,末有深意。”這是把“凡鳥”喻為誤國的庸人,似有鋤惡之意。由此看來,此詩借詠《畫鷹》以表現作者嫉惡如仇之心,奮發向上之誌。作者在《楊監又出畫鷹十二扇》一詩的結尾,同樣寄寓著自己的感慨曰:“為君除狡兔,會是翻上。”

  總起來看,這首詩起筆突兀,先勾勒出畫鷹的氣勢,從“畫作殊”興起中間兩聯對畫鷹神態的具體描繪,而又從“勢可呼”順勢轉入收結,寄托著作者的思想,揭示主題。浦起龍《讀杜心解》評曰:“起作驚疑問答之勢……‘身’、‘側目’此以真鷹擬畫,又是貼身寫。‘堪摘’、‘可呼’,此從畫鷹見真,又是飾色寫。結則竟以真鷹氣概期之。乘風思奮之心,疾惡如仇之誌,一齊揭出。”可見此詩,不唯章法謹嚴,而且形象生動,寓意深遠,不愧為題畫詩的傑作。

  (孔壽山)

  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

  杜甫

  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

  丈人試靜聽,賤子請具陳: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

  賦料揚雄敵,詩看子建親。

  李邕求識麵,王翰願卜鄰。

  自謂頗挺出,立登要路津。

  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

  此意竟蕭條,行歌非隱淪。

  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

  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

  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

  主上頃見征,歘然欲求伸。

  青冥卻垂翅,蹭蹬無縱鱗。

  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

  每於百僚上,猥誦佳句新。

  竊效貢公喜,難甘原憲貧。

  焉能心怏怏?隻是走踆踆。

  今欲東入海,即將西去秦。

  尚憐終南山,回首清渭濱。

  常擬報一飯,況懷辭大臣。

  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

  在杜甫困守長安十年時期所寫下的求人援引的詩篇中,要數這一首是最好的了。這類社交性的詩,帶有明顯的急功求利的企圖。常人寫來,不是曲意討好對方,就是有意貶低自己,容易露出阿諛奉承、俯首乞憐的寒酸相。杜甫在這首詩中卻能做到不卑不亢,直抒胸臆,吐出長期鬱積下來的對封建統治者壓製人材的悲憤不平。這是他超出常人之處。

  唐玄宗天寶七載(748),韋濟任尚書左丞前後,杜甫曾贈過他兩首詩,希望得到他的提拔。韋濟雖然很賞識杜甫的詩才,卻沒能給以實際的幫助,因此杜甫又寫了這首“二十二韻”,表示如果實在找不到出路,就決心要離開長安,退隱江海。杜甫自二十四歲(735)在洛陽應進士試落選,到寫詩的時候已有十三年了。特別是到長安尋求功名也已三年,結果卻是處處碰壁,素誌難伸。青年時期的豪情,早已化為一腔牢騷憤激,不得已在韋濟麵前發泄出來。

  詩人是怎樣傾吐他的憤激不平的呢?細品全詩,詩人主要運用了對比和頓挫曲折的表現手法,將胸中鬱結的情思,抒寫得如泣如訴,真切動人。這首詩應該說是體現杜詩“沉鬱頓挫”風格的最早的一篇。

  詩中對比有兩種情況,一是以他人和自己對比;一是以自己的今昔對比。先說以他人和自己對比。開端的“紈袴不餓死,儒冠多誤身”,把詩人強烈的不平之鳴,象江河決口那樣突然噴發出來,真有劈空而起,銳不可擋之勢。在詩人所處的時代,那些紈袴子弟,不學無術,一個個過著腦滿腸肥、趾高氣揚的生活;他們精神空虛,本是世上多餘的人,偏又不會餓死。而象杜甫那樣正直的讀書人,卻大多空懷壯誌,一直掙紮在餓死的邊緣,眼看誤盡了事業和前程。這兩句詩,開門見山,鮮明揭示了全篇的主旨,有力地概括了封建社會賢愚倒置的黑暗現實。

  從全詩描述的重點來看,寫“紈袴”的“不餓死”,主要是為了對比突出“儒冠”的“多誤身”,輕寫別人是為了重寫自己。所以接下去詩人對韋濟坦露胸懷時,便撇開“紈袴”,緊緊抓住自己在追求“儒冠”事業中今昔截然不同的苦樂變化,再一次運用對比,以濃彩重墨抒寫了自己少年得意蒙榮、眼下誤身受辱的無窮感慨。這第二個對比,詩人足足用了二十四句,真是大起大落,淋漓盡致。從“甫昔少年日”到“再使風俗淳”十二句,是寫得意蒙榮。詩人用鋪敘追憶的手法,介紹了自己早年出眾的才學和遠大的抱負。少年杜甫很早就在洛陽一帶見過大世麵。他博學精深,下筆有神。作賦自認可與揚雄匹敵,詠詩眼看就與曹植相親。頭角乍露,就博得當代文壇領袖李邕、詩人王翰的賞識。憑著這樣卓越挺秀的才華,他天真地認為求個功名,登上仕途,還不是易如反掌。到那時就可實現夢寐以求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政治理想了。詩人信筆寫來,高視闊步,意氣風發,大有躊躇滿誌、睥睨一切的氣概。寫這一些,當然也是為了讓韋濟了解自己的為人,但更重要的還是要突出自己眼下的誤身受辱。從“此意竟蕭條”到“蹭蹬無縱鱗”,又用十二句寫誤身受辱,與前麵的十二句形成強烈的對比。現實是殘酷的,“要路津”早已被“紈袴”占盡,主觀願望和客觀實際的矛盾無情地嘲弄著詩人。看一下詩人在繁華京城的旅客生涯吧:多少年來,詩人經常騎著一條瘦驢,奔波顛躓在鬧市的大街小巷。早上敲打豪富人家的大門,受盡紈袴子弟的白眼;晚上尾隨著貴人肥馬揚起的塵土鬱鬱歸來。成年累月就在權貴們的殘杯冷炙中討生活。不久前詩人又參加了朝廷主持的一次特試,誰料這場考試竟是奸相李林甫策劃的一個忌才的大騙局,在“野無遺賢”的遁辭下,詩人和其他應試的士子全都落選了。這對詩人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就象剛飛向藍天的大鵬又垂下了雙翅,也象遨遊於遠洋的鯨鯢一下子又失去了自由。詩人的誤身受辱、痛苦不幸也就達到了頂點。

  這一大段的對比描寫,迤邐展開,猶如一個人步步登高,開始確是滿目春光,心花怒放,那曾想會從頂峰失足,如高山墜石,一落千丈,從而使後半篇完全籠罩在一片悲憤悵惘的氛圍中。詩人越是把自己的少年得意寫得紅火熱鬧,越能襯托出眼前儒冠誤身的悲涼淒慘,這大概是詩人要著力運用對比的苦心所在吧!

  從“甚愧丈人厚”到詩的終篇,寫詩人對韋濟的感激、期望落空、決心離去而又戀戀不舍的矛盾複雜心情。這樣豐富錯雜的思想內容,必然要求詩人另外采用頓挫曲折的筆法來表現,才能收到“其入人也深”的藝術效果。在坎坷的人生道路上,詩人再也不能忍受象孔子學生原憲那樣的貧困了。他為韋濟當上了尚書左丞而暗自高興,就象漢代貢禹聽到好友王吉升了官而彈冠相慶。詩人多麽希望韋濟能對自己有更實際的幫助呀!但現實已經證明這樣的希望是不可能實現了。詩人隻能強製自己不要那樣憤憤不平,快要離去了卻仍不免在那裏顧瞻俳徊。辭闕遠遊,退隱江海之上,這在詩人是不甘心的,也是不得已的。他對自己曾寄以希望的帝京,對曾有“一飯之恩”的韋濟,是那樣戀戀不舍,難以忘懷。但是,又有什麽辦法呢?最後隻能毅然引退,象白鷗那樣飄飄遠逝在萬裏波濤之間。這一段,詩人寫自己由盼轉憤、欲去不忍、一步三回頭的矛盾心理,真是曲折盡情,絲絲入扣,和前麵動人的對比相結合,充分體現出杜詩“思深意曲,極鳴悲慨”(方東樹《昭昧詹言》)的藝術特色。

  “白鷗沒浩蕩,萬裏誰能馴!”從結構安排上看,這個結尾是從百轉千回中逼出來的,宛若奇峰突起,末勢愈壯。它將詩人高潔的情操、寬廣的胸懷、剛強的性格,表現得辭氣噴薄,躍然紙上。正如浦起龍指出的“一結高絕”(見《讀杜心解》)。董養性也說:“篇中……詞氣磊落,傲睨宇宙,可見公雖困躓之中,英鋒俊彩,未嚐少挫也。”(轉引自仇兆鼇《杜詩詳注》)吟詠這樣的曲終高奏,詩人青年時期的英氣豪情,會重新在我們心頭激蕩。我們的詩人,經受著塵世的磨煉,沒有向封建社會嚴酷的不合理現實屈服,顯示出一種碧海展翅的衝擊力,從而把全詩的思想性升華到一個新的高度。

  全詩不僅成功地運用了對比和頓挫曲折的筆法,而且語言質樸中見錘煉,含蘊深廣。如“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道盡了世態炎涼和詩人精神上的創傷。一個“潛”字,表現悲辛的無所不在,可謂悲沁骨髓,比用一個尋常的“是”或“有”字,不知精細生動到多少倍。句式上的特點是駢散結合,以散為主,因此一氣讀來,既有整齊對襯之美,又有縱橫飛動之妙。所以這一切,都足證詩人功力的深厚,也預示著詩人更趨成熟的長篇巨製,隨著時代的劇變和生活的充實,必將輝耀於中古的詩壇。

  (徐竹心)

  同諸公登慈恩寺塔

  杜甫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

  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

  仰穿龍蛇窟,始出枝撐幽。

  七星在北戶,河漢聲西流。

  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

  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

  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

  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

  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

  這首詩,是杜甫在天寶十一載(752)秋天登慈恩寺塔寫的。慈恩寺是唐高宗作太子時為他母親而建,故稱“慈恩”,建於貞觀二十一年(647)。塔是玄奘在永徽三年(652)建的,稱大雁塔,共有六層。大足元年(701)改建,增高為七層,在今西安市東南。這首詩有個自注:“時高適、薛據先有此作。”此外,岑參、儲光羲也寫了詩。杜甫的這首是同題諸詩中的壓卷之作。

  “高標跨蒼穹,烈風無時休。”詩一開頭就出語奇突,氣概不凡。不說高塔而說高標,使人想起左思《蜀都賦》中“陽鳥回翼乎高標”句所描繪的直插天穹的樹梢,又想起李白《蜀道難》中“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句所形容的高聳入雲的峰頂。這裏借“高標”極言塔高。不說蒼天而說“蒼穹”,即勾畫出天象穹窿形。用一“跨”字,正和“蒼穹”緊聯。天是穹窿形的,所以就可“跨”在上麵。這樣誇張地寫高還嫌不夠,又引出“烈風”來襯托。風“烈”而且“無時休”,更見塔之極高。“自非曠士懷,登茲翻百憂”,二句委婉言懷,不無憤世之慨。詩人不說受不了烈風的狂吹而引起百憂,而是推開一步,說自己不如曠達之士那麽清逸風雅,登塔俯視神州,百感交集,心中翻滾起無窮無盡的憂慮。當時唐王朝表麵上還是歌舞升平,實際上已經危機四伏。對烈風而生百憂,正是感觸到這種政治危機所在。憂深慮遠,為其他諸公之作所不能企及。

  接下去四句,拋開“百憂”,另起波瀾,轉而對寺塔建築進行描繪。“方知”承“登茲”,細針密線,銜接緊湊。象教即佛教,佛教用形象來教人,故稱“象教”。“冥搜”,意謂在高遠幽深中探索,這裏有冥思和想象的意思。“追”即“追攀”。由於塔是崇拜佛教的產物,這裏塔便成了佛教力量的象征。“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二句,極讚寺塔建築的奇偉宏雄,極言其巧奪天工,盡人間想象之妙。寫到這裏,又用驚人之筆,點明登塔,突出塔之奇險。“仰穿龍蛇窟”,沿著狹窄、曲折而幽深的階梯向上攀登,如同穿過龍蛇的洞穴;“始出枝撐幽”,繞過塔內犬牙交錯的幽暗梁欄,攀到塔的頂層,方才豁然開朗。此二句既照應“高標”,又引出塔頂遠眺,行文自然而嚴謹。

  站在塔的最高層,宛如置身天宮仙闕。“七星在北戶”,眼前仿佛看到北鬥七星在北窗外閃爍;“河漢聲西流”,耳邊似乎響著銀河水向西流淌的聲音。銀河既無水又無聲,這裏把它比作人間的河,引出水聲,曲喻奇妙。二句寫的是想象中的夜景。接著轉過來寫登臨時的黃昏景色。“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交代時間是黃昏,時令是秋季。羲和是駕駛日車的神,相傳他趕著六條龍拉著的車子,載著太陽在空中跑。作者在這裏馳騁想象,把這個神話改造了一下,不是六條龍拉著太陽跑,而是羲和趕著太陽跑,他嫌太陽跑得慢,還用鞭子鞭打太陽,催它快跑。少昊,傳說是黃帝的兒子,是主管秋天的神,他正在推行秋令,掌管著人間秋色。這兩句點出登臨正值清秋日暮的特定時分,為下麵觸景抒情醞釀了氣氛。

  接下去寫俯視所見,從而引起感慨,是全篇重點。“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詩人結合登塔所見來寫,在寫景中有所寄托。秦山指終南山和秦嶺,在平地上望過去,隻看到青蒼的一片,而在塔上遠眺,則群山大小相雜,高低起伏,大地好象被切成許多碎塊。涇水濁,渭水清,然而從塔上望去分不清哪是涇水,哪是渭水,清濁混淆了。再看皇州(即首都長安),隻看到朦朧一片。這四句寫黃昏景象,卻又另有含意,道出了山河破碎,清濁不分,京都朦朧,政治昏暗。這正和“百憂”呼應。《通鑒》:“天寶十一載)上(玄宗)晚年自恃承平,以為天下無複可憂,遂深居禁中,專以聲色自娛,悉委政事於(李)林甫。林甫媚事左右,迎會上意,以固其寵。杜絕言路,掩蔽聰明,以成其奸;妒賢疾能,排抑勝己,以保其位;屢起大獄,誅逐貴臣,以張其勢。”“凡在相位十九年,養成天下之亂。”杜甫已經看到了這種情況,所以有百憂的感慨。

  以下八句是感事。正由於朝廷政治黑暗,危機四伏,所以追思唐太宗時代。“回首叫虞舜,蒼梧雲正愁。”塔在長安東南區,上文俯視長安是麵向西北,現在南望蒼梧,所以要“回首”。唐高祖號神堯皇帝,太宗受內禪,所以稱虞舜。舜葬蒼梧,比太宗的昭陵。雲正愁,寫昭陵上空的雲仿佛也在為唐朝的政治昏亂發愁。一個“叫”字,正寫出杜甫對太宗政治清明時代的深切懷念。下二句追昔,引出撫今:“惜哉瑤池飲,日晏昆侖丘。”瑤池飲,《穆天子傳》卷四,記周穆王“觴西王母於瑤池之上”,《列子·周穆王》稱周穆王“升昆侖之丘”,“遂賓於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乃觀日之所入”。這裏借指唐玄宗與楊貴妃在驪山飲宴,過著荒淫的生活。日晏結合日落,比喻唐朝將陷入危亂。這就同秦山破碎四句呼應,申述所懷百憂。正由於玄宗把政事交給李林甫,李排抑賢能,所以“黃鵠去不息,哀鳴何所投”。賢能的人才一個接一個地受到排斥,隻好離開朝廷,象黃鵠那樣哀叫而無處可以投奔。最後,詩人憤慨地寫道:“君看隨陽雁,各有稻粱謀”,指斥那樣趨炎附勢的人,就象隨著太陽溫暖轉徙的候鳥,隻顧自我謀生,追逐私利。

  全詩有景有情,寓意深遠。錢謙益說:“高標烈風,登茲百憂,岌岌乎有漂搖崩析之恐,正起興也。涇渭不可求,長安不可辨,所以回首而思叫虞舜”,“瑤池日晏,言天下將亂,而宴樂之不可以為常也”,這就說明了全篇旨意。正因為如此,這首詩成為詩人前期創作中的一篇重要作品。

  (周振甫)

  兵車行

  杜甫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

  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鹹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

  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

  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

  去時裏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

  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

  況複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

  且如今年冬,未休關西卒。

  縣官急索租,租稅從何出?

  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

  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天寶以後,唐王朝對西北、西南少數民族的戰爭越來越頻繁。這連年不斷的大規模戰爭,不僅給邊疆少數民族帶來沉重災難,也給廣大中原地區人民帶來同樣的不幸。

  據《資治通鑒》卷二百一十六載:“天寶十載四月,劍南節度使鮮於仲通討南詔蠻,大敗於瀘南。時仲通將兵八萬……軍大敗,士卒死者六萬人,仲通僅以身免。楊國忠掩其敗狀,仍敘其戰功……製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雲南多瘴癘,未戰,士卒死者什八九,莫肯應募。楊國忠遣禦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詣軍所……於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振野。”這段曆史記載,可當作這首詩的說明來讀。而這首詩則藝術地再現了這一社會現實。

  “行”是樂府歌曲的一種體裁。杜甫的《兵車行》沒有沿用古題,而是緣事而發,即事名篇,自創新題,運用樂府民歌的形式,深刻地反映了人民的苦難生活。

  詩歌從驀然而起的客觀描述開始,以重墨鋪染的雄渾筆法,如風至潮來,在讀者眼前突兀展現出一幅震人心弦的巨幅送別圖:兵車隆隆,戰馬嘶鳴,一隊隊被抓來的窮苦百姓,換上了戎裝,佩上了弓箭,在官吏的押送下,正開往前線。征夫的爺娘妻子亂紛紛地在隊伍中尋找、呼喊自己的親人,扯著親人的衣衫,捶胸頓足,邊叮嚀邊呼號。車馬揚起的灰塵,遮天蔽日,連鹹陽西北橫跨渭水的大橋都被遮沒了。千萬人的哭聲匯成震天的巨響在雲際回蕩。“耶娘妻子走相送”,一個家庭支柱、主要勞動力被抓走了,剩下來的盡是些老弱婦幼,對一個家庭來說不啻是一個塌天大禍,怎麽不扶老攜幼,奔走相送呢?一個普通“走”字,寄寓了詩人多麽濃厚的感情色彩!親人被突然抓兵,又急促押送出征,眷屬們追奔呼號,去作那一刹那的生死離別,是何等倉促,何等悲憤!“牽衣頓足攔道哭”,一句之中連續四個動作,又把送行者那種眷戀、悲愴、憤恨、絕望的動作神態,表現得細膩入微。詩人筆下,灰塵彌漫,車馬人流,令人目眩;哭聲遍野,直衝雲天,震耳欲聾!這樣的描寫,給讀者以聽覺視覺上的強烈感受,集中展現了成千上萬家庭妻離子散的悲劇,令人觸目驚心!

  接著,從“道旁過者問行人”開始,詩人通過設問的方法,讓當事者,即被征發的士卒作了直接傾訴。

  “道旁過者”即過路人,也就是杜甫自己。上麵的淒慘場麵,是詩人親眼所見;下麵的悲切言辭,又是詩人親耳所聞。這就增強了詩的真實感。“點行頻”,意思是頻繁地征兵,是全篇的“詩眼”。它一針見血地點出了造成百姓妻離子散,萬民無辜犧牲,全國田畝荒蕪的根源。接著以一個十五歲出征,四十歲還在戍邊的“行人”作例,具體陳述“點行頻”,以示情況的真實可靠。“邊庭流血成海水,武皇開邊意未已。”“武皇”,是以漢喻唐,實指唐玄宗。杜甫如此大膽地把矛頭直接指向了最高統治者,這是從心底迸發出來的激烈抗議,充分表達了詩人怒不可遏的悲憤之情。

  詩人寫到這裏,筆鋒陡轉,開拓出另一個驚心動魄的境界。詩人用“君不聞”三字領起,以談話的口氣提醒讀者,把視線從流血成海的邊庭轉移到廣闊的內地。詩中的“漢家”,也是影射唐朝。華山以東的原田沃野千村萬落,變得人煙蕭條,田園荒廢,荊棘橫生,滿目凋殘。詩人馳騁想象,從眼前的聞見,聯想到全國的景象,從一點推及到普遍,兩相輝映,不僅擴大了詩的表現容量,也加深了詩的表現深度。

  從“長者雖有問”起,詩人又推進一層。“長者”,是征夫對詩人的尊稱。“役夫”是士卒自稱。“縣官”指唐王朝。“長者”二句透露出統治者加給他們的精神桎梏,但是壓是壓不住的,下句就終究引發出訴苦之詞。敢怒而不敢言,而後又終於說出來,這樣一闔一開,把征夫的苦衷和恐懼心理,表現得極為細膩逼真。這幾句寫的是眼前時事。因為“未休關西卒”,大量的壯丁才被征發。而“未休關西卒”的原因,正是由於“武皇開邊意未已”所造成。“租稅從何出?”又與前麵的“千村萬落生荊杞”相呼應。這樣前後照應,層層推進,對社會現實的揭示越來越深刻。這裏忽然連用了幾個短促的五言句,不僅表達了戍卒們沉痛哀怨的心情,也表現出那種傾吐苦衷的急切情態。這樣通過當事人的口述,又從抓兵、逼租兩個方麵,揭露了統治者的窮兵黷武加給人民的雙重災難。

  詩人接著感慨道:如今是生男不如生女好,女孩子還能嫁給近鄰,男孩子隻能喪命沙場。這是發自肺腑的血淚控訴。重男輕女,是封建社會製度下普遍存在的社會心理。但是由於連年戰爭,男子的大量死亡,在這一殘酷的社會條件下,人們卻一反常態,改變了這一社會心理。這個改變,反映出人們心靈上受到多麽嚴重的摧殘啊!最後,詩人用哀痛的筆調,描述了長期以來存在的悲慘現實:青海邊的古戰場上,平沙茫茫,白骨露野,陰風慘慘,鬼哭淒淒。寂冷陰森的情景,令人不寒而栗。這裏,淒涼低沉的色調和開頭那種人聲鼎沸的氣氛,悲慘哀怨的鬼泣和開頭那種驚天動地的人哭,形成了強烈的對照。這些都是“開邊未已”所導致的惡果。至此,詩人那飽滿酣暢的激情得到了充分的發揮,唐王朝窮兵黷武的罪惡也揭露得淋漓盡致。

  《兵車行》是杜詩名篇,為曆代推崇。它揭露了唐玄宗長期以來的窮兵黷武,連年征戰,給人民造成了巨大的災難,具有深刻的思想內容。在藝術上也很突出。首先是寓情於敘事之中。這篇敘事詩,無論是前一段的描寫敘述,還是後一段的代人敘言,詩人激切奔越、濃鬱深沉的思想感情,都自然地融匯在全詩的始終,詩人那種焦慮不安、憂心如焚的形象也仿佛展現在讀者麵前。其次在敘述次序上參差錯落前後呼應,舒得開,收得起,變化開闔,井然有序。第一段的人哭馬嘶、塵煙滾滾的喧囂氣氛,給第二段的傾訴苦衷作了渲染鋪墊;而第二段的長篇敘言,則進一步深化了第一段場麵描寫的思想內容,前後輝映,互相補充。同時,情節的發展與句型、音韻的變換緊密結合,隨著敘述,句型、韻腳不斷變化,三、五、七言,錯雜運用,加強了詩歌的表現力。如開頭兩個三字句,急促短迫,扣人心弦。後來在大段的七字句中,忽然穿插上八個五字句,表現“行人”那種壓抑不住的憤怒哀怨的激情,格外傳神。用韻上,全詩八個韻,四平四仄,平仄相間,抑揚起伏,聲情並茂。再次,是在敘述中運用過渡句和習用詞語,如在大段代人敘言中,穿插“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長者雖有問,役夫敢申恨?”和“君不見”、“君不聞”等語,不僅避免了冗長平板,還不斷提示,驚醒讀者,造成了回腸蕩氣的藝術效果。詩人還采用了民歌的接字法,如“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幹雲霄”。“道旁過者問行人,行人但雲點行頻”等,這樣蟬聯而下,累累如貫珠,朗讀起來,鏗鏘和諧,優美動聽。最後,采用了通俗口語,如“耶娘妻子”、“牽衣頓足攔道哭”、“被驅不異犬與雞”等,清新自然,明白如話,是杜詩中運用口語非常突出的一篇。前人評及此,曾這樣說:“語雜歌謠,最易感人,愈淺愈切。”這些民歌手法的運用,給詩增添了明快而親切的感染力。

  (鄭慶篤)

  飲中八仙歌

  杜甫

  知章騎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陽三鬥始朝天,道逢車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興費萬錢,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

  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蘇晉長齋繡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

  李白一鬥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

  自稱臣是酒中仙。

  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

  焦遂五鬥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飲中八仙歌》是一首別具一格,富有特色的“肖像詩”。八個酒仙是同時代的人,又都在長安生活過,在嗜酒、豪放、曠達這些方麵彼此相似。詩人以洗煉的語言,人物速寫的筆法,將他們寫進一首詩裏,構成一幅栩栩如生的群像圖。

  八仙中首先出現的是賀知章。他是其中資格最老、年事最高的一個。在長安,他曾“解金龜換酒為樂”(李白《對酒憶賀監序》)。詩中說他喝醉酒後,騎馬的姿態就象乘船那樣搖來晃去,醉眼朦朧,眼花繚亂,跌進井裏竟會在井裏熟睡不醒。相傳“阮鹹嚐醉,騎馬傾欹,人曰:‘箇老子如乘船遊波浪中’”(明王嗣奭《杜臆》卷一)。杜甫活用這一典故,用誇張手法描摹賀知章酒後騎馬的醉態與醉意,彌漫著一種諧謔滑稽與歡快的情調,維妙維肖地表現了他曠達縱逸的性格特征。

  其次出現的人物是汝陽王李璡。他是唐玄宗的侄子,寵極一時,所謂“主恩視遇頻”,“倍比骨肉親”(杜甫《贈太子太師汝陽郡王璡》),因此,他敢於飲酒三鬥才上朝拜見天子。他的嗜酒心理也與眾不同,路上看到車(即酒車)竟然流起口水來,恨不得要把自己的封地遷到酒泉(今屬甘肅)去。相傳那裏“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故名酒泉”(見《三秦記》)。唐代,皇親國戚,貴族勳臣有資格襲領封地,因此,八人中隻有李璡才會勾起“移封”的念頭,其他人是不會這樣想入非非的。詩人就抓著李璡出身皇族這一特點,細膩地描摹他的享樂心理與醉態,下筆真實而有分寸。

  接著出現的是李璡之。他於天寶元年,代牛仙客為左丞相,雅好賓客,夜則燕賞,飲酒日費萬錢,豪飲的酒量有如鯨魚吞吐百川之水,一語點出他的豪華奢侈。然而好景不長,開寶五載適之為李林甫排擠,罷相後,在家與親友會飲,雖酒興未減,卻不免牢騷滿腹,賦詩道:“避賢初罷相,樂聖且銜杯,為問門前客,今朝幾個來?”(《舊唐書·李璡之傳》)“銜杯樂聖稱避賢”即化用李璡之詩句。“樂聖”即喜喝清酒,“避賢”,即不喝濁酒。結合他罷相的事實看,“避賢”語意雙關,有諷刺李林甫的意味。這裏抓住權位的得失這一個重要方麵刻畫人物性格,精心描繪李璡之的肖像,含有深刻的政治內容,很耐人尋味。

  三個顯貴人物展現後,跟著出現的是兩個瀟灑的名士崔宗之和蘇晉。崔宗之,是一個倜儻灑脫,少年英俊的風流人物。他豪飲時,高舉酒杯,用白眼仰望青天,睥睨一切,旁若無人。喝醉後,宛如玉樹迎風搖曳,不能自持。杜甫用“玉樹臨風”形容宗之的俊美豐姿和瀟灑醉態,很有韻味。接著寫蘇晉。司馬遷寫《史記》擅長以矛盾衝突的情節來表現人物的思想性格。杜甫也善於抓住矛盾的行為描寫人物的性格特征。蘇晉一麵耽禪,長期齋戒,一麵又嗜飲,經常醉酒,處於“齋”與“醉”的矛盾鬥爭中,但結果往往是“酒”戰勝“佛”,所以他就隻好“醉中愛逃禪”了。短短兩句詩,幽默地表現了蘇晉嗜酒而得意忘形,放縱而無所顧忌的性格特點。

  以上五個次要人物展現後,中心人物隆重出場了。

  詩酒同李白結了不解之緣,李白自己也說過“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襄陽歌》),“興酣落筆搖五嶽”(《江上吟》)。杜甫描寫李白的幾句詩,浮雕般地突出了李白的嗜好和詩才。李白嗜酒,醉中往往在“長安市上酒家眠”,習以為常,不足為奇。“天子呼來不上船”這一句,頓時使李白的形象變得高大奇偉了。李白醉後,更加豪氣縱橫,狂放不羈,即使天子召見,也不是那麽畢恭畢敬,誠惶誠恐,而是自豪地大聲呼喊:“臣是酒中仙!”強烈地表現出李白不畏權貴的性格。“天子呼來不上船”,雖未必是事實,卻非常符合李白的思想性格,因而具有高度的藝術真實性和強烈的藝術感染力。杜甫是李白的知友,他把握李白思想性格的本質方麵並加以浪漫主義的誇張,將李白塑造成這樣一個桀驁不馴,豪放縱逸,傲視封建王侯的藝術形象。這肖像,神采奕奕,形神兼備,煥發著美的理想光輝,令人難忘。這正是千百年來人民所喜愛的富有浪漫色彩的李白形象。

  另一個和李白比肩出現的重要人物是張旭。他“善草書,好酒,每醉後,號呼狂走,索筆揮灑,變化無窮,若有神助”(《杜臆》卷一)。當時人稱“草聖”。張旭三杯酒醉後,豪情奔放,絕妙的草書就會從他筆下流出。他無視權貴的威嚴,在顯赫的王公大人麵前,脫下帽子,露出頭頂,奮筆疾書,自由揮灑,筆走龍蛇,字跡如雲煙般舒卷自如。“脫帽露頂王公前”,這是何等的倨傲不恭,不拘禮儀!它酣暢地表現了張旭狂放不羈,傲世獨立的性格特征。

  歌中殿後的人物是焦遂。袁郊在《甘澤謠》中稱焦遂為布衣,可見他是個平民。焦遂喝酒五鬥後方有醉意,那時他更顯得神情卓異,高談闊論,滔滔不絕,驚動了席間在座的人。詩裏刻畫焦遂的性格特征,集中在渲染他的卓越見識和論辯口才,用筆精確、謹嚴。

  《八仙歌》的情調幽默諧謔,色彩明麗,旋律輕快,情緒歡樂。在音韻上,一韻到底,一氣嗬成,是一首嚴密完整的歌行。在結構上,每個人物自成一章,八個人物主次分明,每個人物的性格特點,同中有異,異中有同,多樣而又統一,構成一個整體,彼此襯托映照,有如一座群體圓雕,藝術上確有獨創性。正如王嗣奭所說:“此創格,前無所因。”它在古典詩歌中確是別開生麵之作。

  (何國治)

  春日憶李白

  杜甫

  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

  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雲。

  何時一樽酒,重與細論文。

  杜甫同李白的友誼,首先是從詩歌上結成的。這首懷念李白的五律,是天寶五載(746)或六載(747)春杜甫居長安時所作,主要就是從這方麵來落筆的。開頭四句,一氣貫注,都是對李白詩的熱烈讚美。首句稱讚他的詩冠絕當代。第二句是對上句的說明,是說他之所以“詩無敵”,就在於他思想情趣,卓異不凡,因而寫出的詩,出塵拔俗,無人可比。接著讚美李白的詩象庾信那樣清新,象鮑照那樣俊逸。庾信、鮑照都是南北朝時的著名詩人。庾信在北周官至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司馬、司徒、司空),世稱庾開府。鮑照劉宋時任荊州前軍參軍,世稱鮑參軍。這四句,筆力峻拔,熱情洋溢,首聯的“也”、“然”兩個語助詞,既加強了讚美的語氣,又加重了“詩無敵”、“思不群”的分量。

  對李白奇偉瑰麗的詩篇,杜甫在題贈或懷念李白的詩中,總是讚揚備至。從此詩坦蕩真率的讚語中,也可以見出杜甫對李白詩是何等欽仰。這不僅表達了他對李白詩的無比喜愛,也體現了他們的誠摯友誼。清代楊倫評此詩說:“首句自是閱盡甘苦上下古今,甘心讓一頭地語。竊謂古今詩人,舉不能出杜之範圍;惟太白天才超逸絕塵,杜所不能壓倒,故尤心服,往往形之篇什也。”(《杜詩鏡銓》)這話說得很對。這四句是因憶其人而憶及其詩,讚詩亦即憶人。但作者並不明說此意,而是通過第三聯寫離情,自然補明。這樣處理,不但簡潔,還可避免平鋪直敘,而使詩意前後勾聯,曲折變化。

  表麵看來,第三聯兩句隻是寫了作者和李白各自所在之景。“渭北”指杜甫所在的長安一帶;“江東”指李白正在漫遊的江浙一帶地方。“春天樹”和“日暮雲”都隻是平實敘出,未作任何修飾描繪。分開來看,兩句都很一般,並沒什麽奇特之處。然而作者把它們組織在一聯之中,卻自然有了一種奇妙的緊密的聯係。也就是說,當作者在渭北思念江東的李白之時,也正是李白在江東思念渭北的作者之時;而作者遙望南天,惟見天邊的雲彩,李白翹首北國,惟見遠處的樹色,又自然見出兩人的離別之恨,好象“春樹”、“暮雲”,也帶著深重的離情。故而清代黃生說:“五句寓言己憶彼,六句懸度彼憶己。”(《杜詩說》)兩句詩,牽連著雙方同樣的無限情思。回憶在一起時的種種美好時光,懸揣二人分別後的情形和此時的種種情狀,這當中該有多麽豐富的內容。這兩句,看似平淡,實則每個字都千錘百煉;語言非常樸素,含蘊卻極豐富,是曆來傳頌的名句。清代沈德潛稱它“寫景而離情自見”(《唐詩別裁》),明代王嗣奭《杜臆》引王慎中語譽為“淡中之工”,都極為讚賞。

  上麵將離情寫得極深極濃,這就自然引出了末聯的熱切希望:什麽時候才能再次歡聚,象過去那樣,把酒論詩啊!把酒論詩,這是作者最難忘懷、最為向往的事,以此作結,正與詩的開頭呼應。言“重與”,是說過去曾經如此,這就使眼前不得重晤的悵恨更為悠遠,加深了對友人的懷念。用“何時”作詰問語氣,把希望早日重聚的願望表達得更加強烈,使結尾餘意不盡,令人讀完全詩,心中猶回蕩著作者的無限思情。

  清代浦起龍說:“此篇純於詩學結契上立意”(《讀杜心解》),確實道出這首詩內容和結構上的特點。全詩以讚詩起,以“論文”結,由詩轉到人,由人又回到詩,轉折過接,極其自然,通篇始終貫穿著一個“憶”字,把對人和對詩的傾慕懷念,結合得水乳交融。以景寓情的手法,更是出神入化,把作者的思念之情,寫得深厚無比,情韻綿綿。

  (王思宇)

  前出塞九首(其六)

  杜甫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

  苟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

  詩人先寫《出塞》九首,後又寫《出塞》五首;加“前”、“後”以示區別。《前出塞》是寫天寶末年哥舒翰征伐吐蕃的時事,意在諷刺唐玄宗的開邊黷武,本篇原列第六首,是其中較有名的一篇。

  詩的前四句,很象是當時軍中流行的作戰歌訣,頗富韻致,饒有理趣,深得議論要領。所以黃生說它“似謠似諺,最是樂府妙境”。兩個“當”,兩個“先”,妙語連珠,開人胸臆,提出了作戰步驟的關鍵所在,強調部伍要強悍,士氣要高昂,對敵有方略,智勇須並用。四句以排句出之,如數家珍,宛若總結戰鬥經驗。然而從整篇看,它還不是作品的主旨所在,而隻是下文的襯筆。後四句才道出赴邊作戰應有的終極目的。

  “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苟能製侵陵,豈在多殺傷?”詩人慷慨陳詞,直抒胸臆,發出振聾發聵的呼聲。他認為,擁強兵隻為守邊,赴邊不為殺伐。不論是為製敵而“射馬”,不論是不得已而“殺傷”,不論是擁強兵而“擒王”,都應以“製侵陵”為限度,不能亂動幹戈,更不應以黷武為能事,侵犯異邦。這種以戰去戰,以強兵製止侵略的思想,是恢宏正論,安邊良策;它反映了國家的利益,人民的願望。所以,張會在《杜詩府粹》裏說,這幾句“大經濟語,借戍卒口說出”。

  從藝術構思說,作者采用了先揚後抑的手法:前四句以通俗而富哲理的謠諺體開勢,講如何練兵用武,怎樣克敵製勝;後四句卻寫如何節製武功,力避殺伐,逼出“止戈為武”本旨。先行輔筆,後行主筆;輔筆與主筆之間,看似掠轉,實是順接,看似矛盾,實為辯證。因為如無可靠的武備,就不能製止外來侵略;但自恃強大武裝而窮兵黷武,也是不可取的。所以詩人主張既擁強兵,又以“製侵陵”為限,才符合最廣大人民的利益。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很有體會地說:“上四(句)如此飛騰,下四(句)忽然掠轉,兔起鶻落,如是!如是!”這裏說的“飛騰”和“掠轉”,就是指作品中的奔騰氣勢和波瀾;這裏說的“兔起鶻落”就是指在奔騰的氣勢中自然地逼出“擁強兵而反黷武”的深邃題旨。在唐人的篇什中,以議論取勝的作品較少,而本詩卻以此見稱;它以立意高、正氣宏、富哲理、有氣勢而博得好評。

  (傅經順)

  麗人行

  杜甫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繡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為葉垂鬢唇。

  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箸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禦廚絡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舊唐書·楊貴妃傳》載:“玄宗每年十月,幸華清宮,國忠姊妹五家扈從。每家為一隊,著一色衣;五家合隊,照映如百花之煥發。而遺鈿墜舄,瑟瑟珠翠,璨瓓芳馥於路。而國忠私於虢國,而不避雄狐之刺;每入朝,或聯鑣方駕,不施帷幔。每三朝慶賀,五鼓待漏,靚妝盈巷,蠟炬如晝。”又楊國忠於天寶十一載(752)十一月為右相。這首詩當作於十二載春,諷刺了楊家兄妹驕縱荒淫的生活,曲折地反映了君王的昏庸和時政的腐敗。

  成功的文學作品,它的傾向應當從場麵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不應當特別把它指點出來,作者的見解愈隱蔽,對藝術作品來說就愈好;而且作家不必要把他所描寫的社會衝突的曆史的未來的解決辦法硬塞給讀者。《麗人行》就是這樣的一篇成功之作。這篇歌行的主題思想和傾向倒並不隱晦難懂,但確乎不是指點出來而是從場麵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從頭到尾,詩人描寫那些簡短的場麵和情節,都采取象《陌上桑》那樣一些樂府民歌中所慣常用的正麵詠歎方式,態度嚴肅認真,筆觸精工細膩,著色鮮豔富麗、金碧輝煌,絲毫不露油腔滑調,也不作漫畫式的刻畫。但令人驚歎不置的是,詩人就是在這一本正經的詠歎中,出色地完成了詩歌揭露腐朽、鞭撻邪惡的神聖使命,獲得了比一般輕鬆的諷刺更為強烈的藝術批判力量。詩中首先泛寫上巳曲江水邊踏青麗人之眾多,以及她們意態之嫻雅、體態之優美、衣著之華麗。辛延年《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獨當壚。長裾連理帶,廣袖合歡襦。頭上藍田玉,耳後大秦珠。兩鬟何窈窕,一世良所無。”《陌上桑》:“頭上倭墮髻,耳中明月珠。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焦仲卿妻》:“著我繡夾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躡絲履,頭上玳瑁光。腰若流紈素,耳著明月璫。指如削蔥根,口如含朱丹。纖纖作細步,精妙世無雙。”回環反複,詠歎生情,“態濃”八句就是從這種民歌表現手法中變化出來的。《杜臆》:“鍾雲:‘本是風刺,而詩中直敘富麗,若深不容口,妙妙。’又雲:‘如此富麗,而一片清明之氣行乎其中。’……‘態濃意遠’、‘骨肉勻’,畫出一個國色。狀姿色曰‘骨肉勻’,狀服飾曰‘穩稱身’,可謂善於形容。”前人已看到了這詩用工筆彩繪仕女圖畫法作諷刺畫的這一特色。胡夏客說:“唐宣宗嚐語大臣曰:‘玄宗時內府錦襖二,飾以金雀,一自禦,一與貴妃;今則卿等家家有之矣。’此詩所雲,蓋楊氏服擬於宮禁也。”總之,見麗人服飾的豪華,見麗人非等閑之輩。寫到熱鬧處,筆鋒一轉,點出“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則虢國、秦國(當然還有韓國)三夫人在眾人之內了。著力描繪眾麗人,著眼卻在三夫人;三夫人見,眾麗人見,整個上層貴族驕奢淫佚之頹風見,不諷而諷意見。肴饌講究色、香、味和器皿的襯托。“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舉出一二品名,配以適當顏色,便寫出器皿的雅致,肴饌的精美豐盛以及其香、其味來。這麽名貴的山珍海味,縷切紛綸而厭飫久未下箸,不須明說,三夫人的驕貴暴殄,已刻畫無遺了。

  “黃門飛鞚不動塵,禦廚絡繹送八珍”,內廷太監鞚馬飛逝而來,卻路不動塵,這是何等的規距,何等的排場!皇家氣派,畢竟不同尋常。寫得真好看煞人,也驚恐煞人。如此煞有介事地派遣太監前來,絡繹不絕於途,到底所為何事?原來是奉旨從禦廚房裏送來珍饈美饌為諸姨上巳曲江修禊盛筵添菜助興,頭白阿瞞(唐玄宗宮中常自稱“阿瞞”)不可謂不體貼入微,不可謂不多情,也不可謂不昏庸了。樂史《楊太真外傳》載:“時新豐初進女伶謝阿蠻,善舞。上與妃子鍾念,因而受焉。就按於清元小殿,寧王吹玉笛,上羯鼓,妃琵琶,馬仙期方響,李龜年觱篥,張野狐箜篌,賀懷智拍。自旦至午,歡洽異常。時唯妃女弟秦國夫人端坐觀之。曲罷,上戲曰:‘阿瞞樂籍,今日幸得供養夫人。請一纏頭!’秦國曰:‘豈有大唐天子阿姨,無錢用邪?’遂出三百萬為一局焉。”黃門進饌是時人目睹,曲罷請賞是宋人傳奇,真真假假,事出有因,兩相對照,風流天子精神麵貌的猥瑣可以想見了。“簫鼓哀吟”、“賓從雜遝”,承上啟下,為“後來”者的出場造作聲勢,烘托氣氛。彼“後來”者鞍馬逡巡,無須通報,意然當軒下馬,徑入錦茵與三夫人歡會:此情此景,純從旁觀冷眼中顯出,當目擊者和讀者目瞪口呆驚詫之餘,稍加思索,便知其人,便知其事了。北魏胡太後曾威逼楊白花私通,楊白花懼禍,降梁,改名楊華。胡太後思念他,作《楊白花歌》,有“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裏”之句。“青鳥”是神話傳說中西王母的使者,唐詩中多用來指“紅娘”一類角色。章碣《曲江》詩有“落絮卻籠他樹白”之句,可見曲江沿岸盛植楊柳。又隋唐時期,關中地域氣溫較高,上巳(陰曆三月三日)飄楊花,當是實情。“楊花”二句似賦而實比興,暗喻楊國忠與虢國夫人的淫亂。樂史《楊太真外傳》載:“虢國又與國忠亂焉。略無儀檢,每入朝謁,國忠與韓、虢連轡,揮鞭驟馬,以為諧謔。從官監嫗百餘騎。秉燭如晝,鮮裝袨服而行,亦無蒙蔽。”他們倒挺開通,竟敢招搖過市,攜眾遨遊,公開表演種種肉麻醜態。既然如此,為什麽“先時丞相未至,觀者猶得近前,乃其既至,則嗬禁赫然”(黃生語),不許遊人圍觀了呢?為了顯示其“炙手可熱”權勢之烜赫,這固然是個原因,但觥籌交錯,酒後耳熱,放浪形骸之外,雖是開通人,也有不想讓旁人窺見的隱私。“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牆來”,青鳥銜去的一方紅手帕,便於有意無意中泄露了一點春光。七絕《虢國夫人》:“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上馬入金門。卻嫌脂粉涴顏色,澹掃蛾眉朝至尊。”見杜甫《草堂逸詩》,一作張祜詩。這詩寫出了虢國夫人的狐媚相,可與《麗人行》參讀。浦起龍評《麗人行》說:“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歎聲,點逗處聲聲慨歎。”這不是說,這詩的傾向不是指點出來,而是從場麵和情節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來的麽?對於當時詩人所描寫的社會衝突到底有什麽解決辦法呢?他即使多少意識到了,恐怕也不敢認真去想,更談不上把它硬塞給讀者。但讀者讀後卻不能不想:最高統治集團既然這樣腐敗,天下不亂才怪!這不是抽象的說教,這是讀者被激動起來的心靈直感地從藝術中所獲得的邏輯。

  (陳貽焮)

  貧交行

  杜甫

  翻手為雲覆手雨,紛紛輕薄何須數。

  君不見管鮑貧時交,此道今人棄如土。

  此詩約作於天寶中作者獻賦後。由於困守京華,“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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