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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節 劉長卿

  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劉長卿

  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

  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

  這首詩用極其凝煉的詩筆,描畫出一幅以旅客暮夜投宿、山家風雪人歸為素材的寒山夜宿圖。詩是按時間順序寫下來的。首句寫旅客薄暮在山路上行進時所感,次句寫到達投宿人家時所見,後兩句寫入夜後在投宿人家所聞。每句詩都構成一個獨立的畫麵,而又彼此連屬。詩中有畫,畫外見情。

  詩的開端,以“日暮蒼山遠”五個字勾畫出一個暮色蒼茫、山路漫長的畫麵。詩句中並沒有明寫人物,直抒情思,但使讀者感到其人呼之欲出,其情浮現紙上。這裏,點活畫麵、托出詩境的是一個“遠”字。它給人以暗示,引人去想象。從這一個字,讀者自會想見有人在暮色來臨的山路上行進,並推知他的孤寂勞頓的旅況和急於投宿的心情。接下來,詩的次句使讀者的視線跟隨這位行人,沿著這條山路投向借宿人家。天寒白屋貧“是對這戶人家的寫照;而一個”貧“字,應當是從遙遙望見茅屋到叩門入室後形成的印象。上句在”蒼山遠“前先寫”日暮“這句則在”白屋貧“前先寫”天寒“都是增多詩句層次、加重詩句分量的寫法。漫長的山路,本來已經使人感到行程遙遠,又眼看日暮,就更覺得遙遠;簡陋的茅屋,本來已經使人感到境況貧窮,再時逢寒冬,就更顯出貧窮。而聯係上下句看,這一句裏的”天寒兩字,還有其承上啟下作用。承上,是進一步渲染日暮路遙的行色;啟下,是作為夜來風雪的伏筆。

  這前兩句詩,合起來隻用了十個字,已經把山行和投宿的情景寫得神完氣足了。後兩句詩“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寫的是借宿山家以後的事。在用字上,“柴門”上承“白屋”,“風雪”遙承“天寒”,而“夜”則與“日暮”銜接。這樣,從整首詩來說,雖然下半首另外開辟了一個詩境,卻又與上半首緊緊相扣,不使讀者感到上下脫節。但這裏,在承接中又有跳越。看來,“聞犬吠”既在夜間,山行勞累的旅人多半已經就寢;而從暮色蒼茫到黑夜來臨,從寒氣侵人到風雪交作,從進入茅屋到安頓就寢,中間有一段時間,也應當有一些可以描寫的事物,可是詩筆跳過了這段時間,略去了一些情節,既使詩篇顯得格外精煉,也使承接顯得更加緊湊。詩人在取舍之間是費了一番斟酌的。如果不下這番剪裁的功夫,也許下半首詩應當進一步描寫借宿人家境況的蕭條,寫山居的荒涼和環境的靜寂,或寫夜間風雪的來臨,再不然,也可以寫自己的孤寂旅況和投宿後靜夜所思。但詩人撇開這些不去寫,出人意外地展現了一個在萬籟俱寂中忽見喧鬧的犬吠人歸的場麵。這就在尺幅中顯示變化,給人以平地上突現奇峰之感。

  就寫作角度而言,前半首詩是從所見之景著墨,後半首詩則是從所聞之聲下筆的。因為,既然夜已來臨,人已就寢,就不可能再寫所見,隻可能寫所聞了。“柴門”句寫的應是黑夜中、臥榻上聽到的院內動靜;“風雪”句應也不是眼見,而是耳聞,是因聽到各種聲音而知道風雪中有人歸來。這裏,隻寫“聞犬吠”,可能因為這是最先打破靜夜之聲,也是最先入耳之聲,而實際聽到的當然不隻是犬吠聲,應當還有風雪聲、叩門聲、柴門啟閉聲、家人回答聲,等等。這些聲音交織成一片,盡管借宿之人不在院內,未曾目睹,但從這一片嘈雜的聲音足以構想出一幅風雪人歸的畫麵。

  詩寫到這裏,含意不伸,戛然而止,沒有多費筆墨去說明傾聽這些聲音、構想這幅畫麵的借宿之人的感想,但從中透露的山居荒寒之感,由此觸發的旅人靜夜之情,都不言自見,可想而知了。

  (陳邦炎)

  聽彈琴

  劉長卿

  泠泠七弦上,靜聽鬆風寒。

  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

  詩題一作“彈琴”,《劉隨州集》為“聽彈琴”。從詩中“靜聽”二字細味,題目以有“聽”字為妥。

  琴是我國古代傳統民族樂器,由七條弦組成,所以首句以“七弦”作琴的代稱,意象也更具體。“泠泠”形容琴聲的清越,逗起“鬆風寒”三字。“鬆風寒”以風入鬆林暗示琴聲的淒清,極為形象,引導讀者進入音樂的境界。“靜聽”二字描摹出聽琴者入神的情態,可見琴聲的超妙。高雅平和的琴聲,常能喚起聽者水流石上、風來鬆下的幽清肅穆之感。而琴曲中又有《風入鬆》的調名,一語雙關,用意甚妙。

  如果說前兩句是描寫音樂的境界,後兩句則是議論性抒情,牽涉到當時音樂變革的背景。漢魏六朝南方清樂尚用琴瑟。而到唐代,音樂發生變革,“燕樂”成為一代新聲,樂器則以西域傳入的琵琶為主。“琵琶起舞換新聲”的同時,公眾的欣賞趣味也變了。受人歡迎的是能表達世俗歡快心聲的新樂。穆如鬆風的琴聲雖美,如今畢竟成了“古調”,又有幾人能懷著高雅情致來欣賞呢?言下便流露出曲高和寡的孤獨感。“雖”字轉折,從對琴聲的讚美進入對時尚的感慨。“今人多不彈”的“多”字,更反襯出琴客知音者的稀少。有人以此二句謂今人好趨時尚不彈古調,意在表現作者的不合時宜,是很對的。劉長卿清才冠世,一生兩遭遷斥,有一肚皮不合時宜和一種與流俗落落寡合的情調。他的集中有《幽琴》(《雜詠八首上禮部李侍郎》之一)詩曰:“月色滿軒白,琴聲宜夜闌。飀飀青絲上,靜聽鬆風寒。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向君投此曲,所貴知音難。”其中四句就是這首聽琴絕句。“所貴知音難”也正是詩的題旨之所在。“作詩必此詩,定知非詩人”,詩詠聽琴,隻不過借此寄托一種孤芳自賞的情操罷了。

  (周嘯天)

  送靈澈上人

  劉長卿

  蒼蒼竹林寺,杳杳鍾聲晚。

  荷笠帶夕陽,青山獨歸遠。

  靈澈上人是中唐時期一位著名詩僧,俗姓湯,字源澄,會稽(今浙江紹興)人,出家的本寺就在會稽雲門山雲門寺。竹林寺在潤州(今江蘇鎮江),是靈澈此次遊方歇宿的寺院。這首小詩寫詩人在傍晚送靈澈返竹林寺時的心情。它即景抒情,構思精致,語言精煉,素樸秀美,所以為中唐山水詩的名篇。

  前二句想望蒼蒼山林中的靈澈歸宿處,遠遠傳來寺院報時的鍾響,點明時已黃昏,仿佛催促靈澈歸山。後二句即寫靈澈辭別歸去情景。靈澈戴著鬥笠,披帶夕陽餘暉,獨自向青山走去,越來越遠。“青山”即應首句“蒼蒼竹林寺”,點出寺在山林。“獨歸遠”顯出詩人佇立目送,依依不舍,結出別意。全詩表達了詩人對靈澈的深摯的情誼,也表現出靈澈歸山的清寂的風度。送別往往黯然情傷,但這首送別詩卻有一種閑淡的意境。

  劉長卿和靈澈相遇又離別於潤州,大約在唐代宗大曆四、五年間(769-770)。劉長卿自從上元二年(761)從貶謫南巴(今廣東茂名南)歸來,一直失意待官,心情鬱悶。靈澈此時詩名未著,雲遊江南,心情也不大得意,在潤州逗留後,將返回浙江。一個宦途失意客,一個方外歸山僧,在出世入世的問題上,可以殊途同歸,同有不遇的體驗,共懷淡泊的胸襟。這首小詩表現的就是這樣一種境界。

  精美如畫,是這首詩的明顯特點。但這幀畫不僅以畫麵上的山水、人物動人,而且以畫外的詩人自我形象,令人回味不盡。那寺院傳來的聲聲暮鍾,觸動詩人的思緒;這青山獨歸的靈澈背影,勾惹詩人的歸意。耳聞而目送,心思而神往,正是隱藏在畫外的詩人形象。他深情,但不為離別感傷,而由於同懷淡泊;他沉思,也不為僧儒殊途,而由於趨歸意同。這就是說,這首送別詩的主旨在於寄托著、也表露出詩人不遇而閑適、失意而淡泊的情懷,因而構成一種閑淡的意境。十八世紀法國狄德羅評畫時說過:“凡是富於表情的作品可以同時富於景色,隻要它具有盡可能具有的表情,它也就會有足夠的景色。”(《繪畫論》)此詩如畫,其成功的原因亦如繪畫,景色的優美正由於抒情的精湛。

  (倪其心)

  穆陵關北逢人歸漁陽

  劉長卿

  逢君穆陵路,匹馬向桑乾。

  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

  城池百戰後,耆舊幾家殘。

  處處蓬蒿遍,歸人掩淚看。

  穆陵關在今湖北麻城北麵,漁陽郡治在今天津市薊縣。唐代宗大曆五、六年間(770-771),劉長卿曾任轉運使判官、淮西鄂嶽轉運留後等職,活動於湖南、湖北。詩當作於此時。

  當時,安史之亂雖已平定,但朝政腐敗,國力衰弱,藩鎮割據,軍閥囂張,人民慘遭重重盤剝,特別是安史叛軍盤踞多年的北方各地,更是滿目瘡痍,一片凋敝景象。劉長卿對此十分了解,深為憂慮。因此當他在穆陵關北,陌路遇到一位急切北返漁陽的行客,不禁悲慨萬分地把滿腹憂慮告訴了這位歸鄉客,忠厚坦誠,語極沉鬱。

  首聯寫相逢地點和行客去向。“桑乾”即桑乾河,今永定河,源出山西,流經河北,此指行客家在漁陽。關隘相逢,彼此都是過客,初不相識。詩人見歸鄉客單身匹馬北去,便料想他流落江南已久,急切盼望早日回家和親人團聚。然而等待著他的又將是什麽呢?次聯借山水時令,含蓄深沉地勾勒南北形勢,暗示他此行前景,為國家憂傷,替行客擔心。“楚國”即指穆陵關所在地區,並以概指江南。“幽州”即漁陽,也以概指北方。“蒼山古”是即目,“白日寒”是遙想,兩兩相對,寄慨深長。其具體含意,曆來理解不一。或說“蒼山古”謂青山依舊,而人事全非,則江南形勢也不堪設想;或說“蒼山古”謂江南總算青山依舊,形勢還好,有勸他留下不歸的意味。二說皆可通。“幽州白日寒”,不僅說北方氣候寒冷,更暗示北方人民的悲慘處境。這二句,詩人運用比興手法,含蘊豐富,令人意會不盡。接著,詩人又用賦筆作直接描寫。經過長期戰亂,城郭池隍破壞,土著大族凋殘,到處是廢墟,長滿荒草,使回鄉的人悲傷流淚,不忍目睹。顯然,三、四聯的描述,充實了次聯的興寄,以預誡北歸行客,更令人深思。

  這是一篇痛心的寬慰語,懇切的開導話,寄托著詩人憂國憂民的無限感慨。手法以賦為主而兼用比興,語言樸實而飽含感情。尤其是第二聯:“楚國蒼山古,幽州白日寒”,不唯形象鮮明,語言精煉,概括性強,而且承上啟下,擴大境界,加深詩意,是全篇的關鍵和警策。它令人不語而悲,不寒而栗,印象深刻,感慨萬端。也許正由於此,它才成為千古流傳的名句。

  (倪其心)

  餘幹旅舍

  劉長卿

  搖落暮天迥,青楓霜葉稀。

  孤城向水閉,獨鳥背人飛。

  渡口月初上,鄰家漁未歸。

  鄉心正欲絕,何處搗寒衣?

  本詩是劉長卿寄寓在餘幹(今屬江西)旅舍時,寫下的風調淒清的思鄉之作。

  劉長卿喜歡用“搖落”這個詞入詩,它使人自然聯想起《楚辭·九辯》中的名句:“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而在眼前浮現出一幅西風落葉圖。

  這首詩開頭寫詩人獨自在旅舍門外佇立凝望,由於草木搖落,整個世界顯得清曠疏朗起來。淡淡的暮色,鋪展得那樣悠遠,一直漫到了天的盡頭。原先那一片茂密的青楓,也早過了“霜葉紅於二月花”的佳境,眼前連霜葉都變得稀稀落落,眼看就要凋盡了。這一番秋景描寫,既暗示了時光節令的流逝推移,又烘托了詩人情懷的淒清冷寂,隱隱透露出一種鬱鬱的離情鄉思。

  望著望著,暮色漸深,餘幹城門也關閉起來了,這冷落的氛圍給詩人帶來孤苦的感受:秋空寥廓,草木蕭瑟,白水嗚咽,城門緊閉,連城也顯得孤孤單單的。獨鳥背人遠去,那況味是難堪的。“獨鳥背人飛”,似乎也暗喻詩人的孤苦背時,含蘊著宦途坎坷的深沉感慨。

  隨著時間推移,夜幕降臨,一規新月正在那水邊的渡口冉冉上升。往日此時,鄰家的漁船早已傍岸,可今晚,渡口卻是這樣寂靜,連漁船的影子都沒有,漁家怎麽還不歸來呢?詩人的體察是細微的,由渡口的新月,念及鄰家的漁船未歸,從漁家未歸,當然又會觸動自己的離思,家人此刻也當在登樓望遠,“天際識歸舟”吧?

  詩寫到這裏,鄉情旅思已經寫足。尾聯翻出新境,把詩情又推進一層。詩人憑眺已久,鄉情愁思正不斷侵襲著他的心靈,不知從哪裏又傳來一陣搗衣的砧聲。是誰家少婦正在閨中為遠方的親人趕製寒衣?在闃寂的夜空中,那砧聲顯得分外清亮,一聲聲簡直把詩人的心都快搗碎了。這一畫外音的巧妙運用,更加真切感人地抒寫出詩人滿懷的悲愁痛苦。家中親人此時又在做什麽呢?興念及此,能不回腸蕩氣,五髒欲摧?詩雖然結束了,那淒清的鄉思,那纏綿的苦情,卻還象無處不在的月光,拂之下去,剪之不斷,久久縈繞,困搓擾著詩人不平靜的心,真可說是言有盡而意無窮。

  這首五言律詩,在時間上由看得見“楓葉稀”的日暮時分,寫到夜色漸濃,城門關閉,進而寫到明月初上,直到夜闌人靜,坐聽閨中思婦搗寒衣的砧聲,時間上有遞進。這表明詩人在小城旅舍獨自觀察之久,透露出他鄉遊子極端孤獨、寂寞的情懷和思鄉情緒逐漸加濃,直到“鄉心正欲絕”的過程。而詩筆靈秀宛轉,把這種內在的層次,寫得不著痕跡,非細心體味不能得。一首小詩既有渾成自然之美,又做到意蘊深沉,這是十分難得的。

  (徐竹心)

  餞別王十一南遊

  劉長卿

  望君煙水闊,揮手淚沾巾。

  飛鳥沒何處,青山空向人。

  長江一帆遠,落日五湖春。

  誰見汀洲上,相思愁白蘋。

  這首送別詩,著意寫與友人離別時的心情。詩人借助眼前景物,通過遙望和凝思,來表達離愁別緒。手法新穎,不落俗套。

  詩題雖是“餞別”,但詩中看不到餞別的場麵,甚至一句離別的話語也沒有提及。詩一開始,他的朋友王十一(此人名字爵裏不詳)已經登舟遠去,小船行駛在浩渺的長江之中。詩人遠望著煙水空茫的江麵,頻頻揮手,表達自己依依之情。此時,江岸上隻留下詩人自己。友人此刻又如何,讀者已無從知道,但從詩人送別的舉動,卻可想象到江心小舟友人惜別的情景。筆墨集中凝煉,構思巧妙。詩人以“望”、“揮手”、“淚沾巾”這一係列動作,濃墨渲染了自己送別友人時的心情。他沒有直抒心中所想,而是借送別處長江兩岸的壯闊景物入詩,用一個“望”字,把眼前物和心中情融為一體,讓江中煙水、岸邊青山、天上飛鳥都來烘托自己的惆悵心情。

  第三句是實寫又是虛擬,詩中“飛鳥”隱喻友人的南遊,寫出了友人的遠行難以預料,傾注了自己的關切和憂慮。“沒”字,暗扣“望”。“何處”則點明凝神遠眺的詩人,目光久久地追隨著遠去的友人,愁思綿綿,不絕如縷。真誠的友情不同於一般的客套,它不在當麵應酬,而在別後思念。詩人對朋友的一片真情,正集聚在這別後的獨自久久凝望上。這使人聯想到《三國演義》描寫劉備與徐庶分別時的情景。

  然而,目力所及總是有限的。朋友遠去了,再也望不到了。別後更誰相伴?隻見一帶青山如黛,依依向人。一個“空”字,不隻點出了被送的人是遠了,同時烘托出詩人此時空虛寂寞的心境。回曲跌宕之中,見出詩人借景抒情的功力。

  五六兩句,從字麵上看,似乎隻是交代了朋友遠行的起止:友人的一葉風帆沿江南去,漸漸遠行,抵達五湖(當指太湖)畔後休止。然而,詩句所包含的意境卻不止於此。友人的行舟消逝在長江盡頭,肉眼是看不到了,但是詩人的心卻追隨友人遠去一直伴送他到達目的地。你看,在詩人的想象中,他的朋友不正在夕陽燦照的太湖畔觀賞明媚的春色嗎!

  詩的最後,又從恍惚的神思中折回到送別的現場來。詩人站在汀洲之上,對著秋水蘋花出神,久久不忍歸去,心中充滿著無限愁思。情景交融,首尾相應,離思深情,悠然不盡。

  (李琳)

  重送裴郎中貶吉州

  劉長卿

  猿啼客散暮江頭,人自傷心水自流。

  同作逐臣君更遠,青山萬裏一孤舟。

  詩題“重送”,是因為這以前詩人已寫過一首同題的五言律詩。劉、裴曾一起被召回長安又同遭貶謫,同病相憐,發為歌吟,感情真摯動人。

  首句描寫氛圍。“猿啼”寫聲音,“客散”寫情狀,“暮”字點明時間,“江頭”交代地點。七個字,沒有一筆架空,將送別的環境,點染得“黯然銷魂”。猿啼常與悲淒之情相關。《荊州記》載漁者歌曰:“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何況如今聽到猿聲的,又是處於逆境中的遷客,縱然不浪浪淚下,也難免要愴然動懷了。“客散暮江頭”,也都不是純客觀的景物描寫。日落西山,暮靄沉沉,旅人揚帆,送者星散,此時尚留在江頭,即將分手的詩人與裴郎中又怎能不更動情呢?

  第二句“人自傷心水自流”,切合規定情景中的地點“江頭”,這就越發顯出上下兩句有水乳交融之妙。此時日暮客散,友人遠去,自己還留在江頭,更感到一種難堪的孤獨,隻好獨自傷心了,而無情的流水卻隻管載著離人不停地流去。兩個“自”字,使各不相幹的“傷心”與“水流”聯係到了一起,以無情水流反襯人之“傷心”,以自流之水極寫無可奈何的傷心之情。

  三四句從“傷心”兩字一氣貫下,以前兩句更推進一步。第三句在“遠”字前綴一“更”字,自己被逐已經不幸,而裴郎中被貶謫的地方更遠,著重寫出對方的不幸,從而使同病相憐之情,依依惜別之意,表現得更為豐富、深刻。末句“青山萬裏一孤舟”與第二句的“水自流”相照應,而“青山萬裏”又緊承上句“更遠”而來,既寫盡了裴郎中旅途的孤寂,伴送他遠去的隻有萬裏青山,又表達了詩人戀戀不舍的深情。隨著孤帆遠影在望中消失,詩人的心何嚐沒有隨著眼前青山的延伸,與被送者一道漸行漸遠呢!

  從通篇來看,基本上采用了直陳其事的賦體,緊緊扣住江邊送別的特定情景來寫,使寫景與抒情自然而巧妙地結合在一起。情摯意深,別有韻味。前人論劉長卿“詩體雖不新奇,甚能煉飾”(高仲武《中興間氣集》)。此詩寫得如此清新自然,正見他的“煉飾”功夫。

  (陳誌明)

  酬李穆見寄

  劉長卿

  孤舟相訪至天涯,萬轉雲山路更賒。

  欲掃柴門迎遠客,青苔黃葉滿貧家。

  李穆是劉長卿的女婿,頗有清才。《全唐詩》載其《寄妻父劉長卿》,全詩是:“處處雲山無盡時,桐廬南望轉參差。舟人莫道新安近,欲上潺湲行自遲。”它就是劉長卿這首和詩的原唱。

  劉長卿當時在新安郡(治所在今安徽歙縣)。“孤舟相訪至天涯”則指李穆的新安之行。“孤舟”江行,帶有一種淒楚意味;“至天涯”形容行程之遠,和途次之艱辛。不說“自天涯”而說“至天涯”,是作者站在行者角度,體貼他愛婿的心情,企盼與愉悅的情緒都在不言之中了。

  李穆當時從桐江到新安江逆水行舟。這一帶山環水繞,江流曲折,且因新安江上下遊地勢高低相差很大,多險灘,上水最難行。次句說“萬轉雲山”,每一轉折,都會使人產生快到目的地的猜想。而打聽的結果,前麵的路程總是出乎意料的遠。“路更賒”,賒,即遠,這三字是富於旅途生活實際感受的妙語。

  劉長卿在前兩句之中巧妙地隱括了李穆原唱的詩意,毫不著跡,運用入化。後兩句則進而寫主人盼客至的急切心情。這裏仍未明言企盼、愉悅之意,而讀者從詩句的含咀中自能意會。年長的嶽父親自打掃柴門迎接遠方的來客,顯得多麽親切,更使人感到他們翁婿間融洽的感情。“欲掃柴門”句使人聯想到“花徑不曾緣客掃,蓬門今始為君開”(杜甫《客至》)的名句,也表達了同樣欣喜之情。末句以景結情,更見精彩,其含意極為豐富。“青苔黃葉滿貧家”,既表明貧居無人登門,頗有寂寞之感,從而為客至而喜;同時又相當於“盤飧市遠無兼味,樽酒家貧隻舊醅”的自謙。稱“貧”之中流露出好客之情,十分真摯動人。

  將杜甫七律《客至》與此詩比較一番是很有趣的。律詩篇幅倍於絕句,四聯的起承轉合比較定型化,宜於景語、情語參半的寫法。杜詩就一半寫景,一半抒情,把客至前的寂寞,客至的喜悅,主人的致歉與款待一一寫出,意盡篇中。絕句體裁有天然限製,不能取同樣手法,多融情入景。劉詩在客將至而未至時終篇,三四句法倒裝(按理是“青苔黃葉滿貧家”,才“欲掃柴門迎遠客”),使末句以景結情,便饒有餘味,可謂長於用短了。

  (周嘯天)

  長沙過賈誼宅

  劉長卿

  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

  這是一篇堪稱唐詩精品的七律。詩的內容,與作者的遷謫生涯有關。劉長卿“剛而犯上,而遭遷謫”(高仲武《中興間氣集》)。第一次遷謫在唐肅宗至德三年(758)春天,由蘇州長洲縣尉被貶為潘州南巴(今廣東茂名南)縣尉;

  第二次在唐代宗大曆八年(773)至十二年間的一個深秋,因被誣陷,由淮西鄂嶽轉運留後被貶為睦州(浙江建德)司馬。從這首詩所描寫的深秋景象來看,詩當作於第二次遷謫來到長沙的時候,那時正是秋冬之交,與詩中節令恰相符合。

  在一個深秋的傍晚,詩人隻身來到長沙賈誼的故居。賈誼,是漢文帝時著名的政論家,因被權貴中傷,出為長沙王太傅三年。後雖被召回京城,但不得大用,抑鬱而死。類似的遭遇,使劉長卿傷今懷古,感慨萬千,而吟哦出這首律詩。“三年謫宦此棲遲,萬古惟留楚客悲。”“三年謫宦”,隻落得“萬古”留悲,上下句意鉤連相生,呼應緊湊,給人以抑鬱沉重的悲涼之感。“此”字,點出了“賈誼宅”。“棲遲”,象鳥兒那樣的斂翅歇息,飛不起來,這種生活本就是驚惶不安的,用以暗喻賈誼的侘傺失意,是恰切的。“楚客”,流落在楚地的客子,標舉賈誼的身分。一個“悲”字,直貫篇末,奠定了全詩淒愴憂憤的基調,不僅切合賈誼的一生,也暗寓了劉長卿自己遷謫的悲苦命運。

  “秋草獨尋人去後,寒林空見日斜時。”頷聯是圍繞題中的“過”字展開描寫的。“秋草”,“寒林”,“人去”,“日斜”,渲染出故宅一片蕭條冷落的景色,而在這樣的氛圍中,詩人還要去“獨尋”,一種景仰向慕、寂寞興歎的心情,油然而生。寒林日斜,不僅是眼前所見,也是賈誼當時的實際處境,也正是李唐王朝危殆形勢的寫照。益以“空見”二字,更進一層地把哲人其萎,回天乏術、無可奈何的痛苦和悵惘,抒寫得沁人心脾。這兩句詩還化用了賈誼《鵩鳥賦》的句子。賈誼在長沙時,看到古人以為不祥的鵩鳥,深感自己的不幸,因而在賦中發出了“庚子日斜兮,鵩集餘舍”、“野鳥入室兮,主人將去”的感喟。劉長卿借用其字麵,創造了“人去後”、“日斜時”的倍覺黯然的氣氛。

  “漢文有道恩猶薄,湘水無情吊豈知?”頸聯從賈誼的見疏,隱隱聯係到自己。出句要注意一個“有道”,一個“猶”字。號稱“有道”的漢文帝,對賈誼尚且這樣薄恩,那麽,當時昏聵無能的唐代宗,對劉長卿當然更談不上什麽恩遇了;劉長卿的一貶再貶,沉淪坎坷,也就是必然的了。這就是所謂“言外之意”。詩人將暗諷的筆觸曲折地指向當今皇上,手法是相當高妙的。接著,筆鋒一轉,寫出了這一聯的對句“湘水無情吊豈知”。這也是頗得含蓄之妙的。湘水無情,流去了多少年光。楚國的屈原哪能知道上百年後,賈誼會來到湘水之濱吊念自己(賈誼寫有《吊屈原賦》);西漢的賈誼更想不到近千年後的劉長卿又會迎著蕭瑟的秋風來憑吊自己的遺址。後來者的心曲,恨不起古人於地下來傾聽,當世更有誰能理解呢!詩人由衷地在尋求知音,那種抑鬱無訴、徒呼負負的心境,刻畫得如此動情,如此真切。

  “寂寂江山搖落處,憐君何事到天涯!”讀此尾聯的出句,好象劉長卿就站在我們麵前。他在宅前徘徊,暮色更濃了,江山更趨寂靜。一陣秋風掠過,黃葉紛紛飄落,在枯草上亂舞。這幅荒村日暮圖,不正是劉長卿活動的典型環境?它象征著當時國家的衰敗局勢,與第四句的“日斜時”映襯照應,加重了詩篇的時代氣息和感情色彩。“君”,既指代賈誼,也指代劉長卿自己;“憐君”,不僅是憐人,更是憐己。“何事到天涯”,可見二人原本不應該放逐到天涯。

  這裏的弦外音是:我和您都是無罪的嗬,為什麽要受到這樣嚴厲的懲罰!這是對強加在他們身上的不合理現實的強烈控訴。讀著這故為設問的結尾,仿佛看到了詩人抑製不住的淚水,聽到了詩人一聲聲傷心哀惋的歎喟。

  這首懷古詩表麵上詠的是古人古事,實際上還是著眼於今人今事,字裏行間處處有詩人的自我在,但這些又寫得不那麽露,而是很講究含蓄蘊藉的,詩人善於把自己的身世際遇、悲愁感興,巧妙地結合到詩歌的形象中去。於曲折處微露諷世之意,給人以警醒的感覺。

  (徐竹心)

  登餘幹古縣城

  劉長卿

  孤城上與白雲齊,萬古荒涼楚水西。

  官舍已空秋草沒,女牆猶在夜烏啼。

  平沙渺渺迷人遠,落日亭亭向客低。

  飛鳥不知陵穀變,朝來暮去弋陽溪。

  唐代饒州餘幹縣,即今江西餘幹。“古縣城”是指唐以前建置的餘幹縣城。先秦時,其地名作餘汗,因境內餘水、汗水得名,為越國西界城邑,在安仁江(即今江西境內信江)西北,安仁江上遊屬楚國,故詩中雲“楚水西”。漢代置餘汗縣,隋代正名為餘幹縣。唐代遷移縣治,這個舊縣城逐漸荒落。劉長卿這詩是登臨舊縣城吊古傷今之作,在唐代即傳為名篇。這荒落的古城也隨之出了名,後有稱之“白雲城”的,也有修建“白雲亭”的,都是附會劉詩而起。

  劉長卿在唐肅宗上元二年(761)從嶺南潘州南巴貶所北歸時途經餘幹所作。詩人被貶謫,是由於為官正直不阿而遭誣陷,因此他深感當時的政治腐敗和官場汙濁。現在他經曆的這一地區,又剛剛經過軍閥戰亂,觸處都見戰爭創傷,顯出國家衰弱、人民困苦的情狀,使詩人更加為唐朝國運深憂。這首即景抒情的詩篇,就包蘊著這種感慨深沉的歎喟,寂寥悲涼,深沉迷茫,情在景中,興在象外,意緒不盡,令人沉思。

  這是一座小小的山城,踞高臨水,就象塞上的孤城,恍惚還象先秦時那樣,矗立於越國的西邊。它太高了,仿佛跟空中白雲一樣高;也太荒涼了,似乎億萬斯年就沒人來過。城裏空空的,以前的官署早已掩沒在秋天茂密的荒草裏,唯有城上的女牆還在,但已看不見將士們巡邏的身影,隻在夜間聽見烏鴉在城頭啼叫。站在城頭眺望,平曠的沙地無邊無際,令人迷茫;孤零零的夕陽,對著詩人這個遠方來客冉冉低落下去,天地顯得格外沉寂。在這荒寂的世界中,詩人想起了《詩經·小雅·十月之交》的詩句:“高岸為穀,深穀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懲。”古城滄桑,不就是“陵穀變”嗎?詩人深深感慨於曆史的變遷。然而無知的鳥兒不懂得這一切,依然飛到這裏覓食,朝來暮去。

  這首詩,即景抒情而又不拘泥曆史事實,為了突出主旨,詩人作了大膽的虛構和想象。這城廢棄在唐初,詩人把它前移至先秦;廢棄的原因是縣治遷移,詩人含蓄地形容為政治腐敗導致古城衰亡。出於這樣的構思,次聯寫城內荒蕪,醒目點出官舍、女牆猶在,暗示古城並非毀於戰爭。三聯寫四野荒涼,農田化為平沙。末聯歸結到人跡湮滅,借《十月之交》的典故,點出古城荒棄是因為政治腐敗,導致人民離鄉背井,四出逃亡。舊說《十月之交》是“大夫刺幽王”之作,詩中激烈指責周幽王荒淫昏庸,誤國害民,“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遝背憎,職競由人”,造成陵穀災變,以至“民莫不逸”。結合前三聯的描述,可見這裏用的正是這層意思。

  這是一首山水詩,更是一首政治抒情詩。它所描繪的山水是曆史的,而不是自然的。荒涼古城,無可賞心悅目,並非欣賞對象,而隻是詩人思想的例證,感情的寄托,引人沉思感傷,緬懷曆史,鑒照現實。所以這詩不但在處理題材中有虛構和想象,而且在詩的結構上也突出於表現詩人情懷和自我形象。詩人滿懷憂國憂民的心情,引導人們登臨這高險荒涼的古城、空城、荒城、指點人們注意那些足以引為鑒戒的曆史遺跡,激發人們感情上共鳴,促使人們思想上深省。方東樹評此詩曰:“言外句句有登城人在,有詩人在,所以稱為作者。”(《昭昧詹言》)中肯地指出了這詩的藝術特點。

  (倪其心)

  送嚴士元

  劉長卿

  春風倚棹闔閭城,水國春寒陰複晴。

  細雨濕衣看不見,閑花落地聽無聲。

  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綠湖南萬裏情。

  君去若逢相識問,青袍今已誤儒生。

  這首詩,運用一連串“景語”來敘述事件的進程和人物的行動,即寫景是為了敘事抒情,其目的不在描山畫水。然而,畢竟又是描寫了風景,所以畫麵是生動的,辭藻是美麗的,詩意也顯得十分濃厚。

  嚴士元是吳(今江蘇蘇州)人,曾官員外郎。寫這首詩的年代和寫詩的背景,現無可稽查。從詩的內容看,兩人是在蘇州偶然重遇,而一晤之後,嚴士元又要到湖南去,所以劉長卿寫詩贈別。

  闔閭城就是江蘇的蘇州城。從“倚棹”(把船槳擱起來)二字,可以知道這兩位朋友是在城江邊偶然相遇,稍作停留。時值春初,南方水鄉還未脫去寒意,天氣乍陰乍晴,變幻不定。我們尋味開頭兩句,已經知道兩位朋友正在岸上攜手徘徊,在談笑中也提到江南一帶的天氣了。

  三四兩句是有名的寫景句子。有人說詩人觀察入微,下筆精細。話是說得很對。可是我們從另一個角度去看,卻似乎看見兩人正在席地談天。因為他們同時都接觸到這些客觀的景物:笑談之際,飄來了一陣毛毛細雨,雨細得連看也看不見,衣服卻分明覺得微微濕潤。樹上,偶而飄下幾朵殘花,輕輕漾漾,落到地上連一點聲音都沒有。這不隻是單純描寫風景,我們還仿佛看見景色之中複印著人物的動作,可以領略到人物在欣賞景色時的愜意表情。

  “日斜江上孤帆影”這句也應該同樣理解。一方麵,它寫出了落日去帆的景色;另一方麵,又暗暗帶出了兩人盤桓到薄暮時分而又戀戀不舍的情景。最後,嚴士元還是起身告辭了,詩人親自送到岸邊,眼看著解纜起帆,船兒在夕陽之下漸漸遠去。七個字同樣構成景物、事態和情感的交錯複迭。

  以下,“草綠湖南萬裏情”,補充點出嚴士元所去之地。景物不在眼前了,是在詩人想象之中,但也摻雜著遊子遠行和朋友惜別的特殊感情。

  友人的遠去,自然地激起了詩人心底的無限愁緒;因而他的臨別贈言,聽起來是那樣令人心酸:你這回去湖南,如果有相識的人問起我的消息,你就這樣回答他吧—“青袍今已誤儒生”。這是一句牢騷話。唐代,貞觀四年規定,八品九品官員的官服是青色的。上元元年又規定,八品官員服深青,九品官員服淺青。劉長卿當時大概是八九品的官員,穿的是青色袍服。他認為自己當這一員小官,是很失意的,簡直是耽誤自己的前程了。

  詩中的“景語”,既有“春寒陰複晴”的水國氣候特征,又有“細雨濕衣”、“閑花落地”的眼前景象,還有“草綠湖南”的意中之景,幾個層次中,情、景、事同時在讀者眼前出現,寄托了與友人相遇而又別離的複雜情思。詩人的這種手法,是很值得借鑒的。

  (劉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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