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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節 高適

  燕歌行

  高適

  開元二十六年,客有從禦史大夫張公出塞而還者,作《燕歌行》以示適,感征戍之事,因而和焉。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鬥兵稀。

  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箸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

  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燕歌行》不僅是高適的“第一大篇”(近人趙熙評語),而且是整個唐代邊塞詩中的傑作,千古傳誦,良非偶然。

  開元十五年(727),高適曾北上薊門。二十年,信安王李禕征討奚、契丹,他又北去幽燕,希望到信安王幕府效力,未能如願:“豈無安邊書,諸將已承恩。惆悵孫吳事,歸來獨閉門”(《薊中作》)。可見他對東北邊塞軍事,下過一番研究工夫。開元二十一年後,幽州節度使張守珪經略邊事,初有戰功。但二十四年,張讓平盧討擊使安祿山討奚、契丹,“祿山恃勇輕進,為虜所敗”(《資治通鑒》卷二百十五)。二十六年,幽州將趙堪、白真陀羅矯張守珪之命,逼迫平盧軍使烏知義出兵攻奚、契丹,先勝後敗。“守珪隱其狀,而妄奏克獲之功”(《舊唐書·張守珪傳》)。高適對開元二十四年以後的兩次戰敗,感慨很深,因寫此篇。

  詩的主旨是譴責在皇帝鼓勵下的將領驕傲輕敵,荒淫失職,造成戰爭失敗,使廣大兵士受到極大的痛苦和犧牲。詩人寫的是邊塞戰爭,但重點不在於民族矛盾,而是同情廣大兵士,諷刺和憤恨不恤兵士的將軍。

  全詩以非常濃縮的筆墨,寫了一個戰役的全過程:第一段八句寫出師,第二段八句寫戰敗,第三段八句寫被圍,第四段四句寫死鬥的結局。各段之間,脈理綿密。

  詩的發端兩句便指明了戰爭的方位和性質,見得是指陳時事,有感而發。“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貌似揄揚漢將去國時的威武榮耀,實則已隱含譏諷,預伏不文。樊噲在呂後麵前說:“臣願得十萬眾,橫行匈奴中”,季布便斥責他當麵欺君該斬。(見《史記·季布傳》)所以,這“橫行”的由來,就意味著恃勇輕敵。唐汝詢說:“言煙塵在東北,原非犯我內地,漢將所破特餘寇耳。蓋此輩本重橫行,天子乃厚加禮貌,能不生邊釁乎?”(《唐詩解》卷十六)這樣理解是正確的。緊接著描寫行軍:“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透過這金鼓震天、大搖大擺前進的場麵,可以揣知將軍臨戰前不可一世的驕態,也為下文反襯。戰端一啟,“校尉羽書飛瀚海”,一個“飛”字警告了軍情危急:“單於獵火照狼山”,猶如“看明王宵獵,騎火一川明,笳鼓悲鳴,遣人驚!”(張孝祥《六州歌頭》)不意“殘賊”乃有如此威勢。從辭家去國到榆關、碣石,更到瀚海、狼山,八句詩概括了出征的曆程,逐步推進,氣氛也從寬緩漸入緊張。

  第二段寫戰鬥危急而失利。落筆便是“山川蕭條極邊土”,展現開闊而無險可憑的地帶,帶出一片肅殺的氣氛。“胡騎”迅急剽悍,象狂風暴雨,卷地而來。漢軍奮力迎敵,殺得昏天黑地,不辨死生。然而,就在此時此刻,那些將軍們卻遠離陣地尋歡作樂:“美人帳下猶歌舞!”這樣嚴酷的事實對比,有力地揭露了漢軍中將軍和兵士的矛盾,暗示了必敗的原因。所以緊接著就寫力竭兵稀,重圍難解,孤城落日,衰草連天,有著鮮明的邊塞特點的陰慘景色,烘托出殘兵敗卒心境的淒涼。“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回應上文,漢將“橫行”的豪氣業已灰飛煙滅,他的罪責也確定無疑了。

  第三段寫士兵的痛苦,實是對漢將更深的譴責。應該看到,這裏並不是遊離戰爭進程的泛寫,而是處在被圍困的險境中的士兵心情的寫照。“鐵衣遠戍辛勤久”以下三聯,一句征夫,一句征夫懸念中的思婦,錯綜相對,離別之苦,逐步加深。城南少婦,日夜悲愁,但是“邊庭飄颻那可度?”薊北征人,徒然回首,畢竟“絕域蒼茫更何有!”相去萬裏,永無見期,“人生到此,天道寧論!”更那堪白天所見,隻是“殺氣三時作陣雲”;晚上所聞,惟有“寒聲一夜傳刁鬥”,如此危急的絕境,真是死在眉睫之間,不由人不想到把他們推到這絕境的究竟是誰呢?這是深化主題的不可缺少的一段。

  最後四句總束全篇,淋漓悲壯,感慨無窮。“相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最後士兵們與敵人短兵相接,浴血奮戰,那種視死如歸的精神,豈是為了取得個人的功勳!他們是何等質樸、善良,何等勇敢,然而又是何等可悲嗬!

  詩人的感情包含著悲憫和禮讚,而“豈顧勳”則是有力地譏刺了輕開邊釁,冒進貪功的漢將。最末二句,詩人深為感慨道:“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八九百年前威鎮北邊的飛將軍李廣,處處愛護士卒,使士卒“鹹樂為之死”。這與那些驕橫的將軍形成多麽鮮明的對比。詩人提出李將軍,意義尤為深廣。從漢到唐,悠悠千載,邊塞戰爭何計其數,驅士兵如雞犬的將帥數不勝數,備曆艱苦而埋屍異域的士兵,更何止千千萬萬!可是,千百年來隻有一個李廣,怎不教人苦苦地追念他呢?杜甫讚美高適、岑參的詩:“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寄高使君、岑長史三十韻》)此詩以李廣終篇,意境更為雄渾而深遠。

  全詩氣勢暢達,筆力矯健,經過慘淡經營而至於渾化無跡。氣氛悲壯淋漓,主意深刻含蓄。“山川蕭條極邊土,胡騎憑陵雜風雨”,“大漠窮秋塞草腓,孤城落日鬥兵稀”,詩人著意暗示和渲染悲劇的場麵,以淒涼的慘狀,揭露好大喜功的將軍們的罪責。尤可注意的是,詩人在激烈的戰爭進程中,描寫了士兵們複雜變化的內心活動,淒惻動人,深化了主題。全詩處處隱伏著鮮明的對比。從貫串全篇的描寫來看,士兵的效命死節與漢將的怙寵貪功,士兵辛苦久戰、室家分離與漢將臨戰失職,縱情聲色,都是鮮明的對比。而結尾提出李廣,則又是古今對比。全篇“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二句最為沈至”(《唐宋詩舉要》引吳汝綸評語),這種對比,矛頭所指十分明顯,因而大大加強了諷刺的力量。

  《燕歌行》是唐人七言歌行中運用律句很典型的一篇。全詩用韻依次為入聲“職”部、平聲“刪”部、上聲“麌”部、平聲“微”部、上聲“有”部、平聲“文”部,恰好是平仄相間,抑揚有節。除結尾兩句外,押平韻的句子,對偶句自不待言,非對偶句也符合律句的平仄,如“摐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礙石間”;押仄韻的句子,對偶的上下句平仄相對也是很嚴整的,如“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這樣的音調之美,正是“金戈鐵馬之聲,有玉磐鳴球之節”(《唐風定》卷九邢昉評語)。

  (徐永年)

  人日寄杜二拾遺

  高適

  人日題詩寄草堂,遙憐故人思故鄉。

  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複千慮。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

  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

  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

  這是高適晚年詩作中最動人的一篇。杜甫接到這首詩時,竟至“淚灑行間,讀終篇末”(《追酬高蜀州人日見寄並序》)。

  這首懷友思鄉的詩之所以感人,主要是它飽含著特定的曆史內容,把個人遭際與國家命運緊密連結起來了。高適和杜甫早在開元末年就成了意氣相投的朋友,又同樣落魄不偶。安史亂起,高適在玄宗、肅宗麵前參預重要謀略,被賞識,境遇比杜甫好得多,曾任淮南節度使,平定永王璘的叛亂。由於“負氣敢言”,遭到內臣李輔國等的讒毀,被解除兵權,留守東京。乾元二年(759),出為彭州刺史。同年年底,杜甫流離轉徙,到達成都,高適寫立即從彭州寄詩問訊,饋贈糧食。上元元年(760),高適改任蜀州(治所在今四川崇慶)刺史,杜甫從成都趕去看望。這時,高適年將六十,杜甫也將五十,他鄉遇故知,短暫的聚會,更加深了別後的相思。到了上元二年人日這天,高適了這詩,寄到成都草堂。

  全詩每四句一段,共分三段。每段換韻,開頭是平聲陽韻,中間是仄聲禦韻,末段是平聲真韻。

  “人日題詩寄草堂”,起句便單刀直入點題。“遙憐故人思故鄉”,“遙憐”的“憐”,正是表示二人感情的字眼,通篇都圍繞這“憐”字生發展開。“思故鄉”,既是從自己說,也是從杜甫說,滿目瘡痍的中原,同是他們的故鄉。緊接著“柳條弄色不忍見,梅花滿枝空斷腸”,便是這思鄉情緒的具體形容。春天到時,柳葉萌芽,梅花盛開,應該是令人愉悅的,但在飄泊異地的遊子心中,總是容易撩動鄉愁,而使人“不忍見”,一見就“斷腸”,感情不能自己了。

  中間四句是詩意的拓展和深化,有不平,有憂鬱,又有如大海行舟、隨波飄轉、不能自主的渺茫與悵惘,感情是複雜的。換用仄聲韻,正與內容十分協調。

  “身在南蕃無所預,心懷百憂複千慮。”“預”是參預朝政之意。當時國家多難,幹戈未息,以高適的文才武略,本應參預朝廷大政,建樹功業,可是偏偏遠離京國,身在南蕃。盡管如此,詩人的愛國熱忱卻未衰減,麵對動蕩不已的時局,自然是“心懷百憂複千慮”了。當時,不僅安史叛軍在中原還很猖獗,即就蜀中局勢而言,也並不平靜,此詩寫後的兩三個月,便發生了梓州刺史段子璋的叛亂。這“百憂千慮”,也正是時局艱難的反映。杜甫《追酬高蜀州人日見寄》:“歎我淒淒求友篇,感君鬱鬱匡時略”,是很深刻地領會到高適這種複雜情思的。

  “今年人日空相憶,明年人日知何處”,這意思正承百憂千慮而來,身當亂世,作客他鄉,今年此時,已是相思不見,明年又在何處,哪能預料呢?此憂之深,慮之遠,更說明國步艱難,有誌莫申。深沉的感喟中,隱藏了內心多少的哀痛!

  瞻望未來,深感渺茫,回顧往昔,又何嚐事皆前定呢?這就自然地逗出了末段。“一臥東山三十春,豈知書劍老風塵。”詩人早年曾隱身“漁樵”(《封丘作》),生活雖困頓,卻也閑散自適,哪會知道今天竟辜負了隨身的書劍,老於宦途風塵之中呢?“龍鍾還忝二千石,愧爾東西南北人!”這是說自己老邁疲癃之身,辱居刺史之位,國家多事而無所作為,內心有愧於到處飄泊流離的友人。這“愧”的內涵是豐富的,它蘊含著自己匡時無計的孤憤,和對友人處境深摯的關切。這種“愧”,更見得兩人交誼之厚,相知之深。

  這首詩,沒有華麗奪目的詞藻,也沒有刻意雕琢的警句,有的隻是渾樸自然的語言,發自肺腑的真情流貫全篇。那抑揚變換的音調,很好地傳達了起伏跌宕的感情。象這種“直舉胸情,匪傍書史”的佳作,可算是漢魏風骨的嗣響。

  (徐永年)

  封丘作

  高適

  我本漁樵孟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

  乍可狂歌草澤中,寧堪作吏風塵下?

  隻言小邑無所為,公門百事皆有期。

  拜迎長官心欲碎,鞭撻黎庶令人悲。

  悲來向家問妻子,舉家盡笑今如此。

  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

  夢想舊山安在哉,為銜君命日遲回。

  乃知梅福徒為爾,轉憶陶潛歸去來。

  高適早年閑散困頓,直到天寶八載(749),將近五十歲時,才因宋州刺史張九皋的推薦,中“有道科”。中第後,卻隻得了個封丘縣尉的小官,大失所望。這首詩就作於封丘任上,這是詩人發自肺腑的自白,揭示了他理想與現實的矛盾和出仕之後又強烈希望歸隱的衷曲。

  開頭四句高亢激越,這是壓抑已久的感情的迸發。縣尉隻不過是“從九品”的卑微之職,主管的無非是捕盜賊、察奸宄一類差使。對一個抱負不凡的才誌之士來說,怎甘墮落風塵,做個卑微的小吏呢!他不由懷念起當年在孟諸(古澤藪名,故址在今河南商丘縣東北,這裏泛指梁宋一帶)“混跡漁樵”、自由自在的生活。“乍可”“寧堪”相對,突出表現了詩人醒悟追悔和憤激不平的心情。不需要煩瑣的描繪,一個憂憤滿懷的詩人形象便突兀地站立在讀者麵前了。

  “隻言”以下四句,緊接“寧堪作吏風塵下”,加以申述發揮,感情轉向深沉,音調亦隨之低平。詩人素懷鴻鵠之誌:“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別韋參軍》)到封丘作縣尉,乃是不得已而俯身降誌。當初隻以為邑小官閑,哪知道一進公門,便是自投羅網,種種令人厭煩的公事,都有規定的章程和期限,約束人不得自由。更受不了的還有“拜迎長官”、“鞭撻黎庶”時的難堪,這對高適是莫大的屈辱,安得不“心欲碎”、“令人悲”呢?這兩句詩可見詩人潔身自愛的操守,也反映了當時政治的腐朽黑暗,對仗工整,情感激烈。

  一腔悲憤實在難以自抑,那就回家向親人訴說訴說吧。不料妻室兒女竟都不當一回事,反而責怪自己有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自己嚴肅認真的態度倒反成了笑料,這豈不是更可悲嗎?家人的“笑”,正反襯出詩人的迂闊真率,不諳世事。既然如此,隻好棄此微官,遂我初服:“生事應須南畝田,世情盡付東流水”,還是拋棄世情,歸隱躬耕去吧!

  然而,眼前還是思歸而不得歸:夢魂縈繞的舊山不可得見;受命為官,一時又還交卸不了。沒有聖明的君主在位,一個小小的縣尉又能有什麽作為呢?漢代的南昌尉梅福,竭誠效忠,屢次上書,結果還是徒勞,左思右念,倒又想起欣然而賦《歸去來》的陶潛了。

  殷璠在《河嶽英靈集》裏評高適的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也就是詩的情意真摯,並且氣勢充沛,造語挺拔。此詩很能體現這個特點。全詩運用質樸自然、毫無矯飾的語言,扣緊出仕後理想與現實的矛盾,稱心而言,一氣貫注,肝膽照人,正是這詩感動讀者的力量所在。全詩四段,不堪作吏是全篇的主意。開頭四句,從高處落筆,自敘本來麵目,說明不堪作吏的原由,憤慨之情溢於言表。第二段從客觀現實申述不堪作吏的實情,與第一段形成強烈的對照,感情轉為沉痛壓抑。第三段拓展第二段的內容,表明擺脫這種不堪,提出棄官歸隱的願望。第四段就第三段的意思急轉急收,因一時不能擺脫作吏的客觀礙難,也就更加向往歸隱,與第一段遙遙照應。結構嚴整而又有波瀾起伏,感情奔瀉而又有旋跌宕之姿。

  在句法上,全篇每段四句的一二句為散行,三四句是對偶。如此交互為用,經緯成文,既流動,又凝重;四段連結,造成反複回環的旋律。對偶的一聯中,不僅字麵對仗工整,而且都是一句一意或一句一事,沒有意思重複的合掌,顯得整飭精煉;更因虛詞的承接照應,詩意聯貫而下,語勢生動自然,成為很好的流水對,讀來便覺氣勢流轉,絕無板滯之病。全詩每段一韻,依次為:仄聲馬韻、平聲支韻、仄聲紙韻、平聲灰韻。這樣平仄相間,抑揚鮮明,隨著詩的感情變化,音韻也起落有勢,增加了聲調的美感。

  (徐永年)

  別韋參軍

  高適

  二十解書劍,西遊長安城。

  舉頭望君門,屈指取公卿。

  國風衝融邁三五,朝廷禮樂彌寰宇。

  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

  歸來洛陽無負郭,東過梁宋非吾土。

  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

  世人遇我同眾人,唯君於我最相親。

  且喜百年見交態,未嚐一日辭家貧。

  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

  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

  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

  高適二十歲入京,是唐玄宗開元十一年(713),正是開元盛世,這一時期的特點是:表麵上社會安定,經濟繁榮,實際上皇帝已開始倦於政事,統治集團日見腐化,詩人憑“書劍”本領入仕已不可能,不得不離京自謀出路,客遊梁宋。開元二十三年,宋州刺史張九皋薦舉詩人就試於“有道科”,這詩便是詩人離梁宋而就試於京師時寫的。韋參軍是宋州刺史下屬官員,與詩人交往很深。

  詩的前八句,寫詩人闖蕩京師、客遊梁宋、落拓失意的真實經曆。那時他年紀輕輕,自負文才武略,以為取得卿相是指日可待的事。三言兩語,寫出了詩人聰明、天真、自負的性格特征。但現實遭遇又是怎樣呢?他理想中的君主,沉醉在“太平盛世”的安樂窩裏。“國風衝融邁三五,朝廷禮樂彌寰宇”,說國家風教鼎盛,超過了三皇五帝,朝廷禮樂遍及四海之內。這兩句,貌似頌揚,實含諷意;下兩句“白璧皆言賜近臣,布衣不得幹明主”,就是似褒實貶的注腳。幹謁“明主”不成,隻好離開京師。但到什麽地方去呢?回家吧,“歸來洛陽無負郭”,家中根本沒有多少產業。故詩人不得不帶全家到河南商丘一帶謀生,“兔苑為農歲不登,雁池垂釣心長苦”。漢代梁孝王曾在商丘一帶築兔苑,開雁池,作為歌舞遊冶之所,詩中借古跡代地名,是說自己在這裏種田捕魚,生計艱難。不說“捕魚”而說“垂釣”,暗用薑太公“渭水垂釣”故事,說明自己苦悶地等待著朝廷的任用。

  後十句是寫與韋參軍的離別,生動地描寫了他們之間的深摯友誼和難舍之情。“世人遇我同眾人,唯君於我最相親”,這兩句,看似尋常,其中暗含了作者的辛酸遭遇和對韋參軍的感激之情。“且喜百年見交態,未嚐一日辭家貧”,說他們的友誼經過長期考驗,韋參軍經常接濟自己,從未以“家貧”為辭借口推卻過。“彈棋擊築白日晚,縱酒高歌楊柳春。”“白日晚”見其日夕相處;“楊柳春”見其既遊且歌。這樣的友情,怎麽能舍得分開呢?“歡娛未盡分散去,使我惆悵驚心神。”“驚心神”三字,寫出了與朋友相別時的痛楚之狀。但為事業、前程計,又不得不別,因而勸慰朋友:“丈夫不作兒女別,臨歧涕淚沾衣巾。”

  這首詩寫得肝膽刻露,字字情真。一般寫詩要求語忌直出,脈忌外露。但這絕不是否定率直的抒情。“忌直”是為了“深化”感情,率直是為了將實情寫得更“真”,二者似迥異而實相通。高適此作直吐深情,寫苦不見頹靡之態,惜別仍發豪放之情,快人快語,肝膽相照,表現出主人公鮮明的個性特征,因而能以情動人,具有很大的感染力。此詩基本上采取了長篇獨白的方式,“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殷璠《河嶽英靈集》)。詩中又多用偶句和對比,講究音韻,讀來音情頓挫,雄渾奔放,具有流美婉轉的韻致。

  (傅經順)

  賦得還山吟送沈四山人

  高適

  還山吟,天高日暮寒山深,送君還山識君心。

  人生老大須恣意,看君解作一生事。

  山間偃仰無不至,石泉淙淙若風雨,桂花鬆子常滿地。

  賣藥囊中應有錢,還山服藥又長年。

  白雲勸盡杯中物,明月相隨何處眠?

  眠時憶問醒時事,夢魂可以相周旋。

  當時名士沈千運,吳興(今屬江蘇)人,排行第四,時稱“沈四山人”、“沈四逸人”。天寶年間,屢試不中,曾幹謁名公(見《唐才子傳》),曆盡沉浮,飽嚐炎涼,看破人生和仕途,約五十歲左右隱居濮上(今河南濮陽南濮水邊),躬耕田園。他明白說道:“棲隱非別事,所願離風塵……何者為形骸?誰是智與仁?寂寞了閑事,而後知天真。”(《山中作》)在“終南捷徑”通達的唐代,他倒是一位知世獨行的真隱士。

  約於天寶六載(747)秋,高適遊曆淇水時,曾到濮上訪問沈千運,結為知交,有《贈沈四逸人》敘其事(見劉開揚《高適詩集編年箋注》)。這首送沈還山的贈別詩,以知交的情誼,豪宕的胸襟,灑脫的風度,真實描繪沈千運自食其力、清貧孤苦的深山隱居生活,親切讚美他的清高情懷和隱逸誌趣。詩的興象高華,聲韻悠揚,更增添了它的藝術美感。

  詩以時令即景起興,蘊含深沉複雜的感慨。秋日黃昏,天高地遠,沈千運返還氣候已寒的深山,走向清苦的隱逸的歸宿。知友分別,不免情傷,而詩人卻坦誠地表示對沈的誌趣充分理解和尊重。所以接著用含蓄巧妙、多種多樣的手法予以比較描述。

  在封建時代,仕途通達者往往也到老大致仕退隱,那是一種富貴榮祿後稱心自在的享樂生活。沈千運仕途窮塞而老大歸隱,則別是一番意趣了。詩人讚賞他是懂得了人生一世的情事,能夠把俗士視為畏途的深山隱居生活,怡適自如,習以為常。漢代淮南小山《招隱士》曾把深山隱居描寫得相當可怕:“桂樹叢生兮山之幽,偃蹇連蜷兮枝相繚。山氣兮石嵯峨,溪穀嶄岩兮水層波。猿狖群嘯兮虎豹嗥,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以為那是不可久留的。而沈千運在這樣的環境裏生活遊息,無所不到,顯得十分自在。山石流泉淙淙作響,恰同風吹雨降一般,是大自然悅耳的清音;桂花繽紛,鬆子滿地,是山裏尋常景象,顯出大自然令人心醉的生氣。這正是世俗之士不能理解的情趣和境界,而為“遁世無悶”的隱士所樂於久留的歸宿。

  深山隱居,確實清貧而孤獨。然而詩人風趣地一轉,將沈比美於漢代真隱士韓康,調侃地說,在山裏采藥,既可賣錢,不愁窮困,又能服食滋補,延年益壽。言外之意,深山隱逸卻也自有得益。而且在遠避塵囂的深山,又可自懷怡悅,以白雲為友,相邀共飲;有明月作伴,到處可眠。可謂盡得隱逸風流之致,何有孤獨之感呢?

  最後,詩人出奇地用身、魂在夢中夜談的想象,形容沈的隱逸已臻化境。這裏用了一個典故。《世說新語·品藻》載,東晉名士殷浩和桓溫齊名,而桓溫“常有競心”,曾要與殷浩比較彼此的高下,殷浩說:“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表示毫無競心,因而傳為美談。顯然,較之名士的“我與我周旋”,沈獨居深山,隔絕人事,於世無名,才是真正的毫無競心。他隻在睡夢中跟自己的靈魂反複交談自己覺醒時的行為。詩人用這樣浪漫的想象,暗寓比托,以結束全詩,正是含蓄地表明,沈的隱逸是誌行一致的,遠非那些言行不一的名士可比。

  綜上可見,由於詩旨在讚美沈的清貧高尚、可敬可貴的隱逸道路,因此對送別事隻一筆帶過,主要著力於描寫沈的誌趣、環境、生計、日常生活情景,同時在描寫中寓以古今世俗、真假隱士的種種比較,從而完整、突出地表現出沈的真隱士的形象。詩的情調浪漫灑脫,富有生活氣息。加之采用與內容相適宜的七言古體形式,不受拘束,表達自如,轉韻自由,語言明快流暢,聲調悠揚和諧。它取事用比,多以暗喻溶化於描寫隱居生活的美妙情景之中,天衣無縫,使比興形象鮮明,而又意蘊豐腴,神韻維妙,呈現著一種飽滿協調的藝術美感。大概由於這樣的藝術特點,因而這詩尤為神韻派所推崇。

  (倪其心)

  營州歌

  高適

  營州少年厭原野,孤裘蒙茸獵城下。

  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

  唐代東北邊塞營州(治所在今遼寧朝陽),原野叢林,水草豐盛,各族雜居,牧獵為生,習尚崇武,風俗獷放。高適這首絕句有似風情速寫,富有邊塞生活情趣。

  從中原的文化觀念看,穿著毛茸茸的狐皮袍子在城鎮附近的原野上打獵,似乎簡直是粗野的兒戲,而在營州,這些卻是日常生活,反映了地方風尚。生活在這裏的漢、胡各族少年,自幼熏陶於牧獵騎射之風,養就了好酒豪飲的習慣,練成了馭馬馳騁的本領。即使是邊塞城鎮的少年,也浸沉於這樣的習尚,培育了這樣的性情,不禁要在城鎮附近就獷放地打起獵來。詩人正是抓住了這似屬兒戲的城下打獵活動的特殊現象,看到了邊塞少年神往原野的天真可愛的心靈,粗獷豪放的性情,勇敢崇武的精神,感到新鮮,令人興奮,十分欣賞。詩中少年形象生動鮮明。“狐裘蒙茸”,見其可愛之態;“千鍾不醉”,見其豪放之性;“十歲騎馬”,見其勇悍之狀。這一切又都展示了典型的邊塞生活。

  構思上即興寄情,直抒胸臆;表現上白描直抒,筆墨粗放,是這首絕句的藝術特點。詩人仿佛一下子就被那城下少年打獵活動吸引住,好象出口成章地讚揚他們生龍活虎的行為和性格,一氣嗬成,不假思索。它的細節描寫如實而有誇張,少年性格典型而有特點。詩人善於抓住生活現象的本質和特征,並能準確而簡煉地表現出來,洋溢著生活氣息和濃鬱的邊塞情調。在唐人邊塞詩中,這樣熱情讚美各族人民生活習尚的作品,實在不多,因而這首絕句顯得可貴。

  (倪其心)

  別董大二首(其一)

  高適

  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在唐人贈別詩篇中,那些淒清纏綿、低徊留連的作品,固然感人至深,但另外一種慷慨悲歌、出自肺腑的詩作,卻又以它的真誠情誼,堅強信念,為灞橋柳色與渭城風雨塗上了另一種豪放健美的色彩。高適的《別董大》便是後一種風格的佳篇。

  關於董大,各家注解,都認為可能是唐玄宗時代著名的琴客,是一位“高才脫略名與利”的音樂聖手。高適在寫此詩時,應在不得意的浪遊時期。他的《別董大》之二說:“六翮飄颻私自憐,一離京洛十餘年。丈夫貧賤應未足,今日相逢無酒錢。”可見他當時也還處於“無酒錢”的“貧賤”境遇之中。這首早期不得意時的贈別之作,不免“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但詩人於慰藉中寄希望,因而給人一種滿懷信心和力量的感覺。

  前兩句,直寫目前景物,純用白描。以其內心之真,寫別離心緒,故能深摯;以胸襟之闊,敘眼前景色,故能悲壯。曛,即曛黃,指夕陽西沉時的昏黃景色。

  落日黃雲,大野蒼茫,唯北方冬日有此景象。此情此景,若稍加雕琢,即不免斫傷氣勢。高適於此自是作手。日暮黃昏,且又大雪紛飛,於北風狂吹中,唯見遙空斷雁,出沒寒雲,使人難禁日暮天寒、遊子何之之感。以才人而淪落至此,幾使人無淚可下,亦唯如此,故知己不能為之甘心。頭兩句以敘景而見內心之鬱積,雖不涉人事,已使人如置身風雪之中,似聞山巔水涯有壯士長嘯。此處如不用盡氣力,則不能見下文轉折之妙,也不能見下文言辭之婉轉,用心之良苦,友情之深摯,別意之淒酸。後兩句於慰藉之中充滿信心和力量。因為是知音,說話才樸質而豪爽。又因其淪落,才以希望為慰藉。

  這首詩之所以卓絕,是因為高適“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殷璠《河嶽英靈集》)、“以氣質自高”(《唐詩紀事》),因而能為誌士增色,為遊子拭淚!如果不是詩人內心的鬱積噴薄而出,如何能把臨別贈語說得如此體貼入微,如此堅定不移?又如何能使此樸素無華之語言,鑄造出這等冰清玉潔、醇厚動人的詩情!

  (孫藝秋)

  塞上聽吹笛

  高適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

  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

  汪中《述學·內篇》說詩文裏數目字有“實數”和“虛數”之分,今世學者進而談到詩中顏色字亦有“實色”與“虛色”之分。現在我們還可看到詩中寫景亦有“虛景”與“實景”之分,如高適這首詩就表現得十分突出。

  前二句寫的是實景:胡天北地,冰雪消融,是牧馬的時節了。傍晚戰士趕著馬群歸來,天空灑下明月的清輝……開篇就造成一種邊塞詩中不多見的和平寧謐的氣氛,這與“雪淨”、“牧馬”等字麵大有關係。那大地解凍的春的消息,牧馬晚歸的開廓的情景使人聯想到《過秦論》中一段文字:“蒙恬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裏,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則“牧馬還”三字似還含另一重意味,這就是胡馬北還,邊烽暫息,於是“雪淨”也有了幾分象征危解的意味。這個開端為全詩定下了一個開朗壯闊的基調。

  在如此蒼茫而又清澄的夜境裏,不知那座戍樓吹起了羌笛,那是熟悉的《梅花落》曲調啊。“梅花何處落”是將“梅花落”三字拆用,嵌入“何處”二字,意謂:何處吹奏《梅花落》?詩的三四句與“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李白《春夜洛城聞笛》)意近,是說風傳笛曲,一夜之間聲滿關山,其境界很動人。

  三四句之妙不僅如此。將“梅花落”拆用,又構成一種虛景,仿佛風吹的不是笛聲而是落梅的花片,它們四處飄散,一夜之中和色和香灑滿關山。這固然是寫聲成象,但它是由曲名拆用形成的假象,以設問出之,虛之又虛。而這虛景又恰與雪淨月明的實景配搭和諧,虛實交錯,構成美妙闊遠的竟境,這境界是任何高明的畫手也難以畫出的。同時,它仍包含通感,即由聽曲而“心想形狀”的成分。戰士由聽曲而想到故鄉的梅花(胡地沒有梅花),而想到梅花之落。句中也就含有思鄉的情調。不過,這種思鄉情緒並不低沉,這不但是為首句定下的樂觀開朗的基調所決定的,同時也有關乎盛唐氣象。詩人時在哥舒翰幕府,同時所作《登隴詩》雲:“淺才登一命,孤劍通萬裏。豈不思故鄉,從來感知己”,正是由於懷著盛唐人通常有的那種豪情,筆不的詩方能感而不傷。

  (周嘯天)

  聽張立本女吟

  高適

  危冠廣袖楚宮妝,獨步閑庭逐夜涼。

  自把玉釵敲砌竹,清歌一曲月如霜。

  此詩一說為張立本女作,而且伴有一個荒誕的故事。傳說唐代有個草場官張立本,其女忽為後園高姓古墳中的狐妖所魅,自稱高侍郎,遂吟成此詩(《全唐詩》卷八六七)。這種附會雖然頗煞風景,卻也令人想到:或許正是因為這詩情韻天然,似有神助,才使當時的好事者編出這樣的無稽之談吧?

  詩的內容似無深義,卻創造了一種清雅空靈的意境。暗藍色的天幕上一輪秋月高懸,涼爽的閑庭中幽篁依階低吟。清泠的吟詩聲和著玉釵敲竹的節拍飄蕩在寂靜的夜空,冰冷如霜的月光勾勒出一個峨冠廣袖的少女徘徊的身影。意境是情與景的融合。在這首詩裏,景色全由人物情態寫出,而人物意趣又借極簡煉的幾筆景物點綴得到深化。由情見景,情景相生,是形成此詩佳境的顯著特點。“危冠廣袖楚宮妝”是一種高冠寬袖窄腰的南方貴族女裝,這身典雅的妝束令人清楚地想見少女亭亭玉立的風姿;從“獨步”可見庭院的空寂幽靜和她清高脫俗的雅趣,而“閑庭”又反襯出少女漫步吟哦的悠然神情。“逐夜涼”則藉其納涼的閑逸烘染了秋爽宜人的夜色。夜靜啟開了少女的慧心,秋涼催發了少女的詩思。她情不自禁地從發髻上拔下玉釵,敲著階沿下的修竹,打著拍子,朗聲吟唱起來。以釵擊節大約是唐宋人歌吟的習慣,晏幾道《浣溪紗》詞有“欲歌先倚黛眉長,曲終敲損燕釵梁”句,寫的是一位歌女在“遏雲聲裏送離觴”的情景,也頗嫵媚,但稍嫌激烈,高適此詩中的少女,孤芳自賞,不求知音,信手擊竹,對月自吟,那種心聲和天籟的自然合拍似更覺曼妙動聽。

  詩題為“聽張立本女吟”,故“清歌一曲”實是吟詩一首。古詩本來能吟能唱,此處直題“清歌”二字,可見少女的長吟聽來必如清朗的歌聲般圓轉悅耳。前三句不寫月色,直到一曲吟罷,方點出“月如霜”三字,不但為開擴詩的意境添上了最精彩的一筆,也渲染了少女吟詩的音樂效果。詩人以滿目如霜的月色來烘托四周的沉寂,使“霜”字與“夜涼”相應,並且此透露出少女吟罷之後心境的清冷和吟聲給聽者帶來的莫名的惆悵,從而在結尾形成“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境界,留下了無窮的韻味。

  抒情的畫意美和畫麵的抒情美融為一體,是盛唐許多名篇的共同特點。這首詩寫女子而洗盡脂粉香豔氣息,更覺神清音婉,興會深長,超塵拔俗,天然淡雅,在盛唐詩中也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葛曉音)

  除夜作

  高適

  旅館寒燈獨不眠,客心何事轉淒然?

  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鬢明朝又一年。

  除夕之夜,傳統的習慣是一家歡聚,“達旦不眠,謂之守歲”(《風土記》)。詩題《除夜作》,本應喚起人們對這個傳統佳節的很多歡樂的記憶和想象的,然而這首詩中的除夜卻是另一種情景。

  詩的開頭就是“旅館”二字,看似平平,卻不可忽視,全詩的感情就是由此而生發開來的。這是一個除夕之夜,詩人眼看著外麵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歡聚一堂,而自己卻遠離家人,身居客舍。兩相對照,不覺觸景生情,連眼前那盞同樣有著光和熱的燈,竟也變得“寒”氣襲人了。“寒燈”二字,渲染了旅館的清冷和詩人內心的淒寂。寒燈隻影自然難於入眠,更何況是除夕之夜!而“獨不眠”自然又會想到一家團聚,其樂融融的守歲的景象,那更是叫人難耐。所以這一句看上去是寫眼前景、眼前事,但是卻處處從反麵扣緊詩題,描繪出一個孤寂清冷的意境。第二句“客心何事轉淒然”,這是一個轉承的句子,用提問的形式將思想感情更明朗化,從而逼出下文。“客”是自指,因身在客中,故稱“客”。竟是什麽使得詩人“轉淒然”呢?當然還是“除夜”。晚上那一片濃厚的除夕氣氛,把自己包圍在寒燈隻影的客舍之中,那孤寂淒然之感便油然而生了。

  詩完一二句後,似乎感到詩人要傾吐他此刻的心緒了,可是,卻又撇開自己,從對麵寫來:“故鄉今夜思千裏。”“故鄉”,是借指故鄉的親人;“千裏”,借指千裏之外的自己。那意思是說,故鄉的親人在這個除夕之夜定是想念著千裏之外的我,想著我今夜不知落在何處,想著我一個人如何度過今夕……其實,這也正是“千裏思故鄉”的一種表現。“霜鬢明朝又一年”,“今夜”是除夕,所以明朝又是一年了,由舊的一年又將“思”到新的一年,這漫漫無邊的思念之苦,又要在霜鬢增添新的白發。沈德潛說:“作故鄉親友思千裏外人,愈有意味”。(《唐詩別裁》)之所以“愈有意味”,就是詩人巧妙地運用“對寫法”,把深摯的情思抒發得更為婉曲含蘊。這在古典詩歌中也是一種常見的表現手法,如杜甫的《月夜》:“今夜觴州月,閨中隻獨看。”詩中寫的是妻子思念丈夫,其實恰恰是詩人自己感情的折光。

  胡應麟認為絕句“對結者須意盡。如……高達夫‘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鬢明朝又一年’。添著一語不得乃可”(《詩藪·內編》卷六)。所謂“意盡”,大概是指詩意的完整;所謂“添著一語不得”,也就是指語言的精煉。“故鄉今夜思千裏,霜鬢明朝又一年”,正是把雙方思之久、思之深、思之苦,集中地通過除夕之夜抒寫出來了,完滿地表現了詩的主題思想。因此,就它的高度概括和精煉含蓄的特色而言,是可以說收到了“意盡”和“添著一語不得”和的藝術效果。

  (趙其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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