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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西沃德醫生的日記(續)

  葬禮安排在第二天舉行,這樣露西和她母親就能葬在一起了。整個令人悲痛的儀式由我來負責。那個彬彬有禮的葬禮承辦人總是帶著一種迎合諂媚的親切,連他的手下也沾染了一些這樣的習氣。甚至當那個負責遺體美容的女人結束工作,從靈堂走出來的時候,都用一種秘密而專業的口吻說:“她的遺容看起來非常美,先生。為她服務我感到非常榮幸。毫無疑問,她會增加我們的聲譽。”

  我注意到範海辛總是站在不遠的地方,這也許是因為家裏雜亂無章的緣故。一時找不到什麽親戚,而且亞瑟第二天就要趕回去參加他父親的葬禮,所以我們無法通知所有應該來送別的人。在這種情況下,範海辛和我獨自承擔起了檢查文件之類的工作。他堅持親自檢查露西的文件。我問他原因,因為我擔心,作為一個外國人,他可能不太熟悉英國的法律條文,也許會無意間製造出什麽不必要的麻煩。

  他回答我:“我知道,我知道,你忘了我不但是一個好醫生,還是一個好律師。但是這不光是有關法律的問題。你知道,當你想回避驗屍官的時候,我卻認為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回避。也許還有更多類似這樣的文件。”

  他邊說邊從他的筆記本裏拿出了那張曾經放在露西胸口的便箋,她睡覺的時候把它撕碎了。

  “當你找到已故的韋斯特拉夫人的律師的聯係方式,馬上把她所有的文件都封存起來,並且今晚就寫信給他。至於我,今晚就負責查找這個房間和露西小姐原來的房間,尋找一些可能有用的東西。如果她的想法被陌生人知道的話就不太好了。”

  我繼續完成自己負責的任務。半個小時之後,我找到了韋斯特拉夫人律師的姓名和地址,然後給他寫了信。我告訴他可憐的夫人的文件都整理好了,還告訴他舉行葬禮的確切地點。我剛要把信封好,教授出人意料地走了進來,說道:“需要我幫忙嗎,朋友?我現在有空,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來幫你的忙。”

  “你找到想找的東西了嗎?”我問。

  他回答道:“我並不是要找某個具體的東西。我隻是想找找看,現在找完了,找到一些信,幾張便箋,還有一本剛開始記的日記。不過我都把它們收起來了,現在我們什麽都不要說。明天晚上我要見見那個可憐的小夥子,得到他的允許之後,我會用其中一部分。”

  我們完成手頭上的工作之後,他對我說:“現在,我的朋友約翰,我想我們可以休息一下了。你和我都需要睡眠,休息一下恢複體力。明天我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今天晚上用不著我們了。唉!”

  我們回房間之前去看了一下可憐的露西。葬禮承辦人無疑把工作做得很好,把房間布置成了一個小型的靈堂。房間裏擺放了很多漂亮的白花,盡量讓死亡顯得不那麽可怕。長長的床單一端下麵蓋著露西的臉。當教授俯身輕輕地把床單掀起來的時候,我們都被眼前的美人驚呆了。高高的蠟燭讓屋子裏光線充足,我們能看得很清楚。露西所有的美麗都在她死後恢複了,似乎她離世之後的幾個小時非但沒有留下死亡的痕跡,反而讓她恢複了生前的美麗。我幾乎都無法相信眼前麵對的是一具屍體。

  教授的臉色非常凝重。他沒有像我一樣愛過她,所以也不需要為她流淚。他對我說:“待著別動,等我回來。”然後就離開了。不一會兒他拿著一把野蒜花回來了,把它們和其他的花摻雜著擺放在床上還有四周。大蒜花是從放在大廳的箱子裏拿的,今天沒有拆開。然後他把手伸進衣領,從自己的脖子上摘下了一個小小的金十字架,放在露西的嘴上。他把床單蓋好,我們就離開了。

  我正在自己的房間裏脫衣服,教授敲了一下門走了進來,立刻說道:“明天晚上之前我想讓你給我帶一套解剖刀。”

  “我們必須要做屍體解剖嗎?”我問。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我想動手術,但是跟你想的不一樣。現在讓我告訴你吧,但是一個字都不要跟別人說。我想把她的頭割下來,把她的心髒挖出來。啊!你是一名外科醫生,卻這麽震驚!我見過你給活人開刀,也見過你給死人開刀,其他的人嚇得發抖,你的手或者心卻從沒抖過一下。哦,我一定不能忘了,親愛的朋友約翰,你愛過她,我沒有忘記這件事,所以由我來操刀,你一定不要插手。我希望今晚就完成這件事,但是為了亞瑟我不能這麽做。明天他父親的葬禮完畢之後他就有空了,他會希望再看看她-看它。這樣的話,當她入殮完畢等待第二天下葬的時候,你我可以等夜深人靜的時候過去。我們到時候可以打開棺蓋,進行我們的手術,然後把一切都放回原處,這樣除了我們就沒有人知道了。”

  “但是為什麽要這樣做呢?這個姑娘已經死了。為什麽要無緣無故地毀壞她可憐的身體?如果沒有必要解剖,並且從中什麽都得不到,對她,對我們,對科學,對人類的知識都不能帶來任何助益的話,為什麽要這樣做?如果沒有這些,就太怕了。”

  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非常親切地說道:我的朋友約翰,我為你可憐的流血的心而感到難過,而且正因為你的心地如此善良我才更加愛你。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替你承擔全部的痛苦。但是有些事情是你不知道的,而你卻應該知道。感謝上帝讓我知道了,雖然它們並不是令人高興的事情。約翰,我的孩子,我們是多年的朋友了,你見我做過沒有來由的事嗎?我可能會犯錯,因為我也是人,但是我相信自己做的一切事情。難道不是因為這些原因才在你遇到大麻煩的時候來找我幫忙嗎?是的!當露西快死的時候,我不讓亞瑟親吻他的愛人,還用盡全部力氣把他一把拉開,你是不是既不解又驚訝?是的!你是不是看到了她用那美麗的垂死的眼睛望著我,用如此虛弱的聲音向我道謝,還吻了我粗糙的老手,送給我祝福?是的!你是不是聽到了我發誓向她保證,所以她才感激地閉上了眼睛?是的!

  “那麽,現在我對自己想做的全部事情都有充分的理由。這麽多年來你都很信任我;過去的幾周,當發生了如此奇怪的事情,引起你很大懷疑的時候,你也相信了我。現在也給我一點信任吧,我的朋友約翰。如果你不相信我,那麽我就必須告訴你我的想法,這樣可能就不好了。如果我不管能不能得到信任,就算沒有朋友的信任也照樣按自己的想法去做的話,那麽我在做的時候會帶著一顆沉重的心,當我需要幫助和鼓勵的時候會感到無比孤獨!”他停頓了一下,繼續嚴肅地說,“我的朋友約翰,今後會有一些奇怪而可怕的日子等著我們。讓我們團結起來,合二為一,一起來爭取一個好結果吧。難道你對我沒有信心嗎?”

  我握住他的手,答應了他。他離開之後,我開著房門,一直看著他走進自己的房間把門關上。我還站在原地,這時我看到一個女仆悄悄地沿著走廊過去。她背對著我,所以沒有看到我,然後她進了停放著露西屍體的房間。這一幕讓我覺得有些感動。忠誠如此難能可貴,當有人不求回報地對我們所愛的人奉獻忠誠的時候,我們是如此感激。現在,一個可憐的姑娘把自己對死亡天生的恐懼放在一邊,獨自到她愛過的女主人棺材旁邊守靈,這樣那副可憐的身軀在入土為安之前就不會孤獨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而且睡得很熟,因為範海辛到我房間來叫醒我的時候,外麵已經天光大亮了。他走到我床邊,說道:“你不用再費事準備那些刀了。我們不用做了。”

  “為什麽?”我問,因為他昨天晚上的鄭重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因為,”他沉重地說,“已經太遲了,或者說太早了。你看!”他拿出了那個小小的金十字架,“昨天晚上這個被偷了。”

  “怎麽被偷的?”我不解地問,“它現在就在你手上啊。”

  “那是因為我把它從偷它走的窩囊廢那裏要了回來,就是那個不管活人死人都要偷的女人。她一定會受到懲罰的,但不是由我來懲罰。她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也正是因為無知,她才下手去偷。現在我們就等著瞧吧。”他說完就離開了,留給我一個新的費解的謎團。

  中午之前的時光有些沉悶乏味,不過中午的時候律師來了-來自霍曼的馬昆德和利德代爾律師事務所的馬昆德先生。他非常親切友好,對我們所做的事情也表示非常感激,並且接手了所有的事情處理細節部分。午飯的時候他告訴我們,韋斯特拉夫人早就預料到因為心髒問題突然去世,已經把身後事安排妥當。他向我們透露,除了露西父親留下的一部分限定遺產由於沒有直係繼承人要由家族的一支遠親繼承之外,全部遺產,包括不動產和私人財產,都由亞瑟·霍姆伍德繼承。告訴我們這些之後,他繼續說:

  坦率地說,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來阻止這樣的遺囑安排,也指出了某個偶然事件可能讓她的女兒一分錢都拿不到,或者作為婚姻關係中的一方,她也不能隨意支配。的確,我們幾乎就此事發生爭執,她質問我們到底要不要執行她的意願。當然,我們當時無法選擇,隻能接受。我們基本上是正確的,一百次中有九十九次都能得到證明,包括我們對事情邏輯的把握,還有判斷的準確性。

  “不過,坦白說,我不得不承認在這個案例中,任何其他的安排都會讓她的意願無法實現。因為如果她比她女兒先死,後者就會繼承遺產;即使她女兒隻比母親多活了五分鍾,如果沒有遺囑的話-在這種情況下立遺囑也不現實-她的財產也會按照未留遺囑死亡留下的遺產來處理。無論是哪種情況,戈德爾明勳爵盡管是如此親密的朋友,也無權繼承遺產。而那些關係疏遠的繼承人,也不可能因為感情原因向一位完完全全的陌生人讓出他們的正當權利。我向你們保證,親愛的先生們,我對這個結果感到滿意,而且是十分滿意。”

  這位律師是個好人,但是在如此巨大的悲劇麵前,他卻表現出對這麽一件小事的喜悅-也許是職業興趣使然-卻從反麵體現出他同情心的匱乏。

  他沒有停留很長時間,但是他說今天晚些時候會過來見見戈德爾明勳爵。不過,他的到來卻給我們帶來很大安慰,因為這讓我們確信不用再擔心自己做的事情會招致別人的非議。亞瑟估計五點鍾到,所以五點之前我們又去靈堂看了一下。一切都是那麽真實,因為現在母親和女兒都躺在裏麵。手藝精湛的葬禮承辦人已經施展出最高水平,房間裏充滿肅穆的氣氛,讓我們的心情瞬間低落下來。

  範海辛要求恢複原來的布置。他解釋說,因為戈德爾明勳爵快到了,把他的未婚妻單獨安放在這裏會減輕一點他的難過。

  承辦人似乎猛地意識到自己愚蠢的行為,表示會盡量把房間恢複成昨天晚上的樣子。這樣亞瑟來的時候我們就減輕了一些他會受到的刺激。

  可憐的家夥!他看上去絕望而悲傷,已經被摧垮了。甚至連他堅定的男人氣概也在心力交瘁的折磨下大打折扣。我知道,他對他的父親非常孝順,在這個節骨眼上失去父親,無疑對他目前的情況是雪上加霜。他對我還是像以前一樣親切,對範海辛則是溫和有禮。但是我還是能看出他在壓抑著自己的感情。教授也注意到了,示意我帶他上樓。我照做了,把他留在那個房間的門口,因為我覺得他應該希望跟她單獨待一會兒。但是他拉著我的胳膊,讓我也進去,啞著嗓子說:“你也愛過她,老夥計。她全都告訴我了,在她心目中沒有比你更親近的朋友了。我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為她做的一切。我現在還無法思考……”

  這時他突然崩潰了,雙手摟著我的肩膀,把頭靠在我的胸前,哭著說:“哦,傑克!傑克!我該怎麽辦?整個生活好像一下子就離我而去了,世界之大,我卻再也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

  我盡自己所能地安慰他。在這種情況下,男人之間不需要太多的語言。緊緊地握住他的手,用力地摟著他的肩膀,感同身受地陪他一起流淚,都是對男人表示同情的最好方式。我就那樣靜靜地站著,等他止住哭聲,然後柔聲對他說:“進來看看她吧。”

  我們一起走到靈床前,我把細麻布從她臉上掀開。天哪!她是那麽的美麗。時間每過一分,她的美麗似乎就增加一分。這讓我感到有些莫名的害怕和疑惑。亞瑟開始發抖,逐漸渾身抖得像發瘧疾一樣。最後,在長時間的沉默之後,他虛弱地小聲對我說:“傑克,她真的死了嗎?”

  我遺憾地告訴他,她真的死了,然後進一步解釋說-因為我覺得這樣可怕的疑惑應該馬上打消-經常出現這種情況,人死之後皮膚會變得柔軟,甚至會恢複年輕時的美麗,特別是當死者去世之前經受過痛苦或者長期的折磨時。我的話似乎成功地打消了他的疑惑。在床邊跪了一會兒,久久地注視了愛人之後,他才轉過身。我告訴他這是最後一麵,因為要入殮了。然後他又回轉身,拉起她冰涼的手吻了一下,又俯身親吻了她的額頭。最後,他離開了,走的時候還不忘轉頭深情回望著她。

  我把他帶到客廳,告訴範海辛,亞瑟已經道過別了。於是範海辛走到廚房告訴承辦人繼續進行準備工作,把棺材釘好。他從廚房回來的時候,我跟他說了亞瑟的疑問,他回答說:“他有這樣的疑惑我並不感到驚訝。剛才我自己也疑惑了好一會兒。”

  我們一起吃了飯,我能看出可憐的亞瑟想盡量活躍氣氛。範海辛整頓飯都一言不發,但是飯後我們點起雪茄的時候,他開口說道:“勳爵……”隨即就被亞瑟打斷了。

  “不,不,別那樣叫我,看在上帝分上!無論如何都別這樣稱呼我。原諒我,先生,我無意在語言上冒犯您,隻是因為我剛剛失去了親人。”

  教授非常親切回答他:“我之所以這樣稱呼是因為心存顧慮。我不能稱呼你‘先生’,而且我也越來越喜歡你。好吧,我親愛的孩子,我就叫你亞瑟吧。”

  亞瑟伸出手,熱情地握住了範海辛的手。“你怎麽稱呼我都可以,”他說,“我希望永遠都能保持朋友這個頭銜。對您給我可憐的愛人帶來的幫助,我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謝意。”他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我知道她對您的善良體會得比我更加深刻。如果當你那樣做的時候,我表現得很失禮或者很不足-你知道-”教授點了點頭,“請一定原諒我。”

  範海辛莊重而又溫和地說:“我知道當時讓你完全相信我很難,因為信任如此激烈的行為需要了解背後的原因。我斷定你現在還是無法完全相信我,因為你還是不明白。也許以後還會有這種情況,我希望得到你的信任,而你不會、也許不會、也一定不會明白。但是總有一天,你會完完全全地相信我。當你明白的時候,就會像陽光自己照進來一樣。到時候你應該感謝我,因為我自始至終都在為了你,為了其他人,為了露西的愛人-那個我向她發誓保護的人。”

  “實際上,實際上,先生,”亞瑟親切地說,“我應該無條件地信任您。我知道,並且相信您有一顆非常高尚的心靈,再說您是傑克的朋友,也是露西的朋友。您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教授清了清幾下嗓子,似乎要說什麽。最後,他說道:“我現在能問你一些事情嗎?”

  “當然可以。”

  “你知不知道韋斯特拉夫人把她所有的財產都留給了你?”

  “不知道,可憐的夫人。我從沒想過這件事。”

  “既然現在財產都歸你,那麽你就有權按照自己的意願自由支配了。我希望能得到你的允許,閱讀露西小姐所有的文件和信函。相信我,這不是出於無聊的好奇心。我這樣做是有目的的,而且我相信她也會同意的。現在東西都在這兒,我拿走它們的時候還不知道這些都留給了你,我收起來就沒有陌生人能拿到它們,也沒有陌生人能透過字裏行間了解她的內心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能保管它們,即便是你,現在也不能讀。但是我會妥善保管的,不會有任何遺失,到了適當的時機我會把它們還給你的。我請求的是一件困難的事,但是你看在露西分上會答應的,不是嗎?”

  “範海辛醫生,您想怎麽做都行。我覺得自己在答應您的時候,就像在完成一件親愛的露西已經同意的事情一樣。時機到來之前,我不會問您任何問題。”

  教授站起來,莊重地說:“你是對的。我們都會經曆痛苦,但並非所有的事情都是痛苦的,而痛苦也不會是最終的結果。我們和你-特別是你,親愛的孩子-最終都將穿越痛苦的河流,到達幸福的彼岸。但是我們必須內心強大而無私,完成自己的職責,那麽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那天晚上,我睡在亞瑟房間的沙發上。範海辛一點都沒有睡。他不停地走來走去,仿佛在房間裏巡邏,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停放著露西棺材的房間。露西的棺材周圍擺放著野蒜花,在百合和玫瑰的香味中,散發出陣陣濃重強烈的氣味,飄入夜空。

  米娜·哈克的日記

  9月22日。在前往埃克塞特的火車上。喬納森在睡覺。似乎上一次寫日記還是昨天的事情,但是如今惠特比和我的整個世界已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當時喬納森不在我身邊,杳無音訊;現在我已經嫁給了他,他成了一個律師,一個合夥人,變得富有,成了他事業的主人。豪金斯先生去世下葬了,喬納森又一次遭受了打擊,可能給他造成傷害。也許有一天他會向我問起這件事,所以我要原原本本地記下來。我對速記已經有些生疏了,也許將來它會帶給我們意外的驚喜,所以我現在最好通過練習重新把它撿起來。

  葬禮非常簡單,也非常肅穆。出席葬禮的隻有我們和幾位仆人,從埃克塞特來的一兩位老朋友,他在倫敦的代理人,還有一位代表聯合法律協會主席約翰·帕克斯頓爵士來的先生。喬納森和我手牽手站著,覺得自己最好、最親密的朋友已經離開了我們。

  我們默默地回到城裏,坐上一輛公共汽車去了海德公園。喬納森認為去公園裏的羅頓路會引起我的興趣,所以我們到那裏下了車。但是這裏隻有幾個人,看到這麽多空位子不禁讓人感到淒涼憂傷。這裏讓我們想起了家裏的空椅子。所以我們站起來,沿著皮卡迪利大街一路前行。喬納森摟著我,這樣的姿勢他在我到學校之前也曾經做過。我覺得這樣非常不得體,因為你不能一邊教其他女孩什麽是禮儀,什麽是端莊得體,一邊卻像個偽君子一樣破壞規矩。但是現在的喬納森是我的丈夫。我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看到了我們,就算看到的話我們也不在乎。我們就這樣一路走著。我正在看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帶著一頂大大的車輪帽,坐在古麗雅諾店外的一輛四輪折篷馬車裏麵,突然感覺到喬納森緊緊地抓住了我的胳膊,都把我抓痛了,然後聽到他低歎一聲:“我的上帝!”

  我一直對喬納森都很上心,因為我擔心某種突如其來的緊張情緒會引發他的舊疾。所以我迅速轉過身,問他發生了什麽事。

  喬納森臉色非常蒼白,雙眼圓睜,眼中半是恐懼半是疑惑。他正在看著一個又高又瘦的男人,長著鷹鉤鼻,留著黑色的山羊胡,正在觀察著那個漂亮的姑娘。那個男人看得如此專注,都沒有注意到我們,所以我得以好好地把他打量了一番。他長得並不出眾,因為他的臉看上去生硬、冷酷、好色,還長著大大的白牙,在鮮紅的嘴唇襯托下顯得更白,而且非常尖利,就像動物的牙齒。喬納森一直盯著他看,後來我都擔心會被他發現,引起他的不悅-他看上去凶狠下流。我問喬納森為什麽感到不安,他回答-很明顯他認為他知道的我都知道:“你知道那個人是誰嗎?”

  “不知道,親愛的,”我說,“我不認識他。他是誰?”他的回答讓我感到驚訝又害怕,因為從他說話的口氣聽上去,他似乎不知道自己正在跟我-米娜-說話:“這就是那個男人!”

  很明顯我可憐的愛人被什麽東西嚇到了,而且非常嚴重。我相信如果不是我在旁邊讓他靠著,支撐著他,他會癱倒在地。他還在盯著看。一個男人拿著一個小包裹從商店出來,交給那位女士,然後她就坐車走了。那個陰沉的男人的目光還是緊緊跟隨著她,馬車沿著皮卡迪利大街行駛,他也沿著同一個方向在後麵跟著,還招呼了一輛二輪輕馬車。喬納森的目光還是追隨著他,似乎在自言自語:“我確信那就是伯爵,隻是他變得年輕了。我的上帝,如果這是真的!哦,上帝!上帝!如果隻有我知道!如果隻有我知道!”他使自己在一種痛苦的狀態中陷得如此之深,我擔心繼續問下去會讓他腦子裏一直想著這件事,所以我保持了沉默。我安靜地向前走著,他也拉著我的胳膊在後麵跟著。我們往前走了不遠,進格林公園坐了一會兒。對秋季來說,今天的天氣有些熱,背陰的地方有一個舒服的位置,我們在那裏坐下來。眼神空洞地盯了幾分鍾之後,喬納森閉上了眼睛,很快就睡著了,頭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想對他來說現在睡覺最好不過,所以沒有打擾他。大約二十分鍾之後他醒了,非常高興地對我說:“米娜,我怎麽睡著了!哦,你一定要原諒我這麽失禮。來,我們找個地方喝杯茶吧。”

  顯然他對那個陰鬱的陌生人一點都不記得了,仿佛他的病讓他把剛才的那一幕忘得一幹二淨。我不喜歡他出現這種失憶症狀,這可能會給大腦帶來某種損傷,這種損傷還有可能持續下去。我一定不能問他,因為這樣恐怕弊大於利,但是我卻有必要了解一下他在國外經曆的事情。恐怕打開那個包裹的時候到了,我必須知道裏麵寫了些什麽。哦,喬納森,我知道,如果我做錯什麽的話你會原諒我的,而且這是為了親愛的你。

  稍後。回家的感覺很感傷,房子裏少了那個對我們那麽好的人,顯得空空蕩蕩。由於舊疾的輕微複發,喬納森還是很蒼白眩暈。現在我收到了一個叫範海辛的人發來的電報,寫道:“韋斯特拉夫人已於五天前去世,露西也於前天去世,你得知這個消息一定會感到悲痛。她們都已於今日下葬。”

  哦,寥寥數語卻給我帶來了多大的悲傷!可憐的韋斯特拉夫人!可憐的露西!走了,就這麽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還有可憐的,可憐的亞瑟,他的人生中失去了如此親愛的人!上帝保佑我們都能渡過難關。

  西沃德醫生的日記(續)

  9月22日。一切都結束了。亞瑟已經回倫格了,昆西·莫裏斯跟他一起走了。昆西是個多好的人啊!我堅信露西的死給他帶來的悲痛不比我們任何一個人少,但是他卻像個勇敢的海盜一樣挺了過來。範海辛正在躺著,為他的旅途養精蓄銳。他今晚要去阿姆斯特丹,但是他打算明天晚上就回來,回去隻是為了安排一些必須由他親自處理的事情。如果他能趕回來的話就會去找我。他說,在倫敦有一些工作需要完成,可能要花一些時間。可憐的老朋友!我擔心就算他的身體是鐵打的,過去一周的緊張壓力也會讓他不堪重負。整個葬禮過程中,我能看出他一直在盡量克製著自己。全部結束之後,我們都站在亞瑟身邊,這個可憐的人正在訴說自己為露西獻血的事。這時我看到範海辛的臉一陣白一陣紫。亞瑟說,從那次輸血之後他覺得他們倆好像真的結婚了,露西在上帝的見證下成了他的妻子。我們都沒有提起另外幾次輸血的事,也永遠不會提起。亞瑟和昆西一起去了火車站,範海辛和我則回精神病院。當我們上了馬車,周圍沒有別人的時候,他歇斯底裏地發作起來。他事後否認那是歇斯底裏,堅持說那隻是他的幽默感在非常壞的情況之下的表達方式。他不停大笑,最後變成了哭,我不得不拉上簾子,以免有人看到我們產生誤解。然後他一直哭,最後又大笑起來,又笑又哭,就像女人一樣。我試著對他嚴肅一點,像在這種情況下對女人應該做的那樣,但是沒有效果。男人和女人在情緒的表達方式上是多麽不同啊!當他的臉色重新變得嚴肅沉重之後,我問他為什麽笑,而且在這樣一個時間。他的回答很能體現他的性格,有邏輯性,有說服力同時也讓人不明就裏。他說:

  啊,你不明白,我的朋友約翰。別以為我不悲傷,盡管我笑了。看,盡管我笑得透不過氣來,還是忍不住哭了。不過你也別以為我哭的時候心中充滿悲痛,因為我哭的時候也很想笑。請你記住,如果當你想哭的時候,笑意還會敲敲你的門,問一聲:‘我能進來嗎?’那就不是真正的笑。不是!真正的笑就像一位國王,想來就來。他不需要問任何人,也不需要挑選合適的時間。他隻會說一句:‘我來了。’你瞧,我的心為那位可憐的年輕女孩感到悲傷;盡管我年老體衰,還是為她獻出了鮮血;我獻出了我的時間、我的醫術、我的睡眠;我把其他病人放在一邊,全力救她,但是站在她的墓旁,我仍然能笑出來。當教堂司事用手中的鐵鍬把土一下一下灑向她的棺材,重重地撞擊著我的心房時,我還是會笑,直到我的臉上恢複自然。我的心為那個可憐的小夥子流血。那個親愛的小夥子跟我的兒子年齡相仿-我真希望他還活著-而且長著一樣的頭發和眼睛。

  “現在,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愛他了。當他說話的時候,很快就能引起我幫助他的衝動,還會引起一種像父親一樣關愛他的渴望,這種感覺對別人從未有過,甚至對你都沒有,我的朋友約翰,因為我們之間更加平等,超越了父子關係。就在這個時候‘大笑國王’來到我身邊,在我耳旁低吼‘我來了!我來了!’,這終究讓我笑得氣血上湧,重綻歡顏。哦,我的朋友約翰,這是個奇怪的世界,也是個悲傷的世界,這個世界充滿痛苦,哀愁還有煩惱。所以當‘大笑國王’來的時候,他讓這些痛楚都隨著他的節奏舞蹈。滴血的心髒,教堂墓地中的枯骨,還有滾落的淚珠,都隨著這位國王奏出的音樂一起舞蹈,他在演奏的時候唇邊還帶著笑意。相信我,我的朋友,他的到來是一件好事,而且是善意的。啊,我們世間的男男女女就像被人用繩子緊緊捆著,向不同的方向拉。然後淚水來了,像下雨一樣滴落在那些繩子上。繩子緊緊捆著我們,後來可能會因為拉得太緊,被我們掙斷。但是‘大笑國王’像陽光一樣到來了,他再次緩解了繩子的拉力,我們得以繼續前行。”

  我不想表現出不明白他的觀點,給他帶來傷害,但是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笑,所以問了他。他回答我的時候臉色逐漸變得凝重,語氣跟平時非常不同:

  “哦,整件事真是一個無情的諷刺,被花朵圍繞著的一位如此可愛的女士,看上去宛然如生,以至於我們每個人都懷疑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她躺在大理石墓地中,周圍安息著她的眾多親屬,與她彼此相愛的母親也在那裏安眠,然後喪鍾敲響了:‘咚!咚!咚!’聲音遲緩而哀傷。然後那些神職人員穿著天使一般潔白的聖衣,假裝在讀著經書,但是他們的視線卻一刻都沒有在書上停留,而我們都低垂著頭。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因為她死了!不是嗎?”

  “在我看來,教授,”我說,“我看不出整件事有任何好笑的地方。你的話讓我更加迷惑不解了。即使葬禮本身有些滑稽,那麽可憐的亞瑟和他不幸的遭遇呢?他的心真的碎了。”

  “正是。他有沒有說過把自己的血輸進她的血管,這使她真正成為他的新娘?”

  “是的,這個想法很溫馨,也能給他帶來慰藉。”

  “的確如此。但是這裏有一個難題,我的朋友約翰。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其他人呢?哈哈!那這位可愛的姑娘就成了一妻多夫了;而我,雖然我不幸的妻子已經去世了,但是按照教規她還活著,盡管她已經沒有思想,一切都消失了。那麽,雖然我對那並不存在的妻子保持著忠誠,也變成了一個重婚者。”

  “我還是看不出來有什麽好笑的地方!”我聽到他這樣說感到不是很樂意。他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說道:“我的朋友,如果我讓你感到不快的話,請原諒。我沒有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別人,因為可能給別人造成傷害。我隻告訴了你-我可以信任的老朋友。如果當我想笑的時候,你都能看透我的內心;如果當笑意來臨的時候你能笑出來,如果你現在就能笑的話,也許你能體會我的感受。因為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笑聲離我非常非常遙遠了。”

  我被他語氣中的柔軟打動了,問他為什麽,他說:“因為我知道!”

  現在我們都各奔東西了,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將與寂寞為伴。露西躺在自己的家族墓地裏-那是孤寂的墓園中的一片高貴的墓地,遠離喧囂的倫敦,空氣清新,太陽從漢普斯特德山上升起,野花紛紛綻放。

  現在我可以結束這部日記了,隻有上帝知道我會不會開始另一部。如果我重新開始的話,記的也將會是不同的人和不同的事。現在到了結尾,我人生中的羅曼史已經告一段落,我要回歸原來的生活軌跡了。讓我悲傷而絕望地說一聲“結束”吧。

  9月25日《威斯敏斯特公報》“漢普斯特德神秘事件”

  漢普斯特德地區最近接連發生了一係列神秘事件,這些事件與諸如“肯辛頓恐怖事件”、“行刺的女人”或者“黑衣女人”這樣的新聞很相似。在過去的兩三天中,發生了幾起小孩離家出走或者出去玩耍忘記回家的案件。所有案件中的小孩都因為過於年幼,無法清楚地描述發生的事情。但是他們的敘述中都提到,自己曾跟一個“吸血鬼女士”在一起。他們失蹤的時間都是在深夜,有兩個小孩直到第二天早上才被找到。因為據第一個失蹤的孩子敘述,自己走失是因為有一個“吸血鬼女士”邀請他去散步,所以現在這個說法被這個地區的人普遍接受,“吸血鬼女士”這個詞也流傳開來,甚至現在小孩子中間最盛行的就是誘拐遊戲。一位通訊員寫信告訴我們,看到幾個小家夥在扮演“吸血鬼女士”的情景,真是滑稽極了。他認為,一些漫畫家應該吸取一些教訓,他們總是通過對現實與虛構的混淆來表達荒誕的諷刺。這就難怪“吸血鬼女士”為什麽在那些繪畫作品中如此風靡了,因為這是人的本性使然。我們的通訊員還天真地認為,即使是巨星愛倫·泰瑞都比不上那些小臉髒髒的孩子們演得傳神,他們甚至會把自己想象成“吸血鬼女士”。

  然而,問題可能並沒有那麽簡單,因為其中一些晚上失蹤的孩子,脖子上都受了些輕傷。那些傷口看上去是被一隻老鼠或者是小狗咬的。每個人的傷勢雖然不重,但是也表明襲擊他們的動物有自己慣用的方法。該地區的警局已經接到命令,要密切注意走失的孩子,特別是漢普斯特德地區一帶的小孩,還要注意附近可能出現的流浪狗。

  9月25日《威斯敏斯特公報》特別報道“漢普斯特德恐怖事件”

  “吸血鬼女士”再現,又一名兒童受傷

  我們剛剛接到消息,昨晚又有一名兒童失蹤,今天早上晚些時候剛剛被發現,發現地點在漢普斯特德舒特山旁邊的灌木叢中。與其他地區相比,該地區較少發生此類事件。這名兒童的脖子上同樣發現了微小的傷口。孩子非常虛弱,看上去很憔悴。身體稍微恢複之後,他也說自己是被“吸血鬼女士”拐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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