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

第四十四章 柔風野火

　　漢城一條背街的巷子，有個五層小樓，窮酸的文人和貧寒的棋手經常在這裏進進出出，這就是位於貫鐵洞的韓國棋院。

　　這一群窮酸和貧寒的人都喜歡喝酒，棋手們的工資十分微薄，對局費更是低得可憐，文人們掙的稿費也隻夠糊口而已。

　　但是，隻要一發錢，他們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鑽進附近的小酒館一醉方休，這讓貫鐵洞的圍棋和文章都充滿了四溢的酒氣。所謂美酒如刀解斷愁，無論境遇如何窘迫，都不能消磨他們的意誌。

　　貫鐵一詞出自《晉書》，《晉書》上說劉曜：雄武過人，鐵厚一寸，射而洞之，於時號為神射。意思是說劉曜力大無窮，可以用箭射透一寸厚的鐵板。

　　1973年，曹薰鉉開始向徐奉洙的名人稱號發起衝擊。在他的心目中，沒有師承、無門無派的徐奉洙純粹是一個土得掉渣的、沒見過世麵的鄉巴佬，一槍洞穿他的胸膛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但是，徐奉洙出人意料地頑強，他的棋就像野火，沒有步調，沒有章法，一旦燃燒起來，就會鋪天蓋地，勢不可當。

　　上來的第一局，執白棋的徐奉洙四處點火，滿盤冒煙，戰火紛飛，到處是斷點，到處是半死不活的小塊塊。循規蹈矩的曹薰鉉還從沒見過這種陣勢，稀裏糊塗地就被徐奉洙中盤幹掉了！

　　就憑著這把野火，徐奉洙成功阻擋了曹薰鉉的腳步，緊緊把守名人的大門，最終以3：1的比分，讓曹薰鉉在名人城下铩羽而歸！

　　失敗之後的曹薰鉉，內心裏有一種崩潰的感覺。

　　論天賦，曹薰鉉九歲入段，十歲渡日；徐奉洙15歲學棋，17歲入段。論門派，曹薰鉉比韓國圍棋的教父趙南哲還要高出一輩，而徐奉洙卻連個老師也沒有。總之，這兩個人差距實在太大了，他站在徐奉洙的麵前，徐奉洙從來都是仰視。但是，曹薰鉉卻敗給了這個野小子，這讓曹薰鉉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這個疙瘩。

　　曹薰鉉的心裏在想，輸給誰都可以，唯獨不能輸給這個猥瑣卑劣的徐奉洙，他無論如何也不相信，徐奉洙單憑一股子精神，居然就將自己幹掉了。從棋的內容上看，徐奉洙根本什麽都不懂，也永遠不可能懂，曹薰鉉知道，那是因為徐奉洙沒有老師，他所有的疑問都需獨自解答，至於是不是正確答案，那就隻有天知道了。

　　所以，曹薰鉉從來不和徐奉洙複盤，從來不會和他交流圍棋問題，你不是不懂嗎？哼哼，我讓你永遠不懂！

　　曹薰鉉也從來不講解徐奉洙的棋，他害怕一個不小心，就會講出真經、泄露天機，所以，他幹脆遠離徐奉洙的棋譜。

　　更讓曹薰鉉無法忍受的是，貫鐵洞的棋手們對於徐奉洙的勝利大加讚歎，極力宣傳，無形之中，是對曹薰鉉這個外來戶的貶斥。

　　是啊，你不是係出名門嗎？你不是旅日棋手中段位最高的嗎？你不是在日本學棋最久的嗎？你不是還獲得了日本《棋道》什麽新人獎嗎？結果呢，還不是輸給了韓國的一個四段棋手。你這旅日的五段棋手，居然還下不過韓國一個無師自通的四段棋手，說明什麽呢？

　　想那曹薰鉉赴日之初，日本棋院居然不承認他的韓國二段身份，最終給予四級的認定，這無疑是對韓國圍棋的蔑視。如今，對曹薰鉉的日本五段身份，韓國棋院同樣不予認定，重新考試！不過，考試的結果還算是勉強合格。

　　這是曹薰鉉最難熬的一段日子，在煎熬的狀態中，他開始融入到貫鐵洞的棋手裏麵。他慢慢地了解到，原來韓國本土的圍棋是如此嗜殺，都是力戰型的，他們不了解筋和形的要點，但是，他們的出擊都相當準確，他們的招法剔除了一切華麗，隻求迅疾、有效。就像徐奉洙，他的眼裏沒有定律、沒有定式，他也不懂定式，可是，他的每一步都是從實戰中磨煉出來的最具力量的招法，那是一種一頭撞在南牆上的氣勢！

　　在曹薰鉉沉浸在貫鐵洞的圍棋氛圍裏麵的時候，一場大暴動爆發了。

　　棋院的棋手們一直處於極為貧寒的狀態，他們大多在酒精的麻痹下默默忍受著。1974年，一些新聞報社大幅增加了對棋院的資金支持，但是，增加的錢沒有分到棋手們身上去，都被棋院事務局的人員貪汙了。

　　在趙南哲的率領下，棋手們開始了抗爭。但是，根本就沒人理睬他們，緊接著，棋院將趙南哲、尹奇鉉、盧永夏等棋手悉數開除。憤怒的棋手們走上街頭示威遊行，又被軍警鎮壓！

　　申冤無門的棋手們選擇了極端的方式：他們集體走進棋院裏麵，以絕食來應對！

　　半夜，警察們來到棋院，卻見大門早已緊鎖。

　　警察們又返回去，每人領了一柄斧頭，乍一看，就像一隊“斧頭幫”成員，浩浩蕩蕩再次開往位於貫鐵洞的韓國棋院。

　　警察們用斧子劈開大門，衝了進去，將趙南哲等棋手一個個拖出來，驅趕回家！

　　趙南哲們在韓國棋院旁邊另外租了一個房子，掛了一個牌子，組成了新的大韓棋院。

　　不過，棋手們的抗爭還是引起了政府的重視，檢察機關開始立案調查，並逮捕了棋院的貪汙者，最終，棋院重新合二為一。

　　在這動蕩的日子裏，棋手們的較量並沒有停止，曹薰鉉逐漸將瀨越一門的理論和韓國的實戰糅合在一起，開始顯示其王者之風。

　　1975年，曹薰鉉吹響了統一江湖的號角。這年，韓國《京鄉新聞》主辦了第一期國棋戰，曹薰鉉打入決賽，對手是張鬥珍，2：0，曹薰鉉擊敗張鬥珍，獲得冠軍。1976年，曹薰鉉打入第11期王位戰，他的對手是剛剛獲得王位的徐奉洙。麵對這個頑強的對手，曹薰鉉艱難地以3：2獲得勝利，終於報了名人戰的一箭之仇。同一年，他又打入第20期國手戰，麵對國手戰冠軍河燦錫，曹薰鉉3：1將之驅逐。次年，他又打入霸王戰的決賽，霸王頭銜是金寅最後一根稻草，曹薰鉉無情地以3：1將他擊敗。

　　兩年多的時間，曹薰鉉馬不停蹄地攻城略地，環顧天下，隻剩下最後一個城堡，那就是徐奉洙苦苦堅守五年的名人頭銜！

　　1977年，曹薰鉉終於再次殺進名人戰決賽。

　　名人戰冠軍，是徐奉洙開疆拓土的根據地，等於他的命根子。徐奉洙在其他賽事裏麵常常是初賽階段就被一刀砍翻，但是，隻要是遇到別人挑戰他的名人，徐奉洙都是拚盡全力回擊。從1971年奪得名人稱號開始，他分別擊潰了鄭昌鉉、曹薰鉉、趙南哲、尹奇鉉，被稱為永遠的徐名人。

　　但是，曹薰鉉的快槍已經練成，在其他諸侯丟盔卸甲之際，徐奉洙也難逃致命的一槍。

　　3：1，徐奉洙終於拱手讓出了名人稱號！

　　曹薰鉉統一的步伐雖然在加快，但是，貫鐵洞的舊棋士們卻不甘受戮，尤其是一名在木穀門下修煉多年的高手，在1978年開始了他的反擊。

　　這個人就是河燦錫。

　　在瀨越門下的時候，曹薰鉉經常去木穀道場，由於都是韓國人的緣故，他與河燦錫很快就相識並結成好友。

　　河燦錫在木穀門下學習了七年，1970年回國服兵役。

　　如果曹薰鉉不回國，也許，天下將是河燦錫的，或者說是河燦錫與徐奉洙共同爭奪的天下。

　　1978年，是河燦錫與曹薰鉉爭奪最激烈的一年，河燦錫在這一年分別奪得了國棋戰、王位戰、國手戰、霸王戰四個頭銜戰的挑戰權，而這四個頭銜統歸一個人所有，那就是曹薰鉉！

　　四個頭銜戰都是五番勝負製，如果每個頭銜戰都下滿的話，總共是20盤棋。

　　這讓曹薰鉉想起了他的師兄。當年，吳清源在日本遇到了各個時期的強者，並與他們逐個進行了十番棋的較量。如今，曹薰鉉要麵對的，是河燦錫二十番棋的較量，這同樣是懸崖邊的決鬥，失敗者同樣將被打入地獄。

　　最終，曹薰鉉無愧於瀨越門下的稱號，國棋戰3：0、王位戰3：0、國手戰3：0、霸王戰3：0，總共是12：0，柔風快槍將河燦錫徹底捅成了馬蜂窩。

　　河燦錫從此退出江湖，隱居山林。

　　唯一可以抵擋曹薰鉉的，隻剩下徐奉洙一人。

　　一天，曹薰鉉正在貫鐵洞下棋，忽然接到日本朋友的一個電話，說是再過一個小時，要他去機場接藤澤秀行。

　　曹薰鉉愣了半晌，沒有單位組織這個活動啊，又沒有什麽意外事情，藤澤怎麽突然過來了呢？

　　他連忙趕到漢城機場，果然，一個小時之後，東京飛往漢城的飛機抵達了，旅客魚貫而出，可是，就是沒有藤澤秀行。

　　過了很久，眼看隻剩下乘務人員了，機艙出口終於出現了一個身影，那正是微笑中帶著頑皮的藤澤秀行。隻見他頭發亂蓬蓬的，西服皺巴巴的，扣子也沒係，兩隻褲腿，一隻挽在腳踝，一隻挽在膝蓋。

　　尤其是在他側身的時候，居然可以看見P股後麵別著一瓶威士忌。

　　據乘務人員說，這名乘客登機後就一直喝酒，飛機降落以後，別人都走光了，就剩下他在座位上熟睡。

　　韓國的新聞單位聽說藤澤秀行來到韓國訪問，連忙也跟去，並要求他與曹薰鉉一起來一場新聞棋賽。

　　藤澤拒絕了新聞社的邀請，他對曹薰鉉說，“我隻是因為忽然想見你，才如此匆忙造訪韓國，我隻想安靜地和你聊聊天，安靜地和你喝喝酒。”藤澤說，“我還要應付棋聖戰，所以，準備戒酒，在戒酒之前呢，我就好好過一過酒癮，順便看看你，看見你，我就心滿意足了，很快，我就回去。”

　　藤澤在韓國的賓館待了三天，沒出門，喝了三天酒就回去了，因為他要為棋聖戰調整好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