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博弈

第十四章 鐮倉十番棋

　　秀哉名人去世之後，日本棋院最高的段位是七段，總共有四個人，分別是老前輩鈴木為次郎、瀨越憲作、加藤信和年輕的木穀實。所以，除了逐漸淡出棋壇的那三個棋界前輩，作為日本棋壇即將產生的霸主，新生代的木穀實儼然是雄霸天下了，隻是還有一個對手和他不相上下，那就是吳清源。

　　不過吳清源卻沒有資格和他進行十番棋的決鬥，因為雙方的棋份不一樣，吳清源隻是六段，所以，新聞社隻能針對兩人舉辦一些要求不太嚴格的新聞棋戰，三番棋之類的對局。

　　那時，他們之間的對戰是最受矚目的，所有讀者都盯著這兩個人的比賽，讀賣新聞報社專門舉辦了兩人的七盤棋勝負；每日新聞社主辦了兩人的三盤決勝負，結果仍然是旗鼓相當。

　　第二年，即1939年，吳清源順利升入七段，於是，兩個人的棋份終於平等了，這為兩個人十番棋的決鬥徹底鋪平了道路。木穀實在一次閑聊的時候對《讀賣新聞》的記者說，要能和吳清源一爭勝負，打它幾十盤也行！

　　一般來說，十番棋的較量由於太殘酷，隻要不是棋手的尊嚴受到挑戰或者拚死捍衛某項榮譽，平時很少有人敢於參加。而如今木穀自己提出來，讀賣新聞報社喜出望外，立即與日本棋院協商，要求承辦所有日本棋院十番棋比賽的主辦權。而棋院隻要有優厚的報酬，自然也求之不得。於是讀賣新聞社宣布吳、木穀十番棋戰即將開始，平時高手的對局費是每局300元，《讀賣新聞》專門給兩人提高到每局700元，以示誠意和重視。

　　《讀賣新聞》為了烘托莊嚴肅穆的氣氛，對本次十番棋的對弈地點也頗費心思，特意選在一些著名的寺院裏進行。

　　對於本次決鬥的規則也做了詳細的規定：一旦有一方淨勝局領先四局，對手的棋份將立即被降低一格；用時各為13小時，三日終局；對局期間“同館食宿、閉門封棋”。

　　1939年9月28日，神奈川縣鐮倉建長寺，吳、木穀十番棋的第一局正式開始。所以，這次對決又被稱為“鐮倉十番棋”。

　　這是真正的最強者的決戰，成王敗寇，在此一舉，就像華山論劍一樣，勝者將是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

　　報紙上也將這次決鬥稱為懸崖上的白刃戰，無論是誰，一旦戰敗，就此將跌落深淵，粉身碎骨。

　　秋天的建長寺，莊嚴而沉寂，禪房外，落葉滿地，遠處蒼山如水。禪房內，黑白廝殺，棋盤上賭命相搏。

　　此局木穀實棋風頓變，進入他人生的第三個階段：投石低位，穩占實地，然後再淩空打入，施展出最擅長的攻殺戰術。而吳清源則順勢張開自己的模樣，以厚味對付實地。

　　第二天，執黑棋的木穀實殺入吳清源白棋的模樣之中，雙方糾纏在一起。

　　第三天，戰況更加激烈，特別是從黑77手開始，纏在一起的黑白子開始了刺刀見紅的拚爭。當吳清源走出白156手之後，木穀實眉頭緊鎖，沉思良久打出黑157手。突然，木穀實“哎呀”一聲，觀戰記者三崛將隻見木穀實一下子躺倒在地，鮮血從他的鼻子裏流了出來。三崛將連忙去喊人找醫生，其他人也急忙把禪房的紙隔扇和門打開透透氣，頓時，寒冷的夜風呼嘯而入，陰寒陣陣，他們把木穀實抬到了走廊上。

　　此時是最後一天的深夜，躺在走廊地板上的木穀實隻剩九分鍾的時間了。激烈的廝殺同樣讓吳清源心力交瘁，他緊緊盯著棋盤，轉而仰望天井，計算著劫的多少。木穀忽然從地板上站起，“對方在棋盤上看的時候，我也要看”，他說著，掙紮著走了過來，在棋盤旁剛坐下，就連喊：“不行！不行！撐不住！”又回去躺倒在走廊上。

　　對於混亂的禪房，吳清源心無旁騖，靜心計算，裁判八幡忽然說：“吳先生，休息一下吧。”八幡說這話含有很曲折的意味在裏麵：如果吳清源此時一手打下，隻剩九分鍾的木穀實無疑進退兩難。可吳清源心思都在緊張的對局上：“還是趕緊下完吧。”說完後望了望走廊上的木穀：“木穀先生，休息了一下好些了嗎？我這一手就要打下了。”

　　嘈雜的禪房一下子鴉雀無聲，沉默了幾分鍾之後，木穀實把濕毛巾裹在頭上，臉色陰暗走了過來，吳清源見他坐在了棋盤旁邊，拈起一顆白子打下了158手。

　　木穀說：“休息一下嗎？”吳清源回答：“好吧，休息一下。”

　　於是休戰二十分鍾，木穀實由於還要冷敷，便步履蹣跚地走向寺內的大徹堂，身影漸漸消失在黑夜的盡頭。

　　吳清源則在隔壁休息室飲茶，其實即使到了這般狀態，雙方的腦子都沒有離開棋盤一刻，都在殫精竭慮地計算下麵的應手。

　　門外邊，觀戰記者三崛將正在偷偷看高橋四段悄悄給他的小紙條，那上麵隻有四個字：勝負不明。

　　休息之後，雙方再次進場，吳清源卻很快在白184手出現失誤，勝負的天平開始向木穀傾斜。不料，木穀居然也在黑193手失誤，吳清源抓住機會，再次挑起劫爭。

　　最終吳清源兩目勝，1：0拿下第一局。

　　這局棋的背景是：1939年中國的抗日戰爭已經進入到最艱難也是拚鬥最激烈的一年，侵華日軍遭到了強烈的抵抗，同樣付出了慘重代價，日本國內仇恨中國的輿論登峰造極。於是，這盤棋由於木穀實流鼻血而被許多別有用心的右翼人士拿來大肆攻擊中國人。受此挑撥，許多不明真相的群眾給吳清源寫恐嚇信，威脅他，甚至半夜往吳家扔石頭，以至於吳清源平時出門都很困難。

　　有好心人對吳清源說，你如果勝了這次十番棋，恐怕會威脅到你的生命安全，幹脆放棄比賽。但吳清源不為所動，毅然堅持下完了這十番棋。

　　第二局，東京的增上寺山內“環翠”，吳清源執黑中盤勝。

　　第三局，鐮倉圓覺寺，木穀實執黑五目勝。

　　第四局時，已經是1940年6月了，地點還是鐮倉圓覺寺，吳清源執黑一目勝。

　　第五局，群馬縣伊香保興雲山天崇寺，吳清源執白中盤勝，總比分以4：

　　1領先。這時的木穀如果再敗一局，棋份將被降低一格，所以，木穀的處境就像已經半個身子被推到了懸崖外麵一樣。本局結束之後，木穀實將頭發剃光，以顯示決一死戰的決心。

　　第六局，鐮倉圓覺寺，吳清源看到木穀實剃的光頭，感覺十分好笑，而吳清源自己也一直是剃光頭的，所以兩人互相拿對方的光頭取笑。此局吳清源執黑，黑137開始至147為止，精確無誤地斬殺白棋一條大龍，最終以5：1的比分將木穀降格為先相先。

　　接下來的四局，已經放鬆心情的吳清源鬥誌不再旺盛，畢竟在那般情形下，沒有必要再對木穀趕盡殺絕了。吳清源這四局一勝三敗，以總分6：4結束了十番棋的爭奪。

　　從此以後，木穀實就逐漸走了下坡路，被稱為“悲劇的棋士”，在各種比賽中少有建樹，幹脆在家以教棋為生。他買了一塊地，開辦了木穀道場，自己養雞種菜，以供全家和弟子們的口糧。

　　但是，木穀也是幸運的，正因為他安心授徒，幾乎日本所有超一流棋手均出自木穀門下。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他的弟子大竹英雄、石田芳夫、加藤正夫、武宮正樹、趙治勳、小林光一等相繼出山，將日本圍棋賽直至世界圍棋賽的一個個冠軍頭銜收入囊中，橫行棋壇近50年，堪稱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