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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麵積逾畝的蔣家園子,此刻格外空曠、靜謐。

  東牆根的騾子圈,眼下隻剩下一連串光禿禿的半截樁子和溢滿草料氣息的石槽,往日的驢嘶馬叫和瘸腿張三雖走腔跑調卻興致頗濃的黃梅戲清唱蕩然無存,他和它們全被派在外頭應酬喜事,這就使得這個不小的方圓寂靜得十分嚇人。

  蔣新貴隻身逃入園子本想尋求清靜,但觸景生情的煩惱往事卻似周圍辛勤舞動的蛾子、彩蝶一般,讓他趕不走、揮不散……

  三年前,蔣新貴的母親不知怎麽就得了霍亂,上吐下瀉,僅幾天工夫就被折騰得臥炕不起,渾身瘦得皮包骨頭,兩眼凹成坑。父親蔣城府四處求神拜佛,尋遍了亳陽城的所有名醫,卻終是不濟事。母親最終兩眼一閉,雙腿一蹬,撇下丈夫和兒子歸了西天。

  連日來,蔣城府如同中了邪一般,不是癡呆呆坐在老婆靈位前“吧噠——吧噠——”抽旱煙,就是漫無目的地在渦河岸邊轉悠。蔣新貴的內心也很不好受,心疼地勸慰父親: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爹,您要想開些……”

  一句話未言畢,蔣新貴自己卻也忍不住抹起淚來。蔣城府抱住兒子,二人眼窩哭得爛桃一般。

  有人想給蔣城府續弦,誰料幾句話未講完,就被蔣城府堵得直噎脖:

  “哪兒來的這麽多花花腸子?我蔣老三都是黃土埋到脖的年歲了,還成精哩!羞先人哩!”

  來人搖搖頭,掃興地走開了。

  這天夜裏,蔣城府把兒子叫到上房,老淚縱橫道:

  “孩子,爹這些日子思來想去,想給你把親事定了……”

  “定親?”蔣新貴沒有料想父親竟有了這個想法,頓時像被蠍子蜇了一下似的,從椅子裏彈了起來,連忙說,“我還小哩!”

  “古人講,男長十二奪父誌。虧你還是讀書人!你都十三歲了,還小?人家羅成十二掌帥印,周瑜十三督三軍哩!”蔣城府肉嘟嘟的黑臉蛋子憋得泛紫,額角的青筋蚯蚓一般“突突”地跳起來。

  見平素彌勒佛似的父親竟發出這麽大的火氣,蔣新貴一下子慌了神,勾下頭來不敢言聲。

  “高橋鎮齊家堡張財東家有個閨女,名叫張仙草,今年十六歲。爹都打聽清楚了,姑娘模樣俊,性子乖,手兒巧,念過私塾,能拿出手,匹配你絲毫不差。選個吉日,過兩天就給你娶回來,把蔣家的香火繼旺了!”

  “人家大我三歲哩!我不要媳婦姐!爹,這事,能不能再朝後拖拖?”

  “不能!”見平日溫順似羔羊的兒子在終身大事上跟自己討價還價,氣得蔣城府連胡須都翹了起來,怒聲道,“大了咋?女大三,抱金磚。大了,人家才知道疼你、愛你、護著你!你非要尋個小毛猴猴子好把家攪個天翻地覆麽?這事沒有價錢可講!”但見兒子不再言聲,蔣城府才換了口氣,開導說,“人活在世上,最怕三窮——自家窮,舅家窮,丈人家窮。難得咱蔣張兩家門當戶對,相扶相幫,這等美事打著燈籠哪裏尋去?你還不知足?想成精呀?要把爹活活氣死?急死?”

  知道父親已敲定主意,再堅持也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便聽憑父親,但蔣新貴的內心卻是一百個不樂意,暗自盤算:連麵都未曾見過的外姓女人,真能對自己好、對爹好、對家人好麽?若不能像爹所講的那樣,那麽自己的一生豈不埋於冰窟?也罷,隻要張仙草能孝敬爹、不欺家人,即使自己受些委屈,也就認了吧!唉……盤算至此,蔣新貴把心一橫,牙一咬,對蔣城府說:

  “爹,我想通了。我願意娶回張仙草。但想把日子推在秋上,秋上……氣候好,不冷不熱!”

  “不!就放春上,春上氣候更好,更不冷不熱!要辦,就得抓緊辦!”見兒子磨磨蹭蹭,盡繞彎子,蔣城府就又把一雙腫眼泡瞪得賽牛鈴,道:“咱們這裏的講究你也知道——老人倒下頭,衝喜不過季。要是錯過了百天,就得候三年。那還不把我的胡子急白了?”

  說起“講究”,蔣新貴從小便聽說著亳陽人太多的忌諱。例如:生意人出門遇花轎,認為不吉利——人財兩空(閨女出嫁,賠送嫁妝);碰見發喪,認為大吉——發財(發出棺材);父母去世,兒女不能穿綢緞、皮襖、花衣裳,因為“兒女孝,一身皂”;賣牲口不能賣鼻具和籠頭,認為賣出去了就再買不起,不能再喂了……諸如此類,不勝枚舉,就連許多諧音字也十分忌諱,例如:豬、牛類舌頭不叫舌頭,因為“舌”與“折”同音,暗含折本少財,所以叫“口條子”;雨傘不說“傘”,因為“傘”與“散”同音,暗含斷裂、散夥,故叫“雨淋子”或“撐子”;等等。蔣新貴見父親把話講到這個份上,便不敢再堅持,遂在母親下世百天之日,由長輩們促使,稀裏糊塗地把個如花似玉的媳婦姐張仙草娶上炕頭。

  近些年,地處蘇、鄂、豫、皖四省交界的亳陽一帶災荒不斷,匪盜叢生,攔路搶劫、打家劫舍成為老百姓難以聊生、怨聲載道的重要災源。蔣城府為了保護家產和家人安全,用三十捆棉花換回兩把盒子槍,一把佩給蔣新貴防身,一把交給保鏢孫歪嘴。每有空閑,蔣新貴不是纏住孫歪嘴教他練射,就是貓在沒人處自己研究子彈槍械。日久天長,蔣新貴的槍法已十分了得,百步穿麻錢那一套根本不費吹灰。

  十三歲,本來就是貪玩的年齡。尤其蔣府家大業厚,吃穿不愁,不但雇有專職廚子、裁縫、馬倌、羊倌、豬倌、護院、丫環、老媽、私塾先生,還養活著一幫逃難落戶的閑人。身為少東家的蔣新貴自是閑心不操、閑活不幹、閑氣不生、閑罪不受,一天到晚除過跟先生念八股,就是浪蕩遊玩,什麽捉鵪鶉、鬥蟋蟀、架拐子、瞄彈弓、納方、下棋、投石、套圈,均無所不愛,無所不能。白天玩得太累,晚上腳也顧不上洗就睡得鼾聲如雷、呼氣如哨,任憑張仙草揪他耳朵、捏他鼻子、撓他腳心,他也沉睡如爛泥般紋絲不動。有時候醒來,張仙草便指著自己和他的下身,笑眯眯地挑逗說:

  “你的那個是犁,我的這個是地,你的犁要耕我的地;你的那個是雀兒,我的這個是窩,天黑了雀兒要歸窩……”

  蔣新貴的臉羞得番茄一般,問:“我的犁要是不耕你的地、雀兒也不歸你的窩呢?”

  張仙草一臉正經地說:“那樣的話,犁就會生鏽、雀兒也會受凍呀!”言罷,伸手要捉那隻“雀兒”,卻被蔣新貴給了個白淨的脊背。張仙草惱了,斥道:

  “是夫妻,就得耕地、歸窩!你若不肯,我可不依!”

  蔣新貴也犯起倔來:“我不!就不!讓別人知道,還不給羞死?你還是大姑娘家呢,怎麽敢提說這等下作的要求?羞羞羞,把臉摳,摳出渠兒播豌豆,今年不收明年收……”

  直氣得張仙草“咕嚕咕嚕”掉眼淚,叫罵蔣新貴是死人,是瓜子,是不開竅的榆木疙瘩。

  這天晨上,私塾先生因家裏有事,不能到課,蔣新貴便閑得無聊,眼望被風吹得“嘩啦”作響的窗戶紙,眼前頓時一亮,便信手扯起一件衫子就要奔河岸上放風箏。張仙草雖然怒氣未消,卻也不放心丈夫一人出門,便一邊吩咐吳媽快去請孫歪嘴前往保護,一邊追將出來,不緊不慢地跟著他。

  走至半路,天氣突然變冷,冰溜子樣的冷風直往蔣新貴的脖梗裏鑽,凍得他打了好幾個冷戰,便回頭吩咐張仙草:

  “快些回去拿條圍巾來,把我凍壞了!”

  “凍壞了就凍壞了,關我什麽事?”

  “快去!”

  “不去!一個大爺們兒,自己懶得動彈,倒叫我個弱女人去跑,也不害羞!”說著,張仙草伸出細長白淨如玉條兒的食指在自己粉嘟嘟的俊臉蛋兒上作著摳渠播豌豆狀。

  蔣新貴火冒三丈,伸手從胯間拔出盒子槍,黑洞洞地指向仙草:

  “問你最後一遍,去,還是不去?”

  “我也答複你最後一遍——不去!你夜裏不聽我的話,我又何必聽你的指撥!”張仙草也動了火氣,拍著微鼓如小山的胸脯,較勁道,“有本事,就朝這兒打!”

  “砰”的一聲,不待仙草把話說完,涼嗖嗖的子彈已射入她的心髒。仙草“啊呀”一聲,緩緩地倒在地上。

  蔣新貴站立原地,餘怒未消地瞪著仙草,以為她在嚇唬自己,便不予理睬。過了半晌,見黃土地上湧出一大灘殷紅,他才覺出事態嚴重,忙跑上前去拉仙草,卻見仙草麵色蒼白,雙睛痛苦地緊閉著,鮮豔的血柱正從兩座“小山”之間“咕嘟咕嘟”向外冒。蔣新貴的腦袋“嗡”了一聲,雙腿一軟,“撲通”一下癱坐在地,失聲地哭著、喊著、搖著、叫著……待孫歪嘴他們趕到時,仙草早在丈夫懷裏死得僵硬。

  兒子鬧出人命,嚇得蔣城府體若篩糠,家人們也都一個個急得似熱鍋上的螞蟻,出主意的出主意,托人情的托人情,跑腿的跑腿,全部忙得四腳朝天。經過給鎮長、縣長的層層打點,給親家張財東的請罪、賠禮,加之有二哥亳陽商會會長蔣仁府的情麵在那兒擱著,六弟蔣聚府的土匪勢力鬧得正凶,所謂“民不舉,官不究”,此事便不了了之,蔣城府才保全了兒子的性命,真該感恩神靈保佑!

  這件事對蔣新貴的刺激很大。一日夫妻百日恩呐,何況命喪至親之手,該是一種何等的悲哀!三年來,隻要蔣新貴一閉上眼,麵前就浮現出仙草那甜美的笑、俊秀的臉、勾人的眼,繼之是血乎乎的屍首、白慘慘的麵龐、痛苦緊閉的雙眼。他無時無刻不為誤殺了對自己關愛備至、不乏個性的媳婦姐而愧疚、自責、懊悔著。但願仙草在天有靈,在天國過得好……

  正當新郎官蔣新貴又一次陷於痛楚的回憶而無法自拔之時,突然園子的門被人擂得山響。蔣新貴如夢方醒,快步向院門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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