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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2章 阻星期曲房驚好夢 行酒令東閣宴嘉賓

  且說辛修甫要章秋穀同到蘇青青那裏去,看看他的真假何如。章秋穀連忙搖手道:"如今的時候,就是我親去試驗他,也試驗不出來的了。你若就是這樣不問真假,糊裏胡塗的把他娶了回去,便也不必去說他。若真個的要試驗他的真心,我卻有一個主意在這裏。這個時候卻不能和他見麵,隻要你肯割愛就是了。"辛修甫聽了,不懂他是什麽意思,眼睜睜的看著他。秋穀見他不懂,便又和他說道:"你們這位貴相好,如今既然除了牌子想要嫁你,自然是不接別人的了。"修甫聽了,點一點頭。秋穀道:"如今的時候,要試倌人的真假,隻有一個法兒。兩個要好的朋友大家預先約齊了,去同做一個倌人,卻隻作大家不認得的一般。又故意的大家賭氣吃醋,你罵我,我罵你的,聽那倌人的口氣怎麽樣。雖然堂子裏頭的規矩,對著姓張的照例要罵姓李的,對著姓李的又照例要罵姓張的,卻是那裏頭的輕重情形總有些看得出來的。到了那個時候,兩個人約齊了,大家當著那倌人的麵前說出真情來,把那些背後的話兒,都一古腦兒講得個明明白白。雖然計策來得毒些,卻除了這個法兒,再沒有第二個法兒了。"辛修甫聽了,拍手稱是道:"這個主意果然來得十分挖掐。"說到這裏,忽然頓了一頓道:"但是他如今是不接客人、不做生意的了,卻怎樣的再去試他?"秋穀微笑道:"隻要你不要掀翻醋罐,我自然有個法兒去算計他。"辛修甫想了一想,奮然說道:"罷了,被你這般的一說,把我說得果然疑惑起來,隻得要憑你去把他怎樣的了。"秋穀道:"既然如此,明天你就和他坐馬車到張園去。到了張園,你隻推說有緊要的事情先要回去,那時你便坐了馬車先走,隻說等一會兒再打發馬車來接他。到了這個時候,你就交代給我,不用管,我自然有我的法兒。"修甫歎了一口氣道:"也隻得如此的了。"到了明日,果然辛修甫如法泡製的同著蘇青青到張園去。

  進了安塏第,就在進去的地方揀張桌子,泡一碗茶。剛剛坐下,早見那位章秋穀換了一身衣服,刺斜裏劈麵走過來。那時四月中旬天氣,章秋穀穿著一件白紡綢長衫,襯著一件玄色外國紗馬褂,豐裁朗朗,儀表亭亭,翩翩潘玉之姿,濯濯王恭之度,眉稍斂意,眼角含情,麵白頤豐,神清氣爽。辛修甫見了,覺得眼光一動,便故意別轉頭去,隻作沒有看見。章秋穀走近身來,恰恰的和蘇青青打個照麵。蘇青青忽然抬起頭來,見了章秋穀,不由得呆了一呆。那一對秋波,就不知不覺的射到章秋穀身上來。章秋穀見了,知道有些意思,便軟軟的飛了一個眼風,蘇青青回頭一笑。秋穀又把手中的一方絲巾對著蘇青青揚了一揚,蘇青青把頭一低。章秋穀便急急的走了過去,偷眼看辛修甫時,隻見他呆著個臉兒,正把眼睛注在那邊桌子上一班倌人的身上。秋穀暗想:裝得狠是相像。便故意去各處兜了一趟。

  慢慢的走回來,果然辛修甫已經走了,蘇青青一個人坐在那裏,手托香腮,呆呆的在那裏出神。見了章秋穀走過來,便有意無意的瞟他一眼。章秋穀微微的笑著,索性立到蘇青青對麵去,上上下下的仔細打量。看得個蘇青青不好意思起來,不覺"嗤"的一笑,對著秋穀把頭略略的搖了一搖。秋穀索性走近一步,對著蘇青青笑道:"我們兩個人麵熟得狠,好象是認得的。請問可是前年在西鼎豐的蘇青青麽?"蘇青青聽了,粲然一笑道:"倪正是蘇青青,格位大少貴姓?"秋穀道:"原來果然是青青先生,我的眼力果然不錯。你可還記得那個時候在你房裏頭借幹鋪的章二少麽?"原來章秋穀以前本來沒有做過蘇青青,明欺他們做倌人的張三李四,身上的客人多得狠,那裏記得出來?當下蘇青青聽了,想了一回,想不起來,隻得笑道:"二少,對勿住,隔仔幾年,倪直頭忘記脫格哉。"秋穀一麵和他說話,一麵故意把眼光隻顧向他身上溜來。蘇青青見了,心上甚是高興,便指著旁邊一張椅子道:"二少,耐請坐哩。"秋穀便也軟綿綿的坐了下來。兩個人談了一回,談得十分密切。秋穀一麵和他講話,那桌子底下的腳未免要不規矩起來。蘇青青隻是微微的笑,不說什麽。

  秋穀正和蘇青青講話,忽然叫了一聲"嗬呀"道:"我聽人說,你就要恭喜嫁人,可是真的麽?"蘇青青斜了他一眼,並不開口。秋穀歎一口氣道:"那個娶你回去的客人,也不知是那一世裏修來的福氣。"蘇青青故意嗔道:"耐勿要來浪瞎三話四哉。"說著,把秋穀背上打了一下。秋穀趁勢低低的附耳說道:"等回兒請你到一品香去,不知你肯賞光不肯賞光?"蘇青青不答,隻略略的點一點頭。秋穀便又向蘇青青耳旁說了幾句,蘇青青不覺臉上一紅,呸了秋穀一口道:"勿要來浪像煞有介事!"一會兒,蘇青青的馬車來了。蘇青青便立起身來,把秋穀瞟了一眼,往外便走。秋穀會意,連忙隨後走出安塏第,坐上自己的馬車,緊緊的跟著蘇青青的馬車。一路上追風逐電的跑到一品香門口停下,兩個人一同下車進去。

  自這一天起,章秋穀放出全付的工夫籠絡那蘇青青。當日晚上,就和蘇青青有了交情。辛修甫得了這個信息,雖然心上有些酸氣,卻也無可如何,隻得依著秋穀的分付。到了明天一早,便趕到永吉裏來。進了永吉裏的弄口轉一個彎,隻見一家門首寫著"姑蘇歸公館"的五個字兒,暗想這裏是了。便一一依著秋穀的話兒,推門進去。見秋穀的車夫站在門內,見了辛修甫,把手招招,又往屏門背後一指。修甫會意,輕輕的轉進屏門,走上樓去。見上首的一間房門,果然房門虛掩,便站在門外,輕輕的咳嗽一聲。隻聽得房內也是輕輕的一聲咳嗽。修甫得了秋穀的暗號,方才放大了膽一腳跨進房去。隻見銀鉤不動,錦帳低垂,寶鴨沉沉,房櫳寂寂。修甫搶進兩步,揭開帳子。章秋穀已經坐起身來,見了修甫倒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隻把一隻手指著裏床。修甫舉眼往床裏看時,果然見一個少年女子,側著身體向外睡著,星眸不起,寶靨微紅,剩粉末銷,殘指猶膩,兩隻玉臂雙雙的拋在床外,一頭黑發軟軟的堆在枕邊。原來不是別人,果然就是他那位現在情人、將來愛寵的蘇青青。

  辛修甫見了又好笑,又好氣,不由分說趕過去扯著蘇青青的一隻手,把他拉了起來,口中大聲喝道:"你這不要臉的東西,幹得好事!"蘇青青正在香夢迷離、春情撩亂的時候,忽然被修甫扯了起來,又是這樣的大聲一喝,早把個蘇青青在睡中驚醒,大吃一驚,直嚇出一身香汗。連忙開眼看時,一眼光見了辛修甫對著他怒氣衝衝的,口中不知在那裏說些什麽。又見章秋穀也在那裏嘻嘻的看著他笑。這一來,隻把個蘇青青攪得心上胡塗起來,好象是做夢的一般。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句話也說不出。

  修甫又向他喝道:"你已經收了我的定錢,除了牌子,怎麽如今又和別人吊起膀子來?"蘇青青聽了還是摸不著頭腦。

  看著章秋穀立在床前,好似沒事人兒的一般。蘇青青心上越發的不得明白起來,呆呆的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章秋穀見了,便走過來對著蘇青青打了一拱,口中說道:"一切事情都是我的不是,你不要生氣。"蘇青青聽了這幾句話兒,又見章秋穀得意揚揚的對著辛修甫隻是笑,想了一想,心上方才恍然大悟,徹底澄清,知道是他們兩個人串合了做弄他的。到了這個時候,憑你蘇青青的臉皮再厚些兒,也由不得滿麵上漲得通紅,低下頭去。辛修甫又大聲問道:"你以前和我講的話兒是怎麽講的,如今又怎麽平空的變起卦來,這是個什麽道理?"蘇青青聽了,頓了一頓,一時回答不出,隻好低著個頭,嘿然不語。辛修甫冷笑道:"你裝聾做啞的,難道罷了不成?"蘇青青到了這個時候,明知道事情已經決裂,心上便定了主意,挽一挽頭發,跨下床來對著辛修甫道:"辛老,耐末也勿要動氣,聽倪好好裏搭耐說。格件事體是倪自家勿好,對耐勿起。故歇事體已經弄到仔實梗格樣式,也勿必再去說俚。格辰光倪搭耐兩家頭格閑話,賽過勿曾說,黑板浪寫白字,揩脫。

  下轉耐肯照應倪格,請到倪小地方去坐坐,請請客,碰碰和,繃繃倪場麵,格是再好勿有。耐真正勿肯照應倪格,倪也叫嘸說法。不過格個辰光,端午節要到快哉,倪末探脫仔牌子預備嫁人,勿做生意,故歇再要掛仔牌子做起生意來,格末真正尷尬頭。"說到這裏,章秋穀不覺喝一聲采道:"好得狠!這幾句話兒,真是說得道地——"一句話還沒有說完,早被蘇青青一把拉住了道:"耐到好格,倪搭耐咦嘸撥啥冤家,啥事體耐要搭倪實梗混俏?倪末總算上仔耐格當哉,耐倒底打算那哼?"說著,又走到辛修甫身畔,握著他的手,親親切切的說道:"辛老,倪末總算上仔別人家格當,對耐勿起。耐也勿作興格噓!

  耐自家想想看,阿有點心浪意勿過?上海灘浪好好裏格人家人,上別人當格多熬來浪,勿要說啥堂子裏向格倌人哉。倪老實搭耐說仔,故歇辰光倪就懊悔勿轉格哉。不過嫁人是嫁人,要好是要好,嫁人格事體勿成功,倪兩家頭要好是嘸啥勿成功嘛。"辛修甫起先隻說蘇青青一定要扭結固結的和他不肯開交,預備著許多決絕的話兒,要燥燥他的脾。不想蘇青青不等他開口,先自大大方方的講出這樣一番說話來,心上也暗暗的讚他,倒不好再說什麽。如今又聽了這幾句話兒,隻覺得心上非但並不恨他,倒像覺得自己真個有些不是的一般。推開了蘇青青的手,微微笑道:"算了罷,不用再提了。我們從此不提今天的事情。"蘇青青回過身來,指著秋穀,把金蓮在地下一頓道:"才是耐勿好!"秋穀不去理會他的話兒,卻對著他把一個大指一伸道:"真正利害,不愧是個頭等名角!"蘇青青想了一想,倒笑起來,口中說道:"唔篤格兩個人,直頭是少有出見格,阿有啥兩家頭串通仔合著一隻靴子。"蘇青青說到這裏,麵上也紅了一紅,頓住了口不說下去。章秋穀和辛修甫聽了,都笑起來。秋穀笑著走過去,拍一拍蘇青青的肩頭道:"這樣說起來,你這個靴子定是內城定造的上等京靴了。"蘇青青聽了,忍不住"撲嗤"一笑。自此以後,蘇青青要嫁辛修甫的這件事兒,雖然被這位章秋穀平空打散,辛修甫同著章秋穀兩個卻依然在他院中走動。

  一言表過不提。隻說章秋穀在上海住了幾天,把匯豐銀行裏頭的存款,果然一古腦兒提了出來,回到常熟去,存在一個大昌當鋪裏頭。把家事布置了一番,便又到上海來。原來辛修甫見章秋穀到了上海,便再三再四的邀他仍到書局裏頭去,章秋穀便也答應。此番再到上海,卻和以前在上海的時候大不相同,陸麗娟和梁綠珠都不知到那裏去了,習鑿齒再到襄陽,桓司馬重來灞水,搖落江潭之柳,淒涼湘水之波,狠有些兒滄海桑田的感慨。更兼看著自己這般境遇,樁萱凋謝,朋舊銷沉,十年湖海之遊,一霎邯鄲之夢,司勳落魄,阮籍猖狂,感身世之無聊,撫頭顱之如許,便不知不覺的鬱鬱不樂,黯然神傷。

  就是這樣的過了幾個月。忽然東方小鬆從廣東解餉回來,一到上海,便先去看章秋穀。章秋穀見了方小鬆,不覺心中大喜。良朋久別,知己重逢,自然有一番款曲。兩個人暢敘了十多天。方小鬆見秋穀鬱鬱不快,懷著一肚子的牢騷,便勸他同到廣東去頑一趟。秋穀也為著廣東地方是個最先通商的口岸,又是南洋群島的門戶,本來心上狠想去遊曆一趟。聽了方小鬆邀他同去,心上十分高興,便一口答應。又和辛修甫說了要告幾個月假到廣東去。辛修甫挽留不住,隻得由他自去。章秋穀又薦了貢春樹暫時代理書局裏頭的事情,自己便同著方小鬆到廣東來。

  到了廣東地方,休息了幾天,方小鬆備酒和他接風。席間的陪客除了幾個同鄉候補官之外,有一個實缺潮州府知府程梅穀程太守,現充法政學堂監督,是個進士出身,和方小鬆是極要好的朋友。久已聽得方小鬆說起這位章秋穀先生的大名,和秋穀談得十分合式。秋穀看了這位程太守生得豐裁出眾,氣概非常,兩隻眼睛炯炯的光芒直射,知道不是個尋常人物,便也肅然起敬。

  到了明天,程太守便托了方小鬆致意,要請章秋穀當個總教習。章秋穀起先不肯,隻說我是到這裏來遊曆一下的,至多不過幾個月的勾留,何必多此一舉。當不起程太守再三再四的敦請,方小鬆又勸他道:"你就借著這個機會到學界裏頭去閱曆一下也好。到了要回去的時候,你隻顧辭了館地回去,他也決不能勉強留你。"秋穀聽了,一想不錯,便也點頭答應。自此以後。秋穀便把行李搬到法政學堂去,每天三四點鍾的課程倒也不覺得辛苦。

  這一天,秋穀方才完了課程,正要想到方小鬆那裏去,忽然家人傳進一個帖子,說水師提督黎繩甫黎軍門來拜。秋穀聽了,心上覺得詫異。接過帖子來看了一看,心上想道:"這位黎軍門聽說在廣東聲名狠好,雖然和我同鄉,曾有一麵之識,卻向來沒有什麽來往,怎麽忽然紆尊降貴的拜起我來?這是什麽原故?"想著,便叫那家人出去請黎軍門在花廳上坐,自己換了衣服,立刻出來見了那位黎軍門,不免大家要說幾句套話。

  原來這位黎軍門知道章秋穀是個江南名士,所以先來拜會。章秋穀一麵和黎軍門說話,一麵細細的打量這位黎軍門時,隻見這位黎軍門生得虎頭燕額,猿背狼腰,聲若洪鍾,目如閃電,真是個桓桓名將,矯矯虎臣。那談吐舉止,更是高華名貴,俊雅無儔。秋穀看了,心上暗暗的讚歎。更兼這位黎軍門沒有一些兒官場裏頭的習氣,也不擺什麽架子,和秋穀談了一回,覺得甚是契合。直談了一點多鍾,方才走了。隔了一天,秋穀少不得要去回拜。黎軍門接著,又談了好一回,便約秋穀明天在他衙門裏頭吃飯,秋穀應了別去。

  到了明天,差不多十點鍾還沒有到,黎軍門便來催請。秋穀到了那裏看時,見方小鬆也在坐中,其餘的客也都是些素來相識的同鄉。一個姓楊的楊安之,也是個江南名士,書畫俱精,卻是黎軍門那裏的文案。有兩個姓江的,卻是同胞兄弟,一個叫江伯臨,一個叫江仲吉,都是廣東候補知府,也都少年英俊,倜儻不群。還有一個姓陸的陸善卿,也是江蘇人。隻有一個姓戚的戚珍三,卻是個四川人。當下大眾寒暄了一陣,相讓坐下。

  黎軍門講起他自己平生的戰績來,如何如何的衝鋒打仗,如何如何的運籌克敵。講到緊要的時候,講得意氣飛揚,須眉欲動。

  大家都不覺歎羨一回,黎軍門也謙遜幾句。

  一會兒酒菜排齊,大家入席。黎軍門的廚夫是廣東全省第一個烹調名手,烹調出來的肴饌十分精致。大家吃著,一個個都讚賞不置。

  一會兒酒過三巡,食供五套,江仲吉便道:"悶酒無味,我們何不行過酒令消遣呢?"秋穀道:"我的性情素來不愛行什麽酒令。你想好好的吃酒,何必要來嘔什麽心血,絞什麽腦汁?還是拇戰覺得爽快些兒。"說著,黎軍門點頭稱是。大家拇戰了一回。江仲吉定要行令,便行了一回席上生風的射覆,大家吃了幾杯酒。

  黎軍門道:"我們如今把射覆的字兒分作上下兩截,須要依著上下的次序,不準顛倒,還覺得耐些尋味。"大家聽了,都點頭稱是。方小鬆便說一個"布"字、一個"沙"字。楊安之想了一回,一眼看見江伯臨麵前有一盤彩蛋,心上便明白了,便射了一個底下的"達"字。方小鬆點一點頭,大家一笑。戚珍三和陸善卿聽了,不懂他們說些什麽,便問道:"你們覆的覆,射的射,可好講給我們聽聽麽?"方小鬆道:"我是把一個’蛋’字分作兩截,一個’疋’字,一個’蟲’字,上麵的’布’字是布疋,下麵的’蟲’字是蟲沙,他射的下麵一個’達’字,是蟲達,漢高祖功臣中之一。"說到這裏,江仲吉便道:"我給一個你射,看你射得著射不著我的上下兩個字兒,就是那京戲《翠屏山》裏頭’殺山’兩個字兒。"方小鬆聽了想了一回,卻想不出。江仲吉道:"你吃一杯酒,我和你說了罷。"方小鬆果然幹了一杯。江仲吉把手指著案上一盤芥醬道:"上麵是霜華殺草的’殺草’兩個字,下麵是’介山’兩個字,是個’芥’字。"方小鬆聽了,便忙忙斟了兩杯酒,放在江仲吉麵前道:"你先吃了我一杯酒,再罰了一杯酒,我再和你講話。"江仲吉那裏肯吃,嚷道:"難道我這個覆得錯了麽?你先講出我的錯處來,我再吃酒不遲。"方小鬆道:"你這個’殺草’的兩個字雖然的可以用得,但是這個’芥’字拆了開來,上麵的草頭不是成字的。我早已想到這個’芥’字,為著不妥當,所以沒有說出來。快快的把這兩杯酒給我吃下去!

  "江仲吉起先還不肯吃,隻說:"這個草字頭是’草’字的古體。"小鬆道:"我們是在這裏射覆,不是在這裏考據古學。你抬出古體字來也不中用。"江仲吉說他不過,隻得一口氣把兩杯酒灌了下去。第三個就輪著章秋穀。秋穀卻低著頭,好似想什麽心思一般。直至小鬆叫他,方才抬起頭來,隨口說了一下,卻被黎軍門射著。接著,大家都輪了一次。

  楊安之道:"這個令也沒趣得狠。"秋穀道:"你們要行有趣的酒令,我倒帶著一付酒籌在這裏。本來是一個朋友托我作的,後來這個人到關東去了。這付酒籌剛剛帶在這裏,行起來卻狠有些味兒。"眾人聽了,便問是什麽酒籌。秋穀道:"這付籌上都刻著《石頭記》的人名,下麵刻著四六評話,應賀應罰,也都注在上麵。"眾人聽了都大喜道:"你快去取來,我們行個新酒令也好。"秋穀聽了,便叫家人回去,把箱子裏頭的一付竹籌立刻取來。

  家人去不多時,果然取來送上。大家爭著看時,隻見一個大大的竹筒,裝著滿滿的一筒竹籌,雖然是竹的,卻雕得十分工致。眾人要去拔出籌來看時,秋穀攔住道:"預先看過了沒有什麽趣味,我們慢慢的抽就是了。隻是你們既要行這個令,卻要推我做個令官,大家都聽我的號令行事。"眾人道:"這個自然。"秋穀便把這個竹筒放在中間,口中便道:"我是令官,該應自令官左首的人行起。"方小鬆正坐在秋穀左首,便揎拳擄袖的掣了一枝出來,口中說道:"要掣一個好的,不要受罰才好!"大家爭著看隻見籌上刻著幾行字道:史湘雲豪情弱質,俠骨柔腸,楚山縹緲之雲,湘水瀠洄之恨。玉山頹倒,香留芍藥之茵;寶月溫存,春入衡蕪之夢。得史湘雲者,合席皆賀兩杯,自飲兩杯。量洪者與湘雲對飲一杯。

  如座有寶玉,寶玉應為湘雲斟酒;除賀酒外,再與湘雲對飲一杯。遇寶釵、黛玉,與湘雲對飲一杯。

  秋穀看了笑道:"你抽著了史湘雲,卻沒有什麽累贅,不過吃幾杯酒就是了。"方小鬆道:"這個時候橫豎沒有寶玉在這裏,我吃過了三杯令就是了。"秋穀連忙道:"這個不能,要等大家抽齊了才算的。如若不然,那先抽的人豈不是占了便宜,遲抽的人豈不是吃了虧麽?"大家聽了,都點一點頭。

  第二個便是楊安之,也抽出一枝籌來。眾人大家看時,隻見刻著道:薛蝌千裏京華,三年荊棘。花空散雨,絮不沾泥。裙布釵荊,宜室宜家之夢;吹簫引鳳,式金式玉之音。得薛蝌者,合席皆賀一杯,自飲一杯。遇薛蟠,亦與薛蝌對飲一杯。如座中有夏金桂,作怒容,不飲。

  第三個便是戚珍三,恰恰掣著了薛蟠,上麵刻著道:霸王雅號,壯士雄風。河東之獅吼無常,郭外之南風不競。

  貂裘走馬,章台楊柳之雲;鴛錦纏頭,綺閣湘桃之月。得薛蟠者,合席不賀,自飲一杯。懼內者與薛蟠對飲一杯。遇寶釵、寶玉,對飲一杯。遇夏金桂,當低眉承睫,親敬三杯,薛蟠自陪一杯。如遇柳湘蓮,應飲醬油一杯,並受打三拳。

  戚珍三道:"這個雖然累贅,隻要座中沒有柳湘蓮、夏金桂就是了。但是這個吃的一杯醬油,是個什麽道理?"秋穀笑道:"這個醬油,是那葦根下泥水的替代品,你難道不知道麽?"眾人都哄然笑起來,都說這個替代品想得狠好。

  第四個就是主人黎軍門,伸手掣了一枝籌出來。戚珍三一眼看見,便嚷道:"完了!完了!"眾人大家連忙看時,原來奇巧不奇巧的,黎軍門剛剛掣著了柳湘蓮,眾人都不覺哈哈大笑。隻見上麵刻著道:酒人唐突,怒揮子路之拳;鳳女離魂,愁灑荀郎之淚。高情照日,俠氣淩雲。萬金寶刃,縱橫秋水之光;滿馬春愁,撩亂繡鞍之影。得柳湘蓮者,合席皆賀兩杯,自飲一杯。習武者與湘蓮對飲一杯。遇寶玉、秦鍾,對飲一杯。遇尤三姐,受罰一杯。

  黎軍門看了笑道:"這倒很爽快。"第五個便是陸善卿,剛剛掣了一枝出來,自己一看,便"呸"了一口,要仍舊放進筒去。早被黎軍門一把搶了過來,大家看了一看,不覺又笑起來。原來這個陸善卿剛剛掣著了個夏金桂,上麵刻的按語道:香囊叩叩,未銷真個之魂;鴛夢沉沉,推出窗前之月。芳心無主,春色難銷。熏衣理鬢,長窺宋玉之牆;撩雨撥雲,願作陳平之嫂。得夏金桂者,合席不飲,夏金桂受罰一杯。有外遇者,與金桂對飲一杯。遇薛蟠者,作怒容,嘿飲三杯。遇寶玉,作媚態,對飲一杯。遇薛蝌,作媚態,牽衣握手,親敬三杯,薛蝌不飲,金桂作眉語自飲。

  大家看了,都笑道:"這個令兒狠有趣味,今天我們倒要看看陸善翁的媚態如何?"陸善卿和戚三珍都發急道:"怎麽今天這個令兒專專的和我們兩個人作對?這是個什麽道理?

  "大家聽了,又笑個不住。

  第六、第七就是江伯臨、江仲吉兄弟兩個。江伯臨掣著了李綺,是大家公賀一杯,自飲一杯。遇李紈、李紋、邢岫煙、薛寶琴,各對飲一杯。江仲吉掣著了柳五兒,是大家公賀一杯,自飲一杯。遇寶玉、芳官,對飲一杯。遇林之孝家的,當受罰一杯,俯首低眉,安坐不動。江仲吉看了笑道:"隻要巴著章秋穀不是林之孝家的,我就不怕了。"臨了兒,秋穀吃了一杯令酒,伸手掣了一枝出來。大家看時,隻見刻著道:探春輕盈二八,正當瓜字之年;霹靂一聲,飛出巨靈之掌。明明如月,婉婉當春。東風紅杏,移來上苑之花;鳳閣鸞台,嫁得金龜之婿。得探春者,公賀兩杯,自飲一杯。有功名者,與探春對飲一杯。官至一二品者,與探春對飲合巹雙杯。

  遇寶玉、寶釵、黛玉,對飲一杯。

  秋穀看了笑道:"這真真是作法自斃了。"座中的幾個客人,剛剛的都是廣東候補官,黎軍門又恰恰是水師提督,秩居一品。秋穀隻得和眾人對飲一杯,又和黎軍門對飲兩杯,笑道:"這個令官吃虧得狠。"秋穀過了令,便是方小鬆的史湘雲,座中止有章秋穀和黎軍門兩個酒量大些,便三個人大家照了一杯。又輪著楊安之的薛蝌,大家公推黎軍門和方小鬆兩個是有賢內助的,兩個人便吃了一杯。第四個戚珍三的薛蟠,大家說楊安之和江伯臨有些懼內,要他們兩個人吃酒。他們不肯吃,便也隻得罷了。秋穀便拿起席上的醬油碟子來,倒了滿滿的一酒杯要戚珍三吃。大家都望著他笑。戚珍三皺著眉頭勉強吃一口,幾乎要吐出來,便道:"我情願多罰幾杯酒罷,這醬油委實的難吃。"大家聽了,又都笑起來。秋穀那裏肯依,道:"酒令嚴如軍令。你一個人不遵令,別人就都要不服令官的號令了。"戚珍三沒奈何,隻得咽著氣,把一杯醬油吃了下去,眾人看著笑個不住。第五個黎軍門的柳湘蓮,習武的人止有秋穀一個,便吃了一杯。黎軍門又走過去,把戚珍三背上輕輕的打了三下。第六個輪著陸善卿的夏金桂,大家都知道章秋穀和楊安之、方小鬆三個都是有外遇的,派著他們都吃了一杯。戚珍三便走過來,恭恭敬敬的敬了陸善卿三杯。陸善卿笑了一笑,被章秋穀罰了一杯,說要作怒容,不準嘻笑。戚珍三的酒敬過了,便該陸善卿去敬楊安之。陸善卿作難了一回,知道強不過去,隻得斟了三杯酒,笑盈盈的走到楊安之身旁,拉著他的手,把酒杯放在楊安之唇邊。楊安之果然作出怒容,推開不飲。陸善卿又把第二杯酒送過來,斜著眼睛釘了他一眼。楊安之隻不開口,坐著不動。陸善卿便取過酒杯,剛要吃時,秋穀在旁說道:"你這個眉語要好好的做,做得不好是要罰的。"陸善卿把雙眉一動,望著楊安之把眼睛飛了一轉。秋穀看了,不覺喝一聲彩,大家也都叫起好來。

  這一席酒隻吃到日色平西,這個酒令直行了四五轉,行出許多笑話來。大覺都十分高興,盡歡而散。章秋穀同著方小鬆一同回去,方小鬆便問他道:"你既然不愛酒令,為什麽今天這般高興起來。"秋穀笑道:"這裏卻有一個道理,萬一個將來有人把我們的事情編成小說,這個酒令的一門卻是少不得的。我不過和那做書的人預備一個地位罷了。"隔了幾天,又有幾個同鄉公請章秋穀在紫洞艇上和他接風。這個紫洞艇差不多就是西湖的遊船一般,裏麵卻是一色紫榆嵌螺甸的桌椅,錦幃繡幔布置得簇簇生新。又叫了許多廣東本地倌人和幾個外省馬班子裏頭的姑娘前來陪酒。秋穀看那些廣東倌人時,隻見一個個都是寬衣博袖,大腳花鞋,麵上搽得雪白的一臉鉛粉,連嘴唇都搽得白了,卻沒有一些兒胭脂,好象《三上吊》裏頭的縊鬼一般;更兼體態生硬,身段倔強,見了人理都不理。秋穀見了,把舌頭伸了一伸。又看那班馬班子的姑娘時,見雖然有一兩個略略生得好些,卻沒有一些兒身段架子,比起上海的倌人,大不相同。正是:煙波萬重,蒼茫海上之槎;風月清宵,惆悵江南之客。

  自此以後,章秋穀便暫住在廣東。還有些廣東的官場笑柄、嫖界奇聞,在下做書的也來不及一一登載,這部《九尾龜》小說,卻就在這裏算個總結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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