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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林黛玉春宵引鳳 王雲生黑夜捉奸

  且說秋穀走進天井,見黛玉在樓上探出半身,淡妝素服,豐豔動人,向著秋穀笑道:"樓浪坐囁。"秋穀點一點頭,走上樓去。黛玉一直迎到扶梯邊來,攜著秋穀的手,進房坐下。

  秋穀舉目看時,隻見一並三間房子;中間擺著客堂;上首一間是黛玉的臥房,一律是紅木器具,鋪設的華麗非常;下首一間掛著絕精致的東洋門簾,想是外國房間了。

  坐定之後,黛玉親手送上茶來,秋穀連忙立起身來,接了茶碗笑道:"阿唷!對勿住先生,倪是勿敢當格。"黛玉橫波一盼,黍穀春回,微微笑道:"耐搭倪客氣起來哉。"便仍舊推他坐下,黛玉自己也趁勢坐在秋穀身旁。秋穀問他還做生意不做,黛玉道:"倪自家嘸撥主意,正要搭耐商量。倪心浪本來打算到仔下節再做生意,不過倪做起生意來,生意隨便那哼好法,總歸開銷勿落,格當中勿知啥格講究?二少耐替倪想想主意看。"秋穀道:"你的開銷本來太大,平日間任情揮霍。到了節上自然要開銷不來。若要就是這樣做個住家,眼前雖然尚可支持,久後終非了局。但是,你要現在再做生意,他卻還有一件為難。那邱八雖然放你出來,總算是把你已經置於度外的了,萬一他再到上海,聽見你又落風塵,一時發狠,同你說話起來,雖不怕怎樣,也是個累贅的事情。依我看來,你還是權時不必懸牌應局,包一個十三四歲的雛姬,叫他出局,你自己在院中酬應房間,既可節省開支,又一樣好招羅生意。你道如何?"黛玉聽了,點頭稱是。

  說話之間,聽得壁上的掛鍾"當當"的敲了七下,早有娘姨進房點起自來火來。黛玉料著秋穀沒有吃飯,便叫相幫去寶豐樓天津館內叫了幾樣菜來。秋穀因五月中天氣已是燥熱,不大吃酒,止飲了一杯便放下杯子。黛玉道:"耐勿吃熱酒,倪搭有口力沙勒浪,阿要開一瓶來?"秋穀素來最愛口力沙同勃蘭地兩種洋酒,聽說有口力沙,心中大喜,便叫快快開來。黛玉便自己走過外國房間去,取過一個酒瓶來,叫娘姨開了,替秋穀斟了一杯,黛玉自家側坐相陪。

  二人促坐談心,淺斟低酌了一會。黛玉問秋穀可去看戲,秋穀點頭道:"看戲也好。但是現在不知那一家戲園的戲好些?"黛玉道:"桂仙裏花旦倒嘸啥,倪看桂仙阿好?"秋穀點一點頭。黛玉就催他吃飯,吃完之後,黛玉便去對鏡晚妝,再畫蛾眉,重施脂粉,換了一件湖色閃光外國紗衫,玄色紗褲子,頭上也不帶什麽珠花,止帶著一頭風涼押發。隻見他媚眼流波,盈盈欲笑,纖腰約素,款款隨風,真個是清麗天然,豐姿絕俗。

  打扮已畢,恰好秋穀也立起身來,一同出去。秋穀自有包車,黛玉坐著轎子。

  到了桂仙,案目連忙同到樓上,坐了一間二包,送上戲單來。秋穀看時,隻見做花旦戲的小喜鳳恰好排的《武十回》,正是他拿手的好戲。那時場上鑼鼓喧天的正在那裏做著《四傑村》,差不多說話都聽不見。秋穀甚是厭煩,便問黛玉跟來的娘姨取過一個千裏鏡來,拿在手中四圍照看,也沒有看見什麽熟人。

  好容易盼到做完了《四傑村》,又做了兩出配戲,直到第五出上,方是小喜鳳的《武十回》。手鑼響處,小喜鳳嫋嫋婷婷走將出來,那幾步蹺工,真如楊柳隨風,春雲出岫;戲台下的看客,早大家哄然叫起好來。秋穀仔細看時,隻見他豐格輕盈,容光飛舞,宛然就像個小家碧玉一般。就是唱那兩聲,也是清越非常,餘音不絕。秋穀甚是歎賞。做到"挑簾"一段,小喜鳳和那扮西門慶的小生目挑眉語,賣弄風騷。那雙眼睛就如一對流星,在場上滾去,四麵關情。到了吃緊之際,又像那吸鐵石和鐵針一般,吸鐵石剛剛一動,早把鐵針吸了過來,並在一處。小喜鳳的眼光四麵飄來,那小生扮的西門慶,就隨著他的眼光滿場亂轉,那一種輕佻狂蕩的情形,真做得體貼入微,形容盡妙,一時那裏說得出來?隻聽得台下邊喝彩之聲,殷然雷動,秋穀也不覺喝一聲彩。

  不多一刻,《武十回》已經完了,小喜鳳走進後場。秋穀叫黛玉早些回去,便同下樓來。秋穀意欲回棧。黛玉那裏肯放?

  依然同到惠福裏來,那時已將近十一點鍾。

  秋穀坐了一會,因回來的時候身上衣裳單薄,受了夜涼,腹中覺得有些隱隱的作痛,便叫黛玉去暖了一杯勃蘭地來,趕趕腹中的涼氣。黛玉忙叫娘姨溫好了酒,又排上幾隻盆子來,卻就是稀飯小菜,甚是精美。秋穀看時,見是一盆雞鬆,一盆熏魚,還有油雞、南腿,以及糟蛋、乳腐之類,排了八盆。秋穀隨意吃些,黛玉便和他並肩坐下,一手拿了一隻勃蘭地的杯子,直送到秋穀口邊。秋穀一口氣"咕嘟嘟"的就於了一杯,覺得一般熱氣自喉間直達腹中,把風寒一齊趕盡,登時周身就鬆快起來,心中大喜。黛玉便又斟上一杯,秋穀又飲了半杯,覺得已經微微的有些醉意,便停杯不飲。黛玉勸他再喝一杯,秋穀搖頭不答,卻把那吃剩的一杯殘酒遞在黛玉手中,微微含笑。黛玉會意,接了杯子便就喝了一口,抬起頭來看著秋穀。四日偷窺,兩心互印,靈犀一點,暗暗關情。

  黛玉連喝了幾口酒,已經紅上臉來,媚眼橫斜,春情蕩漾,把一隻纖手托著香腮,好像一個身體沒有放處一般,坐立不安,和身融化。卻又伸過一隻手來,把秋穀的手拉住,用力揉搓,杏臉微餳,星眸半閉,那兩邊頰上透出點點桃花,暈著那淡淡的胭脂,十分精彩。秋穀留意看他,隻見他鬢影惺忪,酒情撩亂,櫻唇之內時時咽著香津,大有芍藥含煙、海棠帶露之致。

  看官且住,那林黛玉雖是上海的有名人物,卻並不是什麽傾城傾國的姿容,既沒有金小寶那樣的纖濃,又沒有陸蘭芬這般的清麗,不過比起張書玉來較勝一籌,是個中人之質罷了。

  為什麽在下要這般的極力揄揚,豈不要受看官的指摘麽?列公請聽,那林黛玉雖然相貌平常,卻是個天生尤物,豐韻天然,那一步顰一笑的風頭,一舉一動的身段,真是姑蘇第一,上海無雙;更兼那一雙媚眼,顧盼起來真可銷蕩子之魂,攝登徒之魄,這便是林黛玉出奇製勝第一等的工夫。看官們有老於嫖界認得黛玉的人,方曉得在下的說話不是無根之論。

  閑話休提。隻說章秋穀見黛玉這般光景,風月場中的老手那有不知?卻裝作不曾理會的樣子。看黛玉時,看著秋穀的麵孔像要說話,剛剛開口卻又縮住了,一語不發。有時秋穀抬起頭來,他卻又低下頭去。約有一刻多鍾,娘姨早搬了稀飯上來。

  秋穀吃了半碗,就不吃了。黛玉也隨便吃了些兒,卸妝就寢。

  一個是劉郎再到,人麵依然,一個是倩女還家,檀奴無恙,自然比舊不同。一夜無話,不提。

  明日秋穀與黛玉商量,借著黛玉的房間,請辛修甫等一班朋友歡聚一天。散席之後,黛玉還想留他,秋穀堅辭,定要回棧。黛玉苦留不住,隻得由他。

  秋穀回到棧中歇了一夜,早間起來,就見雙林房中的娘姨請他過去。秋穀梳洗過了,便走過來,見雙林靚妝相待,一見秋穀進來,問他為什麽這樣忙法,一連兩夜沒有回來。秋穀一笑不答。雙林就取出一封王雲生的信來叫秋穀看,說是雲生在家裏寄的。秋穀抽出信來看時,也沒有什麽要緊說話,就說他夫人病雖好了,一時不能脫身,恐怕要直到下月中旬,方能到此,一切事情暫托秋穀照應等語。

  秋穀看了,明知是假,心中卻暗暗好笑,自己想道:明是王雲生等了多時,預備下手,所以故意發這一封信來,好叫我放心大膽的全不提防,主意倒也甚是惡毒。我雖然大膽,這樣冒險的事情,也要打算一個對付的法兒方好,心下盤算,麵上不露絲毫,對著雙林笑道:"他遲到下月方到,卻便宜了我們多聚幾天。"雙林瞑了他一眼,劈手把秋穀手中的信奪了過來,道:"你說得倒狠是要好,隻怕你口不應心,一連兩夜住在外邊,還要在我麵前虛情假意,裝著幌子。我倒不領你這個情。

  "說著,微微的冷笑一聲。秋穀仔細打量雙林,見他雖是年紀略大些兒,眉目之間饒有媚態,更兼身段輕盈,走起路來直欲隨風飛去,心中倒有些替他可惜起來。暗想:"這樣一個人材,可惜從了流氓,做這紮火囤的勾當。"自從這一天起,秋穀至陳文仙院中去了一趟,在棧內住了一夜,卻並未到雙林那邊去。隔了一天,秋穀故意晚間回來,約摸不到十點鍾的光景才到房中,娘姨已來相請。秋穀悄對娘姨說道:"此刻還有茶房在外,不便過來,停回等人靜了,我來就是。"娘姨答應去了。那班茶房見秋穀與他們鬼鬼祟祟的,不免疑心,早已料著了七八分光景。隻是上海地方視為常事,沒有什麽希奇,那有人來管你們的閑事?

  隻說秋穀心中想道:今夜他叫人來請,大約事情的發作就在今天。若要謹慎些兒,從此同他一刀兩斷,憑他們再有通天本事,也是無可如何。隻是我正要看那王雲生怎樣開場,那裏肯就此不去?隻要我自家小心防備,料想也不怕他,我倒偏要冒險一遭,看他們究竟如何做作。

  想定主意,又坐了一會,已敲過十二點鍾,秋穀單穿一身紡綢衫褲,悄悄帶上了自己房門,走將過去。見雙林坐在燈下默默無言,見秋穀走進,立起身來,含笑拉他坐下。秋穀覺得雙林今夜的神情甚是巴結,比平時大不相同,暗暗的說聲"不好",雖然膽大,倒底也不免拖著驚慌,隻毫不放在麵上。略坐一刻,雙林先自睡了,秋穀也勉強登床,提心吊膽的聽著外邊。那時已有兩點多鍾,卻沒有一毫響動,略覺放心,或者今夜不來的了。那知心一放下,便覺得睡意朦朧。

  正在將睡未睡之際,忽聽得房門上"嘡"的一聲,把個章秋穀登時驚醒,在床上直跳出來,知道一定是事情發作,連忙下得床來穿好鞋子。原來秋穀本來有心防備,所以不脫衣裳。

  秋穀下床之後,把兩邊衣袖往上梢了一梢,側耳再聽時,隻聽得房門上連連敲了幾下,外邊高聲叫道:"快些起來開門,你們都睡死了麽?敲了半天的門,沒有人來答應!"秋穀聽得十分清楚,正是王雲生的口音。雙林本來沒有睡著,假作驚醒的樣兒,聽了外邊雲生敲門的聲音,隻裝著嚇得渾身亂抖,在床上起來,拉住秋穀的衣裳不肯放手,身上隻穿著一件汗衫,一條洋布睡褲,口中隻低說"如何是好",滿眼中流下淚來。秋穀見雙林緊緊的拉住了自己衣服,明曉得是要借著驚嚇的樣子,拉住了他,好叫他脫身不得的意思。外邊王雲生見叫門不開,便把那房門一連踢幾腳。你想那客棧房子那得堅牢?不多兩腳,已被他踢得門搖軸動,"吱吱"的響起來。秋穀見風勢已急,便想走到門前,預備好脫身出去,怎奈雙林抵死的兩手吊住,那裏肯放?秋穀大怒,不由分說,把右手輕輕一灑,把個雙林早灑得頭暈眼花,立腳不住,一交筋鬥直跌到牆腳邊去。

  頭時遲,那時快,那兩扇鬆木板門早被王雲生用力一腳,"轟"的一聲倒了一扇。秋穀在燈光之下,見王雲生搶進來,門外還有三四個人,都是當差的打扮。王雲生走進房內見了秋穀,假做吃驚道:"你為什麽在這邊房內,怪道我叫門不應,原來你們這班奸夫淫婦,幹得好大的乾坤,真是混帳!"一麵說著,搶步上前要扭秋穀,回頭又叫門外的人道:"你們快些進來,與我把奸夫淫婦一齊捆了起來,明日送官究治。"門外一聲答應,都擁進來。

  王雲生揎拳擄袖的正要動手,不料被秋穀把他攔腰一掌,王雲生不及提防,一聲"阿呀",早已滾在一旁。秋穀不待他們動手,兩手略略向人叢裏一拉,拉得眾人讓開一線。秋穀一個蹲身,噗的早穿出房門去了。王雲生急急的從地下扒起,帶著眾人追出來,見秋穀立在自己房門首。

  此時茶房已經被王雲生踢門驚醒,隔壁房門也還有未睡的客人,聽見外邊大鬧起來,大家出來看視。隻見王雲生裝做氣得氣喘呼呼的樣子,指著秋穀罵道:"天下竟有這樣的事情,我倒把你當作好人,托你招呼家口,你竟敢喪了良心,奸騙起人家的內眷來,難道世上沒有王法的麽?"正是:錦瑟華年之恨,綺閣春深;含沙射影之場,書生膽大。

  要知秋穀怎樣脫身,但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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