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對蕭何的謙遜自保及其相業,該如何評價?曆來見仁見智。司馬遷所寫的《蕭相國世家》,隻用了很小的篇幅,正麵寫蕭何的功業,卻把主要筆墨用於寫劉邦的猜忌和蕭何的防範,而在最後的“讚”中,卻對蕭何頗多譏貶,一則曰“於秦時為刀筆吏,錄錄未有奇節”,二曰“及漢興,依日月之末光”,“淮陰、黥(英)布等皆以誅滅,而何之勳爛焉”。明斥其因人而成事,在韓信、英布被殺之後,善於自保的蕭何才得以安享功勳之首的榮華。最有意味的是,司馬遷的最終評語“位冠群臣,聲施後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這究竟是對蕭何的褒獎,還是譏貶?司馬遷論漢初將相功業,多喜與周初賢臣相比。如,其論韓信“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其論周勃“雖伊尹、周公,何以加哉”。閎夭、散宜生的地位遠不及周、召、太公諸人重要,而按照漢廷的定評,蕭何居於韓信、周勃之上,由此反觀司馬遷的類比,顯然是對蕭何的有意貶抑。原因何在?韓信和周勃在皇帝麵前,力圖保持一份大臣的人格尊嚴,這與蕭何曲意求容恰成鮮明的對照。我認為這或許是司馬遷褒揚韓、周而貶抑蕭何的主要原因。
司馬遷的褒貶傾向,隻是我們讀史論人的參考坐標之一,而非唯一。在專製君主的猜忌之下,開國大臣可以有不同的選擇:張良以遁世歸隱自保,韓信以貪戀祿位且疏於防身而滅族,曹參、陳平以清靜無為而求免禍,周勃以質直敢斷亦可僥幸存身,每個人的選擇,都有符合其秉性的依據。蕭何的委曲求全,確實容易被尚氣好奇之士所鄙視,但卻不應該被簡單否定。在君主的猜忌之心發展到不可理喻之時,自標高傲無異於求死,全身而退僅屬明哲保身,不惜犧牲自尊以換來君主的信任,得以做些於國於民皆有實際補益的事情——蕭何的選擇不是更有意義嗎?讓我們且不要對蕭何人格的扭曲大張撻伐,而首先對造成蕭何人格扭曲的君主獨裁製度橫眉冷對:專製製度的原則,就是使人不成其為人。即便是高居於萬民之上的丞相,在君主之下,也隻能屈尊而為奴仆。這是蕭何一生宦海風波昭告於後人的一條真理。
漢惠帝二年(前193),蕭何病逝,諡號“文終侯”。其後世子孫多次得到西漢朝廷的赦罪賜恩,可謂“皇恩浩蕩”、累世富貴。漢景帝為絕嗣的侯另立繼承人的詔書,典型地表達了漢代皇帝對蕭何的敬重:“故相國蕭何,高皇帝大功臣,所與為天下也。今其祀絕,朕甚憐之。”(《漢書·蕭何傳》)蕭何的封國,其子孫後代享受到西漢末年王莽代漢之時。蕭何祠廟,作為後世對蕭何的紀念性建築物,更是分布於許多地方。
永城蕭何祠
繼任相國的曹參,與蕭何一樣都是劉邦的沛縣故交。秦時曹參為沛縣的獄掾,與蕭何同為縣中的“豪吏”,也是協助劉邦起兵的核心人物。
在反秦大起義中,曹參始終追隨在劉邦身邊,是敢打惡仗、多立戰功的名將。他率部攻打過秦將章邯的車騎部隊,並且取得勝利;在多次攻城之戰中,曹參先登上敵城;曹參率軍攻打秦三川郡守李由(秦相李斯之子)的部隊,擊破敵軍,誅殺了李由。秦將章邯襲死項梁之後,楚懷王特別倚重沛公劉邦,任命他為碭郡長,統帥碭郡的反秦義軍。在這一關鍵時刻,曹參受封為“執帛”的爵號,號為建成君,並且晉升為隸屬於碭郡的戚縣縣令。可見此時的曹參,作為能征慣戰的將領,其影響已經形成。其後,曹參又參加了滅秦之戰的諸多戰役。
項羽進占關中,封沛公劉邦為漢王。漢王在受壓抑之時,也沒有忘記晉封曹參為建成侯。在追隨劉邦到達漢中時,曹參已經遷任將軍了。
在楚漢之爭中,曹參以統兵將領的身份,奮戰在第一線上。自從韓信受命獨立作戰之後,曹參就被劉邦分派到韓信麾下,以劉邦用人每有深意來推測,曹參完全可能是劉邦安排在韓信軍中的特殊人物,起著某種牽製性的作用。曹參參加了側翼戰場的許多苦戰惡仗,攻城野戰,斬獲甚豐。論及軍功,曹參高居諸將之上。所以,在開國之後的“論功”之時,武將們一致擁戴曹參,而瞧不起未經戰陣的蕭何。曹參雖然出身行伍,卻非尋常武夫可比,而是一位頗有政治見識的人物。早在楚漢之爭中,他就具備了“出將入相”的閱曆,表現出治理國政的才幹。在隨大將韓信平定齊國之時,曹參的職務就已經是右丞相了。齊王韓信率軍參加垓下會戰時,選定曹參留守齊地,以鎮壓田齊餘黨,平定那些未曾降服的地方。由此可見,曹參的軍政才幹是深得韓信器重的。
後來,劉邦登基為皇帝,韓信被改封為楚王。劉邦封自己的長子劉肥為齊王,同時任命曹參為齊相國。當時,齊國是最大的諸侯王國,而且在當時的政治理念中,齊地被視為除關中之外最重要的地域,朝廷總是選擇最為親近的人出任齊地官員。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曹參受命治齊,足以說明劉邦對他依為幹城。在平定陳〖〗、英布叛亂時,曹參以齊相國的身份,兩次率軍平叛,為了穩定漢初政局作出了貢獻。
漢朝是在多年兵劫的廢墟中立國的。麵對滿目瘡痍、百廢待舉的局麵,應該如何治理好國家?最高統治集團起初並無成算在胸。恰恰是擔任齊相的曹參,最早對治國之道進行了有益的探索。曹參做齊相時,齊國是有七十座城邑的大國。齊王劉肥年輕,並無多少治國的才幹,曹參實操國政。他把齊國的長老、諸儒幾百人召集在一起,請教如何才能安定百姓的辦法。僅從這一舉動而言,曹參的政治見識就高出於漢初群臣之上。然而與會者眾說紛紜,使人不知所從。稍後,曹參聽說膠西一帶有一位蓋公,精研黃老學說,於是派人致送豐厚的禮物請他。在與蓋公相見時,曹參虛心求教,蓋公談論的治國之道卻非常簡潔,“貴清靜而民自定”。即實踐黃老學派“無為而治”的政治理論和治國之術,統治者給民眾以休養生息的基本條件,社會自然就會安定。曹參認定蓋公所論的統治方法,最適合於當時的社會需要,於是自覺地將它運用到治理齊國的實踐之中。曹參為齊丞相九年,齊國安定和睦,被人們盛讚為賢相。
蕭何去世的消息傳來,曹參告訴隨從收拾行裝,並說:“我將要到朝廷擔任相國。”自有一番“舍我其誰”的自信和氣概。沒過多久,朝廷使者果然來宣召他入朝。
按照官場常規,新任官員為了博取聲譽,總要在上任之初,就推行若幹不同於前任的措施,此所謂“除舊布新”,俗稱“新官上任三把火”。然而,曹參在眾望所歸,接替蕭何為相國之後,他卻沒有任何的驚人之舉,凡事都不加改變,一切遵從蕭何所確定的規章製度辦事。相國易人,舊政未改,前後相接,渾然一體。曹參似乎無異於在朝政中,打上任何個人的標記。
留意觀察曹參新政,可以發現兩個特點:
其一,曹參選用官吏,不以能幹為標準,而專用“厚重長者”。
曹參從有實際工作經驗的郡國官吏中,選擇了部分不善文辭、謹慎敦厚的長者,任命為丞相的屬吏。此類樸實的官吏得到相國的賞識而出任要職,對於養成務實質直的吏風,是可以有所補益的。而對於官吏中舞文弄墨、苛刻周納,急欲追求名望聲譽的,一經發現,曹參就將他們斥退。因為這些追名逐利的官員,也許不乏能幹之輩,但他們的吏風卻不適應“無為而治”政策的需要,故曹參對他們斷然加以貶抑。
曹參見到別人有微小過失,總是為他們隱匿掩蓋,相府之中因此平安無事。
其二,曹參日夜飲酒,不理日常政務。
朝廷之上與曹參有交情的官員以及相府賓客,見到曹參常在醉鄉之中,不處理丞相職責內的政事,生怕誤事肇禍,於是,不斷有人前來拜訪,都想提出規勸。這些人來到相府,曹參揣度出他們要說什麽,就讓他們同飲美酒。飲酒期間,如果有人執意要提出忠告,曹參總是盛情勸酒,直到他們喝醉離去為止,這些人始終沒有機會開口勸說,如此習以為常。曹相國愛飲醇酒,相府屬吏也大多貪杯。相府的後園與吏舍相近,屬吏在其中整天飲酒唱歌、大聲呼喊的聲音清晰可聞。曹參的隨從官吏以此為患,又想不出什麽辦法加以整肅,於是請曹參遊覽後園。本意在於希望曹相國聽到屬吏的醉酒呼喊之聲,將鬧酒者召來訓斥治罪。但是,沒有想到的是,曹參聽後,卻令隨從人員在後園擺設酒席,痛飲開來,高歌呼叫以助酒興,並與吏舍中鬧酒的屬吏互相應和。
曹相國沉湎美酒,不理政事,使得漢惠帝心生憂慮:相國難道是輕視朕不成?曹參的兒子曹〖〗時任中大夫,得到惠帝的信任。惠帝於是對曹〖〗說:“你回到家中,在私下閑談時問你父親:‘高帝去世不久,當今皇帝年輕,您身為相國,整天飲酒,不向皇帝奏請政事,如何能以天下事為憂?’但不要說是我告訴你的。”曹〖〗回家休假,按照惠帝的囑托,提醒和勸諫父親。曹參大怒而笞打曹〖〗二百,說道:“趕快入宮侍奉皇上,國家政事不是你應該談論的。”到朝會的時候,惠帝質問曹參說:“為何要懲治曹〖〗?前者是我讓他勸諫您的。”曹參免冠謝罪說:“陛下您自己審視您與高皇帝誰聖明英武呢?”惠帝說:“朕哪敢同先帝相比!”曹參又說:“陛下審視我曹參與蕭何誰更賢能呢?”惠帝說:“您似乎不如蕭何。”曹參說:“陛下說得對。高皇帝與蕭何平定天下,法令既已明白完備,陛下您可以垂拱而治,曹參等輩恪守職責,遵行不變,這難道不是明智的選擇嗎?”惠帝說:“說得好!”
曹參做相國三年,病逝於任上。他以近乎頹廢放縱的方式,維持了政局的粗安無事,給天下百姓提供了休養生息的寬鬆條件,完成了從戰亂初平向文景之治的轉變。公道自在人心,百姓以歌謠的方式,表達了對曹相國的敬意和追念:“蕭何為法,〖〗若畫一。曹參代之,守而勿失。載其清淨,民以寧一。”
曹參入為相國後的所作所為,是他信奉黃老之學的體現,與他治齊時的“貴清淨”有一脈相承之處;但仔細想來,曹參的日飲醇酒,標榜無為,似乎也是一種自保之術。在漢高祖劉邦死後,惠帝受製於呂太後,不可能真正有所作為;而呂太後對功臣集團素來忌憚,恨不能悉數誅滅而後快。當時,韓信、彭越、英布三大將帥已經被殺,蕭何新亡,張良以“導引”、“避穀”表示出世姿態,曹參恰恰在此時入朝為相,他本來就得到眾多武將的擁戴,自然就成了功臣集團的領袖。呂太後自然也就會對他猜忌、防範。以謹慎為自保之術,蕭何已經運用到了極致,曹參如果繼續沿用,難免有東施效顰之嫌,況且也與曹參的武將本色不符。設身處地為曹參籌劃,似乎也隻有日飲醇酒不理政事,才是高明的自保之道。
曹相國的風采睿智,全在飲酒之中。自飲自娛,勸飲阻諫,與群吏共醉歌呼——身為相國,每一種舉動都透著怪異,似有幾分頑鈍,似含幾分滑稽,究其本意,隻不過是為了博得呂太後放心而已!身為相國的功臣,為求自保,不得不苦尋出路,以至近於佯狂。在專製體製之下,最高統治者的猜忌之威,令人歎為觀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