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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卷昌司憐才慢注祿籍

  塞翁得馬未為喜,塞翁失馬未為憂。

  須知得失循環事,自有天公在上頭。

  話說世上目前事體未足憑據,直要看收梢結局,方才完全。世上眼界小之人,見目下富貴,便就揚揚得意,隻道這富貴是長生不老香火,不知一朝跌磕,那富貴還是個虛體麵;見目下貧賤,便牢騷感慨,跌腳捶胸,不知一朝發跡,那“貧賤”二字不惟磨難我不倒,還受用這二字的好處。奉勸世上的人大著眼孔,開著心胸,硬著脊梁,耐著性氣,切莫把目下之事認做真實,隻看塞上翁得馬失馬之說,一毫不錯。真是: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

  且說一件好笑的事,做個入話。卻說周世宗末年,有個陶穀學士。這陶穀少年時節,生性便極其慳吝,不肯輕用一文錢鈔。一日夜間,被陰府勾攝去,眾鬼使對陶穀道:“奉命與你換一雙眼睛,你肯出多少錢?我這裏眼睛都有定價,你肯破些慳恪,與我百萬錢麽?”那鬼使用手望地下一指道:“這一堆眼睛都是百萬錢之價。你若肯與我百萬錢,我便與你這一等的眼睛。”那陶穀素性慳恪慣了,怎生肯出百萬錢買這一雙眼睛,便半日不作聲。這鬼使見陶穀不做聲,便又道:“你出百萬錢買我這雙眼睛去,不虧負你,休得慳恪!”陶穀又不做聲。側邊又走過一個鬼使來道:“你既不肯出百萬錢買他這一等眼睛,隻出十萬錢買了我這一等眼睛去罷。”一把扯陶穀過來,指地下一堆眼睛道:“這一堆眼睛都是十萬錢之價。”陶穀打一看時,見滿地一堆都是眼睛,骨碌碌的都有光彩。陶穀暗暗的道:“我自有雙眼睛,好端端的,沒些緊要破費十萬錢,買這一雙眼睛去做甚,難道麵上要四雙眼睛不成?留下這十萬錢好做人家。”遂又不做聲。這邊又有一個鬼使道:“他既不肯破費錢財,我隻得將這一等眼睛白白送一雙與他罷。”道罷,眾鬼使一齊走過來道:“是。”隻見一個鬼使就這一堆裏拾起一雙彈丸,雙手把陶穀舊眼一齊摳出,把這一雙彈丸納將進去。陶穀疼痛莫當,大叫一聲,撒然驚醒,伸手去摸,雙目都腫。次日起來對鏡一照,變了一雙碧綠色琉璃眼睛,與舊時大是不同。人人都道:“這雙眼活像廟中小鬼一樣。”過了幾時,路上遇著相士陳子陽道:“好一身貴相,骨氣都好,卻怎生有這一雙鬼眼,終身不得顯達。”陶穀懊恨無及。後來宋太祖受了周禪,朝班已定,未有禪詔。陶穀學士將禪詔出諸袖中,宋太祖心中薄其為人,遂終身為翰林學士,再不遷其官爵。陶穀甚是怨恨,所以有“年年陶學士,依樣畫葫蘆”之誚。

  看官,你道一個極貴之相,隻因“慳恪”二字換了一雙鬼眼,終身受累。我浙江也有一個人,隻因一句話上說得不好,昧了心田,卻被紫府真人拿去,換了一身窮賤之骨。虧得後來改行從善,洗淨驕傲之性,學做好人,文昌帝君愛其才華,重新奏聞玉帝準與祿籍,宛宛轉轉,又有許多妙處,以聳天下聽聞,待在下慢慢說來,便知端的。有八句詩為證:

  拋擲南陽為主憂,北征東討盡良籌。

  時來天地雖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千裏山河輕孺子,兩朝冠劍恨譙周。

  〞餘岩下多情水,猶解年年傍驛流。

  這八句詩是羅隱才子題諸葛亮籌筆驛之作。那羅隱在唐朝末年是東南第一個才子,懷才不遇,終身不能中得一個進士。後來將就做得一官,於他生平誌願,十分不能酬其一分,以此每每不平,到處怨歎。過諸葛亮廟,有感而作這一首詩,說諸葛公這般才華,可以平吞天下,混一中原,隻因遭時不濟,有才無命,不能成其一統之誌,卻又年命不永,營中星殞。這樣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究竟與命抵敵不過,那怕共工氏發惱,頭撞倒了不周山;巨靈神奮威,斧劈碎了華山石。所以他有感而作。看官,你道這羅隱是那裏人氏?他是浙江杭州府新城縣人,字昭諫,別號江東生。他與吳越王同時降生。未生之前,有兩條紫氣衝天:一條紫氣降於臨安,生出吳越王,一條紫氣降於新城,生出羅江東。這羅江東生將出來,學貫天人,才兼文武,聰明穎悟,出口成章,有曹子建七步之才,李太白百篇之賦。隻是一著:生性輕薄,看人不在眼裏。一味好嘲笑人,或是俚語,或是歌謠,高聲朗誦,再也不怕人嗔怪,遭其訕笑者不一而足,因此人人稱之為“輕薄羅隱”。但是他說出來的話,又有些古怪,或好或歹,都有靈應,就像神仙的讖語一般。遠在數百年之外,近在目下,聲叫聲應,至今千來年,浙江人凡事稱為“羅隱題破”者,此也。以此人人忌憚他那張嘴,不敢惹他。

  不要說世上人怕他,連那鬼神也都怕他這張嘴,凡庵觀苑寺之中,那些泥塑木雕的神道,他若略說一二句,準準應其所言:若是說好,便就靈通感應,香火繁盛起來;若說不好,便就無靈無感,香煙冰冷,連鬼也通沒得上門來了。羅江東初年不信鬼神,一日走到祠山張大帝廟裏,見殿宇雄壯,心上不平,取出那枝百靈百應、光閃閃、寒簇簇、判生死的筆來,題二句於壁上道:走盡天下路,平生不信邪。

  方才寫得這二句,還未完下文,忽然背後一尊神道奪住手中這枝筆,大聲喝道:“汝把下文這二句做得好便罷,若做得不好,我便擊死汝矣。”羅江東回轉頭來一看,就是黑臉胡子張大帝。這一尊神道,身長數丈,威風凜凜,電目岩岩。羅江東驚得一身冷汗,慌慌張張,隻得續寫二句道:祠山張大帝,天下鬼神爺。

  寫完,那尊神道方才放手而去。自此之後,廟中香火更盛。後來走到烏江項王廟內,見項王相貌猙獰,手中執劍而坐,怒氣不消,猶似昔日與漢王爭天下之勢。羅江東服他是個好漢,題一首詩於壁上道:

  英雄立廟楚江濱,叱吒風雲若有神。

  對劍不須更惆悵,漢家今已屬他人!

  此詩題罷,泄了項王千餘年不平之氣,手中寶劍實時墜地。羅江東見其靈異,作禮而出。

  羅江東詩才神速,點韻便成。少年之時,手中戲拿一個小磬,賣詩為名,限定磬聲完為度。有人要他做新月的詩,以“敲、梢、交”三字為韻,一邊擊磬,一邊吟值:禁鼓初聞第一敲,臥看新月出林梢。

  誰家寶鏡新磨出?匣小參差蓋不交。

  磬聲完而詩已就矣,其敏妙如此。又長於對句,凡人有對不得的,到他口中無有不對之句。藥中“白頭翁”,他便對“蒼耳子”:“玉玲瓏”他便對“金跳脫”。那“金跳脫”就是女人手上金鐲子是也。又有句道“近比趙公,三十六年宰相”這句,人再對不來。羅江東道:“何不對‘遠同郭令,二十四考中書’?”這就是郭子儀故事,他在中書曆二十四考。其對句之精妙如此,真奇才也。但他生於窮寒之家,生計甚是寥落,家中一畝田地也無,又兼唐朝亂離之後,德宗好貨之主,田地上賦稅極多,人家一發不敢有那田地。羅江東自小隻帶得這幾畝書田來,濟得甚事?真個饑不可食,寒不可衣。果是:聾盲喑啞家豪富,智慧聰明卻受貧。

  他早年喪了父親,守著母親過活。那母親不過織布度日,好生艱苦,羅江東隻得呆著臉向親友家借貸。誰知世上的人甚是少趣,若是羅江東那時做了官人,帶了烏紗帽,象簡朝靴,那人便來嗬脬捧屁,沒有的也是有的;如今是個窮酸,口說大話,不過是賒那“功名”二字在身上,世人隻賭現在,不討賒帳,誰肯預先來奉承?俗語道:“若說錢,便無緣。”羅江東向親友一連告了幾十處,大家都不睬,以後見了他的影兒,隻道他又來借債,都把他做白虎、太歲一般看待,家家關門閉戶起來。羅江東與母親二人,甚是忿恨之極。正是:十叩柴扉九不開,滿頭風雪卻回來。

  話說羅江東母子二人正在忿恨之際,忽然遇著一個風鑒相他道:“子天庭高聳,地閣豐隆,鼻直口方,伏犀貫頂,目若明星,聲如洪鍾,顧盼英偉,龍行虎步,有半朝帝王之相,切須保重!”說罷而去。這個風鑒卻是豫章人,識得風雲氣色,見王氣落於鬥牛之間,那鬥牛是杭州分野,特特走到杭州觀看氣色,見氣色兩支,一支落於新城,一支落於臨安。遂扮作風鑒到新城,遇見了羅江東是個帝王之相,好生歡喜。那時羅江東母子二人聞得此話,正忿恨這些親友不肯借貸,便忿忿的發願道:“可恨這些賊男女恁地奚落,若明日果有帝王之分,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定要把這一幹人碎屍萬段,方雪我今日之忿。”母子二人忿忿的說了幾日,果然“人間私語,天聞若雷”。一日晚間,羅江東吃了晚飯緩步出門,忽然見四個黃巾力士走到麵前,對羅江東道:“吾奉紫府真人之命奉請。”道罷,便把羅江東撮擁而去,來到一處。但見:煙雲繚繞,琉璃瓦上接青霄;瑞氣繽紛,白玉殿橫開碧漢。門前排幾對白象青猊,兩旁列千百天丁力士。當殿中坐著一尊活神道,事事無差;丹墀下伏著許多橫死鬼,緣緣有錯。日遊神,夜遊神,時時刻刻來報正心邪心、善心惡心;速報司,轉輪司,慌慌忙忙去推天地道道、人道鬼道。有記性的功曹、令史,一枝筆,一本簿,明明白白,注定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盡是孽來報往、報重孽深;沒慈心的馬麵、牛頭,兩股叉,兩條鞭,惡惡狠狠,照例或殺或剉或舂或磨,總之陽作陰受、陰施陽轉。正是人間有漏網,天府不容針。

  話說四個黃巾力士撮擁羅江東到於殿前,暴雷也似唱喏道:“奉命取羅隱來到。”那真人便開口道:“羅隱,汝本當有半朝帝王之分,與錢鏐一樣之人。汝怎生便生好殺之心,輒起不良之念,要將借貸不與之人盡數碎屍萬段,以雪胸中之忿?借貸不與,此是人之常情。況此數十家人俱是汝之親友,有何罪過,便要殺害。如此小事,恨恨如此。上帝好生,汝性好殺。明日做了帝王,殘虐刻剝,傷天地之和氣,損下界之生靈,為害不淺。連日值日功曹將汝惡心奏聞上帝,上帝大怒,天符牒下,將汝所有帝王福分盡數削籍。說罷,就喚四個黃巾力士過來吩咐道:”可將此人帝王之骨盡數換過。“黃巾力士喏喏連聲,把羅隱扳翻在地,如哪吒太子拆骨還父,剔肉還母一般,根根骨頭抽將出來,一一換過,獨留得上下牙齒不換。紫府真人仍著力士送羅隱回去。羅江東回家,已是五更時分,倒在牀上,大聲叫痛,似夢非夢,早已驚醒了母親,備述緣故。急急起來,對鏡子一看,竟改變了一個人。但見:天庭偏,地閣削。口歪斜,鼻子塌。皮膚粗,猴猻腳。吊眼睛,神氣撒。遠觀似土地側邊站立的小鬼,近看一發像破落廟裏雨淋壞滴滴點點的泥菩薩。

  母親吃了一驚,羅江東見自己醜陋不堪,跌倒在地。母親慌張,急急把薑湯灌醒,攙扶而起。母子二人懊恨無及,大哭了一場,真一言折盡平生之福也。自此羅江東躲在家內,不敢出門。過了一個月方才出門,左右鄰舍都吃了一驚。羅江東卻再不敢說出,隻說病患如此。一日,又遇著前番相士,見了吃驚道:“汝怎生相貌一朝改變至此?定是心術不端,以致陰府譴責。”羅江東隻得把前事說了一遍,相士跌足道:“可惜半朝帝王之相。”又把他仔細一相,道:雖是一身貧賤骨,猶然滿口帝王牙。

  羅江東道:“一念之差,折福至此,怎生是好?”相士道:“舉頭三尺有神明,舉心動念,天地皆知。汝若舉一點殺心,便毒霧妖氛彌漫宇宙,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上天怎麽得不知道?相逐心生,心既不好,相亦隨變,此是必然之理。但自今以後一心懺悔,改行從善,步步學好,還好救得一半。”說罷,再三歎息而去。後來訪到臨安,見了錢鏐,許他以帝王之事,果應其言。

  羅江東自此之後,一味學做好人,再不敢存一毫不肖之心,真個行不愧影、寢不愧衾。但是他那張口仍舊百靈百應,那枝筆仍舊煙雲繚繞。人雖然憎他醜陋,卻又愛他才華。四方之士,但得他一言半句,就聲名赫赫起來。若是到東南地方,扇頭上沒有羅江東一首詩,便人人以為羞恥,因此名聞天下,願交者眾,金錢彩幣,不時饋送。

  那時宰相令狐綯重其詩文,兒子令狐滈登了進士,羅江東贈詩一首。令狐綯大悅道:“吾不喜汝登第,喜汝得羅江東之詩為貴也。”其見重於當朝如此。宰相鄭畋有個千金小姐,性通文墨,酷愛羅江東之詩,自己抄寫成帙,圈上加圈,點上加點,朝夕吟哦不輟,遂害了相思之病。父親見女兒鍾情在羅隱身上,暗暗的道:“我女兒雖愛羅江東之詩,卻不曾見其貌。我相府女兒嫁與貧士,雖然不妨,但羅江東相貌極其醜陋,女兒未必中意。我試邀他來飲酒,待女兒簾中一觀,若不嫌他醜陋,我便嫁與他罷。”一日炮鳳烹龍,陸珍海錯,極其華麗,請羅江東來飲酒,特特與女兒知道。女兒知是請羅江東,心中暗暗歡喜,早醫好了八九分相思病症,遂輕移蓮步,緩拖玉佩,悄悄走到珠簾邊一望,看見羅江東猥瑣醜陋,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吃了一驚,暗暗的道:“怎生恁般醜陋?若嫁與他,枉了一生。我相思差矣。”遂移步而進,再不出來觀看。從此連詩帙都拋過一邊,竟不吟其詩句,把“相思”二字遂輕輕放下。有詩為證:

  日夕吟詩酷愛才,及觀標格歎難哉。

  從來女子多皮相,一笑須從射雉回。

  話說羅江東被鄭小姐選退了這頭親事,人人傳聞開去,都不與他結親。後來有一富人有個女兒,名為“賽珍珠”,是個愛才不愛貌的,情願嫁與羅江東。富人遂倒賠妝奩,羅江東得了這個美妻,又得了若幹嫁資,家道充足,恰好遇著錢鏐。 那時錢鏐正在賣鹽之時,破衣破裳,蓬頭赤腳,羅江東與他三杯兩盞,結為相知。又時時把錢物去周濟他,錢鏐感激無盡,真結交當於未遇之時也。誰知日後富貴功名,就在錢鏐身上,這是後話。

  羅江東自數年改行從善以來,端的無一毫非禮非義之事,善念虔誠,果然文昌帝君托夢道:“子數年洗心易慮,事事可與天知。吾既重汝之改過,又愛汝之才華,已將汝近日之行止盡數奏聞玉帝,玉帝準奏。但今天下多事,未可驟與汝功名,待我慢慢注汝之祿籍可也。”說罷而醒。羅江東自此心中少穩,日行善事,但口嘴輕薄慣了,隨你怎麽防閑,終有失錯。隻因一句話上觸犯了當朝宰相,直害得二十餘年不中進士。你道這宰相是誰?就是先前說的令狐綯。那令狐綯本是極愛羅江東之人,但令狐綯學問不濟,羅江東酒醉後大笑道:“中書堂上坐將軍。”譏他不能做得文章之意。令狐綯一日把一件學問來問羅江東,羅江東道:“這個學問出在莊子《南華經》第二篇上,不是什麽怪僻之書,願相公燮理陰陽之暇,更宜博覽古書,以資學問。”令狐綯大怒,說他以己之長形人之短,文人無行,宰相之前尚且放肆如此,何況以下之人。若與他中了一個進士,便看人不在眼裏,以此每到科場,就吩咐知貢舉官,不得中羅隱進士。鄭畋幾番要中羅隱,因令狐綯惱了,也便不敢。羅隱甚是懊恨。做二句詩道:早知此恨人多積,悔讀南華第二篇。

  羅江東既惱犯了宰相,進長安科舉之進,又惱犯了一個朝官。這朝官姓韋名宣,兩個同遇於飯店之中。羅江東生性輕薄,凡事不肯讓這個官兒。左右喝道:“這是朝官韋爺,休得輕薄!”羅江東大怒道:“什麽朝官,敢在我才子羅江東麵前說,我把一隻腳提起筆來寫了數十篇文字,也還敵得過數十位朝官哩!”韋宣聞得,切骨之恨,又添上幾分不要中羅隱進士之意。因此羅隱這個進士位兒一發不穩了。後來訪得不中進士因此二人之故,然亦付之無可奈何矣!隻說:“文昌帝君也會得說謊,原說慢慢注我祿籍,怎生二十多年尚然不中?我今已是半百之年,何年方成進士?難道活到七八十歲時戴頂壽官紗帽不成?”遂寄一首詩與朋友道:

  廿載辛勤九陌中,卻尋岐路五湖東。

  名慚桂苑一枝綠,膾憶鬆江兩箸紅。

  浮世到頭須適性,男兒何必盡成功!

  〞應鮑叔深知我,他日蒲帆百尺風。

  羅江東作詩歎息,誰知文昌帝君果是有些妙處。那時唐朝法紀零替,賄賂公行,關節潛通,有多少懷才抱異之人無由出身。及至出身的,又多是文理不通,白麵書生胸中那裏曉得“經濟”二字,並無一個老成持重之人,以此把唐朝天下都激亂了,士人都忿忿不平。所以黃巢因屢舉不第,亂入長安。後來黃巢誅滅,他手下將官朱溫投降,唐朝封為梁王,漸漸威權日盛,殺害百官,天子拱手聽命。朱溫手下有一個文臣李振,雖比不得羅江東的才華,也是一個才子,少年自負其才,思量取功名如拾芥子一般,不意遭此濁亂之時,誰問你有才無才,隻問你有賄賂無賄賂、有關節無關節,因此羅江東二十餘年不中,李振也二十餘年不中。那李振忿恨這些害民賊道:“當日三國時節,督郵倚勢欺詐劉玄德錢,卻被張飛縛在柳樹上,口口聲聲罵為害民賊,鞭打數百,千古快心。若在今日,一刀砍為兩段,方才心滿意足。俺明日做得張飛便好。”如此發念,不一而足。又因進士裴樞、獨孤損數十餘人自稱名士,搖唇播舌,結黨成群,日常屢屢輕薄李振,說他是伏土蚯蚓,怎能夠得出頭飛騰變化?像俺們有才之人,自然黃金橫帶、白馬任騎,那李振有何德能,敢與俺們一同發跡!李振聞知,咬牙切齒,定要報複此仇,便將一把寶劍磨得鋒快,道:“俺定要將此劍砍取諸賊人之頭,等他得知名士結果,方才罷休。”如此磨了多次。後來投在朱溫帳下做了他的謀士,言聽計從,遂將日常仇恨的各官並裴樞、獨孤損三十餘人綁縛起來,取出那二十餘年磨得風也似快的那把寶劍,一劍一個,盡數殺之於白馬驛中,又對朱溫道:“此輩日常高言闊論,自謂清流,可投之黃河,使為濁流。”朱溫知李振報複前仇,遂笑而從之,把諸人屍首撲通的都拋在黃河之內,嗚呼哀哉!李振報了諸人之仇,甚是得意,做首詩道:

  廿載磨一劍,今年始報仇。

  自謂清流客,今姑付濁流。

  羅江東聞知大驚道:“使我當日早中了一個進士,已與裴樞、獨孤損三十餘人同作無頭之鬼,為濁流中物矣。豈非塞上翁得馬未足為喜、失馬未足為憂之說乎?今日這顆頭尚在頸子上,真文昌帝君之賜也。”遂感歎不已,做首詩道:

  逐隊隨行二十春,曲江池畔避車塵。

  如今贏得將衰老,閑看人間得意人。

  後來朱溫竟篡了唐朝天下,改國號為“梁”,都是李振之計。在位七年,淫了子婦,被兒子友圭所弒;並李振也殺了,都是一報還一報之事。這是後話。

  卻說錢鏐那時已起兵破走黃巢,誅了叛臣越州觀察使劉漢宏、杭州刺史董昌,有了十四州天下,唐昭宗封為鎮海軍節度使,在於杭州鳳凰山建造宮殿,自置文武官僚,都極一時之選。卻念羅江東故人,未曾中得進士,當日受他好處,至今未報,遂遣官數員齎了金銀書幣,鼓樂喧天,到新城聘他為官,便鼎沸一了個新城,連當日借債不肯借的都一並來慶賀送禮,人情勢利如此!當下迎接羅江東到於杭州,錢鏐王倒屣而迎道:“本是故人,不敢相屈幕下,一以賓禮奉待,或任憑采擇何官亦可。”自此羅江東代書記之任,後為錢塘令。唐昭宗加封錢鏐為吳王,錢鏐上表稱謝,卻命沈嵩草表。那沈嵩是錢王幕下一個極會得做文字之人,表完,錢鏐王付與羅隱一看,羅隱看了道:“此表雖是,但其中說得杭州甚好,此自求征索之媒也。”錢王遂命羅隱另做一篇,其中二句做得甚妙,道:天寒而麋鹿來遊,日暮而牛羊不下。

  表到唐朝,滿朝人都道誰有此好文字,定是羅隱之筆,惜乎天下第一個文人卻被錢鏐用了,此是朝廷大差錯處。後來唐昭宗改名為曄,錢王表賀,又是羅隱代作道:左則昌姬之半字,右則虞舜之全文。

  滿朝文武識得是羅隱之筆。那時諸鎮都有賀表,以此篇為第一。誰知後來朱溫竟篡了唐朝天下,錢王上表稱臣,朱溫大喜,加封為吳越王,賜以玉帶名馬。羅隱甚是不服,勸錢王起兵道:“朱溫逆賊,篡奪唐朝天下,弒君之賊,人人得而誅之,即當興兵十萬以討逆賊,複立唐室子孫,名正言順,何愁不勝!就使不勝,我據有江東吳越十四州天下,不失為東帝。怎生上表稱臣,以為終古之羞乎?”錢王道:“我若興兵,畢竟要塗毒生靈。我愛養斯民,豈忍置之鋒鏑之地?況朱溫貪淫之極,不久必有內變!我靜以觀其變,自不失為孫仲謀也。”遂不肯起兵。錢王聽羅江東這篇說話,心中甚是敬重,暗暗的喝采道:“羅隱在唐朝屢舉不第,心中不知該怎麽樣怨恨唐朝,今反勸我起兵興複唐室,唐朝雖負羅隱,羅隱卻不負唐朝,可謂忠心貫日,唐朝之義士矣!‘文人無行’,此言謬也。”自此更加禮敬,凡事聽信。

  錢王英雄生性,怒發之時,未免有些偏頗。那時桐廬有個才子章魯風不願仕於錢王幕下。錢王大怒,就把章魯風來殺了。又有關中一個才子吳仁璧,錢王聘他為官,吳仁璧做首詩辭官。錢王惱他,將吳仁璧沉之江中。羅隱心中甚是不服,飲酒之間,做首詩規諫道:一個禰衡容不得,思量黃祖謾英雄。

  錢王見這首詩,甚是懊悔,遂將此二人屍首埋葬之以禮。那時西湖上漁戶日納魚數斤,名為“使宅魚”,若不及正數,必另買來補碼,頗為民害。一日,錢王與羅江東飲酒,壁上掛幅薑太公潘溪垂釣圖,錢王要羅江東題詩,遂題詩以寓意道:

  呂望當年展廟謨,直鉤釣國更誰如?

  若教生在西湖上,也是須供使宅魚。

  錢王見詩大笑,遂蠲免了“使宅魚”這主征稅。羅江東隨事諷諫,錢王無有不聽,都是有益於國家、有利於民生的事。錢王發怒之時,無人阻攔得住,獨羅江東三言兩語便撥得轉。因此吳越十四州都蒙其福德,後來直做到諫議大夫,母親與妻子賽珍珠都受了誥命,晚景榮華,受用了下半世。羅江東足足活至八十餘歲而終,他所著有《湘南甲乙集》、《淮海寓言》、《讒書》六十篇行於世,有詩為證:

  莫為危時便愴神,前程往往有期因。

  須知海嶽歸明主,未必乾坤陷吉人。

  道德幾時曾去世,舟車何處不通津?

  但教方寸無諸惡,狼虎叢中也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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