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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八兩銀殺二命 一聲雷誅七凶

  天意豈渺茫,人心胡不臧。

  陰謀深鬼蜮,奇阱險桁楊。

  鑒朗奸難匿,威神惡必亡。

  須嚴衾影懼,遮莫速天災。

  暗室每知懼,雷霆恒不驚。人心中抱愧的,未有不聞雷自失。隻因官法雖嚴,有錢可以錢買免,有勢可以勢請求。獨這個雷,那裏管你富戶,那裏管你勢家。故我所聞有一個牛為雷打死,上有朱字,道他是唐朝李林甫,三世為娼七世牛,這是誅奸之雷。延平有雷擊三個忤逆惡婦,一個化牛,一個化豬,一個化犬,這是剿逆之雷。一蜈蚣被打,背有“秦白起”三字。他曾坑趙卒二十萬,是剪暴之雷。一人侵寡嫂之地,忽震雷縛其人於地上,屋移原界,是懲貪之雷。一婦因娶媳無力,自傭工他人處,得銀完姻。其媳婦來,不見其姑,問夫得知緣故,當衣飾贖姑,遭鄰人盜去,其媳憤激自縊。忽雷打死鄰人,銀還在他手裏,縊死婦人反因雷聲而活,這是殄賊之雷。不可說天不近。《輟耕錄》又載:一人欲謀孤侄,著婢買囑奶娘,在乳中投毒。正要放他口中。忽然雷震,婢與奶娘俱死,小兒不驚。若遲一刻,小兒必死。道是性急之雷,已是奇了,還有一雷之下,殺七個謀財害命凶徒,救全兩個無辜之人,更事之出奇了。

  話說蘇州府嘉定縣有一疁城鄉,有一個鄉民姓阮名勝,行一,人取他個號叫敬坡。母親溫氏,年已六十多歲。一妻勞氏,年才二十多歲,也有幾分顏色。至親三口,家裏有間小小住屋,有五七畝田,又租人幾畝田,自己勤謹,蚤耕晚耘,不辭辛苦。那婦人又好得緊,紡得一手好紗,績得一手好麻,織得一手賽過絹的好布,每日光梳頭、淨洗臉、炊煮三餐之外,並不肯偷一刻的閑。能得六七家鄰舍,也住得散,他也並不肯走開去閑話。家中整治些菜蔬,畢竟好的與婆婆,次些的與丈夫,然後自吃,並不貪嘴。就是家事日漸零落,丈夫掙不來,也沒個怨悵的意思,瑣碎話頭。莫說夫妻相安,婆婆歡喜,連鄉裏鄉間也都傳他一個名,道阮大遇得個好家婆,又勤謹,又賢惠。但是婦人能幹,能不出外邊去,這全靠男子。無奈阮大一條忠厚怕事的肚腸,一副女兒臉,一張不會說的嘴。蘇淞稅糧極重,糧裏又似老虎一般嚼民,銀子做準扣到加二三,糧米做準扣到加四五,又亂派出雜泛差徭,幹折他銀子;巧立出加貼幫助,克斂他銅錢。不說他本分憐他,越要擠他。還租時,做租戶的裝窮說苦,先少了幾鬥,待他逼添。這等求爺告娘,一升升拿出來,到底也要少他兩升。他又不會裝,不會說。還有這些狡猾租戶,將米來著水,或是酒鹽鹵、串凹穀,或是熬一鍋粥湯,和上些糠拌入米裏,叫糠拌粥,他又怕人識出不敢。輪到收租時節,或是送到鄉宦人家,或是大戶自來收取,因他本分,都把他做榜樣,先是他起,不惟吃虧,還惹得眾人抱怨,道他做得例不好。連累眾人多還,還要打他罵他,要燒他屋子。隻得又去求告。似此幾年,自己這兩畝田戤與人賠光了,隻是租人的種。出息越少,越越支撐不來。

  一個老人家老了,吃得做不得。還虧家中勞氏能幹,隻是紡紗,地上出的花有限,畢竟要買。阮大沒用,去買時隻是多出錢,少買貨。紡了紗,織了布,畢竟也阮大去賣,他又畢竟少賣分把回來。日往月來,窮苦過日子,隻是不彀。做田莊人,畢竟要吃飯。勞氏每日隻煮粥,先幾碗飯與阮大吃,好等他田裏做生活;次後把幹粥與婆婆吃,道他年老餓不得;剩下自己吃,也不過兩碗湯、幾粒米罷了。穿的衣服,左右是夏天,女人一件千補百衲的苧布衫,一腰苧布裙、苧布褲;男人一件長到腰,袖子遮著肘褂子,一條掩膝短裩,或是一條單稍。莫說不做工的時節如此,便是鄰家聚會吃酒,也隻得這般打扮。正是他農家衣食,甚是艱難得緊。

  催耕未已複促織,天道循環無停刻。

  農家夫婦何曾閑?撚月鋤星豈知息?

  夜耨水沒踝,朝耕日相逼。

  嗟晴苦雨愁滿懷,直是勞心複勞力。

  布為他人衣,穀為他人殖。

  才複償官租,私貸又孔亟。

  大兒百結悲懸鶉,小兒羹藜多菜色。

  嗟彼老夫婦,身首頗黎黑。

  朝暮經管徒爾為,窮年常困缺衣食。

  誰進祁寒暑雨箴,剜肉補瘡訴宸極。

  遍選循良布八方,擊壤重見雍熙域。

  他兩個雖苦,倒也相安。隻是鄰舍中有這兩個光棍,一個是村裏虎鮑雷,是個裏書,吃酒撒潑,欺善怕惡,凡事出尖,自道能的人。一個是村中俏花芳,年紀也到二十,隻是掙得一頭日曬不黃的頭發,一副風吹不黑的好臉皮,裝妖做勢,自道好的人,與鮑雷是緊挽好朋友。這花芳見阮大窮,勞氏在家有一餐沒一餐,被一爿,掛一片,況且阮大憂愁得緊,有個未老先老光景。他道這婦人畢竟沒老公的心,畢竟甘清淡不過,思量這野食。自己也是個一表人材,要思量勾搭他。二十歲不冠巾的老扒頭,他自己還道小,時常假著借鋤頭、借鐵扒名色,或是假獻勤,替他帶飯到田頭去。把個身子戤了他門拮道:“一嫂,虧你得勢,我們一日也不曾做得多嗬,又要煮飯,又要紡紗織布,這人家全是你做的。”勞氏道:“不做那得吃?”花芳道:“一嫂,那不做的倒越有得吃哩!”常這等獎他,要他喜歡。又時道:“一嫂,一哥靠得個鋤頭柄,一嫂靠得這雙手,那做得人家起?隻好巴巴結結過得日子。隻是捱得熟年,怕過不得荒年,也不是常算。”把這等替他計較的話兒,要把他打動。還有絮絮的話:“我看一哥一會子老將下來,真是可惜。後生時不曾快樂得,把這光陰蹉過了。就是一嫂也覺得蒼老些,也還是一嫂會打扮。像前村周親娘,年紀比一嫂大五七年,每日蓬子頭、赤子腳,一發醜殺子人。且是會養兒女,替個裏皮三哥一發過得好。那周紹江自家窮,沒得養,請他,竟放他這條路。”把這榜樣撩撥他,爭奈這勞氏是懶言語的,要甚物事遞與了他,便到機上織布、車邊紡花,任他戲著臉,隻當不見。說著話,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隻做不聽得一般,真是沒處入鑿,他沒處思量,不知那裏去打了一隻銀簪、兩個戒指,拿來樣與他看,道:“這是皮三官央我打與周親娘的,加一工錢,不吃虧麽?這皮三官為周親娘破費得好錢,周親娘做這身子不著,倒也換得他多哩。首飾衣裳,又每日大魚大肉吃。”把這私通有利益哄他,他又隻是不理。掃興得緊,那癡心人偏會癡想,道臉兒扳扳,一問就肯,他不做聲,也隻是不好開口。他便大了個膽,一日去帶飯,把他手掌捏上一把。隻見勞氏便豎起眉,睜著眼,道:“臭小烏龜,那介輕薄。”花芳連道:“失錯,失錯。”拿了飯飛跑。勞氏也隻惱在心裏,怕動丈夫的氣,不說。隻是花芳低了頭跑時,也不顧人亂撞,劈頭撞了一個人,飯籃兒幾乎撞翻,恰是鮑雷。鮑雷一把抱住道:“小冤家,那介慌。”花芳道:“是怕飯遲了。”鮑雷道“賊精,遲了飯,關你事?一定有甚,要對我說。”花芳被他抱住不放,隻得把捏勞氏被罵說了。鮑雷道:“這婦人阮大料也留不牢,好歹討了他的罷了,偷的長要吃驚。”花芳道:“他這樣個勤謹家婆,又好個兒,他肯放他?”鮑雷道:“消停,包你叫他嫁你便了。”可可天啟七年,這一年初夏百忙裏,阮大母親溫氏病了個老熟。勞氏日逐去伏侍,紡績工夫沒了一半。這牽常的病已費調理,不期阮勝因母親病,心焦了,又在田中辛苦,感冒了風寒,又病將起來。一病病了十四日,這人便瘦得骷髏一般。此時勞氏調理病人尚沒錢,那有錢雇人下田?這田弄得一片生,也不知個苗,分個草,眼見秋成沒望了。沒將息,還又困了半月,阮勝勉強掙來,坐在門前。

  骨瘦崚如削,黃肌一似塗。

  臨風難自立,時倩杖來扶。勞氏正叫道:“門前有風,便裏麵坐罷。”不期一個鄰舍尤紹樓、史繼江肩著鋤頭,一路說來。見了,尤紹樓道:“恭喜,阮敬老好了。我們三分一個與他起病。”史繼江道:“也是死裏逃生,隻是田荒了,怎處?”正說,鮑雷插將來道:“阿呀,阮敬老好了。恭喜,恭喜。”阮勝道:“荒田沒得吃,左右是死數。”鮑雷道:“除了死法有活法,隻捱得今年過,明年春天就有豆,可度活了。”阮勝道:“田荒了,家中什物換米吃、當柴燒了,寡寡剩得三個人,怎麽捱?”鮑雷道:“有了人就好設處了。譬如死了,那個還屬你?”尤紹樓道:“他靠的是大嫂,怎說這話。”鮑雷道:“你不看《祝發記》有米三口生,無米三口死,夫人奶奶也換米。”大家散了。過了兩日,實是支持不來,阮勝倒也想鮑雷說話有理,對著勞氏道:“我娘兒兩個虧你拾得這性命,但病死與餓殺,總隻一般。不若你另嫁一個,一個你得吃碗飽飯,我母子僅可支持半年。這也是不願見的事,也是無極奈何。”勞氏道:“寧可我做生活供養你們,要死三個死,嫁是不嫁的。”過了兩日,實沒來路,兩日不上吃得兩頓。隻見溫氏道:“媳婦,我想我們病人再餓了兩日,畢竟死了。不若你依了丈夫,救全我們兩個罷。”勞氏聽了,含淚不語。阮勝也就著媒婆尋人家。

  花芳聽了,去見鮑雷道:“阮勝老婆嫁是實了,怎得嫁我?”鮑雷道:“不難,打點四兩銀子,包你打他個爛泥樁。”花芳道:“隻不要說我,前日調了他,怕他怪。”鮑雷道:“正該說你,曉得你是個風月人兒,這一村也標致你不過。”鮑雷自倚著他強中硬保慣了,又忒要為花芳,道是二兩銀子,二兩票子,陸續還。阮勝道:“待我與房下計議。”勞氏道:“有心我出身,也要夠得養你母子半年。二兩銀子,當得些甚事?”溫氏道:“這人四兩銀子拿不出,必是窮人。你苦了他幾年,怎又把個窮鬼?且另尋。”阮勝便回報阿媽不肯。鮑雷冷笑了一笑,道:“且停一日,我叫他湊足四兩罷。”花芳來見道:“哥有心周旋,便是四兩現物。隻蚤做兩日親,也便好了。”鮑雷道:“不要急,要討的畢竟要打聽我們兩鄰。我隻說有夫婦人,後邊有禍的,那個敢來討?穩穩歸你。且擱他兩日。”鮑雷正計議擱他,不料前村一個庾盈,家事也有兩分,春間斷了弦,要討親。聽得勞氏肯嫁,他已知得他是個極勤謹婦人,竟也不打聽,著個媒人來說,財禮八兩,又自家說要成個體麵,送了一隻鵝、一肘肉、兩隻雞、兩尾魚,要次日做親。勞氏見了。不覺兩淚交流。兩個夜間說不盡幾年綢繆艱苦,一個叫他善事新人,一個叫他保養身體;一個說“也是不得已,莫怨我薄倖”,一個說“知是沒奈何,但願你平安”,可也不得合眼。到天明,婆媳兩個又在那邊哭了說,說了哭,粥飯不吃,那個去打點甚酒肴。到晚媒婆走來,三口兒隻得哭了,相送出門。

  白首信難偕,傷心淚滿懷。

  柴門一相送,咫尺即天涯。

  這些鄰舍,鮑雷因不替花芳成得事,與花芳都不來。其餘尤紹樓、史繼江,還有個範小雲、郎念海、邵承坡,都高高興興走來相送。他這邊哭得忙,竟也不曾招接,撲個空散了。次早,花芳故意去找鮑雷道:“我來謝你這撮合山,你估計包得定,怎走了帕子外去?”鮑雷道:“不消說,我替你出這口氣,叫那討老婆的也受享不成。”知得眾人噇不酒著,偏去景他道:“昨日有事失陪,他打點幾桌奉請?”史繼江道:“昨日走去,留也不留。我自回家打得壇白酒,倒也吃了快活。”尤紹樓道:“不曉事體的,嫁了一個人,得了十來兩銀子,不來送,也須請我們一請。”範小雲道:“昨日沒心想,或者在今日。”邵承坡道:“不像,蔥也不見他買一個錢,是獨吃自痾了。”郎念海道:“怕沒個不請之理。”鮑雷道:“列位,吃定吃他的不著了,晚間到是小弟作一東罷。”果然鮑雷抬上兩埕酒,安排兩桌,去請這五個。邵承坡怕回席不肯來,被他一把扯住,也拖將來。猜拳行令,吃個八六三,大家都酒照臉了。鮑雷道:“可耐阮大這廝欺人,我花小官且是好,我去說親,他竟不應承;列位去送,也不留吃這一鍾。如今隻要列位相幫我,拆拽他一番。若不依的,我先結識他。”眾人見他平日是個凶人,也不敢逆他,道:“使得,使得,隻不知出甚麽題目?”鮑雷見眾人應了,便又取酒來,叫道:“壯一壯膽,吃了起身。”又道:“你們隨我來,銀子都歸你們,我隻出這口氣。”乘著淡月微茫,趕到阮大後門邊來。

  可憐這阮大娘兒兩個有了這八兩銀子,算計長,算計短,可也不睡,藏起床頭。聽得鮑雷抉笆籬,就走起來,摸出門邊,隻見鮑雷正在那廂掇門,忙叫有賊。鮑雷蚤飛起一腳,踢在半邊,花芳趕上,照太陽兩下。久病的人,叫得一聲,便嗚呼了。尤紹樓見了,道:“鮑雷,怎麽處?”鮑雷道:“事到其間,一發停當了婆子,拿銀子與你們。”郎念海道:“我們隻依著大王就是了。”黑影子裏,溫氏又撞將起來,大家一齊上,又結果了。鮑雷去尋時,一隻舊竹籠,裏邊是床被,有兩件綿胎。又去尋,尋到床頭,阮大枕下草上,一塊破布千結萬結的包著。鮑雷拿了銀子,大家同到家中,一人一兩三錢,六個均分。這五個人窮不得這注銀子,也都收了,道:“你怎麽一厘不要?”鮑雷道:“原說不要。”不知他阮勝戶絕,這間屋子隻當是他們的了。其時花芳道:“大哥,他這兩個屍首怎處?”鮑雷道:“包你有人償命。若不償命,還是我們一注大財。”便指天劃地,說出這計策來。眾人聽了,齊聲道:“好,這脫卸幹淨。凡是見的就要通知,不可等他走了。”一行計議了,自行安息。

  卻說勞氏雖然嫁了,心裏不忘阮大母子兩個,道:“原約道三日,婆婆拿兩個盒兒來望我,怎不見來?”要自去望看,庾盈道:“你是他家人,來的兩日又去,須與人笑話。我替你去看個消息。”戴了一頂瓦楞帽,穿了一領蔥色綿綢衟袍,著雙宕口鞋,一路走將過來。花芳迎著道:“庾大哥來回郎麽?”庾盈笑道:“房下記念他母子,叫我來望一望。”花芳道:“好,不忘舊。”便去尋鮑雷去了。庾盈目向阮家來,見門關得緊緊的,心裏道:“這時候還睡著?”想隻為沒了這婦人,兩個又病,便沒人開門閉戶。要回去,不得個實信,便敲門,那裏得應?轉到後門邊,隻見這笆籬門半開,便趁步走進去,才把門推,是帶攏的,一推豁達洞開。看時,隻見門邊死著阮大,裏邊些死著溫氏,驚得魂不附體,轉身便走。將出柴門,聽一聲道:“庾大郎望連聯麽!好個一枝花娘子沒福受用,送與你。”就一把扯著手道:“前日送來的雞鵝還在,可以作東,怎就走去?待小弟陪你,也吹個木屑。”扯了要同進去,庾盈道:“來望他娘兒兩個,不知怎麽死了。”鮑雷笑道:“昨日好端端的,怎今日死得快?不信。”扯了去看,隻見兩個屍首挺著。鮑雷道:“這甚緣故?”庾盈道:“我並不知道。”鮑雷道:“你在他家出來,你不知道,那個知道?兄來得去不得了。”便叫:“尤紹樓在麽?”一叫卻走過兩三個來。鮑雷道:“昨日阮家娘兒兩個好端端的,今日隻有庾盈走出來,道他娘兒兩個已死了。列公,這事奇麽?”尤紹樓道:“這事古怪,庾仰怎麽說?”庾盈道:“我房下叫我來望,前門敲不開,我轉進後門去,隻見兩個死人在地下,我並不曉得甚緣故,並不關我事。”史繼江道:“隻是怎麽死得快,恰好你來見?也有些說不明。”範小雲道:“如今做庾盈不著,等他收拾了這兩個罷。”花芳道:“還要做個大東道請我們。”鮑雷道:“這小官家不曉事。這須是兩條人命,我們得他多少錢替他掩?做出來,我們也說不開個同謀。”邵承坡道:“庾盈,怎麽?”庾盈道:“叫我怎麽?這天理人心,虛的實不得。我多大人家,做得一個親,還替人家斷送得兩個人?”鮑雷道:“隻要你斷送,倒便宜了。”花芳道:“兄,也是你晦氣,若我討了他的老婆,我也推不脫。庾盈處好。”庾盈道:“我處?終不然我打殺的?”鮑雷道:“終不然我打殺的?”鮑雷見庾盈口牙不來、中間沒個收火的,料做不來,兜胸一把結了,道:“我們到縣裏去。”這些人聽他指揮的,便把一個庾盈一齊扛到縣裏。正是:高張雉網待冥鴻,豈料翩翩入彀中。

  任使蘇張搖片舌,也應難出是非叢。

  此時勞氏聽得,要尋人來救應,也沒個救應。蚤被這些人扯了,送到縣中。縣官是寧波謝縣尊,極有聲望。且是廉明,鮑雷上去稟道:“小的們是疁城鄉住民,前日有鄰人阮勝,因窮將妻子嫁這庾盈。昨夜阮勝母子俱是好的,今日小的們去看時,隻見庾盈在他家走來,說道阮勝母子都死了。小的們招集排鄰去看時,果然兩個都死在地下。小的們因事關人命,隻得拿了庾盈,具呈在台前。”縣尊道:“你叫甚名字。”道:“小人鮑雷。”縣尊道:“那兩個是他緊鄰?”尤紹樓道:“小的尤賢那史應元是他相近,委是他家死兩個人。庾盈說與鮑雷,小的們知道的。”縣尊道:“怎麽一個近鄰不知些聲息?”尤賢道:“小的與他隔兩畝棉花地”史應元道:“小的與他隔一塊打稻場,實不聽得一毫動靜。”叫庾盈道:“你怎麽說?”庾盈道:“小人前日用銀八兩,娶阮勝妻為妻。今日小人妻子叫小人去望,小人見前門不開,去到後門邊,推進去,隻見他母子已死。”縣尊道:“你進去,有人見麽?”道:“沒人見。”縣尊便委三衙去相屍,回複道:“阮勝陰囊踢腫,太陽有拳傷,死在後門內。溫氏前後心俱有拳傷,死在中門邊。俱係毆死,已著地方收屍。”縣尊見了,回複手本,道:“我道沒個一齊暴亡之理。我想這一定是八兩銀子為害了,那夜莫不有甚賊盜麽?”尤賢道:“並不聽見有。”縣尊道:“這還是你兩個緊鄰見財起意,謀財害命?”尤賢與史應元道:“老爺,小的與他老鄰舍,極過得好的,怎為這八兩銀子害他兩條性命?這明是庾盈先奸後娶了勞氏,如今雖討了有夫婦人,怕有後患,故此來謀害他,要移禍把小的們鄰裏。老爺,不是光棍,敢討有夫婦人?老爺隻問他來做甚麽,怎麽前門不走,走後門?這是天網恢恢,撞了鮑雷。不然他打殺人,小的們替他打沒頭官司?”一片話卻也得理。縣尊便道:“庾盈,我想婦人既嫁,尚且與他義絕,你怎麽倒與他有情?”庾盈道:“實是小的妻子記念,著小的去望。”縣尊道:“就望,怎不由他前門,卻由後門?這都可疑。這一定假探望之名,去盜他這幾兩銀子,因他知覺,索性將他謀害。這情是實了。”庾盈道:“爺爺冤枉,實是去時已死在地下了。”鮑雷道:“看見他死,也該叫我們地方,為何把他門層層帶上竟走?不是我撞見問起,直到如今,我們也不得知。殺人償命,理之當然,不要害人。”庾盈道:“其實冤屈,這還是你們謀財害他的。”鮑雷道:“我還得知你來,推與你?從直認了,省這夾打。”謝知縣叫把庾盈夾起來,夾了把來丟在丹墀下,半日叫敲,敲上五六十,庾盈暈了去,隻得招是打殺的。叫放了夾棍,又叫:“爺爺,實是無辜,被這一幹傾陷的,寧可打死不招。”謝知縣疑心,叫將庾盈收監,尤賢等討的當保再審。這些人雖是還懷鬼胎,見光景道也不妨,卻稱讚尤紹樓會說,鮑雷幫襯得好,一齊回到家中。苦隻是苦了個庾盈,無辜受害。那勞氏隻在家拜天求報應。這日還是皎日當天,晴空雲淨,隻見:燦爍爍火飛紫焰,光耀耀電閃金蛇。金蛇委轉繞村飛,紫焰騰騰連地赤。似塌下半邊天角,疑崩下一片山頭,怒濤百丈泛江流,長風弄深林虎吼。一會子天崩地裂,一方兒霧起天昏,卻是一個霹靂過處,隻見有死在田中的,有死在路上的,跪的,伏的,有的焦頭黑臉,有的偏體烏黑。哄上一鄉村人,踏壞了田,擠滿了路,哭兒的,哭人的,哭爺的,各各來認。一個是鮑雷,一個是花芳,一個是尤紹樓,一個史繼江,一個範小雲,一個邵承坡,一個郎念海,卻是一塊兒七個。

  襯人乃襯己,欺人難欺天。

  報應若多爽,舉世皆邪奸。裏遞做一樁奇事呈報。勞氏也去替庾盈出訴狀,道:“遭鮑雷等七人陷害,今七人俱被天譴,乞行審豁。”縣尊見了事果奇特,即拘七人家屬。隻見尤賢的兒子正拿了這分的一兩三錢銀子去買材,被差人拿住,一齊到官。縣尊一嚇,將鮑雷主謀、花芳助力,眾人分贓,一一供出。縣尊因各犯都死,也不深究,止將銀子追出,將庾盈放了。房屋給與勞氏,著他埋葬溫氏。庾盈雖是一時受誣,不數日便已得白。笑是鮑雷這七凶,他道暗室造謀,神奇鬼秘,又七個證一個,不怕庾盈不償命。誰知天理昭昭,不可欺昧。故人道是問官的眼也可瞞,國家的法也可骫,不知天的眼極明、威極嚴,竟不可躲。若使當日庾盈已成獄,也不奇;七人剩一個,也不奇;誰知昭昭不漏如此乎?可以三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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