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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回 清淨地玄奘尊經 臭穢林心猿遇怪

  話說抓妖睜睛看那小孩子,個個手中捧著的都是焚不盡的蟒身腐蛆爛肉,隻道這兩妖當他不起,喪魄消魂,他因而捉拿到林內,咬嚼受用。誰知兩妖神通本事多能,向孩子吹了一口氣。那上風反向他刮,眾孩子自當臭穢不起,手捧的穢物,又拋棄不掉,個個如針定住一般,莫想掙挫得動。這狐妖又變了一把刀拿在手內,上前要殺。那眾孩子哀哭起來道:“魔王繞命!”狐妖笑道:“你這些小廝,如何識得我是魔王?”孩子說道:“平日過客到此,被我們把這臭穢打去,不論他身體、行李,一著了這穢汙作踐,小則災疾,大則殘生。若是害倒,我們活活的吞吃了;吃不盡的,也都做成這臭穢。今見你神通本事,料不是平常過客,定是個有力量的魔王。我們一則年小孩子,沒有個管頭。若是魔王肯饒了我,情願拜你做個幹老子爺娘。”狐妖笑道:“做你們的幹老子,這醃臢臭氣,卻難過日子。我想你這些小妖精,往往加害道途行人,不如滅了你到也幹淨。”把刀就要去殺。隻見狐婆攔住道:“侄子,你如今趕過唐僧前來,原意要報仇,何不便安住此林,調度這孩子們。待那唐僧過林,這些臭穢打的他身體、行李,沒有一件幹淨。他們定然當不起這孩子們扛打,此仇可不報的快哉?”狐妖聽了大喜,當時又吹口氣,隻見那小孩子們齊都動得,棄了穢物,各上前拜這抓妖為幹老子。當下狐妖一同狐婆走入他深林裏邊,不聞臭穢,反覺異香噴鼻。兩狐妖大喜,乃教這小妖們變化跌打拳腳。按下不提。

  卻說唐僧師徒坦然過了蒸僧林,一路來倒也安靖。三藏跟著馬走的力倦,叫聲:“悟空,且看那個潔淨地下,把擔櫃歇半時,待我權坐臥一會。”行者道:“師父,這路上處處潔淨,你要坐臥,便歇下,何必又動一個好潔心?”三藏道:“徒弟,你不知,我便隨寓而安,這真經,卻又安住在潔淨去處,恐塵垢染惹。”行者笑道:“師父,隻要人心無塵垢,自然真經潔淨。”八戒聽了道:“走便走,歇便歇,說甚麽長,道甚麽短。叫我側著兩個耳朵聽,聽的不明白,又費心思想,肩頭上又吃著力。隻因你兩個一言半語,叫我一個三心二意不閑。這地下倒也幹淨,便坐一會何妨。”八戒就把擔子歇下,行者、沙僧也隻得落肩。三藏把馬扯住,行者、八戒搭下櫃垛。

  師徒卻才坐在背日色樹陰之下,三藏忽然想起那陪伴客官道:“徒弟們,我想出外行路,那裏處處偏逢著妖魔精怪,難道沒個善知識好人。就如前來這兩個客官,一個伴我過林,一個替你看守店中經擔。多虧了他,也都是真經感應,到處效靈。”行者聽了笑道:“師父,我徒弟久已知他,不好向你說的。隻恐這客官半路上望親戚,不往前行;若是往前行,他還要陪伴師父到地頭哩。”

  師徒正說,隻聞得一陣風過,微微有些臭穢吹來。三藏道:“悟空,是那裏臭氣?”行者道:“都是呆子,不檢個潔淨處歇下,想是近那個東廝糞堆去處,風刮將來。”三藏道;“這氣味不是糞溺,多是腐爛臭物。你可探看上風處,若是風刮來的,我們可遷過下風處去好。”行者把身子一縱,跳在半空,手做個陰篷。向前一望,隻見:

  密樹陰陰一望高,搖搖風擺似波濤。

  若得妖怪巢林下,怎得吹來這陣臊。

  行者看了,跳下地來道:“師父,真是過一處,又是一處淘神費力所在也。當年稀柿衕,動勞八戒師弟。如今又用的著他老人家了。”八戒笑道:“甚麽稀屎衕,幹屎衕,隻要像當年那些人家供給不迭的齋飯,把老豬吃飽了,然後看手段還錢。”三藏道:“悟能徒弟,少不得用著你,便化一頓飽齋供你。如今就著你前路探個消息,看是甚地方。”八戒道:“探甚麽消息,大家挑著走,撞天婚。隻恐這刮來的臭穢,是那裏人家婦女倒桶子哩。”三藏喝道:“呆子,休亂說,快去探著。一麵探看消息,一麵有人家可化齋,便化一頓吃了前行。”八戒隻聽了個化齋,便爽爽利利,往前走去。

  隻見遠遠田陌中,一個漢子在田裏耕鋤。那陌上一個婦人,手提著茶湯飯罐,叫漢子吃飯。八戒走上前,深深唱個喏道:“女善人,我和尚遠從靈山來。饑了,問你化頓齋。”那女人那裏答應,八戒又說一遍。那女人隻是兩眼瞅著八戒,那漢子乃走上田陌來道:“長老,我這妻子是耳背的。你要化齋,當前走半裏,有村居人家化齋。我這些微茶飯,是我辛苦做工的受用,那有的齋你。”八戒道:“善人,齋便不化也罷。隻是問你個路徑,這前去是何地方?”漢子道:“長老,你是那裏來的?如何路徑也不識?我這裏往東二十裏多路,乃是個臭穢林。當初也不知這林甚麽來曆,但隻是風不順,便安靖;若是風從順刮,我這地方臭穢難聞,家家都要備下香草焚燒,解那些穢氣。”八戒道:“遠二十多裏如此,那近林的,卻如何解?”漢子道:“近林的,隻探風順逆去躲避,若是躲避不及,被這氣穢多生災病;災病也還事小,隻恐撞著些小妖精怪,拿了活活吞吃了。”八戒道:“行路的,卻如何避他?”漢子道:“撞造化。不遇著風順,使過林去了。”八戒道:“萬一走到林中,半路遇著轉風,卻如何處?”漢子道:“總來看造化。我這地方曾有個仙人過,香了半載。眾人求他蕩穢除氛,他道:後有聖僧來,自是安淨。”八戒聽了漢子之言,遂回複三藏。

  三藏聽了道:“悟空,這卻怎處?”行者道:“信八戒這呆子不成!他又不曾到村落眾人家探聽;隻在田間聽漢子幾句話,沒個對證。”八戒說:“有那漢子的聾婆娘在傍看著作證。”行者笑道:“越發沒對證,一個聾婆娘,怎對證?你的話打聽不實,不實。”三藏道:“既是不實,八戒再去走探,須是到村落聚處人家。一則眾論方的,一則有齋可化。那漢子曾說半裏有處化齋,你如何隻聽個空信就來?快去,快去!”

  八戒隻得再走前去。卻好走到村落人家處,果然店肆星密,人煙濟楚。八戒上前打了一個問訊道:“小僧是靈山取經回來的和尚,路過寶方,腹中饑餓,一行四眾,乞施主化一頓素齋。”這村人見了八戒生的醜惡,有的說:“長老,別家去化,我處不方便。”有的說:“醜和尚,遠走開,嚇怕人,還要化人齋。”

  八戒前街後巷走了一轉,那裏有個人應。他走一步,懊惱一步,隻聞的鼻子裏有三分臭氣,那村落人家個個都燒草解穢。八戒上前,見一個老者燒草。乃問道:“老人家,燒草薰煙可是解臭穢麽?”老漢道:“你這醜和尚,既知道這情由,又何消多問?”八戒惶恐起來,飛走回來向三藏道:“師父,不消說道,村落人家也沒一家好善肯布施齋。徒弟到處去闖,不但化不出齋,還討人沒個好答應。”

  行者道:“齋,是小事。你探打的前林可得過去?”八戒道:“齋也化不出,有甚心腸問路?”行者笑道:“呆子,真個沒用,原叫你探路消息,你卻隻在化齋上著力。便是化出齋,吃的你撐腸滿肚,難道坐在這裏?還要探聽去,必須要到那臭穢林,找出根腳:那日好過林,何時沒有風,可有甚麽妖怪活吞人?”八戒道:“正是,正是。我倒也忘了,那漢子曾說有個仙人過林,香了半年。人問他何不除穢蕩氛?他說:留與後來聖僧們安靜、”三藏道:“悟能,既是仙人有此言,隻恐就是我等。你更要去地頭查看事實,我們方好計較安靜的方法。”八戒見三藏叫他再去,隻得沒好沒氣的,日裏瑣瑣碎碎的:“叫我老豬三遭探聽,齋飯誰知那家辦哩!”

  他使著性子,一直徑到這林來。始初風微,臭氣猶小,漸漸大刮,那穢汙難當。雖說八戒吸過稀屎衕的老把勢,這時卻也真個受不起。兩隻手捫著鼻子,口裏罵著:“臭妖精,不知是甚麽怪東西,這等氣味傷人!”正說間,那風越大順將來。隻見林中一個小孩子,手內拿著臭穢東西,問一聲:“前麵是何人,大膽闖將來?”八戒隻道是地方人,還要說老實話問路徑,乃答道:“我是靈山取經回來的,一起四眾,一則找探路徑,一則腹饑化齋。”那孩子是狐妖說明的要與西來和尚作對頭。這小妖一聽了八戒之言,便上前說道:“長老,你既說俄,我這手裏現成饃饃且吃一個兒,再指你路程。”八戒道:“饃饃盡是用得著,隻是怎麽這林中臭的緊?”小妖道:“且吃饃饃,休管他臭。”八戒近前一看,那裏是饃饃,卻是一團腐爛臭物。八戒把鼻子捂了道:“這東西如何吃得?”那小妖見八戒不吃,便把手內臭物向八戒打來。八戒將手一擋,那臭物蕩著手背,頓時腫痛起來。八戒急了,把林樹枯枝摘下來照小妖打去。那妖一聲喊,去叫眾妖。八戒道;“且走吧,這妖的臭東西厲害。”乃轉身飛走。

  小妖叫得眾妖來,八戒已走遠。見了三藏,把手背與三藏們看了道:“都是師父叫我探路徑,這是甚東西,打在手背上。一時便毒氣生疼,且臭味難當!”三藏看了道:“悟空,這卻蹺蹊,如何作處?”恰好三藏捧著缽盂吃水,乃向盂念了一句梵語,傾在八戒手背,洗去臭氣,少止了些痛。行者說:“師父,這宗買賣,倒也有些難處:比不得較武藝戰鬥、講斯文屈直;見了麵,就把這惡東西打來,好好皮膚,怎禁得他毒氣疼臭。如今且歇住此地,便風順刮些臭來,路尚離遠,待徒弟去探看了來。”八戒道:“切記,不可吃那孩子妖精饃饃,防他手內打了東西來。”行者笑道:“呆子,老孫決不像你,為嘴傷身。”說罷,一個筋鬥。他卻不打入林來,直打在山頂上。遠遠望他林內,有何妖魔邪怪,正東張西望。

  且說比丘僧與靈虛子,詐哄了孤妖去,乃從山頂崎嶇緩步行來。隻看著三藏師徒們恭恭敬敬挑押著經文櫃擔。又見三藏恭敬之甚,行到潔淨去處歇下,向經擔前整襟瞻拜。比丘僧對靈虛子道:“師兄,你看唐僧信心如此,便是我等也動了不敢怠慢之心。”靈虛子答道:“師兄,話便是這等說。隻是這信心,是本來的方好。若是作意,便非真心。”比丘僧笑道:“師兄,既曰信,安有假?你看唐僧,歇在那林西頭,想是見了那東邊深林風色氣焰,師徒們又生出計較來了。你看那孫行者,支手舞腳,必是要打筋鬥探消息,恐來問我們。我與師兄設法待他,不可使他識破。”靈虛子道:“我與你變個老虎,在此待他來。”比丘僧道:“你變虎在這山頂,卻也相宜。你看山傍一個水池,我便變條龍吧。”靈虛子把身一抖,頃刻一隻虎。果然:

  威猛不同凡獸,咆哮山頂風生。

  斑毛白額典金睛,吼動山搖地震。

  比丘僧忙向池邊也搖身一變,忽然一條龍在池內。但見:

  雲霧高騰池上,蒼龍旋轉山前。

  金鱗映日更鮮妍,豈是凡人能見。

  他兩個正變了一龍一虎,在山頂池邊。“忽喇”一聲,孫行者筋鬥打到。好行者,坐在石上,一手搭個陰篷,看那深林氣焰。一手招風來聞,果然臭穢氣隨風來。行者正惡那一氣,隻聽得背身後“呼呼”風響,把那臭氣直卷而去。頃刻地邊雲氣蒸來,卻也香的異常。行者回頭一看,笑道;“原來是你二位神通,老孫正在此沒主意掃蕩這醃臢臭穢。沒奈何,就借重你二位到那林間扶持一二。”行者一麵說,一項起身前走,把手招呼道:“龍虎二位老友,借重你深林護持護持。”果然那龍盤旋而至,虎咆哮而來。

  行者徉徜得意,直奔深林。正才到得林邊,隻見那小妖被八戒枯樹枝打走,叫了一林的小孩子妖精前來捉八戒。不匡八戒走回,卻遇著行者前來。他也不查個勢頭,一個個捧著具穢,亂打將來。行者手疾眼快,見了道:“龍虎二位老友,那小躍臭東西打來了。”這龍忙噴出一團雲霧,虎吼起大風,直把那臭穢飛卷,反把小妖打去。

  那妖精慌了,齊齊奔入深林,報知狐妖與抓婆說道:“林西來了一個毛頭毛險的和尚,我們被他反風迎打,吃了虧來也。二位魔王幹爺幹娘,作何計較?”抓妖道:“我們有計較,倒不來投你了。隻是這和尚我卻認的,他叫做孫行者便是。他有些手段本事,也不過會打鬥,能變化,卻不能擋抵你這臭穢東西。他有何能,反將你們打走?”抓婆道:“狐侄,你平常說,你足智多謀,也善變化。如今說不得鬥個智能才好。”狐妖笑道:“俗說強中更有強中手,我被這毛臉和尚破了幾宗智謀,他還要就智生智哩。”狐婆道:“事已到此,我與你設個圈套,誘哄著他來。卻叫這眾小妖暗把臭鑼打他個防範不及。”抓妖笑道:“姑計甚妙。”卻是何計,且聽下回分解。

  總批:

  動了好潔心,便得臭穢報。動了臭穢心,又當如何?

  臭穢一下打在手上,毒氣生疼,此是神僧淨體。若似今人,心窩中藏了千千萬萬,全然不知痛癢,反覺快活矣。可憐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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