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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回 史魁送柬識真主匡胤宿廟遇邪魑

  詩曰:

  請君膝上琴,彈我遊子吟。

  哀弦激危柱,離思難為音。

  賓禦皆煩紆。何況居者心。

  背井既有年,歸哉無日寧。

  不惜路悠長,眷此朋盍簪。

  山川亦已隔,邈若商與參。

  行邁且靡靡,憂心甚殷殷。

  歧路越高關,跋涉遏雲岑。

  中誠奚盡寫,鬼魅薄行旌。

  話說趙匡胤投親不遇,躑躅道途,正當進退無門,偶忽遇著一夥販賣私鹽的,聽他有路可以越過關頭,即忙問他路徑。那眾人說道:"我們販賣私鹽的,怎敢望著正路往關口上行?虧得有這一條私路,幽僻便逸,無人盤詰,偷將過去,就是關西大路了。所以常常往來,並不曾犯事。"匡胤聽了,心下暗自喜歡,想道:"我如今終日奔波,尚無安頓,何不隨了他前去?若到關西,便好找尋大哥、三弟,重得相逢。"正在思想,忽聽眾人又問道:"不知壯士何故也問這條路徑?"匡胤道:"不瞞眾位說,在下要往關西幹事,順便到此探親。不想此間荒旱,舍親舉家不知去向。因思往返迢遙,日期擔誤,幸逢眾位說有便路可通,覺得順道而行,較近了許多。怎奈不識路徑,萬望眾位挈帶同行。"眾人道:"壯士既要同行,我等自當引路。"匡胤於是跟了眾人,望前而走。

  一路上,但見人煙寂寂,樹木重重,走遍了山徑崎嶇,盤旋曲折。走已多時,不覺出了岔口,已在關西地麵。進了一座村莊,名叫枯井鋪,比那關東另是一般風景。當時匡胤揀了一個酒鋪兒,邀請眾人進去飲酒。吃了一回,眾人謝別,歡歡喜喜各走趕做生意去了。

  匡胤獨自一個,又買了些現成飲食,飽餐了一頓,會還了鈔,方才走出店門,信步往西而走。隻聽得背後有人叫道:"公子慢行,小人有話相問。"匡胤聽喚,停步回頭一看,見那人生得相貌魁梧,身材高大,年紀約二十光景,忙忙奔至跟前。匡胤問道:"壯士有何見諭,喚著在下?"那人道:"請公子出了村口,慢慢地講。"主人走了多時,來至村市梢頭,見有酒樓,匡胤邀了那人,進店上樓;叫酒保取來酒食上樓,二人坐下,賓主傳杯,餘外無人坐飲。

  當時飲了一回,匡胤開言問道:"請問壯士,尊姓大名,仙居何處?今日會著在下,究竟有什麽事,情?就請見諭。"那人答道:"小人乃史敬思之孫,史建瑭之子,名喚史魁。隻因劉主登基,父親早喪,小人流落江湖,傭工度日。前日忽遇了一位相麵的先生,名叫苗光義。他交與小人一個柬帖兒,叫小人於今日今時,在這枯井鋪等候;若遇見一位紅麵的壯士,便是興隆真主,將這柬帖送上,所以小人在此等候,不想果應其言。"說罷,身邊取出柬帖,雙手送將過去。匡胤接在手中,拆開觀看,隻見那上麵寫的是幾句七言詩兒,說道:

  枯井鋪裏宜早離,枯水井裏龍怎居?

  遇鬼休把錢來賭,華山隻換一盤棋。

  空送佳人千裏路,香魂渺渺枉嗟籲!

  路逢啞子與講話,恐惹愚民苦相持。

  桃花山上有三宋,古寺禪林戰馬嘶。

  五索州中休輕入,三磚兩瓦炮來飛。

  貶卻城隍並土地,那時依舊在關西。

  雁行重敘正相歡,水泛城垣禍怎離。

  關東再與君推算,眼望陳轎兵變期。

  匡胤看了詩詞,半明半暗,一時不解其意,隻得收在囊中,開言叫道:"史兄乃是將門之子,在下未曾會麵,多有簡慢!"史魁道:"公子休要謙詞,小人雖聽苗先生囑咐,一時恐惹人疑,不敢泄漏。公子日後興騰發跡,小人便來效勞輔助,望勿推辭。"匡胤笑道:"這些野道之言,史兄莫要信他!我們知己相逢,須當談心暢飲,乃是正理!"於是二人重整杯壺,開懷歡飲,彼此各把生平本事,互相剖露一番。時已酒深,遂即下樓。匡胤將鈔會完,同出店門分別,兩下戀戀不舍,各自情深。史魁無奈何,隻得謝別,投往別處去了。後來在五索州匡胤有難,前來相救,得能會麵。此是後話,按下不提。

  單說匡胤別了史魁,心下想那柬帖上的言語,起頭兩句說的枯井鋪、枯水井,必竟是那地名不好,故此叫我不可久居。如今且往前麵,尋個宿店安歇了,再作道理。當下離了枯井鋪,一路前行,正值暮秋天氣,金風陣陣,透體生涼。正是雲飛送斷雁,月上淨疏林。匡胤獨步踽踽,不覺浩然歎道:"我因一時性起,殺了女樂,拋親棄室,避難他方。幸遇大哥、三弟,陌路相親,黃土坡前結義,木鈴關外分離,以致投親不遇,日暮途窮,海角天涯,令人增歎。未知行蹤何定,歸著何期?"一路思想之間,不覺日已沉西,前不巴村,後不著店。舉眼一望,見那北山坡下,卻有許多房屋,中間還設著一所廟宇,一般都東倒西歪,破敗不堪。即時緊行幾步,奔近前邊,見路旁一座石碑,隱隱地鐫著"神鬼莊"三個大字。匡胤心中暗想道:"此處是座村莊,怎麽這般敗壞荒涼,不知遭了兵火,還是遇了饑荒?所以黎民逃散,房舍凋零。"複又走至廟門前,看那匾額寫著"神鬼天齊廟"。匡胤不覺發笑道:"哪座廟裏沒有神?哪座廟裏沒有鬼?這莊既叫神鬼莊,為何這廟也叫神鬼廟?這個名兒倒也希罕。"

  移步進了廟門,看那兩邊的鍾鼓二樓俱已坍損,牆垣榱桷零落崩殘。又進了二門,仔細看時,隻見那泥塑的從人,身體都是不全:千裏眼少了一腳,順風耳缺了半身。兩廊配殿,坍塌不堪,殿下丹墀,草叢遍地。將身上殿,見那正中間供著一位天齊神聖,金光剝落,遍體塵埃,香霧虛無,滿空蛛網。那左右威靈橫臥,東西鬼判斜倚,真個荒涼淒楚,易動人懷。匡胤點頭歎想道:"似此景象,莫說為人興衰有數,就是神聖庇佑十方,也有個艱難時候。果然陰陽一理,成敗皆然,真為可歎!"傷感之間,早已星鬥當空,黃昏時際。匡胤走至供桌前,作下一揖,朝上說道:"神聖,我趙匡胤投奔關西,隻因錯過宿頭,特到尊廟打攪一宵;後有寸進,自當重修廟宇,再塑金身。"說罷,往階前扯些亂草,將供桌上灰塵重重抹去,放下行李,將身跳上,枕著包裹,和衣而睡。不覺得呼呼睡著,鼻息如雷。正是:

  一覺放開心地穩,夢魂遙望故鄉飛。

  匡胤睡在供桌之上,雖然行路辛苦,身體困倦,怎奈此時正當暮秋天氣,寒風凜烈,直透肌膚。睡未片時,忽而驚醒,翻身定性了一回,耳邊忽聞嘩嘩啦啦,呼幺喝六之聲,那樣鬧熱。匡胤想道:"這冷廟之中,怎麽有人賭博?聽這聲響,卻也不遠,值此天氣寒冷,料也睡臥不著,何不走往前去,看玩一番,聊為消遣!"主意定了,跳下桌子,手提行李,出了大殿,順著響處,一路行去。望見西北角上,影影露出燈光,緊走上前一看,原來在側首一間配殿裏耍錢。匡胤一時心癢,咳嗽一聲。

  隻聽得裏邊有人說道:"兄弟們,我們趁此把場具收拾了罷,你聽外麵有人來了!"一個道:"果然,我們收罷,這來的人兒有些不好。"又一個道:"不要收!不要收!我們正要等他進來,討個著落,好待出頭,怕他怎麽?"匡胤不管好歹,兩三步走進了殿門。隻見殿上有五個人席地而坐,輪流擲色,賭做輸贏。那上麵坐著一個紗帽圓領的抽頭監賭。匡胤暗自詫異,道:"怎麽!做官的也在這裏設賭,濫取匪財,卻不道'蕩廢官箴,作法自弊!'我如今也不要管他,且自當場隨喜片時,有何妨礙?"即時說道:"列也長兄這般興致,小弟也來一敘何如?"那五個答道:"使得!使得!"即便讓了一個空兒,請匡胤坐下。將包裹放在身旁,叫道:"列位,我們既做輸贏,不知賭銀子,還是賭錢?"那上麵抽頭的官兒答道:"我們銀錢盡有,好漢隻管放心注馬便了,倘遇輸贏,我自開發。"匡胤滿心歡喜,告過了幺,就把骰子抓將起來要擲。下邊的幾家,買上了七八大注。那匡胤擲下盆中,卻是個:"順水魚兒"——開先到底,三七共該輸了二兩一錢。心中不舍,複又擲了個黑十七,又輸了三注。此時放頭的風快,再不雜手。匡胤輸得心焦,正在發躁,隻見頭家說道:"且住,我們擲了多時,把這輸贏結一結帳,開發了再擲。"匡胤便將注馬點算,共輸了三十三兩六錢,隨即解開包裹,把銀子稱出,每錠計重五兩,共開發了六錠,欠下三兩六錢。那放頭的說道:"好漢,既然開發,何不一總兒歸清?不如再發出一錠,待下回退算何如?"匡胤依言,複又取出一錠交與頭家,當場又告了幺,重新又擲。此回輪該上家先擲,匡胤卻把骰子抓在手中,說道:"是我擲的下注,倒買一盆罷。"下邊的即便買上兩大錠。當時匡胤舉手擲下,指望開快滿贏,不料那骰子在盆中滴溜溜地旋,旋了一回,先望四個二,然後又是兩個麽。那上家正要掠起骰子來擲,那匡胤輸得急了,一心要賴,將手攔住。那上家說道:"你擲的是'一果頭兒',理該我擲,為何把我攔住?"匡胤道:"我擲了這個'大快',你為甚又擲?"那人道:"五個一色,六個一色,方算得輸贏;你擲的是四個二,兩個麽,名為呆頭名色,非叉非快,為什麽不許我擲?"匡胤微微冷笑道:"你們雖會賭錢,卻沒經過陣場,連那名色兒都不認得,還賭什麽錢?"那人道:"你又來了,這的骰子有什名色,反說我不認得!"匡胤道:"原來你們果不識得。我這骰子名為'果快',又為"巧色",待我把這骰子的名色,逐項兒說與你們,方才知道:

  若擲四個六,一個四,一個二,名為'錦裙襴';有幺有五,名叫'脫爪龍',又叫'蓬頭鬼';若兩個三,名為'雙龍入海'。若擲四個五,一個幺,-個四,名為'合著油瓶蓋';有二有三,名叫'劈破蓮蓬'。若擲四個四,兩個二,名為'火燒隔子眼';有麽有三,名為'雁銜火內丹'。若擲四個三,一個二,一個幺,名為'折足雁'。若擲四個二,兩個幺,名為'孩兒十'。

  這些名色,都是有贏無輸的'大快'。我擲的便是'孩兒十',已是贏了,你何為又擲?那人聽了,隻是不依,彼此爭嚷不休。

  那頭家說道:"老二,你也不必爭嚷,這好漢說來,句句都是有理,這一盆算你輸了罷。你們打上注,重新再擲,便見高下。"匡胤聽了大喜,遂又打上了十錠注馬,抓起骰子又擲。那下家也便買上三錠。匡胤擲下看時,卻是三個六,兩個二,一個幺。下家說道:"如今真也輸了,卻沒得說。"伸手過來要取注馬,匡胤將手擋住道:"今番原是我贏,你不將銀子配我注馬,反來強取,是何道理?"下家發急道:"你擲的是'四臭',怎麽倒說是贏?"匡胤哈哈大笑,道:"我說你們果是沒經過陣場,名色不知,強來與我戲賭。我且再把這骰子明白說與你聽,方才信我。凡係四點、六點、七點為'叉',隻有這個五點,稱為'奪子'。我擲的是個'四開大快',如何不算我贏?"那頭家聽了,又說道:"老五,你賴他不過,也不必說了,叫他打上了銀子,你便再擲。"匡胤聞言,暗暗歡喜,即便打上了十二鏈銀子,舉手又擲。

  看官們明理骰子的,果不必細說,但說書的不得不曆舉名色,略為指陳。雖非妄憑臆見,牽扯荒唐,然從古相沿,亦非無據。不過依樣畫葫蘆,道聽途說而已。相聞傳流的六個骰子,辨別輸贏,以五子一色,六個全色,名為"大快"。其餘除了三同不算,那三個十點以上者為贏,十點以下者為輸。還有對子幺二三,名為"順水魚",也算為輸。凡五點奪子,四呆外快。古時並作輸論。隻因趙太祖少遊關西,遇賭輸急了,強爭贏注,所以傳到如今,那天下人都算為快。閑話表過不提。隻說匡胤又打上了注馬,抓起骰子又擲,下邊的又打上幾注。匡胤擲了三個四,三個六,名為"鴛鴦被",四六加開,贏了七注。又打上了這一家,共有二十一錠。下家又要出注,匡胤把骰盆一推,說道:"會耍不會揭,必定是死血。你們要賭,算結了再賭。"一家贏三家,共贏了五十三錠。那輸家,有銀子的歸了銀子;沒有的,把錢準抵,每錠該作錢五貫,一時間銀錢堆滿。匡胤見了,心中暗自歡喜,正是合著那古語二句,說道:

  贏來三隻眼,輸去一團糟。

  匡胤贏得性起,哪裏肯住,重新又告了麽兒又擲。那五家一齊下注,叫聲:"好漢!若有造化,這一擲兒贏了我五家;若沒有造化輸了,便是我們五家贏你一家。說過的,你我都不許悔賴,你可願也不願?"匡胤道:"你們既有此心,隻管下注,我便一齊都擲。"說罷,抓起骰子,向那盆中嘩啦的一聲,擲將下去,隻見先望了三個四,那三個卻又滾了一回,滾出了一個二,兩個幺,這名兒喚做"呲牙紅臭"。匡胤擲了這一盆,心下著急,想道:"他五家一齊贏了,我哪裏有這許多銀子開發?輸去財帛不打緊,隻是弱了江湖走闖之名,日後有何麵目再與天下人說長道短!我如今不如咬定牙,隻得硬賴,胡亂兒顧了目前名目,再作道理。"想定主意,故意拍掌,嗬嗬大笑道:"這一盆骰子擲得爽利,真是難得,才算贏得快活!"那五家聽說,都發惱起來,把骰盆摟住,問道:"你擲的是'呲牙紅臭',怎麽反說是贏?方才'五點兒臭'被你賴去,這'四點兒臭',又稱他'奪子'不成?"匡胤道:"你們總沒經過陣場,別的名兒不識,連這'踩遍奪子,也不認得,還要在此耍錢!"便把骰盆推開,就去搶錢。這五家兒哪個肯依,哄的一聲,齊齊跳起身來,撐撐擦擦,便有爭嚷之意。這正是:運蹇人逢鬼,時衰鬼弄人。

  匡胤一見,雙眉倒豎,二日睜圓,開口罵道:"小輩囚徒!你可去汴梁城中打斬打聽,我趙匡胤不是慈悲主顧,軟弱娃兒!憑你什麽所在,輸了不給,贏了要錢,賭場中誰敢不讓我三分!勾欄院一十八口禦樂,止供我劍上一時之快;銷金橋私稅的土棍,一家兒也左我掌上捐生!希罕你關西這一夥兒野民,值得什事?"說罷,掄拳便打。那五家兒一齊嚷道:"我們從來在此賭錢,並不曾遇著你這等賴皮!贏了要錢,輸了便賴,還要想搶我們的銀錢。你這賴皮,怎肯饒你?"亦便動手亂打。彼此正在喧鬧,隻見那上麵的頭家立起身來,一聲喝道:"你們也忒覺性躁了些,全然不諳事體。他乃宋家的領袖,怎可動手?你等兩下也不必廝爭,吾有主意與你們和解。"隻因有此一番舉動,有分教:

  目前來邪氛侵擾之災,身後定不入版圖之地。正是:

  饒君大任非常士,難免旁求虛引端。

  畢竟頭家有什麽主意,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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