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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粉蝶

  陽曰旦,瓊州士人也。偶自他郡歸,泛舟於海。遭颶風,舟將覆;急飄一虛舟來,急躍登之。回視,則同舟盡沒。風愈狂,暝然任其所吹。亡何,風定。開眸,忽見島嶼,舍宇連垣。把棹近岸,直抵村門。村中寂然,行坐良久,雞犬無聲。見一門北向,鬆竹掩藹。時已初冬,牆內不知何花,蓓蕾滿樹。心愛悅之,逡巡遂入。遙聞琴聲,步少停。有婢自內出,年約十四五,飄灑豔麗。睹陽,返身遽入。俄聞琴聲歇,一少年出,訝問客所自來。陽具告之。轉詰邦族,陽又告之。少年喜曰:“我姻親也。”遂揖請入院。院中精舍華好,又聞琴聲。既入舍,則一少婦危坐,朱弦方調,年可十八九,風采煥映。見客入,推琴欲逝。少年止之曰:“勿遁,此正卿家瓜葛。”因代溯所由。少婦曰:“是吾侄也。”因問其“祖母尚健否?父母年幾何矣”?陽曰:“父母四十餘,都各無恙;惟祖母六旬,得疾沉痼,一步履須人耳。侄實不省姑係何房,望祈明告,以便歸述。”少婦曰:“道途遼闊,音問梗塞久矣。歸時但告爾父,‘十姑問訊矣',渠自知之。”陽問:“姑丈何族?”少年曰:“海嶼姓晏。此名神仙島,離瓊三千裏,仆流寓亦不久也。”十娘趨入,使婢以酒食餉客,鮮蔬香美,亦不知其何名。飯已,引與瞻眺,見園中桃杏含苞,頗以為怪。晏曰:“此處夏無大暑,冬無大寒,花無斷時。”陽喜曰:“此乃仙鄉。歸告父母,可以移家作鄰。”晏但微笑。

  還齋炳燭,見琴橫案上,請一聆其雅操。晏乃撫弦撚柱。十娘自內出,晏曰:“來,來!卿為若侄鼓之。”十娘即坐,問侄:“願何聞?”陽曰:“侄素不讀《琴操》,實無所願。”十娘曰:“但隨意命題,皆可成調。”陽笑曰:“海風引舟,亦可作一調否?”十娘曰:“可。”即按弦挑動,若有舊譜,意調蹦騰;靜會之,如身仍在舟中,為颶風之所擺簸。陽驚歎欲絕,問:“可學否?”十娘授琴,試使勾撥,曰:“可教也。欲何學?”曰:“適所奏《颶風操》,不知可得幾日學?請先錄其曲,吟誦之。”十娘曰:“此無文字,我以意譜之耳。”乃別取一琴,作勾剔之勢,使陽效之。陽習至更餘,音節粗合,夫妻始別去。陽目注心凝,對燭自鼓;久之,頓然妙悟,不覺起舞。舉首,忽見婢立燈下,驚曰:“卿固猶未去耶?”婢笑曰:“十姑命待安寢,掩戶移檠耳。”審顧之,秋水澄澄,意態媚絕。陽心動,微挑之;婢俯首含笑。陽益惑之,遽起挽頸。婢曰:“勿爾!夜已四漏,主人將起,彼此有心,來宵未晚。”方狎抱間,聞晏喚“粉蝶”。婢作色曰:“殆矣!”急奔而去。陽潛往聽之。但聞晏曰:“我固謂婢子塵緣未滅,汝必欲收錄之。今如何矣?宜鞭三百!”十娘曰:“此心一萌,不可給使,不如為吾侄遣之。”陽甚慚懼,返齋滅燭自寢。天明,有童子來侍盥沐,不複見粉蝶矣。心惴惴恐見譴逐。俄,晏與十姑並出,似無所介於懷,便考所業。陽為一鼓。十娘曰:“雖未入神,已得什九,肄熟可以臻妙。”陽複求別傳。晏教以《天女謫降》之曲,指法拗折,習之三日,始能成曲。晏曰:“梗概已盡,此後但須熟耳。嫻此兩曲,琴中無梗調矣。”

  陽頗憶家,告十娘曰:“吾居此,蒙姑撫養甚樂;顧家中懸念。離家三千裏,何日可能還也!”十娘曰:“此即不難。故舟尚在,當助爾一帆風。子無家室,我已遣粉蝶矣。”乃贈以琴,又授以藥,曰:“歸醫祖母,不惟卻病,亦可延年。”遂送至海岸,俾登舟。陽覓楫,十娘曰:“無須此物。”因解裙作帆,為之縈係。陽慮迷途,十娘曰:“勿憂,但聽帆漾耳。”係已,下舟。陽淒然,方欲拜謝別。而南風競起,離岸已遠矣。視舟中糗糧已具,然止足供一日之餐,心怨其吝。腹餒不敢多食,唯恐遽盡,但啖胡餅一枚,覺表裏甘芳。餘六七枚,珍而存之,即亦不複饑矣。俄見夕陽欲下,方悔來時未索膏燭。瞬息,遙見人煙;細審,則瓊州也。喜極。旋已近岸,解裙裹餅而歸。

  入門,舉家驚喜,蓋離家已十六年矣,始知其遇仙。視祖母老病益憊;出藥投之,沉屙立除。共怪問之,因述所見。祖母泫然曰:“是汝姑也。”初,老夫人有少女,名十娘,生有仙姿。許字晏氏。婿十六歲入山不返。十娘待至二十餘,忽無疾自殂,葬已三十餘年。聞旦言,共疑其未死。出其裙,則猶在家所素著也。餅分啖之,一枚終日不饑,而精神倍生。老夫人命發塚驗視,則空棺存焉。

  旦初聘吳氏女未娶,旦數年不還,遂他適。共信十娘言,以俟粉蝶之至;既而年餘無音,始議他圖。臨邑錢秀才,有女名荷生,豔名遠播。年十六,未嫁而三喪其婿。遂媒定之,涓吉成禮。既入門,光豔絕代。旦視之,則粉蝶也。驚問曩事,女茫乎不知。蓋被逐時,即降生之辰也。每為之鼓《天女謫降》之操,輒支頤凝想,若有所會。

  [今譯]

  陽曰旦,是海南瓊州的一個書生。有一次,他從外地回家,乘船渡海。遇上颶風,船就要翻了;突然來了一條空船,陽曰旦趕緊跳上去。回頭一看,同船的人都沉沒了。風越來越狂,陽曰旦閉著眼睛,聽憑狂風吹襲。不久,風停了。他睜開眼睛,忽然看見島嶼,房舍連成一片。他操槳劃近岸邊,直抵村口。村子裏一片寂靜,他走進去坐下來,過了很久,也聽不到狗吠雞鳴。看見一座北向的院門,蒼鬆翠竹掩映遮護。這時已是初冬,牆內不知什麽花,蓓蕾滿樹。陽曰旦心中歡喜,略微遲疑了一下,就走了進去。

  遠遠聽見悠揚的琴聲,他的腳步稍稍停頓下來。有個丫鬟從裏麵出來,年約十四五歲,瀟灑而豔麗。丫鬟看見陽曰旦,急忙轉身進去。一會兒,聽見琴聲停了,有位年輕人出來,驚訝地問客人從哪兒來。陽曰旦一一告訴他。年輕人轉而詢問陽曰旦的家族姓氏,陽曰旦又告訴了他。年輕人高興地說:“你是我的姻親啊。”便拱手請他進院子。院子裏的房舍很華麗,這時又聽到琴聲傳來。走進書齋,隻見一位少婦端坐著,正在調校琴弦,約十八九歲,風采照人。她見客人進來,推開琴想要離去。年輕人製止她,說:“別走,這正是你家的親戚。”他於是替陽曰旦介紹了一番。少婦說:“你是我的侄子。”於是她又問陽曰旦:“祖母還健壯嗎?你父母多大年紀了?”陽曰旦說:“父母親四十多了,都沒什麽毛病;隻是祖母六十歲了,患了重病,久治不愈,走一步都要人攙扶。侄兒實在不清楚姑姑是哪一房的,請明白地告訴我,以便回家有個交代。”少婦說:“路途遙遠,很久沒和家裏通音信了。你回去隻要告訴父親,就說十姑問候他,他自然明白。”陽曰旦又問:“姑父是哪一個家族的人呢?”年輕人說:“我姓晏名海嶼。這個島名叫神仙島,離瓊州有三千裏。我到這裏定居也沒多久。”十娘快步走進裏屋,讓丫鬟準備酒菜招待侄子,菜蔬美味可口,也不知道叫什麽。

  飯後,晏海嶼便陪陽曰旦遊覽。隻見園子裏桃花、杏花含苞待放,陽曰旦覺得很奇怪。晏海嶼說:“這裏夏天也不很熱,冬天也不很冷,鮮花沒有斷絕的時候。”陽曰旦高興地說:“這真是個神仙住的地方。我回去告訴父母,可以把家搬來,和你們做鄰居。”晏海嶼隻是微笑。回到書房,點上燈,陽曰旦見桌上橫放著琴,便請求聆聽一下他的琴曲。晏海嶼於是調校琴弦。十娘從裏麵出來,晏海嶼說:“來,來!你為侄子彈一段吧。”十娘便坐下,問侄子:“你想聽什麽?”陽曰旦說:“侄兒素來不讀《琴操》,實在不知道想聽什麽。”十娘說:“隻要隨意命題,都可編成樂曲。”陽曰旦笑著說:“海風引導帆船,也可以作一曲嗎?”十娘說:“可以。”她隨即按弦撥動,好像本來就有樂譜,意味融入音調,氣勢奔騰;陽曰旦靜心體會,好像自己還在船中,被颶風搖擺顛簸。陽曰旦驚歎欲絕,問道:“我可以學嗎?”十娘把琴交給他,試著讓他彈撥,說:“可以教你。你想學什麽曲子?”陽曰旦說:“剛才你演奏的《颶風操》,不知道得學幾天?請先錄下曲譜,讓我哼唱。”十娘說:“這首曲子沒有樂譜,我是用意念譜寫的。”她於是另外取來一張琴,示範勾、剔等指法,讓陽曰旦模仿。陽曰旦練習到一更多,音律節奏粗略合譜,晏海嶼夫婦才告別離去。

  陽曰旦凝神注目,對著燈燭獨自彈奏;彈了很久,頓然領悟其中訣竅,不由得手舞足蹈。一抬頭,忽見丫鬟站在燈燭下,他驚訝地說:“你怎麽還沒走呀?”丫鬟笑著說:“十姑吩咐我等你睡下,關上門房,移開燈架。”陽曰旦仔細看她,雙眼如秋水清澈,儀態十分嬌媚。陽曰旦動了心,就用言語挑逗她;丫鬟低頭含笑。陽曰旦更是意亂情迷,突然起來摟著她的脖子。丫鬟說:“別這樣!夜已四更,主人快要起床了,彼此有意思,明晚不遲。”兩人正親熱地擁抱著,忽然聽見晏海嶼呼喚“粉蝶”。丫鬟臉色一變,說:“糟了!”急忙跑開了。陽曰旦偷偷去聽。隻聽見晏海嶼說:“我本來就說這丫鬟塵緣未斷,你一定要留用她。現在怎麽樣?該打三百鞭!”十娘說:“這凡心一旦動了,就不能供使喚了,不如為我的侄子把她打發走吧。”陽曰旦很慚愧也很害怕,回到書房,滅了燈自己睡了。

  天亮時,有童子來伺候陽曰旦洗漱,粉蝶再也沒露麵。陽曰旦心裏忐忑不安,擔心受到責備或被趕走。一會兒,晏海嶼夫婦出來,似乎一點兒也不介懷,便要考他練的琴。陽曰旦彈了一回,十娘說:“雖然還沒到出神入化的境界,但十分已得九分,練熟了就能達到精妙。”陽曰旦又請求教別的曲子。晏海嶼教了他一首《天女謫降》,這曲子的指法複雜,陽曰旦練了三天,才能完整地彈出曲子。晏海嶼說:“技法的大概都已學完,以後隻要熟練了就行。隻要把這兩首曲子練熟,琴譜中沒有難彈的曲子了。”

  陽曰旦非常想家,稟告十娘:“我住在這裏,承蒙姑姑撫養,很快活;但家裏人一定惦念我。離家三千裏,什麽時候才能回去啊!”十娘說:“這就不難。原來的船還在,我要助你一帆風。你沒有妻子,我已經為你把粉蝶打發走了。”她於是贈給陽曰旦一張琴。又送給他一些藥,說:“回家給祖母治療,不但可治病,也可以延年益壽。”然後便送陽曰旦到海邊,讓他登船。陽曰旦找船槳,十娘說:“不需要這東西。”便解下裙子做船帆,替他繞係在桅杆上。陽曰旦擔心迷失方向,十娘說:“不必擔憂,隻憑船漂就行。”係好了,十娘下了船。陽曰旦不禁心裏一酸,正要拜別,南風強勁地刮起來,船已離岸很遠了。他看見船上已備了幹糧,卻隻夠一天食用,心裏埋怨姑姑吝嗇。肚子餓了不敢多吃,唯恐一下子吃光,隻吃了一塊芝麻燒餅,但覺餅的外皮和內層又甜又香。剩下六七塊,小心保存起來,而自己也不再餓了。不久看見夕陽快落下,陽曰旦才後悔離開時沒討個蠟燭。眨眼間,遠遠望見人煙,仔細辨認,卻是瓊州。陽曰旦高興極了。不一會兒,船已靠近岸邊,陽曰旦解下裙子,包起燒餅回家了。

  他走進家門,全家又驚又喜,原來他離家已十六年了,他這才知道是遇上了神仙。陽曰旦看祖母又老又病,比先前更衰弱;他取出藥讓祖母服用後,久治不愈的病立刻好了。家人都奇怪地問他,陽曰旦就說了所遇見的事。祖母流著淚說:“她是你姑姑啊。”當初,老夫人有個小女兒名叫十娘,生就一副天仙的姿色。許配了晏氏。女婿十六歲進了山不回來,十娘等到二十多歲,突然沒病自己死了,已經殯葬三十多年。大家聽了陽曰旦的話,都疑心十娘並沒死。陽曰旦取出那條裙子,原來那是十娘在家時平常穿的。那些餅分給大家吃,吃一個,整天都不餓,而精神分外旺盛。老夫人吩咐發掘十娘的墓塚查驗,隻有一口空棺材在裏麵。

  早先,陽曰旦聘了吳家的女兒,還沒娶,陽曰旦幾年不回來,吳家姑娘便另外嫁了人。大家都相信十娘的預言,便等待粉蝶的到來;可是等了一年多都沒音信,才商議另外說親。鄰縣的錢秀才有個女兒名叫荷生,她貌美的聲名傳出很遠。年紀十六歲,沒出嫁就死了三個未婚夫。陽家就派媒人定下這門親事,選了個吉日舉行了婚禮。新娘子進了門,果然光彩豔麗,是個絕代美女。陽曰旦一看,原來是粉蝶,他驚訝地問起往事,荷生什麽都不知道。原來粉蝶被趕走時,就是荷生誕生的日子。每當陽曰旦為她演奏《天女謫降》曲,荷生就手托下巴凝思,好像隱隱約約想起了過去的什麽事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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