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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陸判

  陵陽朱爾旦,字小明。性豪放。然素鈍,學雖篤,尚未知名。一日,文社眾飲。或戲之雲:“君有豪名,能深夜赴十王殿,負得左廊判官來,眾當醵作筵。”蓋陵陽有十王殿,神鬼以皆木雕,妝飾如生。東廡有立判,綠麵赤須,貌尤獰惡。或夜聞兩廊拷訊聲。入者,毛皆森豎。故眾以此難朱。朱笑起,徑去。居無何,門外大呼曰:“我請髯宗師至矣!”眾皆起。俄,負判入,置幾上,奉觴,酹之三。眾睹之,瑟縮不安於座,仍請負去。朱又把酒灌地,祝曰:“門生狂率不文,大宗師諒不為怪。荒舍匪遙,合乘興來覓飲,幸勿為畛畦。”乃負之去。

  次曰,眾果招飲。抵暮,半醉而歸,興未闌,挑燈獨酌。忽有人搴簾入,視之,則判官也。朱起曰:“意吾殆將死矣!前夕冒瀆,今來加斧锧耶?”判啟濃髯,微笑曰:“非也。昨蒙高義相訂,夜偶暇,敬踐達人之約。”朱大悅,牽衣促坐,自起滌器爇火。判曰:“天道溫和,可以冷飲。”朱如命,置瓶案上,奔告家人治肴果。妻聞大駭,戒勿出。朱不聽,立俟治具以出。易盞交酬,始詢姓氏。曰:“我陸姓,無名字。”與談古典,應答如響。問:“知製藝否?”曰:“妍媸亦頗辨之。陰司誦讀,與陽世亦同。”陸豪飲,一舉十觥。朱因竟日飲,遂不覺玉山傾頹,伏幾醺睡。比醒,則殘燭昏黃,鬼客已去。

  自是三兩日輒一來,情益洽,時抵足臥。朱獻窗稿,陸輒紅勒之,都言不佳。一夜,朱醉,先寢,陸猶自酌。忽醉夢中,覺髒腑微痛。醒而視之,則陸危坐床前,破腔出腸胃,條條整理。愕曰:“夙無仇怨,何以見殺?”陸笑雲:“勿懼,我為君易慧心耳。”從容納腸已,複合之,末以裹足布束朱腰。作用畢,視榻上亦無血跡。腹間覺少麻木。見陸置肉塊幾上,問之,曰:“此君心也。作文不快,知君之毛竅塞耳。適在冥間,於千萬心中,揀得佳者一枚,為君易之,留此,以補闕數。”乃起,掩扉去。天明解視,則創縫已合,有線而赤者存焉。自是文思大進,過眼不忘。數日,又出文示陸。陸曰:“可矣。但君福薄,不能大顯貴,鄉、科而已。”問:“何時?”曰:“今歲必魁。”未幾,科試冠軍,秋闈果中經元。同社生素揶揄之,及見闈墨,相視而驚,細詢始知其異。共求朱先容,願納交陸。陸諾之。眾大設以待之。更初,陸至,赤髯生動,目炯炯如電。眾茫乎無色,齒欲相擊,漸引去。

  朱乃攜陸歸飲。既醺,朱曰:“湔腸伐胃,受賜已多。尚有一事欲相煩,不知可否?”陸便請命。朱曰:“心腸可易,麵目想亦可更。山荊,予結發人,下體頗亦不惡,但頭麵不甚佳麗。尚欲煩君刀斧,如何?”陸笑曰:“諾,容徐圖之。”過數日,半夜來叩關。朱急起延入。燭之,見襟裹一物。詰之,曰:“君曩所囑,向艱物色。適得一美人首,敬報君命。”朱撥視,頸血猶濕。陸力促急入,勿驚禽犬。朱慮門戶夜扃。陸至,一手推扉,扉自辟。引至臥室,見夫人側身眠。陸以頭授朱抱之。自於靴中出白刃如匕首,按夫人項,著力如切腐狀,迎刃而解,首落枕畔。急於生懷,取美人首合項上,詳審端正,而後按捺。已而移枕塞肩際,命朱瘞首靜所,乃去。朱妻醒,覺頸間微麻,麵頰甲錯;搓之,得血片,甚駭。呼婢汲盥。婢見麵血狼藉,驚絕。濯之,盆水盡赤。舉首,則麵目全非,又駭極。夫人引鏡自照,錯愕不能自解。朱入告之。因反複細視,則長眉掩鬢,笑靨承顴,畫中人也。解領驗之,有紅線一周,上下肉色,判然而異。

  先是,吳侍禦有女甚美,未嫁而喪二夫,故十九猶未醮也。上元遊十王殿,時遊人甚雜,內有無賴賊,窺而豔之,遂陰訪居裏,乘夜梯入,穴寢門,殺一婢於床下,逼女與淫;女力拒聲喊,賊怒,亦殺之。吳夫人微聞鬧聲,呼婢往視,見屍,駭絕。舉家盡起,停屍堂上,置首項側,一門啼號,紛騰終夜。詰旦啟衾,則身在而失其首。遍撻侍女,謂所守不恪,致葬犬腹。侍禦告郡。郡嚴限捕賊,三月而罪人弗得。漸有以朱家換頭之異聞吳公者。吳疑之,遣媼探諸其家。入見夫人,駭走以告吳公。公視女屍故存,驚疑無以自決。猜朱以左道殺女,往詰朱。朱曰:“室人夢易其首,實不解其何故。謂仆殺之,則冤也。”吳不信,訟之。收家人鞫之,一如朱言。郡守不能決。朱歸,求計於陸。陸曰:“不難,當使伊女自言之。”吳夜夢女曰:“兒為蘇溪楊大年所賊,無與朱孝廉。彼不豔於其妻,陸判官取兒頭與之易之,是兒身死而頭生也。願勿相仇。”醒告夫人,所夢同。乃言於官。問之,果有楊大年。執而械之,遂伏其罪。吳乃詣朱,請見夫人,由此為翁婿。乃以朱妻首合女屍而葬焉。

  朱三入禮闈,皆以場規被放,於是灰心仕進。積三十年,一夕,陸告曰:“君壽不永矣。”問其期,對以“五日”。“能相救否?”曰:“惟天所命,人何能私?且自達人觀之,生死一耳,何必生之為樂,死之為悲?”朱以為然。即治衣衾棺槨。既竟,盛服而沒。

  翌日,夫人方扶柩哭,朱忽冉冉自外至。夫人懼。朱曰:“我誠鬼,不異生時。慮爾寡母孤兒,殊戀戀耳。”夫人大慟,涕垂膺。朱依依慰解之。夫人曰:“古有還魂之說,君既有靈,何不再生?”生曰:“天數不可違也。”問:“在陰司作何務?”曰:“陸判薦我督案務,授有官爵,亦無所苦。”夫人欲再語,朱曰:“陸公與我同來,可設酒饌。”趨而出。夫人依言營備。但聞室中笑飲,亮氣高聲,宛若生前。半夜窺之,窅然已逝。自是,三數日輒一來,時而留宿繾綣,家中事就便經紀。子瑋,方五歲,來輒捉抱;至七八歲,則燈下教讀。子亦慧,九歲能文,十五入邑庠,竟不知無父也。從此來漸疏,日月至焉而已。又一夕,來,謂夫人曰:“今與卿永訣矣。”問:“何往?”曰:“承帝命為太華卿,行將遠赴,事煩途隔,故不能來。”母子持之哭,曰:“勿爾!兒已成立,家計尚可存活,豈有百歲不拆之鸞鳳耶!”顧子曰:“好為人,勿墮父業。十年後一相見耳。”徑出門去,於是遂絕。

  後瑋二十五舉進士,官行人。奉命祭西嶽,道經華陰,忽有輿從羽葆,馳衝鹵簿。訝之。審視車中人,其父也。下車哭伏道左。父停輿曰:“官聲好,我瞑目矣。”瑋伏不起;朱促輿行,火馳不顧。去數步,回望,解佩刀遣人持贈。遙語曰:“佩之則貴。”瑋欲追從,見輿馬人從,飄忽若風,瞬息不見。痛恨良久。抽刀視之,製極精工,鐫字一行,曰:“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瑋後官至司馬。生五子,曰沉,曰潛,曰沕,曰渾,曰深。一夕,夢父曰:“佩刀宜贈渾也。”從之。渾仕為總憲,有政聲。

  異史氏曰:“斷鶴續鳧,矯作者妄;移花接木,創始者奇;而況加鑿削於肝腸,施刀錐於頸項者哉!陸公者,可謂媸皮裹妍骨矣。明季至今,為歲不遠,陵陽陸公猶存乎?尚有靈焉否也?為之執鞭,所忻慕焉。”

  [今譯]

  安徽陵陽朱爾旦,字小明。他性格豪放,然而一向遲鈍,盡管讀書勤奮,卻未能科舉高中,名揚四方。一天晚上,文社聚會飲宴,有人跟他開玩笑說:“你一向有豪放之名,如能深夜到十王殿去,把左廊上的判官背來,我們就湊錢請你喝酒。”原來陵陽有座十王殿,殿上的神鬼像都用木頭雕成,妝畫粉飾得栩栩如生。東廊上有一尊立著的陰曹判官,綠麵孔紅胡子,模樣特別猙獰凶惡。有人曾夜裏聽到十王殿兩邊走廊上傳出拷打審訊的聲音。凡是進去的人,無不心情緊張,頭發都豎起來。所以眾人以此來為難朱爾旦。朱爾旦笑著站起來,徑直前往。不多時,他在門外大喊:“我把大胡子宗師請到啦!”大家都站了起來。接著朱爾旦就背著那尊判官像進來,放在桌上,手捧酒杯,灑酒於地,敬了三杯。眾人看著,個個心驚膽戰,坐立不安,都請他還是背回去。朱爾旦再一次把酒灑地,祝告說:“學生狂妄輕率,不知禮儀,諒大宗師不要怪罪。寒舍不遠,大宗師不妨乘興前來找酒喝,請勿為人神界限所拘束!”於是把雕像背回去。

  第二天,眾秀才果然請朱喝酒。到晚上,朱爾旦半醉而歸,仍然未能盡興,點起燈自斟自飲。忽然有人掀開門簾進來,他抬頭一看,竟是那個陰曹判官,就站起來說:“想來我大概死期近了!昨晚冒犯了你,今天來是要刀斧加頸了吧!”那判官分開濃密的胡子,微笑說:“不。昨天承蒙你盛情相約,夜裏偶有空閑,來履行你這位曠達之士的約會。”朱爾旦非常高興,拉著衣袖催他坐下,自己起來洗杯刷盤,生火溫酒。判官說:“天氣暖和,可以喝冷酒。”朱爾旦聽從了,把酒瓶放在桌上,跑著去吩咐仆人準備菜肴水果。他妻子聽說後,非常害怕,勸他別再出去。朱爾旦不聽,一定要準備好東西端出來。他跟客人推杯換盞,互相敬酒,然後才詢問姓氏。那判官說:“我姓陸,沒名字。”朱跟他談論古代典籍,陸判官反應迅速得就像山穀中的回聲。朱問:“你熟悉應試文章嗎?”陸說:“文章的優劣我也頗能分辨。陰間誦讀詩書,跟陽世也差不多。”陸判官酒量很大,十大杯酒一飲而盡。朱爾旦因為喝了一整天,不覺大醉,身如玉山傾倒,伏在桌上沉沉睡去。待到醒來,隻見蠟燭快燃盡了,燭光昏黃,那陰間客人已經離去。

  從此,陸判官三兩天便來一趟,他們的交情日益歡洽,還時常同床共臥。朱爾旦把自己的習作呈請陸判官過目,陸總是紅筆刪削,都說不好。一天晚上,朱爾旦醉了先睡,陸還在獨自喝酒。朱在醉夢中,忽覺髒腑微微疼痛,醒來一看,見陸端坐床前,把他的腹腔破開了,掏出腸胃,正在逐一整理。朱爾旦大驚,說:“我和你一向無冤無仇,為什麽殺我?”陸判官笑道:“別害怕,我隻是替你換一顆聰明的心罷了。”他從容地把朱的內髒放回腹腔後,重新合上,末了用裹腳布把朱的腰部包紮起來。整理完畢,看那床上也並沒有血跡。隻是覺得腹部有點麻木。隻見陸判官把一團肉塊放在桌上。朱問是什麽,陸說:“這是你的心。你做文章思路不敏捷,可知是心竅堵塞了。方才在陰間,從千萬顆心當中,挑到一顆好的,替你換上,這一顆留著拿回去頂那個缺數。”說完起身,關上門走了。天亮後,把裹腳布解開一看,傷口已經愈合,隻留下一條紅線。從此他文思大進,讀書過目不忘。幾天後,他又拿文章呈給陸判官。陸說:“可以了。隻是你命中福薄,不能大富大貴,隻通得過鄉試、科試。”朱問:“什麽時候?”陸說:“今年必得頭名。”

  不久,朱爾旦參加科試果真得了第一,秋天應考鄉試,又名列前茅。同文社的秀才們一向拿他取笑,這一次見到他的應試文字,都麵麵相覷,十分驚異,細細追問,才知道有換心的奇事。眾人都求朱作介紹,願意跟陸判官交朋友。陸答應了。秀才們就在某天晚上大擺筵席來等著他。一更時分,陸判官來了,紅胡子虎虎飛動,目光炯炯如閃電。眾秀才嚇得麵無人色,牙齒打架,一個接一個都溜走了。

  朱爾旦於是拉陸判官回家喝酒,喝醉了,朱說:“你為我洗腸剖胃,我受恩賜已經很多。還有一事想麻煩你,不知行不行?”陸便請他吩咐,朱說:“心腸可換,麵目想來也可以換。我妻子是我原配夫人,那雙小腳還挺不錯,隻是臉孔不很漂亮。我想麻煩你動動刀斧,怎麽樣?”陸笑著說:“好,讓我慢慢籌劃。”過了幾天,陸判官半夜來敲門。朱爾旦急忙起床引他進屋。點上燈,隻見陸用衣襟包著一件東西。朱問他,陸說:“你前些時候囑托的事,一直不易物色到對象。剛才碰巧得到一個美人頭顱,便來複命。”朱爾旦撥開衣襟看,那人頭脖子上還鮮血淋漓。陸判官急著催促快進內室,不要驚動雞犬。朱爾旦擔心內室門戶夜裏閂上了。陸判官來到門前,手一推門,門就開了。朱爾旦帶他進到臥室,見夫人正側身睡著。陸把人頭交給朱抱著,自己從靴子裏抽出一把雪亮的刀子,形同匕首,按在夫人的脖子上,一用力,像切豆腐一般,骨肉迎刃而解,夫人的頭落在枕邊。陸急忙從朱的懷中取過美人頭合在夫人的脖子上,細看安放端正了,然後用手按捺。完了把枕頭移過來塞在夫人肩膀旁邊,又吩咐朱爾旦把夫人的頭埋到僻靜處,方才離去。朱妻醒來,覺得脖子上微微麻木,臉上幹痂遍布;一搓,搓出血片來,不禁大驚。她喊丫鬟打水洗臉。丫鬟見她滿臉血跡,也嚇壞了。洗過臉,一盆水全成了紅色。夫人抬起頭來,丫鬟見她麵目全改了,更是驚駭到了極點。夫人拿鏡子照照自己,也很驚愕,不知是怎麽回事。朱爾旦進來告訴了她。於是再三仔細端詳這副新貌,隻見修長的眉毛直入鬢角,麵頰的下方一對笑窩兒,真是如畫中人一般。解開衣領看,脖子上有一圈紅線,上下肌膚的顏色截然不同。

  早些時候,有位姓吳的禦史官有個女兒非常漂亮,沒出嫁就死了兩個未婚夫,所以十九歲還沒婚配。元宵節她到十王殿遊玩,當時遊人混雜,內中有個流氓窺見吳小姐,迷上她的美貌,於是暗中打聽到她的住址,乘夜爬梯進去,挖穿臥室的門,把一個丫鬟殺死在床上,逼著小姐跟他淫亂。小姐竭力反抗,高聲喊叫,賊人惱怒,把她也殺了。吳夫人隱約聽到吵鬧聲,喊丫鬟去看,丫鬟看見屍首,嚇得要命。全家都驚動起來,把小姐的屍身停在堂上,被砍下來的頭放在她脖子旁邊。一家人哭喊連天,鬧騰通宵。天亮時把蓋著屍首的被子揭開,發現屍身還在而人頭不見了。於是鞭打每個丫鬟,說她們守候不嚴,致使人頭被狗吃了。吳禦史報到郡裏,郡衙門限期緝捕凶手,三個月過去,罪犯還沒查到。

  過了些時候,有人把朱家夫人換頭的怪事告訴了吳禦史,吳起了疑心,派個老婆子到朱家探訪。老婆子進去見到朱夫人,十分吃驚,跑回去報告吳公。吳公見小姐屍體還在,又驚又疑,心下不能決斷。他懷疑朱爾旦用邪術殺了自己女兒,便前去質問。朱爾旦說:“我妻子夢中換頭,實在不知是怎麽回事。說我殺害小姐,就冤枉了。”吳公不信,把他告了。衙門抓朱家傭仆來審問,供述都跟朱爾旦一樣。郡裏的長官沒法判決。朱爾旦回家,求陸判官出主意。陸說:“這不難,得讓這女子自己說話。”當晚吳夢見女兒來說:“女兒是被蘇溪楊大年殺的,與朱舉人無關。朱舉人嫌他妻子不漂亮,陸判官拿女兒的頭跟她換下,這樣女兒身雖死去而頭仍活著。請不要跟他結仇。”吳公醒來跟夫人說,而夫人也做了同樣的夢。他於是報告衙門。衙門一查,果然有個楊大年;抓來上刑,他就認罪了。吳公於是親自到朱家去,請求與朱夫人相見,從此跟朱爾旦做了嶽婿。後來就把朱夫人的頭合在吳小姐的屍身上下葬了。

  朱爾旦三次參加禮部會試,都因違犯規則而名落孫山。於是求取功名的心冷了下來。又過了三十年,有天晚上,陸判官對他說:“你的壽命不長了。”他問何時為死期,陸答五天以後,朱問:“你能救我嗎?”陸說:“隻有上天才能決定生死,人怎能私自改變?再說在曠達之人看來,生和死是一樣的,何必以生為快樂、以死為悲哀呢?”朱爾旦覺得有道理。他馬上備辦衣被、棺材;一切辦妥,就穿戴整齊地死去了。

  第二天,朱夫人正扶著靈柩在哭,朱爾旦忽然從容地從外邊走進來。夫人害怕起來,朱說:“我確實是鬼,但跟活著的時候沒有區別。隻是想著你們孤兒寡母,很是留戀。”夫人悲痛異常,淚濕衣襟;朱爾旦溫存地安慰寬解她。夫人說:“古人有還魂再生之說,你既有靈氣,為何不複活呢?”朱爾旦說:“天命不可違啊。”夫人問:“你在陰間做什麽事呢?”朱爾旦說:“陸判官舉薦我督察文書事務,授有官爵,也不勞苦。”夫人還想說話,朱爾旦說:“陸判官跟我一起來的,快擺上酒食。”說完快步走了出去。夫人遵從囑咐備辦了酒席。隻聽得屋子裏歡笑痛飲,豪氣高聲,一如生前。半夜再去窺察,則無聲無息,已經離去。從此朱爾旦的鬼魂三五天便回家一趟,有時還留下來過夜,夫妻纏綿,家中事務也就便處置。兒子朱瑋年方五歲,朱爾旦回家總要抱抱他;到七八歲時,便在燈下教他讀書。孩子也聰明,九歲能寫文章,十五歲中秀才,卻一直不知道自己沒有父親。打那以後朱爾旦回家次數逐漸減少,隻是偶爾回來一下罷了。有一天晚上,他對夫人說:“今天跟你永別了。”夫人問:“你上哪兒去?”朱說:“承蒙天帝任命我為華山山神,即將遠行赴任。公事繁忙,路途遙遠,所以不能回家了。”母子倆拉著他哭泣,朱說:“不必這樣!孩子已經長大,家中生計還過得下去,哪有百年不分離的夫妻呢!”又回頭對兒子說:“好好做人,不要毀棄父親的家業。十年之後還能見一麵。”說完徑直出門而去,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朱瑋二十五歲那年考取了進士,官拜行人之職。他奉命去祭祀西嶽華山,途經華陰,忽然有一輛打著雉羽羅傘的車子,帶著大隊隨從,迎麵馳來,衝撞了他的儀仗隊。朱瑋很驚訝,仔細看坐在那車中的人,竟然是他父親。朱瑋下馬痛哭著拜伏在路旁。他父親停下車子說:“你為官名聲好,我死也瞑目了!”朱瑋拜倒在地上不肯起來;朱爾旦催促車子起行,不顧兒子痛哭,急急馳去。離去不遠,又回頭遙望,解下佩刀,叫隨從拿來贈給朱瑋,遠遠致語道:“佩帶此刀,當可顯貴。”朱瑋正想追上去,隻見那馬車隨從,飄忽如疾風,瞬息間無影無蹤。朱瑋又哀痛又遺憾,久久不能平靜。拔出那佩刀來看,製作極為精美細致,刻有文字一行,道是:“膽欲大而心欲小,智欲圓而行欲方。”朱瑋後來一直做到兵部尚書。他生了五個兒子,名叫朱沉、朱潛、朱沕、朱渾、朱深。有天晚上,他夢見父親來說:“佩刀當贈給朱渾。”他照辦了。朱渾後來做到都禦史,治理政事頗有名聲。

  異史氏說:“截鶴腳而續鴨腿,是違反本性的胡來;移花接木,卻是奇妙的創新。更何況是把斧鑿加於肝腸,以刀錐施於頭頸呢?這位陸公,可以說是醜陋的皮囊裹著美好的身骨了。明末至今,年歲不遠,不知陵陽陸公還在不在?還有靈氣嗎?即便為他執鞭馭馬,也是我所欣喜向往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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