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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折桂軒鴛鴦開譜 題糕節越秀看山

  詩曰:乍入天台路轉迷,吃虛心事有誰知。

  風飄落葉防消息,香解重衿善護持。

  憑我驚疑情更好,憐卿羞怯興偏癡。

  明宵密約須重訂,隻在星移鬥轉時。

  瑞雪何曾到嶺南,秋風依舊卷層嵐。

  菊花突向壺中綻,海氣橫隨筆底酣。

  笑我登高逢白露,阿誰攜酒買黃柑。

  隻應愁絕江湖客,旅館回頭最不堪。

  笑官一覺醒來,天已大亮,眾人多未起身,忙穿上衣服,望園中竟走。因恐怕先生回來,兩步當一步的,飛奔至樓下。

  這樓門卻是開的,聽得樓上毫無響動,輕輕的上了胡梯,推開房門。素馨已經睡醒起身,心中也要打算趁著無人,好候笑官到來,告訴昨夜的原委,披著一件大紅綿紗短襖,還沒穿好,坐在床沿上兜鞋。隻聽得房門一響,笑官已至麵前,也不做聲,倒在素馨懷裏,簌落落淚下如珠。素馨一手抱住他,一手將汗巾替他拭淚,低低的說道:"好兄弟,不要傷心,你昨晚受了委曲了。"因告訴他,如此這般緣故,"你不要怪我無情。"笑官收了眼淚,說道:"我呢,怎敢怪姐姐,隻怪自己緣淺,千巴萬巴,巴得先生去了,誰料又是這樣!"因探手入懷,捫著胸前道:"可惜姐姐這樣人材,我卻沒福消受。"素馨道:"不要說斷頭話,我們須要從容計較。"笑官道:"我也想來,今天不是初七了?遲了四五天,先生一定放學,我隻說要在這裏讀書,那時就可進來了。"素馨道:"我因昨日阻礙,也仔細想來,這裏緊靠著妹子的房,他雖然年紀小,卻也不便,不如我們約定日子,在折桂軒中相敘,你道如何?"笑官道:"很好,隻是難為姐姐受風露了。"素馨笑道:"你昨日經了雨,我難道不好受點露麽?"笑官道:"好姐姐,我的魂都掉在你身上了。"又伸手摸到下邊,說道:"我們後會還遠哩,今天先給我略嚐一嚐罷。"素馨道:"此刻使不得的,丫頭們要起來了。"笑官隻是歪廝纏。素馨道:"你不聽見那邊樓板響麽?我送你到園中去吧。"因起身係上裙子,挽一挽烏雲,攜手出房,佯喚道:"你們還不起來?"那丫頭們應道:"都在此穿衣了。"二人同下摟來,進了園門,走到迎春塢側,素馨道:"你去吧,我不送你了。"笑官道:"姐姐,這裏再坐一坐吧。"素馨道:"他們要來尋我的。"笑官不由分說,一把拖到塢中,雙手抱住,推倒在榻。素馨道:"使不得的。"笑官也不做聲,扯下他的裙褲,自己也連忙扯下了,就像英雄出少年,有個躍馬出陣的光景。素馨忙將兩手撐拒,道:"好兄弟,不是我一定不依,一來恐怕丫頭來尋我,二來恐怕你先生回來,有人尋你,這不是鬧破了頭,你我都見不得人了?還是依計而行的好。"這笑官究竟年輕膽小,聽見先生二字,早已麻木半邊,況日上三竿,正是先生回來的時候了,兩手略鬆一鬆,素馨已立起來,穿好裙褲。因見他還沒有穿,說道:"你看這個,什麽樣子!還不穿好了去?"笑官因扯他手道:"你替我穿一穿,你看這個不可憐麽?"素馨把指頭在他臉上印了一印,搖看頭道:"未必。"灑脫了手,飛跑出去。笑官忙穿了褲,趕出來道:"不可失約的口虐!"素馨回頭道:"曉得了。"笑官急急回至書房,卻好先生也到。分付了課程,笑官回道:"學生因感冒風寒,腹中時時作痛,求先生減些功課,至中秋節下補數罷。"匠山道:"中秋散館之期,你不想頑,還能補償功課,這很使得;但是,到了臨時,不要又推別故。"笑官道:"學生一人在此清靜讀書,自當盡心竭力,不敢有誤的。"正是:隻為書中原有女,不妨座右暫無師。

  李匠山到了八月十四日散了學,自與申蔭之回廣糧署中,約定二十四日重來,又分付笑官道:"你在此潛心讀書,到十八日我回來,同你去送你父親移居。"笑官唯唯惟命。

  送了先生出門,回到書房,分付蘇邦道:"你回去告訴老爺說,我因欠了功課,在此補償,節間不得回家,你就在家伺候差遣,我這裏有阿青伏侍。"蘇邦答應而去。

  笑官尋思道:"裏頭不知今夜放館,還須我自己進去透一消息,今夜方妥。"即同春郎從中堂走進,行至上房,見了史氏,說明在此打攪緣故。史氏著實喜歡,對春郎道:"蘇兄弟在此讀書,你也好跟著溫習溫習。"春郎道:"我叫溫春才,不叫什麽溫習,我媽不要鬧了。"說完,已自跳舞而去。

  史氏歎道:"這個樣子幾時才好!"笑官道:"他又不欠功課,先生又沒有分付,伯母也不要太拘緊他了。侄兒還要姨娘姊妹房中去看看。"這史氏攜著他手,到蕭氏、伍氏兩處。

  笑官的相貌本來討人喜歡,各房兜搭了一會,來到後樓,那素馨因春郎進來,已曉得今天放學,一見母親同笑官上樓便笑嘻嘻的迎上前來,說道:"蘇兄弟,如今是好了,為什麽還不到家中去呢?"史氏替他說明原委,又對著笑官道:"大相公,你還年小,隻怕先生去了,外邊冷淨,你拿鋪蓋搬到我外房睡吧。"笑官心裏嚇了一跳,連忙道:"侄兒年紀雖小,膽子很大,況有家人們陪伴,不怕的。"史氏道:"既然如此,我也不來強你,隻是黃昏時候還到裏邊來熱鬧熱鬧,這讀書也不在乎一時一刻的。"笑官道:"曉得。"坐了多時,都不能與素馨說一句體己話,隻得趁史氏回頭,將手勢做作一番,素馨點頭會意,也就出來。

  在書房中應酬了些功課,天已晚了,待得阿青等要睡,卻見秋月當空,正是蟾窟探香之候:華月滿闌幹,醞釀一天秋色,卻好譙樓更鼓、又頻敲時節。

  風懷駘宕可人心,此況憑誰說。擬向花房深處,化作雙蝴蝶。

  笑官拿了一床溫柔被褥,悄出園門,來至軒中。喜得月上紗窗,軒中照得雪亮。將被褥好好的放在榻上,候了一會,雖然色膽如天,卻也孤棲動念,走出軒中,望玩荷亭一路迎將上去。遠遠的望見人影,笑官忙喊姐姐,卻不做聲,過前細看,方知是沁芳橋畔的垂楊樹影,倒吃了一驚。又慢慢走過迎春塢邊,剛剛素馨走到。笑官如獲至寶,雙手攙住,說道:"我的好姐姐,難為好姐姐了。"素馨輕輕的說道:"低聲些。"兩人攜手同入軒中,笑官將他抱住,偎著臉道:"姐姐臉都涼了。"即替他解了上下衣裙,月光射著肌膚,分外瑩白。細細摩玩一番,說道:"姐姐,人都說月下美人,卻不曉得月下美人下身的好處哩。"便欲解他褲子。這素馨推開他手,竟往被裏一鑽;笑官忙脫衣褲,掀進被來,兩手抱住,真是玉軟香溫,嬌羞百態。軒幽人悄月正斜,俏多才,把奴渾愛煞。奴蓓蕾吐芽,豆蔻含葩,怎禁他浪蝶狂蜂,緊啃著花心下。

  奴又戀他,奴又恨他。告哥哥,地久天長,今宵將就些兒罷。

  笑官初人佳境,未免賈勇無餘,不消半刻時辰,早已玉山傾倒。於是,揩拭新紅,互相偎抱。笑官道:"姐姐,你為什麽不言語,今夜不是我在這裏作夢麽?"素馨道:"教我說什麽呢?"笑官道:"方才可好麽?"素馨道:"疼得緊,有什麽好處!"笑官說道:"到了第二回就好了。"素馨捏著他的手道:"不要動了,我們略睡一睡回去吧。"真個朦朧睡去。片刻醒轉,笑官欲再赴陽台,素馨不肯,再三央及不過,隻得曲從。這回駕輕就熟,素馨則款款相迎;覆雨翻雲,笑官則孜孜不怠。春風兩度,明月西歸,忙起身整衣。笑官扶著素馨送他回去,再囑明宵。

  素馨應允,又說:"還有話告訴你,你日間到裏邊來,須要尊重些,切不可輕狂,被人看出破綻。"笑官道:"我曉得的。"正是:形跡怕教同伴妒,囑郎對麵莫相親。

  笑官與素馨一連歡會了兩三夜,這段如漆似膠的光景,也難絮言。再說蘇萬魁在花田蓋造房子,共十三進,百四十餘間,中有小小花園一座。繞基四圍,都造著兩丈高的磚城,這是富戶人家防備強盜的。內外一切裝修都完,定於八月十八日移居新宅。先期兩日,預將動用家私什物送去,金銀細軟都於本日帶著起身。這省城中送他的親友,何止數十餘家,盡在天字碼頭雇花姑船,備著酒席相待。匠山也同溫仲翁、笑官在內。這萬魁在家料理停當,叫蘇興、蘇邦兩房家人,在豪賢街看守老宅,並伺候笑官,再叫家人、仆婦、丫頭們擁著家眷先行,自己坐轎先到各家辭了行,方才到船,早有各家家人持帖送禮,並回明主人在此候送。萬魁心中老大不安,忙過各船,一一申謝,又說明到各府辭行,所以來遲的緣故。眾人各各擎杯勸飲,直到日色平西,方才作別。眾人還要送至新居,萬魁再三辭謝,並麵訂明日專人敦請,務望寵光,眾人也都允了。萬魁又與匠山執手叮嚀一番,同了笑官開船自去。

  不到一個時辰,已到花田地方泊住。原來花田是粵省有名勝境,春三士女攘往熙來,高尚的載酒聯吟,豪華的尋芳挾妓。

  此際仲秋時候,遊人卻不甚多。萬魁的住房,卻又離開花田半裏之遙。他叫家人們搬取資財,自己與笑官步行前去。

  轉過田灣,已望見黑沉沉的村落、高巍巍的垣牆;門首兩旁結著彩樓,看見他父子到來,早已吹打迎接,放了三個炮,約有五六十家人,兩邊廝站。笑官跟著父親,踱進牆門。過了三間大敞廳,便是正廳,東西兩座花廳,都是錦繡裝成,十分華麗;一切鋪墊,係家人任福經手,俱照城中舊宅的式樣。上麵掛著一個"幽人貞吉"的泥金匾額,是撫粵使者屈強名款。

  右邊一匾,是申廣糧題的"此中人語"四字;左邊一匾,是廣州府木公送的"隱者居"三字。正中一副對聯是:德可傳家,真布帛菽粟之味;人非避古,勝陶朱猗頓之流。

  款書:"吳門李國棟"。其餘諛頌的頗多,不消贅述。進去便是女廳、樓廳,再後麵便是上房,一並九間。

  三個院落,中間是他母親的臥房,右邊是他生母的,左邊是姨娘的。再左邊小樓三間、一個院子,是兩位妹子的。笑官問他母親道:"你們都有臥處,卻忘記了替我蓋一處臥房。"他母親道:"你媽右首那個朝東開門的院子裏頭,不是你的房麽?我已叫巫雲、岫煙收拾去了。"笑官便轉身來到花氏房內,天井旁邊有座假山,鑽山進去,一個小小的圓門,卻見花草繽紛,修竹疏雅,正南三間平房,一轉都是回廊;對麵也是三間,卻又一明兩暗,窗寮精致,黝堊塗丹。看了一回,便叫丫頭:"拿我鋪蓋安在前頭右邊房內。"他自己仍走進來。萬魁分付正樓廳上排下了合家歡酒席,天井中演歡慶賀,又叫家人們於兩邊廳上擺下十數酒席,陪著鄰居佃戶們痛飲,幾乎一夜無眠,到了次日,叫家人入城,分請諸客,都送了"即午彩觴侯教"帖子,雇了三隻中號酒船伺候,又格外叫了一班戲子。到了下午,諸客到齊,演戲飛觴,猜枚射覆。隻怕:昔年歌舞處,日暮亂鴉啼。

  笑官在家住了三日,隻說功課要緊,急急趕進城中,到了書房,先進去見了史氏,代母親謝了前日的盛儀,說母親將來一定要屈伯母到鄉間去談談。又到後邊與姊妹們相見,真是四目含情,有一日三秋之意。暗暗的約定了晚上機關,即便出外。挨到更深夜靜,依舊拿了被褥,帶了火種,來至軒中,踅到樓門等候。不多久,素馨濃妝豔抹的出來,上前挽手。

  笑官勾肩偎險,細意端詳,素馨道:"不要這樣孩子氣。我前日告訴你的話怎麽樣了?"笑官道:"我曾告訴母親,他說:’前日父親曾說要聘他家第二位小姐,你心上要聘大小姐,想必他標致些。也是一樣的,我慢慢的對你父親說罷。’看起來,此事有八分光景。"素馨摟著說道:"好兄弟,就是你父親不依,聘了我妹子,我也要學娥皇的。"笑官道:"隻要你我心堅,何愁此事不妥。況且母親是最愛我的,父親又最聽母親說話的。"兩個解衣就寢,狂了一會。笑官道:"此時我還年小,將來大了,還有許多好處哩。"素馨道:"且不要提後來的話,假如先生到來,隻怕你就不敢來了,怕不等到年紀大麽。"笑官道:"這個我還懇求姐姐日裏到此敘敘罷,倘若不能,豈不急死了我!"素馨道:"日裏究竟不便,我們須要約定時刻,隔三兩天一會方好。"笑官道:"這個不難,我們隔一天一敘,到那時,隔夜定了時辰,大家看了鍾表便不錯了。"說罷,又狂起來。素馨道:"天已四更了,還不睡一睡麽?"笑官道:"我倒要睡,隻是這小僧不依,他在這裏尋事。"素馨打了他一下,著意周旋一番。正是:擁翠偎紅誰勝負,惺惺那複惜惺惺。

  後來,李匠山開了館,他們果然隔日一敘,雖不甚酣暢,卻喜無人得知。

  日月如梭,轉瞬重陽已到。這省中越秀山,乃漢時南粵王趙佗的墳墓,番山禺山合而為一山,在小北門內。坐北麵南,所有省城內外的景致,皆一覽在目。匠山這日對眾學生說道:"凡海內山川,皆足以助文人才思。太史公倡之於前,蘇穎濱繼之於後,今值登高佳節,不可不到越秀山一遊。但不可肩輿,致遭山靈唾罵。"於是師弟五人,帶了館僮,緩步出門。到了龍宮前,少歇片時,然後登山,流覽一回,至僧房少憩。倚窗望去,萬家煙火,六市囂塵,真是人工難繪。

  又見那洋麵上,繪船米艇,梭織雲飛。詩興勃然,援筆立就:秋風吹上越王台,乘興登臨倦眼開。

  瓦錯魚鱗蒸海氣,城排雉堞抱山隈。

  珠樓矗向雲間立,琛舶紛從畫裏來。

  野老何須悲此會,千年宮殿也蒿萊。

  ——《登越秀山》故吏龍川自起家,東南五嶺隔中華。

  任囂有策真功狗,陸賈何能笑井娃。

  帝為老夫修祖墓,天生此土界長沙。

  古今興廢歸時運,奚必群嗤丞相嘉。

  ——《吊趙王墓》寫畢,立起身來。有老僧上前道:"老爺的詩稿可送與衲子,以光敝刹。"匠山道:"和尚想是作家?我卻班門弄斧了。"那老僧說:"山僧雖不知詩,但名人選客在此間題詠極多,大概都效撚須故事,如老爺這樣捷才,實所罕見。定當貯以紗籠,為重來憶念。"匠山一笑而別。

  五人曲折下山,申蔭之道:"此刻有詩無酒,未免貽笑山神,先生何不叫家人回去,取些酒菜前來,就在山坳一飲?"匠山道:"汝見亦是,但你們年紀尚輕,席地歡呼,旁觀不雅,還是回去賞菊為佳。"於是,五人回轉書房,在前軒設了酒席,對著五六十盆秋菊共相斟酌。匠山道:"今日登高歸興,不可悶飲,我起一個令,在席各說《詩經》五句:一句四平,一句四上,一句四去,一句四入,一句要挨著平上去入四字,說錯一字,罰酒一杯。我飲了令杯,先說:’雲如之何’、’我有旨酒’、’信誓旦旦’、’握粟出卜’、’其子在棘’。"說畢,將令杯傳至岱雲麵前。

  岱雲想了一想道:"’關關雎鳩’、’窈窕淑女’——"匠山道:"’淑’字入聲,錯了,吃一杯。"岱雲道:"學生《詩經》不熟,情願多吃幾杯罷。"匠山道:"那不依,你且先吃了,再想下去。"岱雲隻得說道:"’正是國人’、’維葉莫莫’、’妻子好合’。"匠山道:"’國’字入聲,’人’字平聲,錯了,吃兩杯;’維’字平聲,錯了,吃一杯,共吃三杯。"原來岱雲《詩經》不熟,酒量頗高,即便一連飲了。

  交到蔭之,蔭之說:"’宜其家人’、’匪兕匪虎’、’上帝甚蹈’、’樂國樂國’、’兄弟既翕’。"匠山道:"’弟’字活用從上,死用從去。這是死用的,以去為上,吃一杯,另換。"蔭之飲了又說:"’於汝倍宿’。"方才交過。本該輪到春才,匠山卻先遞與笑官。他站起說道:"該溫世兄先說。"匠山道:"你說了再遞過去也是一樣。"笑官便說:"’於乎哀哉’——"匠山愀然不樂,道:"四平頗多,何必定說此語!且吃了半杯,另換。"笑官紅著臉吃了,又說:"’人之多言’、’有瞽有瞽’、’是類是’、’綠竹若簀’、’童子佩簀’。"匠山道:"’如’字誤作’若’字,文雖通而字則錯,當吃兩杯。"笑官飲了。

  匠山道:"春郎不必說了,吃三杯繳令罷。"春才道:"我不依,我也要說。第一句是’詩雲周雖’,豈不是四個平聲麽?"匠山道:"此令你本來不能的,是我錯了,你快吃三杯,另換一個雅俗共賞的。"春才吃了,匠山道:"如今我們大家說個最怕聞的、最怕見的、最愛聞的、最愛見的,押個韻腳。我先飲令杯。"便說道:最怕聞:學妝官話嚇鄉鄰、晚娘罵子妻嫌妾、蠢婦同僧念佛聲。

  最怕見:貪吏坐堂妓洗麵、財主妝腔和尚臀、老年陡遇棺材店。

  最愛聞:聰明子弟讀書聲、好鳥春晴鳴得意、清泉白石坐彈琴。

  最愛見:總角之交貴憶賤,綠野春深官勸農、禦史彈王真鐵麵。

  說畢,又道:"你們不要挨著年紀,先有的便說出來。"蔭之便接口道:最怕聞:練役關門打賊聲、市井吟詩談道學、後生嘲笑老年人。

  最怕見:宦海交情頃刻變、脅肩幕客假山人、推托相知扮花麵。

  最愛聞:弓兵喝道不高聲、三春燕語三更笛、悠悠長夜曉鍾鳴。

  最愛見:傳臚高唱黃金殿、天涯陡遇故鄉人、花燭新郎看卻扇。

  笑官也便信口說道:最怕聞:春日簷前積雨聲、巧婢無端遭屈棒、鄰居夜哭少年人。

  最怕見:凶狠三爺惡書辦、佳人嬌小受官刑、粵海關差虎狼麵。

  最愛聞:畫廊鸚鵡喚茶聲、新詞度曲當筵唱、夜半花園倒掛鳴。

  最愛見:日長繡倦拋針線、秋千飛上九霄雲、月下逢人遮半麵。

  說畢,岱雲道:"學生隻每樣說一句,情願再罰幾杯。"匠山道:"你且說。"岱雲便道:最怕聞:隔壁人家新死人——匠山道:"這是抄吉士的意思。"岱雲道:"我先想著。"又說道:最怕見:陰司十殿閻羅麵。

  最愛聞:琵琶弦索摸魚聲。

  最愛見:家中姊妹娘親麵。

  匠山道:"過於粗俚,況《摸魚歌》是廣東的曲名,去了’歌’字卻搭不上’聲’字。"春才道:"我也隻說一句":最怕聞:門前屋上老鴉聲。

  匠山道:"虧你!"春才將手指著匠山,又說道:最怕見:書房裏頭先生麵。

  眾人大笑。匠山也笑道:"他倒說的實話。"春才又道:最愛聞:家人來請吃餛飩。

  最愛見:臘梅花開三四片。

  匠山道:"末句卻好。你且說,有何可愛之處?"春才道:"到臘梅花開兩三片時,先生要放學了,豈不愛見麽?"眾同窗大家噴飯。匠山評道:"溫、烏兩生’自鄶以下無譏’。蔭之名心重些,卻還著實;’花燭新郎’句雖纖巧,也是少年人自有之樂。吉士色心太重,少年人所當炯戒;況夜半時倒掛鳥鳴,有何好聽?唯’關差’一句,本地風光,卻見性情。

  合席各飲一杯收令。"正在酒酣時節,隻見館僮稟道:"申大老爺差人要見。"匠山分付喚進。來人稟說:"老爺著小的請師爺同少爺到衙,今日家鄉有府報到來。"匠山大喜,道:"你先回去,我隨後便來。"於是一麵雇轎,吃了晚飯,師生兩人一同出城。

  至廣糧署中,申公敘了寒溫,將匠山的家信遞過。匠山拆開看時,是:父字付國棟兒閱:兒粵遊已三載矣。五次家書俱已收到。

  近知象軒老叔照應,深慰我心。唯是暮年有子,遠寄殊方,汝母倚閭,令予惻念。芳時佳節,能弗淒然!來秋鄉貢之年,汝當束裝北歸。孫阿垣今春遊泮,吾二老借此開顏。來年父子秋闈,各宜努力,未知誰是吳剛爺也。

  匠山看過,即送與申公看了一遍。申公道:"尊翁寄我之書,也囑我勸駕,未審賢侄主見如何?"匠山垂淚道:"小侄落魄浪遊,不過少年高興,蒙表叔台愛,諸公厚情,以致遷延三載,頓傷父母之心,明春定當北歸,以慰懸望。"申公道:"很是。蔭之我已替他援例,叫他跟你回去,同進鄉場。令郎恭喜遊庠,今年多少年紀?"匠山道:"小兒年才十四,一時僥幸罷了。"申公道:"後生可畏,愈見庭訓淵深。"即分付備酒賀喜。席間又告訴匠山道:"這裏自慶大人去後,胡製軍不識機宜,屈撫台又是偏執性子,洋匪案件日多,我雖閑曹,恐亦未可久羈於此。況赫致甫近來越發驕縱,將來必滋事端。

  我前日規勸他一番,他徒麵從而已。賢侄在此權住幾天,遣我愁悶。"匠山應允,打發家人進城說知。

  下回另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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