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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243” 又曰:「諸君功夫,最不可『助長』。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聖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次。不可以我前日用得功夫了,今卻不濟,便要矯強做出一個沒破綻的模樣,這便便是『助長』,連前些子功夫都壞了。此非小過。譬如行路的人遭一蹶跌,起來便走,不要欺人做那不曾跌倒的樣子出來。諸君隻要常常懷個『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之心,依此良知忍耐做去,不管人非笑,不管人毀謗,不管人榮辱,任他功夫有進有退,我隻是這致良知的主宰,不息久久,自然有得力處,一切外事亦自能不動。」又曰:「人若著實用功隨人毀謗,隨人欺慢,處處得益,處處是進德之資;若不用功,隻是魔也,終被累倒。」

  “244” 先生一日出遊禹穴,顧田間禾曰:「能幾同時,又如此長了!」範兆期茌旁曰:「此隻是有根。學問能自植根,亦不患無長。」先生曰:「人孰無根,良知即是天植靈根,自生生不息;但著了私累,把此恨戕賊蔽寒,不得發生耳。」

  “245” 一友常易動氣責人,先生警之曰:「學須反己;若徒責人,隻見得人不是,不見自已非;若能反己,方見自己有許多未盡處,奚瑕責人?舜能化得象的傲,其機括隻是不見象的不是。若舜隻要正他的奸惡,就見得象的不是矣;象是傲人必不肯相下,如同感化得他?」是友感悔。曰:「你今後隻不要去論人之是非,「當責辨人時,就把做一件大己私,克去方可。」

  “246” 先生曰:「凡朋友問難,縱有淺近粗疏,或露才揚己,皆是病發。當因其病而藥之可也, 不可便懷鄙薄之心,非君子與人為善之心矣。」

  “247” 問:「《易》,朱子主卜筮,程《傳》主理,何如?」先生曰:「卜筮是理,理亦是卜筮。天下之理孰有大於卜筮者乎?隻為後世將卜筮專主在占卦上看了,所以看得卜筮似小藝。不知今之「師友問答,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之類,皆是卜筮。卜筮者,不過求決狐疑,神明吾心而已。《易》是間諸天;人有疑,自信不及,故以《易》問天;謂人心尚有所涉,惟天不容偽耳。」以下門人黃省曾錄

  “248” 黃勉之問:「『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事事要如此否?」先生曰:「固是事事要如此,須是識得個頭腦乃可。義即是良知,曉得良知是個頭腦,方無執著。且如受人饋送,也有今日當受的,他日不當受的。也有今日不當受的,他日當受的。你若執著了今日當受的,便一切受去。執著了今日不當受的,便一切不受去。便是適莫。便不是良知的本體。如何喚得做義?」

  “249” 問,「『思無邪』一言,如何便蓋得三百篇之義?」先生曰,「豈特三百篇?六經隻此一言,便可該貫,以至窮古今天下聖賢的話。『思無邪』一言,也可該貫。此外便有何說?此是一了百當的功夫。」

  “250” 問道心人心。先生曰,「『率性之為道』,便是道心。但著些人的意思在,便是人心。道心本是無聲無臭,故曰微。依著人心行去,便有許多不安穩處,故曰惟危。」

  “251” 問:「『中人以下,不可以語上』,愚的人與之語上尚且不進,況不與之語可乎?」先生曰:「不是聖人終不與語,聖人的心憂不得人人都做聖人;隻是人的資質不同,施教不可躐等,中人以下的人,便與他說性、說命,他也不省得,也須慢慢琢磨他起來。」

  “252” 一友問:「讀書不記得如何?」先生曰:「隻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隻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

  “253” 問:「『逝者如斯』是說自家心性活潑潑地否?」先生曰:「然。須要時時用致良知的功 , 方才活潑潑地,方才與他川水一般;若須臾閑斷,便與天地不相似。此是學問極至處,聖人也隻如此。」

  “254” 問誌士、仁人章。先生曰:「隻為世上人都把生身命子看得太重,不問當死不當死,定要宛轉委曲保全,以此把天理卻丟去了,忍心害理,同者不為。若違了天理,便與禽獸無異,便偷生茌世上百千年,也不過做了千百年的禽獸。學者要於此等處看得明白;比幹、龍逢,隻為也看得分明,所以能成就得他的仁。」

  “255” 問:「叔孫武叔毀仲尼,大聖人如何猶不免於毀謗?」先生曰:「毀謗自外來的雖聖人如同免得?人隻貴於自修,若自己實實落落是個聖賢,縱然人都毀他, 也說他不著;卻若浮雲 日如何損得日的光明。若自己是個象恭色莊、不堅不介的,縱然沒一個人說他,他的惡意終須一日發露。所以孟子說『有求全之毀,有不虞之譽:』毀譽在外的,安能避得,隻要自修何如爾。」

  “256” 劉君亮要在山中靜坐。先生曰:「汝若以厭外物之心去求之靜,是反養成一個驕惰之氣了; 汝若不厭外物,複於靜處涵養,卻好。」

  “257” 王汝中、 省曾侍坐。先生握扇命曰:「你們用扇。」省曾起對日:「不敢。」先生曰:「聖人之學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汝中曰:「觀仲尼與曾點言誌一章略見。」先生曰:「然。以此章觀之,聖人何等寬洪,包含氣象。且為師者問誌於群弟子,三子皆整頓以對,至於曾點,瓢飄然不看那三子在眼,自去鼓起瑟來,何等狂態:及至言誌,又不對師之問目,都是狂言。設在伊川,斥罵起來了。聖人乃複稱許他,何等氣象。聖人教人,不是個束縛尥通做一般,隻如狂者便從狂處成就他,狷者便從狷處成就地,人之才氣如何同得。」

  “258” 先生語陸元靜曰:「元靜少年亦要解五經,誌亦好博。但聖人教人,隻怕人不簡易,他說的皆是簡易之規:以今人好博之心觀之,卻似聖人教人差了。」

  “259” 先生曰:「孔子無不知而作;顏子有不善未嚐不知:此是聖學真血脈路。」

  “260” 何廷仁、黃正之、李侯璧、汝中、德洪侍坐。先生顧而言曰:「汝輩學問不得長進,隻是卡小上止誌。侯璧起而對曰:「珙亦願立誌。」先生曰:「難說不立,未是必為聖人之誌耳。」對曰:「願立必為聖人之誌。」先生曰:「你真有聖人之誌,良知上更無不盡:良知上留得些子別念掛帶,便非必為聖人之誌矣。」洪初聞時心若未服,聽說到不覺悚汗。

  “261” 先生曰;「良知是造化的精靈,這些精靈,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從此出,真是與物無對。人若複得他完完全全,無少虧欠,自不覺手舞足蹈,不知天地閑更有何樂可代。」

  “262” 一友靜坐有見,馳問先生。答曰:「吾昔居滁時,見諸生多務知解,口耳異同,無益於得,姑教之靜坐;一時 見光景,頗收近效: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或務為玄解妙覺,動人聽聞。故邇來隻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練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隻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

  “263” 一友問:「功夫欲得此知時時接續,一切應感處反覺照管不及,若去事上周旋,又覺不見了。如何則可?」先生曰:「此隻認良知未真,尚有內外之閑。我這裏功夫不由人急心,認得良知頭惱是當,去樸實用功,自會透徹。到此便是內外兩忘,又何心事不合一。」

  “264” 又曰:「功夫不是透得這個真機,如何得他充實光輝?若能透得時,不由你聰明知解接得來。須胸中渣滓渾化,不使有毫發沾帶始得。」

  “265”先生曰:「『天命之謂性』,命即是性。『率性之謂道』,性即是道;『修道之謂教』 ,道即是教。」

  “266” 問:「如何道即是教?」曰:「道即是良知:真知原是完完全全,是的還他是,非的還他非,是非隻依著他,更無有不是處,這真知還是你的明師。」問:「『不睹不聞』是說本禮,『戒慎恐懼』是說功夫否?」先生曰:「此處須信得本體原是不睹不聞的,亦原是戒慎恐懼的,戒慎恐懼不曾在不睹不聞上加得些子。見得真時,便謂戒慎恐懼是本體,不睹不聞是功夫亦得。」

  “267” 問:「通乎畫夜之道而知。」先生曰:「良知原是知畫知夜的。」又間:「人睡熟時,良知亦不知了。」曰:「不知何以一叫便應?」曰:「良知常知,如何有睡熟時。 」曰:「向晦宴息,此亦造化常理。夜來天地混沌,形色俱泯,人亦耳目無 睹聞, 眾竅 翕,此即良知收 凝一時。天地既開、庶物露生,人亦耳目無所賭聞, 眾竅俱辟,北 良知妙用發生時。可見人心與天地一體。故上下與天地同流。今人不會宴息,夜來不是昏睡,是妄思 寐。」曰:「睡時功夫如何用。」先生曰: 「知畫即知夜矣。日閑良知是順應無湍的,夜間良知即是收 凝一的,有夢即先兆。」

  “268” 又曰:「良知在夜氣發的力是本體,以其無物欲之雜也。學者要使事物紛擾之時, 常如夜氣一般,就是『通乎畫夜之道而知。』。」

  “269”先生曰:「 家說到虛,聖人豈能虛上加得一毫?佛氏說到無,聖人豈能無上加得一毫有? 但 家說虛從養生上來,佛氏說無從出離生死苫海上來,卻於本上加卻這些子意思在,便不是他虛無的本色了,便於本體有障礙。聖人隻是還他良知的本色更不著些子意在。真知之虛便是天之太虛,良知之無便是太虛之無形,日、月、風、雷、山川、民、物,凡有貌象形色,皆在太虛無形中發用流行。未嚐作得天的障礙。聖人隻是順其良知之發用,天地萬物 在我真知的發用流行中,何嚐又有一物起於良知之外能怍得障礙?」

  “270” 或問: 「釋氏亦務養心, 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也?」先生曰:「吾懦養心未嚐離卻事物,隻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釋氏卻要盡絕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漸入虛寂去了;與世間若嫵些子交涉,所以不可冶天下。」

  “271”或問:「異端。」先生曰:「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 是謂異端。」

  “272” 先生曰:「孟子不動心與告子不動心,所異隻在毫厘閑。告子隻在不動心上著功,孟子便直從此心原不動處分曉。心之本體原是不動的:隻為所行有不合義便動了。孟子不論心之動與不動,隻是『集義』,所行無不是義,此心自然無可動扈。若告子隻要此心不動,便是把捉此心,將他生生不息之根反阻橈了,此非徒無益,而又害之。孟子『集義』工夫,自是養得充滿,並無餒歉,自是縱橫自在,活潑潑地;此伊是浩然之氣。」

  “273” 又曰:「告子病源,從性無善無不善上見來。性無善無不善,雖如此說,亦無大差。但告子執定看了,便有個無善無不善的性在內,有善有惡又在物感上看,便有個物在外:卻做兩邊看了,便會差。無善無不善,性原是如此:悟得及時,隻此一句便盡了,更無有內外之閑。告子見一個性在內,見一個物在外,便見他於性有未透徹虛。」

  “274” 朱本思問:「人有虛靈,方有良知。若草、木、瓦、石之頊,亦有良知否?」先生曰:「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真知:若草、木、瓦、石無人的良知,不可以為草、木、瓦、石矣。豈惟草、木、瓦、石為然,天、地無人的良知,亦不可為天、地矣。蓋天、地、萬物與人原是一體,其發竅之最精扈,是人心一點靈明,風、雨、露、雷,日、月、星、辰,禽、獸、草、木,山、川、土、石,與人原隻一體。故五穀、禽獸之類皆可以責人,藥石之類皆可以療疾,隻為同此一氣,故能相通耳。」

  “275”先生遊南鎮,一友指岩中花樹問曰:「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先生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276” 問:「大人與物同體,如何《大學》又說個厚薄?」先生曰:「惟是道理自有厚薄。比如身是一體,把手足捍頭目,豈是隔要薄手足,其道理合如此。禽獸與草木同是愛的,把草木去養禽獸,心又忍得:人與禽獸同是愛的,宰禽獸以養親與供祭祀,燕賓客,心又忍得:至親與路人同是愛的,如簞食豆羹,得則生,不得則死,不能兩全,寧救至親,不救路人,心又忍得:這是道理合該如此。及至吾身與至親,更不得分別彼此厚薄。蓋以仁民愛物皆從此出,此處可忍,更無所不忍矣。《大學》所謂厚薄,是良知上自然的條理,不可 越,此便謂之義:順言個牒理,便謂之禮;知此條理,便謂之智;終始是這個條理,便謂之信。」

  “277” 又曰:「目無體,以萬物之色為體;耳無體,以萬物之聲為體;鼻無體,以萬物之臭為體:口無體,以萬物之味為體;心無體,以天地萬物感之是非為體。」

  “278” 問:「天壽不貳:」先生曰:「學問功夫,於一切聲利、嗜好,俱能脫落殆盡,尚有一種生死念頭毫發掛帶,便於全體有末融釋處。人於生死念頭,本從生身命 上帶來,故不易去;若於此處見得破,透得過,此心全體方是流行無礙,方是盡 至命之學。」

  “279” 一友問:「欲於靜坐時,將好名,好色、好貨等根,逐一搜尋,掃除廓清,恐是剜肉做瘡否?」先生正色曰:「這是我醫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更有大本事人過了十數年,亦還用得著。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怍壞我的力子!」是友愧謝。少閑曰:「此量非你事,必吾們稍知意思者為此說以誤汝。」在坐者皆悚然。

  “280” 一友問功夫不切。先生曰:「學問功夫,我已曾一句道盡,如何今日轉說轉遠,都不著根!」對曰:「致良知蓋聞教矣,然亦須講明。」先生曰:「既知致良知,又何可講明?良知本是明白,實落用功便是;不肯用功,隻在語一言上轉說轉 塗。」曰:「正求講明致之之功。」先生曰:「此亦須你自家求,我亦無別法可道。昔有禪師,人來問法,隻把塵尾提起。一日,其徒將其塵尾藏過,試他如何設法。禪師尋塵尾不見,又隻空手提起。我這個良知就是設法的塵尾,舍了這個,有何可提得?」少閑,又一友請問功夫切要。先生旁顧曰:「我塵尾安在?」一時在坐著皆躍然。

  “281” 或問至誠前知。先生曰:「誠是實理,隻是一個良知。實理之妙用流行就是神,其萌動處就是幾。詼神幾曰聖人。聖人不貴前知;禍福之來,雖聖人有所不免,聖人隻是知幾,遇變而通耳。良知無前後,隻知得見在的幾,便是一了百了。若有個前知的心,就是私心,就有趨避利害的意。邵子必於前知,終是利害心未盡扈。」

  “282” 先生曰:「無知無不知,本體原是如此。譬如日未嚐有心照物,而自無物不照,無照無不照,原是日的本體。良知本無知,今卻要有知,本無不知,今卻疑有不知,隻是信不及耳。」

  “283” 先生曰:「『惟天下之聖,為能聰明睿知』,舊看何等玄妙,今看來原是人人自有的;耳原是聰,目原是明,心思原是睿知,聖人隻是一能之爾,能處正是良知。眾人不能,隻是個不致知。何等明白簡易!」

  “284” 問: 「孔子所謂遠慮, 周公夜以日,與將迎不同何如?」先生曰:「遠慮不是茫茫蕩蕩去思慮,隻是要存這天理。天理在人心,互古亙今,無有終始。天理是良知,千思萬慮,隻是要致良知。良知愈思愈精明,若不精思,漫然隨事應去,真知便粗了。若隻著在事上茫茫蕩蕩去思,教做遠慮,便不免有毀譽、得喪、人欲,攙入其中,就是將迎了。周公終夜以思,隻是『戒慎不睹,恐懼不聞』的功夫;見得時其氣象與將迎自別。」

  “285” 問:「『一日克己複禮,天下歸仁』,朱子作效驗說,如何?」先生曰:「聖賢隻是為己之學,重功不重效驗。仁者以萬物為體:不能一體,隻是己私未忘。全得仁體,則天下皆歸於吾仁,就是八荒皆在我闥意:天下皆與;其仁亦在其中。如『在邦無怨,在家無怨』,亦隻是自家不怨,如『不怨天,不尤人』之意;然家邦無怨於我,亦在其中,但所重不在此。」

  “286”問:「孟子『巧力、聖智』之說,朱子雲:『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何如?」先生曰:「三子固有力亦有巧。巧、力實非兩事,巧亦隻在用力處,力而不巧,亦是徒力。三子譬如射,一能步箭,一能馬箭,一能遠箭,他射得到俱謂之力,中虛俱可謂之巧;但步不能馬,馬不能遠,各有斫長,便是才力分限有不同處。孔子則三者皆長。然孔子之和隻到得柳下惠而極,清隻到得伯夷而極,任隻到得伊尹而極,何曾加得些子。若謂『三子力有餘而巧不足』,則其力反過孔子了。『巧、力』隻是發明『聖、知』之義,若識得『聖、知』本體是何物,便自了然。」

  “287”先生曰:「『先天而天弗違』,天 真知也。『後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

  “288” 「良知隻是個是非之心:是非隻是個好惡,隻好惡就盡了是非,隻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又曰:「是非兩字是個大規矩,巧處則存乎其人。」

  “289” 「聖人之知,如青天之日,賢人如浮雲天日,愚人如陰霾天日,雖有昏明不同,其能辨黑白則一。雖昏黑夜裏,亦影影見得黑白,就是日之餘光未盡處。因學功夫,亦隻從這點明處精察去耳。」

  “290” 問:「知譬日,欲譬雲,雲雖能蔽日,亦是天之一氣合有的,欲亦莫非人心台有否?」先生曰:「喜、怒、哀、懼、愛、惡、欲,之七情,七者俱是人心台有的:但要認得良知明白。比如日光,亦不可指著力斫,一隙通明,皆是日光所在:雖雲霧四塞:太虛中色象可辨,亦是日光不滅處:不可以雲能蔽日,教天不要生雲。七情順其自然之流行,皆是良知之目,不可分別善惡;但不可有所著。七情有著,俱謂之欲,俱為良知之蔽。然才有著時,良知亦自會覺,覺即蔽去,複其體矣。此處能勘得破,力是簡易透徹功夫。」

  “291” 問:「聖人生知、安行是自然的,如何有甚功夫?」先生曰:「知、行二字,即是功夫,但有淺深難易之殊耳。良知原是精精明明的。如欲孝親生知,安行的隻是依此真知落實盡孝而已,學知、利行者隻是時時省覺,務要依此真知盡孝已:至於困知、勉行者,蔽錮已深,雖要依此良知去孝,又為私欲所阻,是以不能,必須加人一己百、人十己千之功,方能依此真知以盡其孝。聖人雖是生知、安行,然其心不敢自是肯做困知、勉行的功夫。困知、勉行的卻要思量做生知、安行的事,怎生成得?」

  “292” 問:「樂是心之本體,不知遇大故,於哀哭時,此樂還在否?」先生曰:「須是大哭一番了方樂,不哭便不樂矣;雖哭,此心安處是樂也;本體未嚐有動。」

  “293” 問:「良知一而已,文王作彖,周公係爻,孔子讚《易》,同以各自看理不同?」先生曰:「聖人何能拘得死格,大要出於良知同,便各為說何害?且如一園竹,隻要同此忮節,便是大同:若拘定枝枝節節,都要高下大小一樣,便非造化妙手矣。汝輩隻要去培養良知:良知同,更不妨有異處。汝輩若不肯用功,連也不曾抽得,何處去論枝節?」

  “294” 鄉人有父子訟獄請訴於先生,侍者欲阻之,先生聽之,言不終辭,其父子相抱慟哭而去:柴鳴治人問曰:「先生何言,致伊感悔之速?」先生曰:我言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是世間大慈的父。」鳴冶愕然請問。先生曰:「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下能慈:瞽瞍記得舜是我提孩長的,今何不曾豫悅我,不知自心已為後妻所移了,尚謂自家能慈,斫以愈不能慈:舜隻思父提孩我時如何愛我,今日不愛,隻是我不能盡孝,日思所以不能盡孝虛,所以愈能孝。及至瞽瞍底豫時,又不過複得此心原慈的本體。所以後世稱舜是個古今大孝的子,瞽瞍亦做成個慈父。」

  “295”先生曰:「孔子有鄙夫來問,未嚐先有知識以應之,其心隻空空而已:但叩他自知的是非兩端,與之一剖決,鄙夫之心便已了然。鄙夫自知的是非,便是尥本來天則,雖聖人聰明,如何可與增減得一毫?他隻不能自信,夫子與之一剖決,便已竭盡無餘了。若夫子與鄙失言時,留得些子知識在,便是不掛竭他的良知,道體即有二了。」

  “296”先生曰:「『 ,不格奸』,本注說象已進於義,不至大為奸惡。舜徵庸後, 象猶日以殺舜為事,何大奸惡如之!舜隻是自進於 ,以 薰 ,不去正地奸惡。凡文過 慝,此是惡人常態;若要指摘他是非,反去激尥惡性。舜初時致得象要殺己,亦是要象好的心太急,此就是舜之過處。經過來,乃知功夫隻在自己,不去責人,所以致得『克諧』;此是舜動心忍性、增益不能處。古人言語,俱是自家經曆過來,所以說得親切,遺之後世,曲當人情:若非自家經過,如何得他許多苦心處。」

  “297” 先生曰:「古樂不作久矣:今之戲子,尚與古樂意思相近。」未達,請問。先生曰:「『韶』之九成,便是舜的一本戲子:『武』之九變,便是武王的一本戲子。聖人一生實事,俱播在樂中,所以有德者聞之,便知他盡善、盡美與盡美未盡善處。若後世作樂,隻是做些詞調,於民俗風化絕無關涉,何以化民善俗!今要民俗反樸還淳,取今之戲子,將妖淫詞調俱去了,隻取忠臣、孝子故事,使愚俗百姓人人易曉,無意中感激他良知起來,卻於風化有益;然後古樂漸次可複矣。」曰:「洪要求元聲不可得,恐於古樂亦難複。」先生曰:「你說元聲在何處求?」對曰:「古人製管侯氣,恐是求元聲之法。」先生曰:「若要去葭灰黍粒中求元聲,卻如水底撈月, 如何可得? 元聲隻在你心上求。」曰:「心如何求?」先生曰:「古人為治,先養得人心和平,然後作樂。比如在此歌詩,你的心氣和平,聽者自然悅懌興起,隻此便是元聲之始。《書》雲:『詩言誌』,誌便是樂的本:『歌永言』,歌便是作樂的本:『聲依永,律和聲』,律隻要和聲,和聲便是製律的本:何嚐求之於外?」曰:「古人製侯氣法,是意何取?」先生曰:「古人具中和之體以作樂,我的中和原與天地之氣相應,候天地之氣,協鳳凰之音,不過去驗我的氣果和否:此是成律已後事,非必待此以成律也。今要侯灰管,必須定至曰:然至日子時恐又不準,又何處取得準來?」

  “298” 先生曰:「學問也要點化,但不如自家解化者,自一了百當:不然,亦點化許多不得。」

  “299” 「孔子氣魄極大,凡帝王事業,無不一一理會,也隻從那心上來:譬如大樹有多少枝葉,也隻是根本上用得培養功夫,故自然能如此,非是從枝葉上用功做得根本也。學者學孔子,不在心上用功,汲汲然去學那氣魄,卻倒做了。」

  “300” 「人有過, 多於過上用功,就是補甑,其流必歸於文過。」

  “301”「今人於吃飯時,雖伏二事在前,其心常沒役不寧,隻緣此心忙憒了,所以收攝不住。」

  “302”「琴、瑟、簡編,學者不可無,蓋有業以居之,心就不放。」

  “303”先生歎曰:「世間知學的人,隻有這些病痛打不破,就不是善與人同。」崇一曰: 「這病痛隻是個好高不能忘己爾。」

  “304” 問:「良知原是中和的,如何卻有過、不及?」先生曰:「知得過、不及處,就是中和。」

  “305”「『所惡於上」是良知,『毋以使下」即是致知。」

  “306” 先生曰:「蘇秦、張儀之智,也是聖人之資。後世事業文章,許多豪傑名家,隻是學得儀、秦故智。儀、秦學術善揣摸人情,無一些不中人肯綮,故其說不能窮。儀、秦亦是窺見得良知妙用處,但用之於不善爾。」

  “307” 或問未發已發。先生曰,「隻緣後儒將未發已發分說了。隻得劈頭說個無未發已發,使人自思得之。若說有個已發未發,聽者依舊落在後儒見解。若真見得無未發已發,說個有未發已發,原不妨。原有個未發已發在」。問曰,「未發未嚐不和。已發未嚐不中。譬如鍾聲,未扣不付謂無,即扣不付謂有。畢竟有個扣與不扣,「何如」?先生曰,「未扣時原是驚天動地。即扣時也隻是寂天默地」。

  “308”問:「古人論性,各有異同,何者乃為定論?」先生曰:「性無定體,論亦無定體,有自本體上說者,有自發用上說者,有自源頭上說者,有自流弊處說者:總而言之,隻是一個性,但所見有淺深爾。若執定一邊,便不是了。之本體,原是無善、無惡的,發用上也原是可以為善、可以為不善的,其流弊也原是一定善、一定惡的。譬如眼,有喜時的眼,有怒時的眼,直視就是看的眼,微視就是覷的眼:總而言之,隻是這個眼。若見得怒時眼,就說未嚐有喜的眼,見得看時眼,就說未嚐有覷的眼,皆是執定,就知是錯。孟子說性,直從源頭上說來,亦是說個大溉如此。荀子性惡之說,是從流弊上來,也未可盡說他不是:隻是見得未精耳。眾人則失了心之本體。」問:「孟子從源頭上說性,要人用功在源頭上明徹:荀子從流弊說性,功夫隻在末流上救正,便費力了。」先生曰:「然。」

  “309”先生曰:「用功到精處,愈著不得言語,說理愈難。若著意在精微上,全體功夫反蔽泥了。」

  “310”楊慈湖不為無見,又著在無聲無臭上見了。」

  “311” 人一日間,古今世界都經過一番,隻是人不見耳。夜氣清明時,無視無聽,無思無怍,淡然平懷,就是羲皇世界。平旦時,神清氣朗,雍雍穆穆,就是堯、舜世界;日中以前,禮岩交會,氣象秩然,就是三代世界:日中以後,神氣漸昏,往來雜擾,就是春秋、戰國世界;漸漸昏夜,萬物寢息,景象寂寥,就是人消物盡世界。學者信得良知過,不為氣所亂,便常做個羲皇已上人。」

  “312” 薛尚謙,鄒謙之,馬子萃,王汝止待坐。因歎先生自征寧藩以來,天下謗議益眾。請各言其故。有言先生功業勢位日隆,天下忌之者日眾。有言先生之學日明故為宋儒爭是非者亦日博。有言先生自南都以後,同誌信從者日眾,而四方排阻者日力。先曰,「諸君之言,信皆有之。但吾一段自知處,諸君俱未道及耳」。諸友請問。先生曰,「我在南都已前,尚有些子鄉願的意思在。我今信得這良知真是真非。信手行去。更不著些覆藏。我今繞做得個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之人都說我行不掩言也罷」。尚謙出曰,「信得此過,方是聖人的真血脈」。

  “313” 先生鍛鏈人處,一言之下,感人最深。一日,王汝止出遊歸,先生問曰:「遊何見?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你看滿街人是聖人,滿街人倒看你是聖人在。」又一日,董蘿石出遊而歸,見先生曰:「今日見一異事。」先生曰:「何異?」對曰:「見滿街人都是聖人。」先生曰:「此亦常事耳,何足為異?」蓋汝止圭角未融,蘿石恍見有悟,故問同答異,皆反其言而進之。洪與黃正之、張叔謙、汝中丙戌會試歸,為先生道塗中講學,有信有不信。先生曰:「你們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得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洪又言今日要見人品高下最易。先生曰:「何以見之?,」對曰:「先生譬如泰山在前,有不知仰者,須是無目人。」先生曰:「泰山不如平地大,平地有何可見?」先生一言翦裁,剖破終年為外好高之病,在座者莫不悚懼。

  “314” 癸末春,鄒謙之來越問學,居數日,先生送別於浮峰。是夕與希淵諸友移舟宿延壽寺,秉燭夜坐,先生慨悵不已,曰:「江濤煙柳,故人倏在百裏外矣!」一友問曰:「先生何念謙之之深也?」先生曰:「曾子所謂「以能問於不能,以多問於寡,有若無,宜若虛,犯而不校」,若謙之者良近之矣。」

  “315” 丁亥年九月,先生起複征思田,將命行時,德洪與汝中論學;汝中舉先生教言:「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德洪曰:「此意如何?」汝中曰:「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德洪曰:「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貝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複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是夕侍坐天泉橋,各舉詩正。先生曰:「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一邊:我這裏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湍的,原是個未發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後,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裏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裏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於道:若各執一邊,跟前便有夫人,便於道體各有未盡。」既而曰:「已後與朋友講學,切不可矢了我的宗旨。無善,無惡是心之禮,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隻依我這話頭隨人指點,自沒病痛,此原是徹上徹下功夫。利根之人,世亦難遇。本體功夫一悟盡透,此顏子、明道所不敢承當,豈可輕易望人。人有習心,不教他在良知上實用為善 去惡功夫, 隻去懸空想個本體,一切事為俱不著實,不過養成一個虛寂;此個病痛不是小小,不可不早說破。」是日德洪、汝中俱有省。

  錢德洪序先生初歸越時,朋友蹤跡尚寥落,既後四方來遊者日進:癸末年已後,環先生而居者比屋,如天妃、光相諸刹,每當一室,常合食者數十人,夜無臥處,更相就,歌聲徹昏旦。南鎮、禹穴、陽明洞諸山遠近寺刹,徒足所列,無非同誌遊寓所在。先生每臨講座,前後左右環坐而聽者,常不下數百人,送往迎來,月無虛曰:至有在侍更歲,不能遍記其姓名者。每臨別,先生常歎日;「君等雖別,不出天地間,苟同此誌,吾亦可以忘形似矣。」諸生每聽講出門,未嚐不跳躍稱快。嚐聞之同門先輩曰:「南都以前,朋友從遊者雖眾。末有如在越之盛者。此雖講學日久,孚信漸博,要亦先生之學日進,感召之機,申變無力,亦自有不同也。」此後門人黃以方錄

  “316” 黃以方問:「『博學於文」為隨事學存此天理,然則謂『行有餘力,則以學文』,其說似不相合。」先生曰:「《詩》、《書》、六藝皆是天理之發見,文字都包在其中,考之《詩》、《書》、六藝,皆所以學存此天理也,不特發見於事為者方為文耳。「餘力學文」,亦隻「博學於文』中事。」或問「學而不思」二句。曰:「此亦有為而言,其實思即學也。學有所疑,便須恩之。『思而不學』者,蓋有此等人,隻懸空去思,要想出一個道理,卻不在身心上宜用其力,以學存此天理:思與學作兩事做,故有『罔」與「殆」之病。其穴思隻是思其所學,原非兩事也。」

  “317”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工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於體當自家心愷,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竅於目,自無非禮之視;發竅於耳,自無非禮之聽;發竅於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援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於致知也。斫謂人雖不知而已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真知便不去做,則這個真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得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孫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於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於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於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於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 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 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

  “318” 先生曰:「眾人隻說「格物」要依晦翁,何曾把他的說去用!我著實曾用來。初年與錢友同論做聖賢要格天下之物,如今安得這等大的力量:因指亭前竹子,令去 看。錢子早夜去窮格竹子的道理,竭其心思至於三日,便致勞神成疾。當初說他這是精力不足, 某因自去 格,早夜不得其理,到七日,亦以勞思致疾,遂相與歎聖賢是做不得的他大力量去格物了。及在夷中三年,頗見得此意思,方知天下之物本無可格者;其格物之功,隻在身心上做;決然以聖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了。這裏意思,卻要說與諸公知道。」

  “319” 門人有言邵端峰論童子不能格物,隻教以儷掃、應對之說。先生曰:「儷掃、應對就是一件物。童子良知隻到此便教去儷掃、應對,就是致他這一點頁知了。又如童子知畏先生長者,此亦是他良知了。故雖嬉戲中見了先生長者,便去作揖恭敬, 是他能格物以致敬師長之頁知了。童子自有童子的 物致知。」又曰:「我這裏言 物,自童子以至聖人,皆是此等工 :但聖人格物,便更熟得些子,不消費力如此格物,雖賣柴人亦是做得,雖公卿大夫以至天子,皆是如此做。」

  “320” 或疑知行不合一,以「知之匪艱」二句為問。先生曰:「良知自知,原是容易的; 隻是不能致那良知,便是『知之匪艱,行之惟艱』;」

  “321” 門人問曰:「知、行如何得合一?且如《中庸》言『博學之」,又說個「篤行之」,分明知、行是兩件。」先生曰:「博學隻是事事學存此天理,篤行隻是學之不已之意。」又問:「《易》『學以聚之』,又言『仁以行之』,此是如何?」先生曰:「也是如此。事事去學存此天理,則此心更無放矢時,故曰:「學以聚之。」然常常學存此天理,更無私欲間斷,此即是此心不息處,故曰「仁以行之」。」又問:「孔子言『知及之,仁不能守之」,知行卻是兩個了。」先生曰:「說「及之」,已是行了,但不能常常行,已為私欲間斷,便是「仁不能守」。」又問: 「心 理之說,程子雲『在物為理」,如何謂心即理?」先生曰:「在物為理,在字上當添一心字:此心在物則為理,如此心在事父則為孝,在事君則為忠之類。」先生因謂之曰:「諸君要識得我立言宗旨。我如今說個心即理是如何,隻為世人分心與理為二,故便有許多病痛。如五伯掇夷狄,周室,都是一個私心,使不當理,人卻說他做得當理,隻心有未純,往往悅慕其所為,要來外麵做得好看,卻與心全不相幹。分心與理為二,其流至於伯道之偽而不自知。故我說個心即理,要使知心理是一個?便來心上做工夫,不去英義於外,便是王道之真。此我立言宗旨。」又問: 「聖賢言語許多, 如何卻要打做一個?」曰:「我不是要打做一個,如日「夫道一而已矣。』又曰「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天地聖人皆是一個,如何二得?」

  “322” 「心不是一塊血肉,凡知覺處便是心;如耳目之知視聽,手足之知痛癢, 此知覺便是心也。」

  “323” 以方問曰:「先生之說「格物」,凡《中庸》之「慎獨」及「集義」「博約」 等說,皆為『格物」之事。」先生曰:「非也,格物即慎 ,即戒懼;至於『集義』『博約』,工夫隻一般,不是以那數件都做『格物』底事。」

  “324”以方問「 德性」一條。先生曰:「『道問學』即所以「尊德性』也。晦翁言子靜以『尊德性』晦人,某教人豈不是『道問學」處多了些子,是分『尊德性氣道問學』作兩件且如今講習討論下許多工夫,無非隻是存此心,不失其德性而已:豈有『尊德性』隻空空去尊,更不去問學,問學隻是空空去問學,更與德性無關涉?如此,則不知今之所以講習討論者,更學何事!」問「致廣大」二句。曰:「『盡精微』即所以「致廣大」也,「道中庸」所以『極高明』也。蓋心之本體自是廣大底,人不能『盡精微』,則便為私欲所蔽,有不勝其小者矣。故能細微曲折,無所不盡, 則私意不足以蔽之, 自無許多障礙遮隔處,如何廣大不致?」又問:「精微還是念慮之精微,事理之精微?」曰:「念慮之精微,即事理之精微也。」

  “325” 先生曰:「今之論性者,紛紛異同,皆是說性,非見性也。見性者無異同之可言矣。」

  “326” 問:「聲、色、貨、利,恐良知亦不能無。」先生曰:「固然。但初學用功,卻須掃除蕩滌,勿使留積,則適然來遇,始不為累,自然順而應之。良知隻在聲、色、貨、利上用功。能致得良知精精明明,毫發無蔽,則聲、色、貨、利之交,無非天則流行矣。」

  “327” 先生曰:「吾與諸公講『致知』『格物』,日日是此,講一二十年俱是如此。諸君聽吾言,實去用功,見吾講一番,自覺長進一番;否則隻怍一場話說,雖聽之一同用。」

  “328” 先生曰:「人之本體,常常是寂然不動的,常常是感而遂通的。未應不是先, 已應不是後。」

  “329” 一友舉佛家以手指顯出,問曰,「眾曾見否」?眾曰,「見之」。複以手指入袖。問曰,「眾還見否」?眾曰,「不見」。佛說還未見性。此義未明。先生曰,「手指有見有不見。爾之見性,常在人之心神。隻在有睹有聞上馳騖。不在不睹不聞上著實用功。盡不睹不聞,實良知本體。戒慎恐懼,是致良知的功夫。學者時時刻刻常睹其所不睹,常聞其所不聞,功夫方有個實落處。久久成熟後,則不須著力,不待防檢,而真性自不息亦。豈以在外者之聞見為累哉」?

  “330”問:「先儒謂鳶飛魚躍,與『必有事焉」,同一活潑潑地。」先生曰:「亦是。天地閑活潑潑地, 無非此理,便是吾良知的流行不息,『致良知」便是『必有事」的工夫。此理非惟不可離,實亦不得而離也。無往而非道,無往而非工夫。」

  “331” 先生曰:「諸公在此,務要立個必為聖人之心,時時刻刻須是一棒一條痕,一摑一拳血,方能聽吾說話,句句得力。若茫茫蕩蕩度日,譬如一塊死肉,打也不知得痛症,恐終不濟事,回家隻尋得舊時伎倆而已,豈不惜哉?」

  “332” 問:「近來妄念也覺少,亦覺不曾著想定要如何用功,不知此是工夫否?」先生曰:「汝且去著實用功,便多這些著想也不妨,久久自會妥帖;若才下得些功,便說效驗,何足為恃!」

  “333” 一友自歎:「私意萌時,分明自心知得,隻是不能使他即去。」先生曰:「你萌時,這一知處便是你的命根,當下即去消磨,便是立命工夫。」

  “334” 「夫子說「性相近』,即孟子說「性善』,不可專在氣質上說。若說氣質,如剛與柔對,如何相近得,惟性善則同耳。人生初時善,原是同的,但剛的習於善則為剛善,習於惡則為剛惡,柔的習於善則為柔善,習於惡則為柔惡,便日相遠了。」

  “335”先生嚐語學者曰:「心禮上著不得一念留滯,就如眼著不得些子塵沙,些子能得幾多;滿眼便昏天黑地了。」又曰:「這一念不但是私念;便好的念頭亦著不得些子如眼中放些金玉屑,眼亦開不得了。」

  “336” 問:「人心與物同體,如吾身原是血氣流通的,所以謂之同體:若於人便異體了,禽、獸、草、木益遠矣。而何謂之同體?」先生曰:「你隻在感應之幾上看;豈但禽、獸、草、木,雖天、地也與我同體的,鬼、神也與我同體的。」請問。先生曰:「你看這個天、地中間,甚麽是天、地的心?」對曰:「嚐聞人是天地的心。」曰:「人又甚麽叫做心?」對曰:「隻是一個靈明。」「可妯充天塞地中間,隻有這個靈明。人隻為形體自問隔了。我的靈明,便是天、地、、神的主宰。天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仰地高?地沒有我的靈明,誰去俯他深?鬼、神沒有我的靈明,誰去辯他吉、凶、災、祥?天、地、鬼、神、萬物,離卻我的靈明,便沒有天、地、鬼、神、萬物了;我的亞明,離卻天、地、鬼、神、萬物,亦沒有我的靈明。如此,便是一氣流通的,如何與他間隔得?」又問:「天、地、鬼、神、萬物,千古見在,何沒了我的靈明,便俱無了?」曰:「今看死的人,他這些精靈遊散了,他的天、地、鬼、神、萬物尚在何處?」

  “337”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與汝中追送嚴灘,汝中舉佛家寅相幻相之說。先生曰:「有心俱是實,無心俱是幻;無心俱是實,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穴,無心俱是幻,是本體上說工夫:無心俱是寅,有心俱是幻,是工夫上說本體。」先生然其言。洪於是時尚未了達,數年用功,始信本體、工夫合一。但先生是時因問偶談,若吾儒指點人處,不必借此立言耳。」

  “338” 嚐見先生送二三耆宿出門,退坐於中軒,若有憂色。德洪趨進請問。先生曰:「頃與諸老論及此學,真員鑿方柄。此道坦如道路,世儒往往自加荒塞,終身陷荊棘之場而不悔,吾不知其何說也?」德洪退謂朋友曰:「先生誨人,不擇衰朽,仁人憫物之心也。」

  “339” 先生曰:「人生大病,隻是一傲字。為子而傲必不孝,為臣而傲必不忠,為父而傲必不慈,為友而傲必不信。故象與丹朱俱不肖,亦隻一傲字,便結果了此生。諸君常要體此人心本是天然之理,精精明明,無致介染著,隻是一無我而已:胸中切不可有,有即傲也。古先聖人許多好處,也隻是無我而已,無我自能謙。謙者眾善之基,傲者眾惡之魁。」

  “340”又曰:「此道至簡至易的,亦至精至微的。孔子曰:『其如示諸掌乎:』且人於掌何日不見,及至問他掌中多少文理,卻便不知,即如我良知二字,一講便明,誰不知得:若欲的見良知,卻誰能見得?」問曰:「此知恐是無方體的,最離捉摸。」先生曰,二真知即是《易》,『其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惟變所適。』此知如何捉摸得?見得透時便是聖人。」

  “341”問:「孔子曰:『回也非助我者也。』是聖人果以相助望門弟子否?」先生曰:「亦是實話。此道本無窮盡,問難愈多,則精微愈顯。聖人之言本自周遍,但有問難的人胸中窒礙,聖人被他一難,發揮得愈加精神。若顏子聞一知十,胸中了然,如何得問難:故聖人亦寂然不動,無所發揮,故日非助。」

  “342” 鄒謙之嚐語德洪曰:「舒國裳曾持一張紙,請先生寫『拱把之恫梓』一章。先生懸筆為書到『至於身而不知所以養之者』,顧而笑曰:『國裳讀書,中過狀元來豈誠不知身之所以當養,還須誦此以求警。』一時在侍諸友皆惕然。」錢德洪跋嘉靖戊子冬德洪與王汝中奔師喪至廣信,訃告同門,約三年收錄遺言。後同門各以所記遺。洪擇其於問正者,合所私錄,得若幹條。居吳時,將與文錄並刻矣。適以憂去,未遂當是時也,方講學日眾,師門宗旨既明,若無事於贅刻者,故不複縈念。去年,同門曾子漢得洪手抄複傍為采輯,名曰遺言,以刻行於荊。洪誑之,覺當時采錄精,力為刪其重,削去蕪蔓存其三分之一,名曰《傳習續錄》,複刻於寧國之水西精舍。今年夏,洪來遊蘄,沈君思長曰:「師門之教久行於四方,而獨未及於蘄。蘄之士得讀遺言若親,夫子之教,指見良知,若重靚日月之光。惟恐傳習之不博,而未以重覆之為繁也,請哀其所逸者增刻之。若何?」洪曰:「然師門致知格物之旨,開示來學,學者躬修默悟,不敢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故吾師終日言是而不憚其煩,學者終日聽是而不厭其數。蓋指示專一,則皚悟日精,幾迎於言前,神發於言外,感遇之誠也。今吾師之沒未及三紀,而格言微旨漸覺淪晦,豈非吾黨身踐之不力,多言有以病之耶?學者之趨不一,師門之教不宣也。」乃複取逸稿,采其語之不背者,得一卷。其餘影響不真,與文錄既載者,皆削之。並易中卷為問答語,以付黃梅尹張君增刻之。庶幾誑者不以知解承而惟以實體得,則無疑於是錄矣。各靖丙辰夏四月,門人錢德洪拜古於斬之崇正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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