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自己

第五章 陽光無邪——東歐四國行紀事之五

　　距羅馬尼亞首都布加勒斯特一百餘公裏的黑海之濱歐羅巴的瑪瑪吔（MAMMA1），是夏季度假的聖地。尤其是每當周末，布加勒斯特各階層人士以及周圍的城鎮幾乎傾巢出動，一輛輛原蘇聯製造的和現今大多從德國進口的各類轎車以家庭為單位魚貫似擁向瑪瑪吔。這裏有臂彎形溫柔的黃金海岸，有醉人的寬闊的天然海濱浴場，有徹夜燈紅酒綠的夜總會，有瘋狂的露天舞場，有賭徒和幸運兒一試身手的卡西諾（CASINO），還有做皮肉生意的金發女郎……我們考察團是因為中國駐羅馬尼亞大使館的同誌見我們的行程安排得過於緊張又因為過於緊張而致使每個人的神色顯得過於疲憊便再三建議我們來個兵家之道一張一弛，加之接待我們的羅馬尼亞華人“長城進出口公司”董事長尹嘯平和其弟尹嘯榮的盛情挽留，便星夜驅車住在瑪瑪吔一座緊靠海濱並具有俄羅斯建築風格的豪華賓館。

　　羅馬尼亞雖然也屬於第三世界，但羅馬尼亞人在生活上應該說比我們中國人活得瀟灑，活得滋潤，活得有味道兒。安頓好住處，我便邀上陪同我們觀光的尹嘯榮到賓館外采風。夜總會對於我不啻於“雷池”，對於卡西諾就是借給我幾個膽子也不敢問津，對於在賓館門口眉目傳情的金發女郎則更是像躲避瘟疫似的逃之夭夭了，而唯一向往又敢於涉足的是到海邊沙灘上一睹黑海的風姿。雖說時下已至午夜時分，但伴隨著漲潮發出的鼙鼓般的濤聲，沙灘上篝火點點，儼然像座古戰場的兵營。在篝火邊，有的一家人在吃燒烤，有的一群年輕人在邊跳民族舞蹈邊縱情飲酒嬉戲，還有的戀人在擁抱翻滾，可謂一處一道風景，一處一幅景致，把夜的海濱裝扮得如夢如幻，如畫如詩，充滿著浪漫的甜蜜和甜蜜的奔放。

　　黑海之濱的夜是朦朧而迷人的，那麽白晝則變得誠實而坦蕩了。當我們早餐後來到海邊，金色的沙灘已經變成色彩斑斕的誘人世界。相差幾尺將要升到頭頂的日光以火辣辣的烈焰親吻著沙灘、大海和數不清的人群，那親吻顯示著狂熱的慷慨，那狂熱的慷慨不夾雜任何籌碼和欲望，那無欲中能字字確鑿地讀到純樸與真誠。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黑海綠得發藍，藍色中蘊藏著大度、包容與深沉，雖然不時海浪以丈餘高的勢頭滾滾而至，當除了給人以力量、胸襟和氣勢以外，沒有故弄玄虛的浮躁、張狂和沽名釣譽。大海也是坦誠的。那麽人呢？除了眾多的衝浪者外，就是眾多在沙灘上盡情曬日光浴的男男女女。臨來海濱前得知，羅馬尼亞人愛好天體浴，男人自不必說，就是女人，除了下身保留下“一點”外，上身的“兩點”大多都坦蕩蕩地裸露著。如果講當初聽了這個訊息不禁引起一陣急速的心跳，那麽眼下對於舉目皆是裸露著上身躺臥在沙灘下曬天體浴的女人則變成心跳加畏懼了，以至於要麽裝作怕踩傷人不敢抬頭要麽放眼遠眺大海仿佛壯懷激烈。

　　“虛偽！”此刻的我大概以往的漢子氣受不了此刻小媳婦似怯懦的作弄，抑或是正直受不了猥瑣的挾持，無比憤怒地從胸腔中吼出一個猙獰可怖的字眼兒。本來，在外國女人看來此時此地裸身天體浴是極正常，既不存在出於對異性勾引的暴露，也不存在對貞操的褻瀆，完全是一種生活中的運動，一種生活運動中的內容，主題是休閑與健康。因此，她們的一舉一動都自然而坦率。對於這一獨特的異國風景，卻往往被我們中國一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和一些頭頂貞節牌的女人所不齒。道貌岸然者越是斥責越邪念並欲望澎湃，頭頂貞節牌者雖然憤怒倒是真情但也夾帶著不可為之的小肚雞腸。究其淵源都可蓋定為缺乏對人生對生活的誠實。一些中國的男女可以七個孩子八個孩子的“造”，但一談到性就視為大逆不道了。這豈不是對誠實的悖逆？其實，上帝製造人的由衷是要人誠實的，可是由於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而變得虛偽了。矯揉、遮掩、欺瞞、編造、粉飾、欲蓋彌彰和瞞天過海，刁鑽耍滑和栽贓誣陷，統統沉積成人的劣根性，板結得難以雕鑿和整形，徹底打碎則更是路漫漫兮。一般說來，人的生命的兩極最坦誠。一極是人剛衝出生命之門，赤條條，血淋淋，無遮無擋，無牽無掛，無欲無望，無美無醜，自自然然，瀟灑大度，英雄蓋世般立於天地之間，老子天下第一，我行我素，沒有世俗自然也不需要脫離紅塵和修身養性，沒有欲望邪念自然也不存在追名逐利、爾虞我詐和成為騙子、政客、刁民以及暴君，我就是我。另一極則是行將撒手人寰。用共產黨人的行話就是將要向馬克思報到的短暫時刻。古人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那麽如果將這句定論換一個角度理解，是否說人在浪跡塵世即將大行西去時往往心懷叵測呢？說人在垂垂暮年尤其是在撒手人寰時常常變得坦率、淡漠及平和，是說人隨著年事之高愈發喜歡回憶，回憶一生的輝煌，回憶一生的不濟，在回憶中有悲有喜或者悲喜交加，這時表現出來的大多是“老小孩”現象，喜怒無常。但是，當行至病入膏肓和“回光返照”時，回憶就發生質的飛躍即成為反思了。虛妄的成份少了，浪漫的色彩淡了，由反思至徹悟而鑄成一句千古絕唱：人死了結局都是一樣的。不管你一生是榮華富貴還是困窮潦倒，到頭來得到的都是最公允最平等的待遇，將皮囊付之一炬。生命的價值在於生命的運動過程，過程結束了而生命的價值也隨之消失。就像一棵蘋果樹，其本身的生命價值在於枝繁葉茂和開花結果，至於掛滿枝頭的碩大蘋果被摘下後是被做成果醬還是被人吃掉後變成排泄物，與蘋果樹本身則毫不相幹了。由此說來，什麽“不修今生修來世”以及“殺了老子二十年後又是一條英雄好漢”等等一類說詞，隻不過是蒙昧的天真和浪漫的奇思，是虛妄性的自我欺騙。我發現，中國人與西方人對待人生的差異在於：中國人大多用記述表現人生，而西方人卻往往用行為證實人生。兩者最大的區別又在於：記述是可以加工的，而行為不需要粉飾。

　　此刻，受到度化般的我為了真實而坦誠地對待人生和表現人生，心裏的惶遽和驚恐隨之被果敢與無畏取代了，於是便毅然地取出照相機，將鏡頭對準了沙灘上曬天體浴的人群。

　　就在這時，我剛剛屹立在心頭的勇敢又遭到了挑戰，按在快門上的手指霎時間也遇到寒流般凍住。隻見一個異常漂亮和豐滿的少女見我將鏡頭對準了她所在的方位，先是歡愉地妍麗一笑，旋即將凝脂似潔白的胸脯聳起，像一根剛從水裏撈出來的鮮藕。她擺成一個富有誘惑力的優美的人體藝術造型，供我拍照。但是，你從她那驚豔的神色中，又找不到半點戲弄，也找不到絲毫的欺詐，更找不到什麽邪惡了。她給予人的，是美的塑造，是自然人生的定格，是生命過程的複印，是一首雋永的凝固的詩。她的大度，她的坦然，讓一個回避和拒絕的人倍感失禮。

　　“喀嚓”、“喀嚓”！照相機的快門頻頻記錄下這生活之美和生活之真。

　　陽光無邪。

　　海濱亦無邪。

　　1997.1.26草於“苦誌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