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掛著巨幅軍事地圖,紅色地板上放著一套黑色皮沙發,金家巷張公館西樓二樓的會議室打掃得幹幹淨淨。23日上午,秘密談判在這裏舉行——十一天前,張學良也正是在這裏發出拘蔣命令。
蔣介石派出的代表是宋子文,談判的對手呢?是“三位一體”——張學良代表東北軍,楊虎城代表十七路軍,周恩來代表中共。
毛澤東和周恩來,成功地和張、楊結為“三角聯盟”,組成“三位一體”。因此,原本是國共對壘,這一回張、楊卻坐到中共一邊來了。
在“三位一體”之中,周恩來成了主角。談判一開始,就由周恩來代表中共及紅軍提出六項主張,整天的談判便圍繞這六項主張展開:
一、停戰、撤兵至潼關外。
二、改組南京政府,排逐親日派,加入抗日分子。
三、釋放政治犯,保障民主權利。
四、停止剿共,聯合紅軍抗日,共產黨公開活動(紅軍保存獨立組織領導。在召開民主國會前,蘇區仍舊,名稱可冠抗日或救國)。
五、召開各黨派各界各軍救國會議。
六、與同情抗日國家合作。
西安事變是張、楊發動的,周恩來後來才參與“斡旋”,然而此時此刻,誠如張學良所言,周恩來成了道道地地的“西安之謀主”!
周恩來提出六項條件之後,“要蔣接受並保證實行”。結果,“宋個人同意,承認轉達蔣”。
周恩來還提出,“在蔣同意上述辦法下,我們與蔣直接討論各項問題(即前述六項)。宋答可先見宋美齡(子文、學良言她力主和平與抗日)”。
這樣,23日下午,周恩來與宋美齡見了麵。
宋美齡後來在她的《西安事變回憶錄》中,曾用“曲筆”寫及她與周恩來見麵的情景:張學良“介紹一參加西安組織中之有力分子來見,謂此人在西安組織中甚明大體而為委員長所不願見者。餘與此人長談兩小時,且任其縱談一切。彼詳述整個中國革命問題,追述彼等懷抱之煩悶,以及彼等並未參加西安事變,與如何釀成劫持委員長之經過。餘注意靜聽察其言辭中反複申述一語並不厭贅,其言日:國事如今舍委員長外實無第二人可為全國領袖者”。
這裏的“此人”,便是周恩來。
周恩來確實對宋美齡說,隻要蔣介石同意抗日,中共擁護他為全國領袖;並且表示除蔣介石外,全國沒有第二個合適的人。
第一天的會談剛一結束,周恩來便致電中共中央,匯報了談判情況。周恩來在電文結束時寫道:“如你們同意這些原則,我即以全權與蔣談判,但要告我,你們決心在何種條件實現下許蔣回京。請即複。”
這就是說,談判的下一步,便是如何“放蔣”了。
宋子文、宋美齡亦向蔣介石轉達了周恩來的意見,聽取了蔣介石的見解。
翌日——24日的談判:
“三位一體”依然是張、楊、周,而蔣方代表除宋子文外,增加了宋美齡。
宋美齡很明確地讚成停止內戰。她說:“我等皆為黃帝裔胄,斷不應自相殘殺,凡內政問題,皆應在政治上求解決,不應擅用武力。”
第二天的談判,實際上是“二宋”代表蔣介石,對於“三位一體”昨日提出的條件,作出具體的答複。
從周恩來致中共中央的電報《與宋子文、宋美齡談判結果》,可以看出“二宋”作了這樣一些答應:
一、孔、宋組行政院,宋負絕對責任保證組織滿人意政府,肅清親日派。
二、撤兵及調胡宗南等中央軍離西北,兩宋負絕對責任。蔣鼎文已攜蔣手令停戰撤兵(現前線已退)。
三、蔣允許歸後釋放愛國領袖,我們可先發表,宋負責釋放。
四、目前蘇維埃、紅軍仍舊。兩宋擔保蔣確停止剿共,並可經張手接濟(宋擔保我與張商定多少即給多少)。三個月後抗戰發動,紅軍再改番號,統一指揮,聯合行動。
五、宋表示不開國民代表大會,先開國民黨會,開放政權,然後再召集各黨各派救國會議。蔣表示三個月後改組國民黨。
六、宋答應一切政治犯分批釋放,與孫夫人商辦法。
七、抗戰發動,共產黨公開。
八、外交政策:聯俄,與英、美、法聯絡。
九、蔣回後發表通電自責,辭行政院長。
十、宋表示要我們為他抗日反親日派後盾,並派專人駐滬與他秘密接洽。
這十條,表明“三位一體”和“二宋”的談判,取得了雙方都滿意的結果。
也就在這一天,中共代表團的另兩位重要成員博古和葉劍英,趕到西安。闊別十年蔣介石、周恩來晤談於一室談判結束後,24日晚,蔣介石會晤了他“所不願見者”——周恩來。大抵因為他原本“不願見”,所以在他的《西安半月記》中,一字未提。宋美齡的《西安事變回憶錄》中,也隻提及她與“有力分子”周恩來的見麵,未提及蔣介石曾會晤周恩來。
然而,蔣介石“懸賞八萬元”的這顆腦袋,競如此戲劇性地出現在他麵前!
過去的文獻,一直是說宋子文、宋美齡陪周恩來去見蔣介石。然而,1990年6月8日,張學良在台北接受日本NHK電視台采訪時,事情真相有了新的突破:
問:蔣介石和周恩來曾在西安會麵。當時張先生應該在場的,是嗎?
答:這是尖銳的問題,請不要再問了。我不但在場,而且是我領周恩來去見蔣先生的。
張學良第一次透露了“是我領周恩來去見蔣先生的”。盡管已經事隔半個多世紀,張學良卻依然認為“這是尖銳的問題”。
蔣介石那時被囚在距張公館一箭之遙的高公館。周恩來希望一晤蔣介石,宋氏兄妹事先打了招呼:“委員長這兩天病了,不能多說話。”
當年,蔣介石和周恩來共事於黃埔軍校,一個是校長,一個是政治部主任。自從國共紛爭,蔣介石與周恩來已經十年未曾謀麵。
據張令澳作《國共合作秘密使者張衝》一文,寫及1936年6月周恩來、潘漢年曾應張衝之邀秘密赴莫幹山與蔣介石會談。張令澳先生曾在蔣介石侍從室工作。1993年3月1日,筆者詢問張令澳先生,文中所記蔣、周1936年6月會晤是否係親睹之事?張先生答係傳聞,那時他尚未到侍從室工作。由於此事迄今未曾在國共雙方有關文獻上查到依據,隻能作為一樁傳聞。
周恩來在張學良及“二宋”陪同下,步人蔣介石臥室,蔣介石正臥病在床。蔣介石支起身體,請周恩來坐在床前。廝殺了十年,蔣、周如今晤談於一室,真是不易!
周恩來仍照以前的習慣,稱蔣介石為“校長”,寒喧道:“我們有十年沒見麵了,你顯得比從前蒼老些。”
蔣介石點了點頭,說道:“恩來,你是我的部下,你應該聽我的話。”
周恩來頗為機靈,順著蔣介石的話,轉向了正題:“隻要校長能夠改變‘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停止內戰,一致抗日,不但我個人可以聽你的話,就連我們紅軍也可以聽你的指揮。”
這時,宋美齡一聽說及敏感話題,馬上就替蔣介石作了答複:“以後不剿共了。這次多虧周先生千裏迢迢來斡旋,實在感激得很。”
這樣,談話的氣氛變得寬鬆起來。蔣介石也說:“我們再也不打內戰了!”
蔣介石居然還這麽說及:“每次我們之間打仗時,我常想起你。即使在戰爭中,我還記得你曾幫助我工作得很好,我希望我們還能共同工作。”
這麽一來,談話切入正題。雖然張學良1990年對日本NHK記者說,“現在還不能泄露當時蔣介石與周恩來談話的內容”,不過,1980年《周恩來選集》上卷問世,首次公開發表周恩來《關於西安事變的三個電報》,其中倒是寫及了蔣、周會晤的內容:
蔣已病,我見蔣,他表示:
(甲)停止刺共,聯紅抗日,統一中國,受他指揮。
(乙)由宋、宋、張全權代表他與我解決一切(所談如前)。
(丙)他回南京後,我可直接去談判。
這一段周恩來寫於會晤蔣介石後第二天的電文,可以說是關於蔣、周會談的最權威的記錄。
在晤談之中,蔣介石跟周恩來還聊起家常,說及長子蔣經國在蘇聯,並表露出思念之意。周恩來馬上答應,可以與蘇聯方麵聯係,幫助他們父子早日團聚。
蔣經國自1925年赴蘇聯學習,一晃,已經十一個年頭。後來,蔣經國消息杳然,蔣介石曾委托駐蘇大使蔣廷黻查詢,也未知一二。其實,1935年3月,蔣經國已與俄羅斯少女芬娜(後來改用中國名字蔣方良)結婚,年底生長子文倫,即蔣孝文;1936年又生一女,名愛理,即蔣孝璋。那時,蔣經國在蘇聯任烏拉爾重型機械廠副廠長……
聽說蔣介石思念長子,周恩來後來果真幫他與蘇聯聯係,促成了蔣經國在1937年3月返回中國,與蔣介石團聚。國民政府駐蘇大使蔣廷黻曾這樣回憶:1937年某夜,當我和部屬們閑談時,有人報告我說有客來訪,但於見我本人前,不願透露姓名。當我接見他時,他立即告訴我他是蔣經國。我很高興……
西安事變,使蔣介石遭劫持,不意卻由此引出蔣介石與周恩來的見麵,又引出周恩來幫助蔣介石父子團圓的喜劇來!
周恩來富有人情味,極為關心人,這一小插曲曾傳為美談,也是蔣、周會談的意外收獲!
順便提一筆,毛澤東之子毛岸英、毛岸青,卻是經張學良的幫助,由“紅色牧師”董健吾牽線,於1936年6月趁張學良摯友李杜將軍去西歐考察時,從上海帶去,董健吾之子董壽琪同行。他們抵達巴黎後,再轉往蘇聯……